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茜文章一篇

黑暗之心
----陳文茜

十年前，不，離十年前還差四個月又整整十一天；他的鬍子還是全黑的。十年來，他臉龐的鬍子一年白過一年，無論他的身分是流亡者、是逃亡者、是基地組織首腦，還是聖戰英雄；今日他只成了一具象徵美國勝利的屍首。過去英語世界中，西方人以從不尊重回教方式稱他「賓．拉登」；回教世界，他的真名為「奧薩瑪」。

美國第一位被認定具回教包容力的總統歐巴馬，在歷史性的這一天五月一日，以非常美國式的語調，宣布「賓拉登被美國軍方擊斃，美國持有他的屍體。」

許多人以為賓拉登（我不得不從惡如流，否則讀者可能不知道我寫的究竟是誰）原籍沙烏地阿拉伯，這只對了一半。他的父親穆罕默德．賓烏德．賓拉登一九二○年代仍居於葉門中部，有人說他是個工程師，有人則說他只是一個雄心萬丈的農夫。一九三二年穆罕默德轉居沙烏地阿拉伯，初期他只是個幹粗活的葉門搬運工，接著開設一家小型營造商，闖出信譽，攢下人生第一筆財富。

改變賓拉登家族的是父親致富後，與沙國王室的政商牽連。國庫發不出薪水，穆罕默德借；清真寺整修，穆罕默德半承接半捐贈。沙國國王對賓拉登家族感念在心，這才給了穆罕默德沙烏地阿拉伯國籍，費瑟國王並任命他出任公共工程部長。

賓拉登家族的傳奇始於一九七○年代，ＯＰＥＣ（石油輸出國組織）與西方談判，一口氣將石油價格從一桶僅二美元漲至十四美元，但交換油價需以美元計價藉以確保美元世界貨幣地位。那一刻起，賓拉登之名才開始躍然沙漠，成了富可敵國的「賓拉登財團」。歷史也在那個剎那間，同時發生了三件我們過了四十年才理解的大事。首先，美元雖拋棄了對全球的黃金儲備承諾從此仍屹立不搖；其次，產油的財富與操控權部分回到阿拉伯人手裡，石油年年上漲，兩塊油錢的年代告終；最後，那些油元造就阿拉伯石油業中一個翹楚者「賓拉登股份有限公司」，這家公司創辦人五十七名兒子中有一位不起眼者，名為奧薩瑪，在二十一世紀後的第一年，策動九一一事件，轟動世界，改變歷史。

一九七二年奧薩瑪的爸爸死了，此時「賓拉登集團」於沙國地位，等同奧迪（Audi）、保時捷（Porsche）在歐洲各國的角色。一九九六年法國總統席哈克拜訪沙國的午宴場，家族第二號人物仍名列受邀賓客。

回頭掐指一算，離九一一事件，竟只五年之遙。

奧薩瑪人生一直與西方交惡嗎？一點也不！一九七九年蘇聯入侵阿富汗，奧薩瑪離開他豪華的住宅，放棄富可敵國的家族業務，接受美國ＣＩＡ祕密軍事協助，投身窮山峻嶺阿富汗山區打回教聖戰；那一年他才二十四歲。

一九八五年奧薩瑪賓拉登的名氣已響徹西方世界，回教徒眼中他更被視為「打不倒的勇士」。一九八六年五月美國《時代》雜誌刊出〈聖戰勇士〉一文，有一段如下描述，你不敢相信是同一人的賓拉登：「賓拉登真是個英雄！他永遠跑在最前線，……隨時準備上陣……。他不只出錢，整個人全然奉獻……，在阿富汗他與農夫們住一塊兒，一起下廚，自己動手挖戰壕。」

如果奧薩瑪死在那場戰役，他於回教世界的盛名可能等同契．格瓦拉。可惜，他存活下來了，看到更殘酷的國際現實；最終使他不僅與沙國王室徹底決裂，成了無國籍流亡者；並於二○○一年九一一起，躍升全球名列第一的恐怖分子。

改變奧薩瑪走上歧路與悲劇的是一九九一年波斯灣戰爭。美國出兵科威特，並從此八十萬大軍駐紮於沙烏地阿拉伯。我們一直以為回教聖戰初始即以恐怖屠殺基督徒為對象，那是我們無知地接受片段媒體的洗腦。現在西方人人皆曰可殺的「凱達基地組織」，早成立於一九八五年；基地組織在全球皆有據點，包括美國紐約布魯克林區一家中國食品雜貨店樓上公開的「基法難民中心」。在一九九○年之前，也就是冷戰時代蘇聯尚未全面瓦解前，「基地組織」以對抗蘇聯入侵阿富汗為主要目標；它於美國ＣＩＡ的政治光譜上，仍算一個「政治正確」的伙伴。

