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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读书杂谈>大浪淘沙话林彪(一)

大浪淘沙话林彪(一)  

 

      呜呼!风云之际必有风云人物也!林彪者,中共之战功无出其右者也,中共之奸贼无出其右者也,中共之悬案亦无出其右者也!自古帝王将相,盛衰无常,事业功名,盈虚有数,而集英雄、奸贼、悬案于一身者亦不多矣。其本旷代逸才,胸中能负百万甲兵,横扫千军致敌寇胆寒,储君使万民仰看。及至月黑高飞,大漠折戟,神州瞠目,天下惋叹,距今已四十年矣。

  章实斋曰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论古人之文辞也;知其世矣,不知古人之身处,亦不可遽论其文也……论古必须先设身,以是为文德之恕而已尔(《文史通义·文德》)。此言虽为论文,亦可推之而论人物也。论古人难,论近世人更难,论官之盖棺定论者难上加难。古人之世固难知也,近世之人可知而不易论,而盖棺论定惑于知而不敢论也。林处身之乱世,去今不远,睹其辞也,造作而多隐本意;观其行也,静拙而富藏玄机,奈何部籍高束,官册深锁,后世考之殊难。林昔日之恶名,虽日渐平削,无奈太祖难非,神祗未替,后人辨之无由。况乎言及于人之褒贬、辨乎事者,虽辨详辞切,而信之难矣。而今不揣才陋,惶言谬谈,征引巫史,潜夸图纬,设身以求平论,推己而及古人,惟冀后世抑尚知鉴焉。呜呼!一国之兴遂用匹夫之才,一朝之隳卒陷高士之丧,而以一时之力欲杜悠悠万世之口,不亦难哉!  

  
  (一)业务干部

  

  最接近林彪本质的定位会是什么?革命家?军事家?政治家?野心家……窃以为,林彪首先是个业务干部,然后才能谈别的。业务干部的定义抽象提升一些是专家,而林彪是搞打仗的专家。打仗是他的事业基础,没有战争,他什么也不会是。
  
  有无数当年接触林的人留下了回忆,从他青年到老年都有点评,而最一致的印象就是林的沉默寡言以及对打仗的专注。如当年林在东北是党政军的一把手,但据回忆者言,林只管打仗,别的基本上委托别人管,这很能体现林的风格。术业有专攻,自古以来,能在一方领域有超人之成就者,一则其天赋绝卓,二则能心无旁骛。盖因一个人再聪明,精力毕竟有限,若过于分身分神于旁道,自身所擅之业务必受影响。胡适是大学者,青年卒成一代学宗,但成名之后,社会活动过多,精力不够,自己的业务就停滞不前了,晚年他想考证《水经注》,收集了很多珍贵的资料,最终还是流产,可见这专攻二字的至要。这样的例子还很多,比如一位学者取得一些成绩后,被提拔为领导,管理的工作多了,业务却逐渐荒废,现在不也常有这样的现象吗?而林彪却避免了这一现象,这是因为他一生都在打仗----解放前是真打,而解放后由于国际环境的恶劣要准备打,使他几乎没有脱离业务的机会;更重要的是因为他的性格,能自觉自愿地投入到业务中,不愿改弦更张。
  
  林彪的性格天下皆知:内向而沉稳,好静而寡言,有城府,含心计,不善交际更不爱交际,不喜俗物更懒于周旋。具体而言,一是他不善于和别人说客套话,缺乏亲和力。吴法宪说见林,除了工作,没什么别的话,邱会作则说林偶尔开个玩笑是难得的调侃,这是他的亲信,尚且如此,遑论他人?陈士榘说,林彪这个人不爱交朋友,虽然陈很早就认识林彪,甚至林担任115师师长时,陈还担任过他的参谋长,但是解放后林从来没有找过陈叙旧谈心,在军队会议上偶尔见到也没有交流(陈士榘之子的口述回忆)。陈不是林派系内的人,说林彪这个特点应该比较公道。
  
  二是不会拉关系,不懂利益交换。在延安时,因为物资紧张,老婆叶群让他给小孩搞点奶粉,并说比你小的官都能搞到,而林却忿忿地回答:我就是不能。这既有林清介的一面,也有因性格导致的不爱求人的孤僻。放到现在,他会是个清官----当然首先他得能当上。
  
