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 缘
潇湘浪人
人与酒的缘分有发轫于潇洒、放达:如李白苏轼。明知青天不会说话,还要把酒问青天;或滥觞于悲壮和痛苦:如荆柯赴死,把酒捋入肃杀大风和易水;也有萌发于亲朋聚会,长亭送别,负戈外戍,解佩出朝,以致红白喜事……,人类的智慧早把生命空间中的一切机缘折皱里都斟满了酒。但我与酒的缘分之端则始于对饥饿的反抗,对落寞的填充。因为要抵御饥饿,不让疲惫、劳累和落寞和颓唐击倒,才很不情愿地让这种白色液体穿越食道和胃,以调浓骚动不安的血液,舒缓僵硬的骨骼,麻木活跃的神经。
那当然是20多年前的故事。那时,“红色的革命风暴”把我抛进了绿色的大森林,成了湘西大山里出没于白昼间的“土匪”—知青。命运把沉重的生活压在青嫩的肩上,血液在刺骨的寒风中凝固又在酷热的烈日下沸腾。山风吹皱皮肤,晨露喂养灵魂。一二年下来,知青个个如猴们敏捷,豹们凶猛。敢与响尾蛇亲吻,与狼掰腕。那时,我们太年轻,以致于既无失学的痛苦,也无失业的悲哀。对生命向大自然的回归,真有逃出牢笼放虎归山之感。唯一的不足是我们的胃总是“一片冰心在玉壶”,空空荡荡。饥饿如猖鬼厉魅,以分以秒的频率在体内折腾。真是赶不走、摔不掉、砸不烂的无形之兽。为了消弭这种感觉,我们曾把糠、麦麸子、萝卜、土豆、青菜以及野菜等一古脑丢进肚里。可是,除了排泄的作品呈现出色彩斑斓的浪漫主义情调外,饥饿仍猖獗如故。
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们有了对付饥饿的办法。一个饮鸩止渴的办法。
深山里,我们的一个林业基地旁,有一座颓废倾斜的破木屋。它有气无力斜依在山腰石壁上。青苔爬满木壁板。一个与木屋一样苍老的店家总是与木屋一样颓废地躺在木椅上。店里有一个曲尺形的柜台。土墙上用枞木架起几层木架,上面堆放着发霉的饼干,发酸的米糕,发黑的发饼。这些对每月只有一块二毛收入的我们来说仍然太奢侈了。
但重要的是这里可以沽酒。
几个黑色神秘的大缸里有的是酒。酒香弥漫在木屋四周,象晨曦和晚霞一样浓浓地醉了我们。透过饥饿的目光,最美的风景是店家用各种大小不同的竹提从大缸里把酒提出来的动作。店家的表情那样令人迷醉,竹提在空中掠过的一刹那,划出了快乐的圆弧,从竹提溢出的酒轻轻滴入大缸,在缸中砸出叮叮咚咚的声音那样符合音律,符合心律。酒分子在空中飘散,酒香熏醉了山间落日。白色略带点稠的液体在土钵中冲出一个个诱人而快乐的小旋涡。仰脖张嘴,酒全部倒入空空如野的胃里。那感觉就象吞进一颗燃烧着的木碳,喉管滚烫灼热,甚至仿佛能听到胃膜在“吱吱”冒烟。酒极不安分地从胃里向外扩张。它一渗透进血管,血液就象脱缰之马狂奔起来。它冲进心室,把心捣弄地象鼓点一样猛跳不止,几乎要撞出胸膛。它变成无数把小锤,在骨胳与骨胳连接处拼命敲打,打得舒泰又酸软。它冲进大脑,让“自我”突然成熟起来。不管你先前如何自卑弱小,此刻你俨然是一位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大人物。
酒不仅使人格底气大有改善,时间空间也发生变化。李白所说的“对影成三人”的幻象充盈眼前。太阳三颗两颗挂在空中,树木成双成对排在面前。你时而象颠簸于大海之中小船上的水手,时而象跨骑奔驰崇山峻岭之巅烈马上的骑手,你已完全被外力支配。这是一个必然王国和自由王国混沌一体的时刻,是释放痛苦和聚敛欢乐的时分。此时此刻,无论你阅历是深是浅,都既能体味“青春作伴好还乡”的年轻欢乐,也能感受“百年多病独登台”的老年沧桑。乾之大坤之厚心之高情之浓,如此这般,怎能不“长歌骋其情,长诗展其义”?回想当年创作,原发动机之一或许就有酒的功劳。
告别酒已有十一年了。每观今人喝酒,看那种豪饮狂饮滥饮蠢饮傻饮场面,便十分庆幸当初与酒的决裂。青年时代,喝酒不叫“喝”,叫“灌”或“倒”。“后喝酒时期”,我喜浅斟至微醺,三两知己加上红泥小火炉,哪怕一夜无话,也是一至美境界。但细细一想,人生数十年总不能一辈子冷静如冰,象《红楼梦》中薛宝钗那样总把心事放在对人生的察言观色揣摩度量机关算尽上,人要活的有格有气,只要不出格,不妨个性化一点。马克思在波恩大学念书时,不也非常年轻地豪放过吗。
人用大自然日月之精华-粮食酿造出酒,酒又酿造出多少人生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