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天又析析沥沥下起了小雨,张哥一边咒骂着这无常的天气,一边把山下集市蜂蜜和木炭价格上涨的事告诉汪哥,他两商量一阵后就到后面的仓库里去了,我猜,八九不离十他们是准备下山赶集的东西去了。
这晚,他俩挤在一起睡,不到三点就蹑手蹑脚起了来。我从床上跳下来,冲着他们说:“你们去哪里,怎么不告诉我?”
汪哥急忙解释,说他们原是考虑天在下雨,路又很不好走,更何况还要挑东西,太苦了,就没告诉我。如果我硬是想去,他们也想让我试着挑一点点东西,顺便看看罗城的集市。
就这样,他们找了根扁担和一对竹筐,装了几十斤木炭让我挑着,我也晃晃悠悠地跟在他们后面,开始了下山的“长征””。
其所以说它是长征路,是因为下雨天的山路难走,特别是九龙的山路陡峭,比上山还难,不要说还挑着百儿八十斤的担子,就是不挑一点东西走也有滚下去的危险。张哥和小老汪可算得是这山里的老麻雀了,可他们走起来都还提心吊胆,颤颤惊惊的。一路上,汪哥总是不停地叮嘱我,要我紧紧跟着,遇到危险的地方他们会停下来用手扶着我,直到我安全通过才又启程。因为九龙不止一次的发生过这样的惨事,滚下山的人不是死就是残,死了的人一了百了,残了的人只能留在九龙,留在这原始森林里生不如死的活着。
总之,雨天下山是件极其危险的事,但我们有上苍护佑,不仅没有出事,而且天刚蒙蒙亮就雨停了,当罗城清晰的呈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三人放下担子,高兴得像孩子似的抱成一团欢呼起来。
罗城有点名不副实,其实只是个连“镇”也称不上的小集市,但它很美很静谧,方圆不过一华里。在集上来来往往都是几张老面孔,所以大部分的人互相认识,见了面都老王、小李、大姐、大妈的叫着。小老汪在这里的人缘极好,信誉也高,因为他的蜜蜂和木炭从不渗杂使假,质量好,所以当我们刚刚把挑子放下,人们就像潮水般的涌来,像久别的亲人一样互致问候并做起生意来。
罗城不仅古香古色,民风也十分纯朴。在罗城的集市上做生意基本是不用秤的,全凭中意与否来决定。我清楚的记得集市上的木炭是论担卖的,一般五块钱一担,今天要货的人多,卖到五块五,蜂蜜是论杯卖的,平时是一块钱一搪瓷口杯,今天也往上涨了一点,卖到一块五,市上的谷子是论箩卖的,平时是七块钱两箩,今天卖到七块五,就连那精美绝伦的土花布也是一匹一匹的卖,价钱也贱得让你咋舌……
由于赶集的人多,价格也不错,不到个把时辰汪哥的蜂蜜和木炭就一抢而光,很多人因没卖到还在抱怨,并急切地向汪哥打听他下次出山的日期。
中午,我们在镇上最好的饭店里大吃了一餐。临回时,汪哥悄悄地在地摊上为我买了件银灰色的卫生衣。他说:“天气凉了,你没带衣,这衣颜色好也暖和,很适合你穿”。我没想到汪哥还是个粗中有细的人,连我穿多穿少他也放在心里。
其实,我住在汪哥这里并不孤独。因为在他这个“交通站”里,几乎每天都会有人来他这里歇脚,抽烟、喝茶、吃饭和聊天,生活上也有汪哥照顾着,什么都不缺,可这无所事事日子一久也会心烦。一天晚饭过后,我说:“汪哥,我一个年纪轻轻的人,整天留在家里,烦得很,明天我跟你进山吧。” 他是过来人,很理解我的心境,稍微迟疑一会说:“好吧,不过上山砍树也危险。”当晚他为我准备了上山砍树要用的东西,一把长时间没用过的斧子被他磨得十分锋利,让我试着砍了几根木头后,就说“行,在山上一切都得听哥的”。
第二天我们起得很早,吃完饭后他亲手为我绑好绑腿,系上砍刀,再穿上他的解放鞋,戴上他的帽子,全副武装好后再拎上饭包就出发了。
在江永我也曾上山砍过柴,说来好笑,我常常空手而归。其原因是为了偷懒我总喜欢把砍好的柴捆成捆,然后从山顶往下丢,可常常是丢到下面,柴就不见踪影。当地的老乡分析说,肯定是我没捆紧在半山腰散了,要不就是我根本就没丢下来,柴被挂在山里了。我怕在九龙也会犯这样的错误,在路上我就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汪哥。汪哥听后大笑,说他这里不是砍柴是烧炭,用不着放下去,只是砍倒让它躺在山坡上风干,然后装窑,去了就知道。
汪哥砍树的地方离住地较远,从他那小屋向北走大约须个把钟头。由于地势较为开阔,这里不仅树木葱浓茂密,而且还开着很多我叫不出名的小花。放眼望去,几只骄健的雄鹰轻轻地拍着翅膀在云层里自由翱翔,婉延的山路在云里时隐时现,扑面而来的是林子里那极为清鲜的浓浓的只有在这林子里才有的沁人心脾的空气……看着这如诗如画的美景,呼吸着如此清新的空气,我有些如痴如醉,有些诗兴大发,只是刚想放开嗓子吼他几句,就被汪哥的一掌击醒。
原来,我神不守舍的表情全被汪哥看在眼里。他毕竟是过来人,他走近我,在我的肩上猛地拍了一掌,说:“老弟,别做白日梦了,还是跟哥学学怎样做事吧”。看着眼前手握砍刀的汪哥,再想想今天的初衷,我的思绪马上回到现实之中:是啊,现在温饱都难求,还想唱歌作诗,说出去,不怕让人把牙都笑掉。