  三,若论纯粹的组织管理才干,林并不十分出色。这条会有许多人质疑笔者: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元帅,怎么能不会组织管理?然而管理组织才干,有不少内容是针对人的工作,与人打交道的能力很重要,而林彪在这方面的确平平。文革中曾有这样一件事:广州军区司令丁盛是林四野的老部下,战争时名气就很大,但林在文革时才认识丁本人,更匪夷所思的是,林见面以后在一次布置任务时又认错了丁(《丁盛口述回忆录》),这对于周恩来是不可想象的事,仅从记人这个本事,也可以看出林与周实有霄壤之别。即使林是在战争时期,这种与人打交道的工作也多半推给政委去做,他自知不擅此道。而他的威望完全是建立在业务能力超人之上的,他并不需要过于在人情笼络上下功夫,部下对他的感觉,就像一个教书匠当然要服从学校领导,但更崇拜学术大师。
  
  四是除了自己的业务,几乎不问世事,处理日常生活的水平极低。过去流传着林彪不识人民币的故事,这个应该是真的,吴法宪的地位比林差得很远,他出了监狱也要感叹自己长期过集体生活,什么活都不会干,烧开水都要学,林彪肯定比他更夸张。
  
  最后还要说一下,上述林的性格特征因他的受伤被放大了,他的神经系统被破坏,生活习惯更与常人不同,人也变得更加难以交往了。
  
  在讲究人情的中国社会里,林彪这种性格是容易被边缘化的。如果他生在现在的和平时期,或许一样能考上军校,但在部队极有可能是第一批被转业的军官,有再大的才也没地施展去。所以,时势造英雄这句话比较靠谱,有一定的环境,各种才能的人才会冒出来,如果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和谐社会,出头的只能是善于琢磨和摆弄人情的,永远轮不到林总这样的人。
  
  然而这个业务干部与人打交道能力差些,但水平可不低。林彪平日沉默寡言,不会客套,但对着几千人作报告却滔滔不绝,讲话逻辑性强,车轱辘似的废话极少,更值得一提的是,他从不念稿子,只是拉条子列提纲,这种本事,如今的那些精通人情干部又有几人能做到?(与林相似的还有邓小平、刘少奇,都是平时很严肃、话不多的人,但一到正式场合就气吞万里)我想,后来的人质疑林的语不惊人死不休,恐怕有一大原因是这种反差:一个平时不爱说话的病夫,怎么一到会场上就这么能说?
  
  他遇事极沉稳,每临大事有静气。在东北时,他的警卫员在屋里擦枪走火,子弹破窗而出,而在屋外散步的林居然无所表示。1970年在庐山上,毛对他的集团开始发难,涉及到林的老婆、亲信,而林始终淡定自若(邱会作语),看不出有任何异常。这既是性格所然,也是一种难得的修养。
  
  他看似不通事务,但头脑和政治嗅觉比党内的绝大多数人都要灵敏,看问题常常一针见血。比如对毛泽东的认识,他和周恩来是最深刻的。实际上他对毛的韬光养晦步步紧跟是很高明的处世之道,只是他后来成了接班人,没有政治缓冲的余地,最后不得不被搞下去。他对人情世故也很明白,但在这方面他更愿意当个观察者,而非参与者,周旋人情要花许多精力,要说违心话做违心事,或许他认为即使真要违心,用在这里也不划算。而他一旦想去处理一件事,从来都是很快找出问题,很快处理问题(李作鹏语),与下属谈话言简意赅、有的放矢,其效果并不亚于任何一个政治工作者。
  
  当然,他的水平不是天生的,是后天的努力。李作鹏回忆林彪在东北,平日里是手不释卷,利用一切空闲时间读书,好学勤思才是水平的根源。解放初的十年,他赋闲养病,期间更是读书无算。他的讲话无论内容如何,大都能引经据典,如他在1970年的庐山会议上谈文革,能从文艺复兴角度来梳理历史,以当时中共干部的知识结构,这是不多见的。话说回来,一个干部如果满脑子都是人情世故的算计,又会有什么时间去读书呢?而其水平又能高在哪里呢?
  
