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劈面迎来的都是出人意表

 

 

 

   

       劈面迎来的都是出人意表

                                       这文也可以叫做“回长沙”

   

那次回长沙是20064月的12日。我记得这样清楚是因为那天是我们单位离退休支部每月活动的日子。喝完早茶才走,过了九点钟。动身的时候气温摄氏31度,到达长沙已是晚上10点,气温摄氏7度。一身单衣单裤,瑟缩之状可以想见。一路上天气变化万千。温度的急骤下降,狂风、暴雨、炸雷、闪电、重雾、冰雹集中于一天。一切皆真实,劈面迎来的都是出人意表。那天坐的阿斌的车。阿斌是我到广州后结识的新朋友。他经商,为人笃实。他说走京珠高速到长沙只要六个多钟头。我发短信给长沙的朋友,说吃晚饭时可到。这样说已经留有余地的了。我们在四月的阳光下出了广州。天气好得很。从浑浊中钻出来,轻松进入山野,山姿水色,清心明目。我小开车窗,深呼吸,有久病初愈的感觉。上车时阳光明媚,还有点热,后来越走越凉爽,好快到了韶关。进路边一家餐馆吃饭,空荡荡的就我们两个人。气温比广州低了十度,天上是一丝缝隙都不留的阴云。凉爽被微冷取代了。我希望旅途悠然些,提议去南华寺看看。阿斌迁就我,把车拐去南华寺。在曹溪门前,有雨点滴到鼻尖上。想起施蛰存前辈调侃过慧能来。他说慧能是个文盲,那两首得了“顿法及衣”的偈语文理不通。什么“菩提本无树”,他的家乡就有菩提树;镜子和安放镜子的托架谁都知道不是一样东西,“明镜亦非台”还用说?二十年前在《随笔》上看的,大意如此,精致的文字记不得了。那期《随笔》刊出了施蛰存先生好多东西,当时惊讶老人家的机敏泼辣。他还说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老百姓没忧你先忧,见不得天下人快乐;老百姓的快乐过去了,你就乐起来了,幸灾乐祸。我说这些给阿斌听,阿斌笑得直蹿。我是佩服卢慧能的,他成功创立了中国禅,必有常人不到处。他的思想被认为是“生灵之大本”,岂无一点根源。我还崇敬他家贫如洗又没上过学,居然做出大事。《坛经》上说“慧能幼小,父又早亡,老母孤遗,迁来南海,艰辛贫乏,于市卖柴”,这情形跟我仿佛。我父亲去世时四十三岁,我五岁,于父于我都太“早”。那时我们屋里住在长沙杜家山,站在门口西望,看得见几十里外岳麓山上“赫石坡”三个白色大字。父亲说是王东原写的。王东原做过湖南省政府主席,当然是反动派,所以那三个十多平方米一个的字,解放后消灭了。至于母亲带着我和妹妹过的日子,不能写。写作不要搞得涕泪横流。文字有大乐,莫无端找罪受。我二十几岁时也卖过柴、挑过粪,那是在湖南江永。看慧能悟道前的身世,跟我真的差不多。但他于市廛听人念一句“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就有所感悟,我这辈子看过多少书、听过多少报告、学过多少文件,怎么还是懵里懵懂?智愚悬殊,差别在圣凡之间。尤其奇异的是他不识一字(那没有一个生僻字的两首偈语是“请得一解书人,於西间壁上题着”的),竟然发挥出盛传千年的大道理。我好歹也是初小肄业,比文盲明显有优势,如何落得饭桶这般。我对着祖殿鞠躬,表达我的敬意。阿斌听到慧能这多可敬处,磕了三个响头。他四十边子,生意做得好,也是没读过好多书,竟有没读得书如慧能者成就大事业,很受鼓舞。我们留连了一小时有多。步出南华寺,漫天毛毛雨。这又上了高速公路。行不多远,雨大些了,堵车,根本走不动。被困得不耐烦了,阿斌把车向后开,驶向一条卫星导航屏幕上指示的旧路。走过一程就后悔了,一条烂路,又滑又颠簸;头前的车看不见头,尾随的车看不见尾,进退两难。车子停停走走,速度跟爬不相上下。后来离开了雨,进入浓雾中,能见度不过20公尺。雾在某处制造了几起事故,然后就气定神闲地把我们囚在一个不给方向的灰蒙蒙的罩子里。车只好停在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地方。我想松松筋骨,推开车门见一滩跨不过去的烂泥,这又缩回来。有人在近处来回飘动。浓雾中的人影,亡灵一样。幸得阿斌做事稳当,加足了油。他怕我冷,开着暖气。视线失去了大山长谷的安慰,只好闭目养神。或许有一会我是睡着了。长沙的朋友来电话,问几时到得。我问阿斌,他说六七点钟吧,走出这雾,一般是好天气。