奧薩瑪是一個復仇型的「理想主義者」，他恨蘇聯入侵阿富汗，也以同等理念痛恨沙國王室容忍八十萬美軍駐紮沙國聖地。一九九七年於ＣＮＮ任職的新聞工作者Peter Bergen與ＣＮＮ中東首席特派員阿奈特，有一天接到了基地組織一通電話：「奧薩瑪同意與你們於阿富汗見面了。」Peter Bergen後來把過程寫成一本書《聖戰工廠》，九一一後登上紐時暢銷書排行榜。他們從巴基斯坦首都出發，靠近這回美國特種部隊擊斃奧薩瑪之地。當時的巴基斯坦與今日美國關係沒兩樣，民眾痛恨美國，軍情私下勾結美國。為了取得保護，ＣＮＮ記者團本打算先前往當地美國大使館，卻發現不找還安全些。使館區沿街牆頭纏著銳利帶刺的鐵絲網，大使館彷彿遭到敵人包圍的監獄。於是一行人放棄，賭了，往北走，全按基地組織的安排。

Peter Bergen如此形容這位富家子弟二十年來的藏身之地：阿富汗滿是灰砂，到處矗立大英、俄羅斯交戰死亡戰士的墳場；但那超凡之美，使Peter一行人身上流著未曾經驗的狂喜。在前往面訪奧薩瑪之路，他忘記了恐懼。天光純潔又透明，萬物沐浴於古樸的光輝之中；他們走上的不是殺戮戰場，而是沉思與安祥之路。

躲藏阿富汗山區的奧薩瑪住在一間粗陋的泥土小屋，三月天，氣溫十分冷峻。小泥屋沿河搭建，室內沒有電力，只靠煤油燈光搖曳。子夜前不久賓拉登帶著幾名保鑣出現，著阿富汗頭巾、白袍，拄著枴杖。Peter形容他像一名苦行僧，身旁人稱他為「大人」。賓拉登坐下後開口接受專訪，語調緩和，卻嚴詞痛斥美國及沙國帶給穆斯林的不公不義。整場訪談，賓拉登時而輕咳，時而端茶啜飲。他警告美國軍隊必須撤離阿拉伯聖土，「我們宣示聖戰……不容許非穆斯林停留我們的國家。」那是賓拉登首度向西方媒體表達，美國百姓有可能在他的聖戰中被殺害。他指責美國才是世上恐怖活動的首腦，一九九一年波斯灣戰爭中，美國置五十萬名伊拉克孩童於死地，卻放了哈珊共和軍。他反問ＣＮＮ記者，這些五十萬名兒童犯了什麼錯？

訪問結尾時，賓拉登抨擊哈珊為懦夫，只想侵占科威特石油，不是真正的穆斯林領袖；並告知ＣＮＮ記者，「若真主有意，你們未來會在媒體上目睹我的計畫。」

四年半之後，Peter與全球共同目睹驚動世界的賓拉登計畫「九一一事件」；美國共死亡二九八六人。同年十月七日，美國對阿富汗發動軍事報復，推翻神學士政權，並從此引發各地軍閥交戰，持續至今。

九一一，美國人無辜死了二九八六人，令人難忘；但阿富汗戰爭，直至「賓拉登」死的這一天，當地平民竟死了五十萬人以上，死亡人數高達九一一的一六七倍。

回教世界最著名的良心學者薩伊德生前批評賓拉登，不應以復仇方式對無辜平民實施報復。但阿富汗開戰後，他引用十九世紀末小說家康拉德作品《黑暗之心》，隱喻「文明紐約」、「文明倫敦」與蠻荒之間的差異其實並不大；在極端主義的情緒下，文明早已崩解。

二○一一年五月一日，美國以特種部隊擊斃了奧薩瑪．賓拉登；美國總統歐巴馬在白宮發表談話，稱「正義得到了伸張」。我無法確定美國真的「勝利」了嗎？伊斯蘭與西方的復仇戰爭，是「黑暗之心」從此見到了「正義」？還是賓拉登從此更化為升上聖天的烈士，激化更多新的「黑暗之心」？

時光只能流逝，人類本需自承自受；除了先知，沒人能預知答案。我只能記錄過往數十年黑暗戰役中，伊拉克五十萬名兒童被活活餓死，九一一事件中二九八六名平民驚恐慘死，阿富汗戰役中五十萬無名穆斯林成為亡魂；他們如今，皆在風中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