  但林彪这种有意或无意地避世的性格,最终还是给他带来了麻烦。毕竟他不是一介草民,是元帅,是毛泽东最信得过的人之一,他不可能不和政局发生关系,也不可能不去应付那些他讨厌的人事。于是,他委托给他的老婆----一位口才很好又极善应酬的女人,让她去与外界周旋,并处理一些家庭琐事。在某些方面,女人是天生的交际者,林似乎很认同这点。1962年,林彪的父亲林明卿在北京去世,由叶群主理丧事,事毕,林对亲朋好友大致说了这样的话这个家如果不是叶群,还不知会怎样,言下之意,自己不善应酬和操办杂事的弱点,叶群得以很好的弥补。随着林政治地位的升高,叶群的作用越来越大,成了他的参谋长。但叶群毕竟是个女人,缺乏林彪那种对大局的洞察力和判断力,如果林立果反毛的行动是确实的,那么从现在公布的史料,叶群事先是比林彪知道的多的,而在这样重要的问题上,叶没有提前和林通气,或者她对信息有所保留,最终导致九一三全家的仓促出走,这是林当初所意料不到的。
  
  我们不知道在叛逃飞机上的林彪会深思什么,是检讨自己的性格?还是反思自己一生从事的业务?他的本色是个业务干部业务是他名望的基石,也是他性情的归宿。即使他真要搞政变,他的业务也会派上用场。而在这事关家族存亡的关头,他的业务却无用武之地,卒为妻儿所累。可惜在那一夜,他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沉思了,温都尔汗地面的烈火向他涌过来,瞬时,他的生命与业务皆化为灰烬,而腾起在戈壁上空的烟雾似乎至今仍未散尽……

      

    (二)整人之道
  

  一部毛泽东主导时期的中共史,半部对外革命史,半部内部整人史。林彪是毛时代的核心之一,自然不会干净,整过人,也挨过整。但由于林的崇高地位,历史上基本是他整别人,政治生涯中唯一的挨整,不意竟成了绝命散,永无翻身的机会,这大概是老天和他开玩笑吧!
  
  整人有两种方式,一种是主动出击冲锋陷阵,一种是被动迎合而不免落井下石。毛时代的高级干部,几乎没有人能逃脱这两种方式的检验。如果说一个人还不错,不整人,那不过是褒奖他不主动整人,如中共的圣贤周恩来就是如此,但周公也要迎合一切整人的结果,在此政治文化之下,不止是个表态的问题,更是保身的问题,朱德那种资格,不过是在批彭德怀表露同情,自此被打入另册,旁人又何足道哉!既是被动表态,那么态度之缓疾,言辞之深浅,绝非当事者所能把握。缓之则整人者怒,疾之则被整者怨,深则似落井下石,浅又近隔靴搔痒。对于被整者,事先没想到、事后再算账自是常情,而一旦自己翻了身,对手又倒了台,那谁不借现有的地位去痛打落水狗?总之,胡适说大陆是没有不说话权利的制度,所以如果以这种被动表态来论那一代人的政治品质,周公尚如此,又何以苛求一个林彪?
  
  然而林彪与周公还是不同的,是有些主动的帐。在党史中,至少有三个大人物的挨整与之有关---陈光、罗瑞卿和杨成武----即便他是不是始作俑者尚有争论,至少也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陈光是建国初即被整肃,罗是文革前,杨是文革中。陈性情激烈,早早自杀,影响不大,而罗和杨后来都翻了身,不乏对林的怨言,一定程度也迎合了官方对林彪的历史定位。
  
  稍加分析,发现陈、罗、杨有一个共同之处,即都是林彪的老部下,双一(一方面军、一军团)出身,与林私人感情甚笃。陈光一军团的老人,据他自己说,在苏区时还救过林的命,长征时一直是林手下最得力的部队红二师的师长;罗和林的关系更深,红军时期就经常一起骑着马形影不离,彭德怀倒台后,他当总参谋长是林亲自点将;杨成武用邱会作的话来说是不折不扣的林派大将为团结和稳定林彪这个山头做出了极大的贡献(《邱会作回忆录》)。而林彪是个重山头的人,用人是非双一而不用,平时不整人则已,但一整即拿自己的股肱开刀,的确是有些奇怪。
  
  林之所以整肃自己人,恐怕与他的价值观有关。在林的处世之道,旧道德对他的影响还是很大的。林不善言辞,不习应酬,但却看重朋友间的情谊,颇有些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味道,尤其重视患难之交。刘亚楼是他最信得过的人,抗战初,刘将赴苏联,林送他一封信,里面有共患难的朋友林彪之语(《吴法宪回忆录》);王秉璋文革时挨整,林要去救他,叶群阻拦,林生气地说我们是战友,我受伤时是他救的我(《邱会作回忆录》)。这些事情吴、邱没理由杜撰,是可信的,由此可见林彪的交友之道。而在这种价值观的支配下,林对背信弃义无疑是反感的,尤其是朋友间的背叛。而陈光、罗瑞卿、杨成武在此点上不约而同地犯了林的忌讳。陈和林的疏离是在中共刚刚进入东北时,在林最需要他支持时,扣住电台不给,这导致林在后来战争中将之打入冷宫;罗是在林生病期间,疏远之,并亲近主持军委工作的贺龙;杨是在文革中脚踏两只船,亲近林所讨厌的江青。或许陈、罗、杨皆认为是林误会他们,以人际关系的复杂,或许真有误会,但在关键时期,他们并没有表现出对林的绝对忠诚,被扫地出门也是必然的了。类似的还有邓华,也是双一的,大概是去了趟朝鲜,和彭德怀太近了,后来林也不再为他说话。而谭政是个例外,他从总政主任位上被赶下来,倒没有直接得罪林彪的证据,是林不满意他的能力的因素更多还是别的原因呢?有待于更清晰的史料来解释。而邓和谭被整,林后来参与的力度不大,比不了陈、罗、杨的影响力。
  