 

 

 

 

       

 

 

 

 

 

 

车子总算可以慢慢移了,我们盼着前路的阳光。走出一段路后,重雾已是强弩之末,越来越稀薄,甚至可以欣赏云烟缥缈忽浓忽淡的景色了。这比起刚才被剥夺了所有题材的沉闷,就多了些丰富与轻逸。天色亮了些,但还是浓云密布,等到完全走出雾统治的地段,又遭遇了一场冰雹的强攻。拳头大的冰雹砸到路面上,像死守城池的军队投下的飞石。不过看着弹跳的晶莹球体,要比陷在浓雾中活泼。路边不时有翻侧的车辆,有人躲在树下等着救援。阿斌担忧砸碎玻璃,心里急,但不管他好急也快不起来。幸好冰雹为时不久,轰轰烈烈一阵过去了。冰雹要有刚才雾的耐性,那就麻烦了。可能是在苏仙岭附近,我们见到了蓝天。阿斌想要补回失去的时光,车开得快,路面滑,当然不是很快。不过,那已经叫痛快了。到底不是享受痛快的时刻,过了郴州不远,一股强风横扫过来,沙石翻腾,田畴狼籍;一大片黑得毛骨悚然的云雄踞前方。再走,暴雨,看不清路面。直劈下一条闪电,像一个裸体女妖,大幅度地扭摆明亮的躯体,径直冲向山腰一株枝节盘缠交错的大树。树激动得燃烧,同时跟着闪电旋舞它浓密的枝叶。随后一声霹雳,大地六变震动。雷声犹如部落大战擂起的鼙鼓,狂放、糙野、雄视八荒。山腰那树,燃烧得纯粹,正欲慢慢释放它百年邂逅的惊喜,却被雨的嫉妒扑灭。闪电留恋那树,执着纠缠不肯离开。树不顾雨的狂暴,顽强喷发它的热烈。 后来不知是一个女妖化作了一群女妖,还是一个女妖唤来了一群女妖,她们以雷、雨、风为衬景,带来天外的艺术。她们在天际、在头顶、在山巅,在旷野,在厚厚的云层中舞蹈。我看着她们在天和地之间汪洋恣肆,同时还看到痉挛的大地,奔腾的泥沙,看到公路变成汹涌激流,看到傲慢的、平时在公路上绝尘不顾的现代工业产品的一筹莫展。风雨更加猛烈了,它们渗入雷电。风雨的呼啸,产生一些相互牴触的和声和怪异的不协和音。我产生了投身它们的激情,投入雷电风雨的怀抱。在雾里我一点没有这样的感觉。假若在雾里也生出激情来,那么至多是纯沙龙的。但在风雨雷电中,我觉得我正年轻。我回到了过去。茫然、彷徨。想走、想奔、想跑的渴望占领了我。我重新面对不安、恐惧和挣扎。我有些希望眼前这个壮美的,破坏的,恐怖、猖獗、玉石同糅的宇宙不要消逝。我宁愿守在雷电风雨中,哪怕被殛毙。阿斌说,一天里遇到大雾、狂风、暴雨、冰雹、雷电,谁信啊。我想起了“荒诞”。荒诞不是无聊,更不是欺骗,荒诞不是让我们瞠目结舌就是让我们美不胜收。我说了这个意思,阿斌没有答理我。刚才他去打听了情况,前面有山体塌方,快要清理好。路面有点松动了。他的眼睛直盯着路,盯着互不相让的车辆。他费尽苦心寻觅缺口。他想冲出去。或者说,他想逃亡。我们一路喧哗过耒阳,这之后,除了温度愈行愈低,没有什么热闹了。到了株洲,车内显示“车外温度摄氏7度”。下车哆嗦着吃了一碗方便面。饥寒交迫中方便面的味道,百味俱全,妙不可言,到现在我们两个人还间常提及。是加油站附近的便民店,女老板坐在电暖炉旁边看电视,肥猫缩在她屁股底下。我们正打算干啃方便面,她提来一个热水瓶。这举动使我们两个人都觉得她人好。她问,看你们单衣单裤,短袖T恤、短袖衬衫,广东来的吧?她又问,路上看见冰雹打死牛、雷公打死人了吗?阿斌说,没有啊,哪个说的?她说是电视里说的,一条牛被冰雹击中天灵盖;一个人在树下躲雨,变成一筒焦炭了。

