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漫步
白露已至,暑气全消。我感叹时间过得太快,一眨眼一年就过去了一大半。老婆说,日子过好了,时间就过得快。我心想,苦日子难熬,好日子轻快,老天爷给与人的就是公平;但我不想时光流逝得太过迅速,我还念叨着好多事要做呢。
我想,我应该去散散步,溜溜腿了。
整个夏天很少走动,老是歪在家里沙发上当“土豆”。人是休息了,但两腿也绵软无力了。如果健康与光阴成了反比,总这样坐着,就“坐化”了。这可不行。
都说是坐禅。坐着就禅了,多好。一寺的僧侣整日坐着,面对青灯古佛,直至皓首穷经,这许是参禅悟道的自家本事;但若说禅乃是心灵的自由解脱,则禅就不该只坐着,尤其不该坐枯禅,而应走出去,用眼睛看看大千三千娑婆世界。如若说坐即是走,坐与走都是空,则既然都是空,走走又何妨?
禅弄不清了;佛法无边,掉进去就出不来,不如不进去。然而照佛家的机锋,不进去即是进去。人总是在某处,进退维谷。
很多人把自己关着,然后说“苦啊”,要挣脱出来。是不是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所牢笼?托尔斯泰80岁高龄出走,寒病而死,这又是为了那般?谁知道他为什么如此决绝?浮士德博士走出苦闷的书斋,历经人间哀乐;虽与魔鬼订约,终也满足而逝。他的走倒是焕发了他的新生。屠格涅夫的《木木》中那个聋哑的农奴盖拉辛则是愤而出走,以走来表示他对冷酷地主的抗议。我最为之动心的是屠格涅夫对盖拉辛走在大路上的描述:“他带了一种不屈不饶的勇气,和一种交织着绝望与快乐的决心在公路上走着”,“他看见天上无数的星星照亮他的路,他好像一头雄狮,强壮地、勇敢地踏着大步走去……”他大概不清楚未来,但他知道断绝了过去,他义无反顾,他快乐了。
而浮士德的弟子瓦格纳则是个腐儒,他按部就班地读书,从不冲动,也不羡慕飞鸟的羽翼。他的幸福就是:“精神的快乐又另外是一种方向,从此书飞到彼书,此章飞到彼章”。他乐于把自己关在书斋,他愿意生活在自己的牢笼之中。这样的人不鲜见吧。
我不想把自己总关着,想出去走走。我不是书痴瓦格纳,也不像内心痛苦不堪的托翁,及永不满足的浮博士,更没有盖拉辛的愤怒。我只想身体健康一些,有多一点时间做事,及看世界。
上午11点钟从小区走出去,在大门外站住。左还是右,居然想了想。左脚先动就往左,反正漫无目标。红星这一边渐渐热闹起来,却是省外的人居多;开店铺的,打街买菜的扑面而来,人声嘈杂。这条大路名为杉木冲路,估计若干年前这里曾以杉木为荣,现在则一株阙如,两边种上了香樟。奇怪的是路灯已竖起了近两年,且四通八达,至今还无公共交通,更无交警。所以大路两旁时见小车麇集,侵侵然而有合拢之势。
漫步西行,不疾不徐地走着。过了两三个小区,人烟便稀少起来。又横过几个街口,走着走着,忽然发现已看不见行人,前后左右,只有我一人踽踽独行。人去哪里?我一人游街,却无人围观,岂不孤零零的?实在无趣。倒不是真的冷清,满街都是来来去去的车,急急忙忙蝉联飞驰而过。面对车辆我不免窃笑:车上的男男女女你往东我往西,这是何苦来哉,不如你们互相交换,就可以都留着对方要去的所在,省去了花钱费米、噪声扬尘、时间健康,这该多好?又想这些人当不如我有闲,总是受到有事的驱使,不得已而为之。但你们急什么?不知道欲速而不达的道理吗?我作势欲吼。
车沉默不语,滚滚而去。
再往前走,车竟然也没有了,周遭已是一片空寂。看两边的建筑,静无人声;看树,有树而不够葳蕤,耷拉着了无生趣;看天,灰蒙蒙的,如一大块铅。我突地惊悚,站住,感到已来至某一仙乡妙处,令我窒息,血往上涌。旋即拔腿躜行,约一百米,在转弯处见到人在活动,稍息,心怦怦乱跳。