  对彭德怀与贺龙则是另一个问题了,他们的地位是不亚于林的,林没有绝对的权力去整,只能起辅助作用。现在说庐山会议上整彭德怀,林的发言(说彭有野心)为其定了调子的,其实也不尽然,当时林是毛泽东请来的救兵(类似的救兵还有第二次庐山会议的黄永胜上山),发言肯定贯彻了毛的意图,而当毛提出会理事件时,林居然为彭澄清,承认是自己的事,这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彭实际上也明白林彪的发言是毛的意思,后来也从未埋怨过林,反而对会理的事充满感激,九一三传达到彭时,他还认为林是被陷害的。贺是另一山头的头领,历史上和林彪关系平平,据说两个人的老婆在延安时还有矛盾。但真正产生矛盾还是文革前林生病、贺龙代理主持军委工作时,颇有借机扩张自己势力的行为。贺与林是截然不同的人,贺的打仗业务能力平平,但他是胡子出身,性格开朗,善交往,重义气,能用与林相反的方式来建立自己的势力。罗瑞卿出事以后,贺的地位下降不少,但拥有他该有的体面。文革时他的倒台,不能说林没有责任,林肯定是向毛泽东报告过贺的一些情况,但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林要置其于死地。林在文革时看似很风光,其实权力有限,毛泽东的猜忌心理让他如履薄冰,不敢有所作为。他和陶铸那么深的关系,陶倒台时写信求救,他见信只能默默无语(张云生、张丛《文革期间我给林彪当秘书》)。在那种朝不保夕、人人自危的环境下,想做点让别人日后感恩式的投机买卖,也的确不容易啊!
  
  总之,林的交友之道谈不上虚伪,不会和人客气应酬,也不善于拉帮结派。他在意山头,也经营山头。但由于受性格和身体状况的限制,他的精力大多用在保护自己的山头不受侵削上,文革时,他对忠于他的亲信的保护还是不遗余力的,但如果萧墙内生变,令他有辜负的感觉,他也毫不留情去清理门户。而对于其它山头的人,他无从关心,恐怕也无精力关心,这使他失去了不少笼络人心的机会,而在他倒台之后,那些没受过他关照的人回到台上并成为大多数时,对他的评价自然不善。他对文革中一些倒台的元老也显得很冷漠,其实在那种环境下,倒霉的元老们或能理解他的一些迎合领袖意图的表态,但总会对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副统帅有所期望,至少期望他关心、甚至改善一下倒台后的生活处境。但林始终无所作为,也难怪他出事后许多元老都幸灾乐祸,
  
  他不是性情宽厚那种人,古人云性深阻有若城府,多不能宽绰以容纳,这恐怕是由他性格决定的。依旁人看来,像陈光、罗瑞卿、杨成武等和他有多年情谊的人,即使一时得罪他,也不至于彻底绝交,连改正的机会都不给人家。而且像罗在文革受大罪时,林是有能力使之好受一些的,但他始终没有干涉,这是他刻薄的一面。他也未必是落井下石的小人,在历次政治斗争的表态中,他的调子比那些后来定义的老一辈的革命家并不为高,只是由于他与毛泽东的特殊关系,由于他是个平时不爱言谈的病夫,一出场自然是语惊四座。更多时候,他是奉命行事,如对朱德,公开场合为贯彻毛的意图近似羞辱,而私下则年年上门拜访这位失势的老长官,一直持续到他叛逃前夕,这也算是一种对患难见真情的身体力行吧。
  
  但他注定是不能干净的,这是因为在那种的政治文化中,整人是斗争哲学,更是生存哲学,当你涉猎其中,就不可能置身于外。而青史无情,任何一个时代的公德沦丧,就不可能私德无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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