 

 

发表于2010年10月《文学界》上旬刊。总题目叫《歌哭于斯》,这是头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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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走,暴雨,看不清路面。直劈下一条闪电,像一个裸体女妖,大幅度地扭摆明亮的躯体,径直冲向山腰一株枝节盘缠交错的大树。树激动得燃烧,同时跟着闪电旋舞它浓密的枝叶。随后一声霹雳,大地六变震动。雷声犹如部落大战擂起的鼙鼓,狂放、糙野、雄视八荒。山腰那树,燃烧得纯粹,正欲慢慢释放它百年邂逅的惊喜,却被雨的嫉妒扑灭。闪电留恋那树,执着纠缠不肯离开。树不顾雨的狂暴,顽强喷发它的热烈。 后来不知是一个女妖化作了一群女妖,还是一个女妖唤来了一群女妖,她们以雷、雨、风为衬景,带来天外的艺术。她们在天际、在头顶、在山巅,在旷野,在厚厚的云层中舞蹈。我看着她们在天和地之间汪洋恣肆,同时还看到痉挛的大地,奔腾的泥沙,看到公路变成汹涌激流,看到傲慢的、平时在公路上绝尘不顾的现代工业产品的一筹莫展。风雨更加猛烈了,它们渗入雷电。风雨的呼啸,产生一些相互牴触的和声和怪异的不协和音。我产生了投身它们的激情,投入雷电风雨的怀抱。在雾里我一点没有这样的感觉。假若在雾里也生出激情来,那么至多是纯沙龙的。但在风雨雷电中,我觉得我正年轻。我回到了过去。茫然、彷徨。想走、想奔、想跑的渴望占领了我。我重新面对不安、恐惧和挣扎。我有些希望眼前这个壮美的,破坏的,恐怖、猖獗、玉石同糅的宇宙不要消逝。我宁愿守在雷电风雨中,哪怕被殛毙。阿斌说,一天里遇到大雾、狂风、暴雨、冰雹、雷电,谁信啊。我想起了“荒诞”。荒诞不是无聊,更不是欺骗,荒诞不是让我们瞠目结舌就是让我们美不胜收。

 

一段好华丽的文字,真是胸中有文章,笔底起风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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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幸读得这么震撼人心的文字,得如此享受,病体似乎清爽了许多!谢謝老哥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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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罢,如身临其境,感同身受!
以人为镜明得失,以书为友静心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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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5# 陈伯钧

  谢谢你多次顶帖!

  可惜不见真容。

人生已过花甲,去日无多,尽力追找快乐,过好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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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金鹰纪实频道《故事湖南》而知道江永知青,走进知青网江永板块,才真正感受到何为人才济济!我是来拜读博文,认真学习来了。
    这个照片就是我的真容,07年初用摄像头拍的。
以人为镜明得失,以书为友静心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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