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生于忧患》节选之二
一笑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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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地方小,酷热难耐的情况下,到砂石场空地上歇凉倒是不错的选择。虽然家门口小院子也能乘凉,可比不上砂石场地方大,江面上的风吹过来既凉快又没有蚊子。武斗期间子弹横飞,别人躲之犹恐不及,父亲却同意小念把竹床摆在那里,还调侃道:“睡哒被从湘江对面射击过来的子弹击中,比中彩票还要艰难。”
母亲一向惟父亲之命是从,父亲说没有危险,她也就听任小念和小仓去盘弄。家里两张乘凉的竹床孤零零地摆放在空旷的砂石场,有徐徐江风相随,有满天繁星作伴。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铺,如果没有四下里噼里啪啦响着的枪声,这里完全就是一幅“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使人产生无穷诗意的景境。
父亲侧躺在竹床上,小仓恭恭敬敬地在为他捶腿。自从小含回来,添加了人口,加上小仓卖体力以后饭量大长,家中粮食需求量激增。老人家今天专程到下河街的粮油议价商店买了40斤大米背回来,累的够呛。
下半夜的月光特别皎洁,因为睡得早,这时父亲没有了半点困意,此刻环境温度也蛮怡人。老人恐受秋寒,准备回屋歇息,摇醒正在熟睡的小念,要他莫和小仓挤在一堆,挪到自己的位置上来就寝。小念翻身起来表示要送父亲回家,父亲说几步路的工夫没有必要。正推让之间,从砂石场爬坡机车道上急匆匆地走下来一群人,背枪拿刀杀气腾腾。父亲还以为来了抢匪,紧急把小仓也摇醒,并要儿子们屏住气不要做声。来人经过凉床前根本没有停顿,几乎是用小跑的速度直接到了迪凡家的后门。
咚、咚、咚,清夜的敲门声显得格外刺耳。少顷,迪凡家后门打开了,只见那群人问清楚来开门的是迪凡后,不由分说地把他掀翻在地,将手反在背后用绳子将其捆紧,拖起就走。当五花大绑的迪凡从竹床前经过的时候,小念小仓兄弟俩紧张得心脏都要跳了出来,生怕下一个目标就是父亲。和儿子们紧张万分的情景相反,此时的父亲镇定安详,没有半点大难临头的恐慌。他神色平和地望着那一群人奔前面而来。没有想到的是,这些人没有理睬跟前的前国民革命军少将,只拖着手无缚鸡之力、仅仅说过有助于共和国建设金玉良言的右派分子陈迪凡往前赶。
大千和娜娜飞快地跑了出来,平时羸弱怕事的娜娜,甩开行动稍显笨拙的弟弟,大步跨前,拦在那群人的面前,语气坚定地说:“你们抓走我父亲我冇得办法阻拦,但你们总得要告诉他的子女,你们是谁,要把我父亲抓到哪里去!”
那伙人居然被一个不顾自身安危的小姑娘的凛然正气所震慑,其中领头的角色用枪抵着迪凡,声调不高地跟娜娜说:“今晚是全市统一的革命行动,你父亲现在要押到湖南动力机械厂去集中,明天早上你家里人可以去看他。”说完,低沉地对迪凡吼道:“走!”
迪凡迟疑了一下,不顾被人强行拖着的状况,挣扎着象交代后事般地朝娜娜喊到:“你不要为我担心,好好照顾娭毑和弟弟,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迪凡被那群人拖拽着走了,娜娜姐弟站在爬坡机车道上发怔。小念轻轻地喊:“娜娜,过来。”
无助的娜娜姐弟,慢慢地踱到了竹床边,眼泪从她脸颊上静静地往下流。父亲安慰她说:“现在不是伤心痛苦的时候,我们谁也无法制止和躲避这类暴行,关键是明天先要去了解今晚到底是一种什么样性质的行动。理论上说,在省会长沙不可能发生道县那样不分青红皂白滥杀无辜的屠戮。而只要不死,管他什么样的行动,总会有结束的时候。回去告诉你娭毑,莫太着急,以不变应万变,天不会塌下来。”
娜娜稍微平息了一些伤心,转而关切地问父亲:“姨爷爷您就不担心自己会被逮走么?”
