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 1# 燕归来
军人战死沙场,其实也是很平常的事,“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时征战几人回?”实际上,老爸曾经数次死里逃生,哪一次发生一点偏差,这本书的作者就要换人了。 一次是大家所熟悉的黄河花园口决堤,决口放水前夕,老爸所在部队正好在花园口地区。这么大的决水阻敌行动,不可能将所有军民全部撤出来,必然以牺牲一部分作为代价,老爸差一点就成了代价的一部分。所幸,老爸是军中奇缺的炮兵技术人员,前线指挥官让他们紧急撤离。战场上,零星人员从前线往回撤可不是一件容易事,撤到其他部队的防区,往往就会被作为散兵收容,强制性地就地继续参加战斗。又所幸,师长给了老爸一纸撤离手令,凭着这纸手令,老爸顺利撤离花园口,刚到安全地带,后面已是一片泽国。 另一次,老爸所在部队来到安陆县附近。老爸很久未见到祖父了,也不知那位失业的老私塾先生近况如何,靠什么度日。他决定回去看看,顺便给几块钱。那天早晨,老爸请了半天假,骑了一匹拉大炮的马跑进了安陆县城。祖父见到了,光洋也给了几块,老爸连水都来不及喝一口,翻身上马,赶紧撤离。当时的安陆县城就一条街,怀揣几块大洋的祖父恋恋不舍地目送老爸消失在街道南端拐弯处,回过头来,发现日本鬼子三八大盖的刺刀已经出现在街道的北端。好险! 老爸当测量员的时间比较长,测量员的作战位置比较靠前。老爸说,靠近敌人的位置反而相对安全。我想,靠前位置相对安全是相对炮战而言,如果敌方阻击手用步枪找目标,或发起冲锋,靠前位置肯定更加危险。一次,这相对安全的位置也落下一排日军炮弹,其中一发就落在老爸背后不远,两块弹片射进老爸的后腰。老爸倒在测量仪器上,鲜血染红了军服,也染红了那块不屈的土地。 所幸,弹片没有击中要害,不至于立即送命。伤口简单处理后,老爸被送往战地医院。又所幸,老爸当时身上有几十块大洋,他没有去免费的陆军医院,而去了附近一家外国人办的条件相对好一些但却收费的私立医院。 老爸的想法很简单,几十块钱,身外之物,留它何用?若不幸牺牲,这钱也是别人的,还不如自己治伤花掉,或许能换回一条命来。手术做完了,还算成功,也没有并发感染。老爸的命,就这么换回来了,但伤口内的弹片并没有取干净,因为那些弹片挨着脊椎,动则有生命危险,最后只好让它们就那样永远留在体内。 几十年后,那碗口大的伤疤依旧清晰。无聊的时候,这伤疤成了我们的话题。我装着很内行的样子问他,炸弹落地爆炸时会在地面形成一个安全角,他当时为什么不赶紧卧到,躲在安全角里。老军人一下子遇到了新问题,他眨了眨眼睛说,战场上,炸弹都是乱崩的,哪有什么安全角。我没有上过战场,没见过炸弹如何崩,当然是他怎么说就怎么对。 伤疤是他抗日的标记,也是他吹牛的资本,吹得得意的时候,简直忘乎所以。似乎他是众人拥戴的抗日英雄,其他人则卑微低下,不屑一顾。一般情况下,我也会跟着他兴奋、激昂、自豪一番,但也有一次,我故意与他过不去。 我指指他的伤疤说:“你这是逃跑时留下的。” 他大惑不解:“……” “你向敌人阵地发起冲锋时,敌人在前面还是在后面?” “在前面。” “那敌人射过来的子弹应该击中你的前胸而不是你的后腰。” “如果打中后腰呢?” “那受伤的人一定正在逃跑。” “他妈的!”他发现他掉进了我的陷阱里,变成了我们开心的对象。其实,他开心的本领比我的强多了。 “史无前例”刚开始的那段时间里,单位上的一帮人将老爸抓了去,审问了半天,问题就一个——解放前杀了多少共产党员。老爸反复强调,当“国军”八年,一直在抗日前线,从未与“共军”交战,更没有杀过共产党员,甚至,有的进步青年想去延安,他还提供过帮助。但审讯者不听那一套,其中的一个刀疤脸一边解武装带,一边骂骂咧咧地说:“黄汉玉,你他妈听着,老子问你杀了几个,谁他妈问你杀没杀。” 当武装带挥到头顶的时候,老爸招供了,一共杀了两个,一个叫尤二狗,一个名刘富贵。 我的启蒙小说是《红岩》,其中骨头最硬、最受人尊敬的是江姐;几乎没有骨头、连军统特务都鄙视的是甫志高。看来,将老爸这个人物放进《红岩》,他绝对当不了江姐,只能当甫志高。 刀疤脸收回了武装带,得意地扫视了一下周围:怎么样,老子今天不费吹灰之力,顷刻之间即挖出了一个隐藏得很深、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阶级敌人。 过了几天,刀疤脸路过囚禁老爸的单位招待所房间,他特意将门打开,恶狠狠地说:“你他妈的,竟敢骗老子造反派,弄了半天,尤二狗、刘富贵都是你的狗腿子,全他妈活着。你小心点!” 老爸就这么“小心”地过了若干天,也不见有什么动静。不知何故,此事后来不了了之。 我打断了老爸的故事:“你转业到铁路部门不是当普通职员吗,怎么会有狗腿子呢?” 老爸回答:“那是铁路上的两个工头,哪是我的狗腿子,不过,我们转业军人肯定比他们凶一些。” 老爸最后一个逃离城市人生存困难的湘西山顶,而且是名副其实的“逃离”。他半夜起床,偷偷下山,当心天亮被人发现追赶,不敢走直线,而是绕道几十里,去另一个通公路的集镇,匆匆钻进一辆长途汽车,不管该车开往何方,只要能离开当地就行。幸亏最后逃离的是行伍出身的老爸,这种走法,换上我家的其他人,谁都做不到。 两个姐姐先后出嫁,唉,实际上是希望完全破灭,胡乱在益阳农村找个栖身的地方而已。除了两个女大当嫁的姐姐外,老爸、老妈、妹妹都到了我这里,一家终于团圆了。大团圆的结局应该是快乐的结局,然而,我家的团圆,却给我带来不少烦恼。父母之间总是处于一种无聊的永无休止的争执之中。 争什么呢,“吃点什么沾油带腥的东西”是老爸这一辈子关心的永恒的主题。“不给老子吃!”这五个字是我童年时经常听到的老爸的怒吼,这怒吼的严厉程度现在虽然减低了许多,但仍然不时灌进我的耳朵。除了“吃”,现在的争论范围扩大了许多,老妈将目前窘境的责任全归到老爸身上。最要害的一点是,当遣送农村的消息传来,当时老爸的工作地点换到了岳阳,老爸应该从单位上扛着被盖行李直接走,而不是扛着被盖回家,将全家牵连着一起走。 这种说法有根有据:原国民党军官豹中德,是老爸原来的同事,后来被铁路开除,比老爸的情况更差,但遣送农村的通知下来,他扛起背包就走。因为需要遣送的主要对象已经走了,有关人员专门去鼓捣其家属似乎名不正言不顺,所以豹中德的老婆孩子得以保存下来。其实,老妈只说对了一半,豹中德的老婆比老妈有心眼,当“风暴”来临的时候,她带着户口本躲到亲戚家去了,风头过后才返回长沙。 这争论争到后来也就不知道争啥了,任何一件琐事,都可能引起好一阵“风风雨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