现实就是摆放在眼前山坡上的那些杂乱无章的被汪哥砍倒并截成一段一段不到一米的木头,现实就是汪哥和我手中那闪着寒光的砍刀,现实就是那林子里嗡嗡乱飞的不知名的小虫子和冷不防窜出来咬你一口刺你一下的毒蛇和野山蜂,现实就是你活着,但你不知你的下一站在何方……
在这里,你的未来永远是个谜。
汪哥说他刚来时也迷茫,也和我一样有点罗曼蒂克,但残酷的现实让他不再抱任何幻想,他目前只认面前摆着的这条路,那就是直面现实,他只想多找些赚钱的门路,多存些钱,只想早点回到自已的亲人和父母身旁,只想……
我知道汪哥是在转弯抹角的提醒我,汪哥挥着手里的斧子说:“小老弟,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些我们这里的规矩”,接着他像背书一样说了起来,诸如超过碗口大的树要留下不能砍,诸如树木过稀的地方不能砍,诸如像银杏、红木一类的珍稀树不能砍,他还说如果触犯了这些规定场里会要重罚,特别是那些珍稀树木,说完这些条条框框后我们才开始动手砍起树来。
小老汪就在我前面几米远的地方砍伐,他双手一前一后紧握着斧柄,腰身向右微扭,斧子往右举过头顶,随着腰板向左一转,那斧子便狠狠地落在他要砍的树的根部,而且每次刀落的极准,几乎都砍在同一处地方,他砍树的速度很快,不一会他身后就倒下一大片。我虽在江永砍过柴,但用起斧头来远不及他那样娴熟,斧子也不怎么听指挥。所以我每次抡起的斧子,几乎都没有落在同一个地方,不仅把树砍得遍体伤痕,而且也十分费时耗力。太阳正中了,我流的汗比汪哥多,可我砍倒的树远远少于他。汪哥见我这样,便打趣的说:“你抡斧子的架式,一看就是外行,休息休息,吃了饭,哥再跟你讲”。于是我们找了个相对平坦点的地方,坐在树墩上,打开饭包吃了起来。也许是累了的缘故,我觉得今天的午饭特别香,我吃得比汪哥多,他也有意让着我,好吃一点的他都很少动筷子。
饭后,汪哥对我的砍法做了一下总结,说我砍得慢的原因是用刀不得法,首先是我砍树时站的方向不对,砍树时先要估计树倒的方向,人要站在树倒的反方向,这样不仅可避免大树倒时伤人,还可利用树本身的重量加快树的倒下;其次是下刀要斜,用力要狠,不能朝直的方向砍,直方向砍,刀会反弹的,你使多大力它就有多大的反弹力,这样,你不仅砍不倒树,搞得不好还会伤到自已,所以你老长时间都砍不倒一棵……
听完他的砍树经,我心悦诚服,他毕竟是个读书人,就连砍树他都能总结个子丑寅卯来。下午,我照他讲的几点做,果真砍的速度快多了。我高兴地喊:“汪哥,你看,我快赶上你了”,他转过身来对我笑了笑说:“砍得再快,也是我这个师傅教的好啊!”
这天下午,汪哥好像和我比赛似的,越砍越快,没多久就又把我甩得老远。我虽不服气,但不管怎样拼命,仍然远远落在他后面。他得意时还时不时的转过身来朝我吼一声:“追呀,再不追,我可要把你抛到太平洋去了!” “抛进太平洋”是当时一句十分时髦的话,只听说过要把美国、英国这些资本主义国家抛进太平洋,他倒会活学活用,将这个比喻用到我的头上,好在他是对我进行善意讽刺,我不觉得有何不妥,倒从中窥见出他身上还真有几分滑稽。我也学着他的上海腔朝他吼:“汪哥,你等着吧,用不了几天你就会成为我手下败将!”。尽管我们很累,浑身汗如雨下,但你一句来我一句去的互相嬉闹着,也就忘记了痛苦,反而乐在其中。热的时候我干脆把上衣脱了,朝着对面的山坡,忘形地放开嗓子喊起了我从小熟悉的长沙山歌:
郎在那外面打山歌,
姐在那家中织绫罗,
不晓得哪个屋里养了咯样聪明伶俐的崽哟,
打得这样干干净净索索利利飘洋过海的好山歌。
……
汪哥一句也听不懂,他先是愣在那里十分茫然的听着,继而发现了我是光着膀子,他就连滚带爬的跑到我面前,几乎是命令的口气:“快穿上,你不要命了!”我也满不在乎的回了一句:“你又不是党员,不要事事提高到那个高度好不好?天气热,凉快凉快有什么不可?” 他听了更急,顺手从地上捡起衣逼我穿,并威胁我说如果不穿上,下次就别想再跟他出来。在他的“高压”之下,我只好迅速穿上衣服,他的脸才由阴转晴。他像长兄似的对我说:“喊你穿就有穿的理由,山里有毒的东西多,非得让毒蛇野蜂咬上一口没法治了你才高兴!?”他还说如果不这样,他也不用这么热还穿这么厚厚的衣服,打这么长长的绑腿,戴这样的帽子了。
下午4点左右,汪哥喊收工。回家的路上,他称赞我,说我比以前在他这里做过事的人还强,并问我之前是不是也做过诸如此类的苦力。我凑近他耳边说:“想听,晚上告你”。不想汪哥却卟哧一声笑了起来:“你还买关子,我早就猜出你是下放知青。”,这汪哥也真是聪明,来九龙我就极力掩饰我的庐山真面目,穿着挺书卷气的,谈吐也诗诗文文的,我姐夫也未曾告他,他竟然能透过现象看本质,猜得八九不离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