父亲一声苦笑:“怕有么子用?是祸躲不脱,躲脱不是祸。我这条命本就是战场上捡回来的,额外多活哒二十几年,还在乎他干嘛!”说完,父亲吩咐小念送娜娜姐弟回家。娜娜忙推辞说:“不要哒,一点点远,我不怕。”
父亲往家里走,小念兄弟俩也一并跟他回了屋。竹床撂在野外任秋露浸蚀也无暇顾及。
第二天一大早,满街都贴满了‘9.9革命大行动万岁!’‘坚决镇压一切反革命’等字样的标语。9.9行动,分地区进行,父亲户口在隶属单位,不归街道办事处管辖,因此逃过一劫。
所谓的9.9革命行动,是不是道县罪孽的波及无从考究,但其不须任何法律程序,就直接捆绑吊打抓捕人的行为,与道县的屠杀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应该都是可以收录在20世纪60年代苦难史上惨绝人寰的暴行!
娜娜早上6点就到了关押迪凡的地方,看守人员粗暴地告诉她,到上午9点以后再来打听。家里离湖南动力机械厂不过200米,娜娜宁肯守在那里也不愿回家,幼年丧母的她,实在担心父亲再出什么不测。
时针一步步地朝前走,到动力机厂来探望被抓亲人的人越来越多。按照时下社会阶级分析准则和对坏分子的定义,全新河地区共抓了两百多号人。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一个关心他(她)的家庭,黑压压的探监人员把来往新河与伍家岭的道路都堵塞了。也许是为了消除人满为患,或者是平息一下数目庞大的探监形成的压力,大概在10点钟左右释放了几十个所谓问题不是太严重的人,而且有人拿着喇叭在大声公告:“所有被关押的21种人的家属注意啦,你们必须在今天下午一点以前,把他们需要的被子和中餐送来,以后每天允许给他们送两餐饭。”
可以送饭,还要送被褥,说明在押人员暂时没有性命之虞,躁动的人群开始平静了不少,娜娜跑步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在家翘首等待信息的她娭毑。
经过昨晚折腾,弱不禁风的迪凡老师已经不能动弹,娜娜被破格允许直接进入动力机厂大礼堂,送东西给迪凡和招扶他进食。在被关押的人员中,象迪凡这样正式喝过大学墨水的知识分子非常希罕,又因为在真知中学任过老师的缘故,认识迪凡的人不在少数。尽管历年的运动都离不开把知识分子当作运动的对象,但生活在底层的人们在本能上还是存有对知识分子的敬慕,被关起来的迪凡也许因此没有受到什么虐待。进到关满了人的礼堂内,在别人引导下,没有费多大的力,娜娜便发现她的父亲卷缩成一团,斜靠在木质舞台的旮旯里。虽然关的是一礼堂的坏分子,可阴森恐怖的环境之中,却秩序井然,男女自觉地分开了地域,年弱体病的也被身强力壮的背到全礼堂最好的位置—木质舞台上。没有新人进来时,大多数的人都眯起眼睛打盹蓄养精神,一幅听天由命的样子。
迪凡睁开眼睛看到娜娜也进来了,面露惊恐,当听说娜娜是被允许送饭菜和寝具来的时候,脸上才呈现出放心的表情。他对娜娜说:“你把饭菜放在那里,我暂时不想呷东西。”
旁边一位陪在迪凡身边的人接过迪凡的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来心发慌。越是心口不顺越要用饭堵住。千生气万生气,绝对不要跟饭生气啊。”
迪凡有气无力地说:“我哪里还有闲心跟饭生气,昨天一根绳子把我捆得象个麻辣子鸡,周身疼痛,骨头都散哒架。”
那人没有再说多话,踱到别的地方去了。娜娜把被子铺开,招扶迪凡躺下。迪凡扒了几口饭心中犯困,对娜娜说:“你先回去,饭留在咯里,我怕有冇得人送饭呷的人,可以拿它接济别个。”
“ 爸爸,您都这样了,何苦还挂记人家?”
“傻孩子,人在落难的时候,更需要相互间的关照。昨晚我进来,瘫在地上动弹不得,搭帮有人把我背到了稍微舒服一些的咯里。渴时滴水如甘露,醉后添杯不如无。越是非常时刻,越要萌生同情之心,这是我的原则,你无须操心。”
“那我走哒,您一定要保重自己。”
“你走吧,告诉娭毑不必过分担心,我冇得什么事的。”
“好的。”娜娜轻声答应着,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临时集中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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