这里便是杉木冲的尽头。向右过去,即到了湘府路。往左继续前行,见一汉子,斜挎背包,匆匆走过。我极想与他攀谈几句,让我脆弱而刚受惊骇的心灵获得一丝抚慰,使其自然化去;然而这汉子的表情看来极为不爽,满脸戾气,我迎向他的笑脸顿时凝固。什么是路人,这便是;什么叫他人即地狱,这便是。
前进!我昂头西去。又见一大邸,门外蹲伏着两头狮子,左雌右雄。雌狮一爪按着幼狮,雄狮一爪按着大球;双狮的眼睛均直视前方。忽然想到,过去把门的秦琼尉迟恭,大概老百姓没钱,只能用纸画吓人;商宦之家则可以雕刻一对狮子,连同一个幼狮、一个大球,以这一家来护卫己家。幼狮代表家庭神圣,大球代表武功,可以击打不逞之徒。然狮子野性,会愿意做家奴否?愿意做的恐怕只有狗。但狗立门前,实在不够威风,故以石头雕狮,名狮而实狗也。堪怜百兽之王,挈妇将雏,竟被人如此糟蹋,做了狗替!文化啊文化哟。
前进!复昂头西去。又见一食寮,门楣上两个大字“得铺”,一红衫汉子立于街边,里头却有二三女子围桌打牌,细看无一食客。那汉子满目凄惶,游移不定,大概是商情伶俜,恨上心头。我想对他说,您这个“得铺”名字要不得;试想你都“得”到“铺”里了,食客还吃什么?你要改成“失铺”,至少叫做“得失斋”什么的,食客就高兴了,财源焉得不滚滚而来?但我不敢讲,他脚下板砖一大摞。
前进——西头已终结,横亘在面前的是一大工地,左边是大托铺,右边是往城里。我右行几十步,见一站牌,脚踝顿时痛起来。打开手机,方知已走了70多分钟。这一停,汗就从胸背处渗出来了。
往回走吗?不想;继续前进?脚痛。这个地方叫二豹子岭。我不是豹子哦。
公交车来了,我想都没想就上了车。
挤在公交车里,吸吮着旺盛的人气,身上开始产生一种刚从冰冷的死地活过来的感觉。一个女人肥硕的臀部顶着我持续地散发出热流,使我温暖无比。我想挤开一点点,又动弹不得,只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女人和她身旁另一个女人兴高采烈、旁若无人地谈论着一个她们共同熟悉而不在场的女人。幸好过两站她们下车了。又过两站,我前面的座位腾出来,我坐上去,长吁了一口气。
看窗外。房子愈密,人流愈稠。
跳入眼帘的一位老妪。她站在人行道中央,身边恰好无人走动;她背后一张门紧闭着,这就使她站立不动时犹如一张静止的相片。她大约有70几了吧,说起来比我老不了很多,但我从不觉得自己上了年岁,尤其和老人在一起,就只觉人家老而我不老。我说她是一位老妪,是因为我一眼就注意到她,她的表情在车窗外一闪而过,那表情,浮现的是一种奇怪的、神秘的微笑;而她的眯缝着的双眼放出一种光,直勾勾地盯着前面车来人往的街。她在看什么?
看街。
这看街的老妪让我浮想联翩,却猜不透她70几岁老人的内心世界。
靠着街边广告牌用一条腿支地聚精会神看书的女孩。式样新潮的衣着,短裤下白皙健壮的大腿令我眼馋心醉。我看到了色,颜色,她简直五彩缤纷!她周围一切的光都化去了,只留下她一个突出的影像,使我妒忌地想到青春、活力,及未来美丽的种种,或种种的美丽。
终于在南门口下车了。在对面的一角有一排不锈钢栏杆,我坐下来,点燃一支烟,向前后左右地看。人潮如蚁,车游如龙。眼前的人与物都在移动、变化,像一个巨大的万花筒瞬息万变;又像一幅点彩油画,人在画中只能看见无数的点状的油滴。人的渺小是人皆知,所以凡俗的人们追求的是快乐写意地活着,而胸怀博大、背负使命的人只有与痛苦作伴;因为,他终究还是渺小的。何况,在人类的头顶上,还悬着一把达摩克里斯剑。
肚子饿了,我走过去一家牌匾下,进门,上楼,点了一份馄饨,用了9块钱。我很满意我今天快乐写意地活着,而且双腿似乎生出了些许力道,健康指数提高了N个百分比。
这个秋天我将走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