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扎的马尾辫
晚上有一席酒,刘犁请客;这天来了几位久别的师友。刘犁博闻强记,诗文过目不忘。他读大学时已诗名远播,成名作《茅棚》;后从商,有成。他年轻的时候,一口浓重湘乡话,我们交流要笔谈。记得他说过,“要用两年学会英语,用五年学会普通话”。三十多年过去,他的普通话好得用不着笔谈了。我珍藏着《刘犁诗选》,就因为那里面第10页有《茅棚》、第16页有《牛背》。我珍藏了《茅棚》与《牛背》,就珍藏了我们十分相似的天人合一的童年。我们小时候是在苦难中跟天地玩。现在的儿童没有茅棚、牛背,没有泥巴,没有风雨,他们只有网络游戏。当然是进步了。几十年后,就像美国,会诞生出许许多多的比尔•盖茨,难得诞生出一个费特曼来。
席散后,刘犁邀我去他家里,不太远,他带我和阿斌走着去。他的家在湘春路工人文化宫里面。顶层复式,客厅宽敞。天台经营成菜园,时蔬十数种,别开生面。刘犁家所在地,正是我熟悉的地面。从前我住在这一带,上班在这一带,往来多的朋友也在这一带。从刘犁家出来,凌峰开车来接我和阿斌。我坚持步行。任何人到了过去的家门口,都会要去看一看。何况,这个地方,是我的摇篮。 走进荷花池的荷池新村,拥挤逼仄,找不回60年前的开阔与清贫。我闭目冥思,在心中开挖一座岁月的青冢,原先的居民便一个个如烟飘动。这些已经走出人间的人,除彭家外公住村口的红砖屋外,其他人是住的一字排开的板壁屋。家家有一张随便一脚踢得开的门。在女子师范学校征用荷池新村的土地之前,这排板壁屋前面好大一片空地,有几株不粗不细的树和几丛不同时节的花。这是我们小孩子跟人玩、跟虫玩、跟鸟玩、跟风玩、跟树、跟石头玩的地方。从早玩到黑,妈妈不喊吃饭不落屋。不论寒冬盛夏,各有我们的味道。我们的世界大人不知晓。大人背负柴米油盐酱醋茶,烦恼使他们不得安静。大人活在三维物理空间,我们在不知多少维的心灵空间游戏。游戏,是我们的自在神通。
除了玩,就是听妈妈讲故事。妈妈还教我认字、写字、做算术。妈妈尊重字,说每一个字都有神守护。她不许我们拿字纸做污秽的事情,不许用字写污秽的语句,不许用字做见不得光的事。她有好几个故事说明字的可敬畏。夏夜背一张竹铺子睡在坪里,猜哪一颗星是天上的自己。大人燃起艾叶薰蚊子,用蒲扇扑蚊子,我仰望星空,边听妈妈说故事。只要妈妈开口,妹妹和彭家的小妹,也就不做其他游戏了。更有许多故事是炭盆边说的。曾经有过一盆炭火。把糍粑放在架着的火钳上烤熟吃,这是冬天给过的最好的回忆。还有,把黄草纸打湿包住鸡蛋,再拿根白线缠起来,煨进炭盆的灰里;鸡蛋煨熟了,草纸烧成了灰,那根线不断。这是跟烤糍粑一样美好的事。白炭有烟头,用火钳拨火的时候要说“烟子烟,莫烟我”,妈妈就不嫌重复地说“人要忠心,火要空心”。每遇炭火迸出火花就说有喜事来,要是有一个青衫湿了半截夹着一把油纸伞的远客叩门,我们会一致认为火星逬的就是他了。
我记得已经远去的荷池新村的冬天,记得它的白净、厚厚的雪和屋檐上、树枝上闪亮的冰杆子。我从不以为冬景比春光矮一截。冬景和春光比起来,多了些异见与另类,看你以怎样的襟抱迎接它了。我记得最早的冬天,也就记得最早的雀跃。冰雪有力量让小孩子不知苦楚。肿得包子一样的小手亡命堆雪人,捡来两粒板栗壳做眼睛,插一根树枝它手上打屁股,拖妈妈来看“我做的爹爹”。爹爹离开好多年了,我或许体会到了没有爹爹的难。妈妈的难。
除了妈妈,彭家外公也有故事。彭家外公待我如大人,给我看他收藏的字画;跟我说字、说画、说文。他爱说曾、左、彭、胡,爱说钱南园、何绍基、八指头陀、齐白石。他说八指头陀字好诗好,给我看过手抄的《嚼梅吟稿》。“国仇未报老僧羞”,他说,“这是敬安的诗句,好一个热血沸腾的老和尚。”彭家外公也有不侮慢字纸的信仰。这似乎是长沙居民的古老的惶悚。不过在荷池新村,只有妈妈和彭家外公才会把字纸收集起来,送到稻谷仓的化字炉去,恭恭敬敬焚化。彭家外公说,风雨之夜,化字炉周遭有鬼哭。
荷池新村的女人只有蔡婶婶不是寡妇,她男人被关起了;男人只有冯九爹不是鳏夫,他女人失踪了。宋家外婆的女儿四十几,烫头发涂口红,有人就不把她往好处想。街道办事处的干部要彭家外公写封检举信,他不写,他说“我的字不做这号事”。这时我已经去柑子园学徒弟好久了,是礼拜天回来彭家外公跟我说的。上面已说过,他待我如大人。
小妹是彭家外公的外孙女,背驼。她虽是个小孩子,却有古典青春味。她是荷池新村最好看的人。她跟我妹妹好。我妹妹上学了,她就失了伴,小猫一样蹲一边看我们玩。有次她跟我办酒酒,我做老板,她做老板娘。她用树叶、小草、花瓣做出菜式和点心,慧心毕见。玩过这回后,她对我更好些。有一次我跟弟陀打抱箍子架,她晓得我打不赢,帮我,小手在弟陀背上乱捶,死命拖住弟陀。有天早晨她跑过来对我说:“我可以告诉你我扎的是马尾辫。”这么一句空穴来风的话,我记了几十年。 我从荷池新村的巷子里转出来,回到蔡锷北路,没想到会遇见小妹。她在原玉春酱园隔壁开了一家小书店。店里一个顾客也没有,只有她坐众书之间静读,带着她与生俱来的清香忧郁。我没跟她打招呼。她必定不认识我。在店门外我看了她许久,慨叹相隔五十多年,她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清澈,理想一样坐在那里。一看就晓得,她活得干净。书店里灯光不太亮 没有留意她的发式。走开后,脑壳里头的她,是扎的马尾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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