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麦的女人
五 妹
我刚下放到到金麦寨古冲这山窝子里不几天,就冒里冒失地到上山去摘野果,因为我吃了社员给我的猕猴桃,味道特别好。山窝里的人叫猕猴桃做“卜藤子”,我问一社员卜藤子哪里有摘?他用手一指:“对面的‘深冲’就有摘。”于是,我背着竹篓,挎上柴刀照直往那深冲走去。 我走进深冲抬起头到处望,看哪棵树上结有卜藤子?左望右望没看见一个卜藤子,我一边走一边往高处爬,爬上冲头了还没看见卜藤子。我正在发愁,突然听见一阵沙沙的响声,从草丛里走出一个大姑娘来。她高高的个子,穿着件浅蓝色的“妇母装”,一身好丰满,腰上系着柴刀,肩上挎着一个大竹篓,篓子里面装满了山核桃;一对长长的辫子搭在那翘挺挺的胸前,一张椭圆形的脸红扑扑的。我正望着她发愣,她突然朝我一笑:“小陈,你一个人到这里来干甚么?” “唉呀!你好。”来山窝子不几日,大家都晓得我姓陈,我管它认不认得的人,只要叫了我一声小陈的话,我就这么回答一句。
她将胸前的那对大辫子往身后一甩,又问了一句:“你一个人来山上干甚么,不怕啊!”
我四周望了一望说:“我来这里摘卜藤子,怎么冒看到一个卜藤子喔?” 她从竹篓里抓出一把核桃递给我,我说:“不吃不吃,这是队上的核桃,用来打油的。”
她笑了笑说:“这里冒得卜藤子,来来来,我引你去摘。”她说着招了几下手,示意要我跟她走。
我也没有多想,跟着她就走。我们绕过了几道弯,下了一座小坡,来到一条小溪边,她将竹篓放下对我说:“你站这里莫动哦!”说着,她一跨就上了旁边的一颗小树,只见她在树上扯下一大把青藤往下拖,我这才看清那藤上布满了好多卜藤子,她将那一大串藤全部扯下了树,拖到了我面前。
我高兴极了,连忙摘着往竹篓里放,她比我摘得更快,好麻溜的手脚,一下就将我那竹篓装得拍满的了,藤上还有好多,我摘着往口袋里放,衣口袋放满了,又往裤口袋里放。逗得她哈哈地笑了起来:“算啦,算啦,下回又来摘,天要黑了!”
她走到小溪边洗手,叫我也洗洗手,她说卜藤子上面有好多毛灰灰,摘后要洗手,免得弄在身上痒。她还告诉我:卜藤子摘回家后,要放在坛子里“窝”几天,软了以后才好吃。
怪不得社员给我吃的卜藤子软绵绵,这刚摘下的硬绑绑的。我边洗手边听她讲,她说话的声音很温和。再仔细看看她,依呀呀!她长得很漂亮喔!一对大大的荷包眼,黑眼珠是那样的黑,白眼珠是那样的白;五官安放在那张白里透红的脸上,是那么的匀称。我看了一眼还想看二眼,看了还想看,看不厌一样。没想到在这山窝里还有这么美的村姑,我长到这么大,第一次看女人看得这么出味,我紧盯着她看。
她笑了笑说:“你望人望得各睃(望得久)的喔。”她这么一说,我才发觉自己有点失态了,我连忙站了起来。
我们一起回家,她走在前面,下山时她时而回头望望我,时而用手扳开树枝和刺藤,嘴里轻轻地说:“下界慢点走,莫让刺挂着……”
我第一次上山就遇到了这么好、这么美的一位大姐姐,我一下就对山产生了好感。山,是那样的青,山上的树枝任我砍,山上的野果任我摘。山上遇到的姑娘是那样的温和善良,那样的热情,那样的美丽。
我们走下了山,走在了大路上,忽听得后面有喊声:“五妹,等等我们。”
哦!原来她的名字叫“五妹”。你看看我,太不礼貌了,她帮我摘了这么多卜藤子,要在长沙的话,起码要卖一两块钱了,我们同走了这么长的一段路,连她叫甚么名字都不问一声。她停住了脚,回头望着喊她的人。
我这才说:“你的名字叫五妹?”她笑着点了点头。跟上的是两位一高一矮的姑娘,她们也是扎着一对长长的辫子,也是挎着一个竹篓,里面装满了山核桃。我明白,她们都是去捡核桃回来,我听说过,捡得10斤能赚3分工。 那位高个子姑娘我认识,她叫冬妹,是我队民兵排长的未婚妻,我们几个知青昨天还到她家里玩过。这位矮个子姑娘我还是第一次见,她长得好秀气,一张白白的瓜子脸,一对望人带笑的眼睛。她走到了我们面前,上下打量了一下我,忽然捂着嘴巴笑了起来。我猜想,她可能是看见我的衣裤口袋装满了卜藤子好笑。
她对着五妹说:“你哟很同他做一路的喔?”她说话的声音尖脆脆的,很好听。
五妹望了我一眼:“他一个人站在大枞树林里寻卜藤子,我遇到他,就帮他摘了这篓卜藤子。你们看一下嘛,他连四个口袋都装满了。”
她说完,三个人望着我哈哈地笑了起来,我低头看看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我对着矮个子姑娘说:“她们一个叫五妹,一个叫冬妹,那你咧,叫甚么妹?”
她又用手捂了捂嘴巴,笑着回答:“我叫丙妹。”
冬妹从竹篓里拿出一串紫红色的小葡萄递给我,她望了望五妹说:“小陈,你今天运气真好,在坡上遇到我们的五妹,她人最好了,再过几天你就遇她不到了。”说完呵呵一笑,丙妹也笑,五妹脸一红,有点不好意思。我不明白冬妹为什么这么说,我也不明白她们笑什么。
冬妹个子最高,走在前面;五妹个子比冬妹稍微矮一点,走第二;丙妹走第三,我跟在她们后面走。只见三对辫子摔来摔去,我望着这三位姑娘的背影,她们很朴实大方,她们很随和,刚一接触她们就觉得好熟悉一样。我们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就回到了寨子里。
几天以后,只听见对门寨子里鞭炮声响。听知青组长李妹子说,对门的五妹出嫁了,嫁到另一个大队。哦!这下我明白早几天冬妹说话的意思了。不过,她嫁到的那个寨子离我们队上并不远,只要从我们的屋背后翻过一座山,拐过一道冲就到了。
听说五妹嫁人了,虽然没嫁好远,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真的有点舍不得她嫁一样,虽然我与她认识不到半天,但她给我留下的印象太好了。
三天以后,五妹回娘家,她来到我们知青屋和知青妹子们有讲有笑。我上下打量了一下,她变样了,她的那对长长的辫子不见了,挽上了一个“巴巴鬏”。她穿上一套新浅蓝色的妇母装衣,穿着一双锈花鞋,她成了一位大嫂了,但看上去还是很美,只是比以前美得不同些。我这下也弄明白了,山窝子里姑娘和少妇的区别就是脑壳上的头发。
天越来越冷了,我们准备多砍些柴过冬,我和组里的章伢子最爱同罗家湾的几个小社员一起上山砍柴。罗家的这几个小兄弟的名字叫得特别有味:蓝蓝、急急、元元、和和。他们都只有十四五岁,同他们一起上山蛮有味,他们好里手,哪座山柴好,哪座山柴多,我俩只跟着他们走就是。
一天,我们6个人来到了一座叫王家界的山,听蓝蓝他们说,五妹就嫁在这座山脚下的寨子里,他们队上的田和我们队上的田只一冲之隔。
我们看见一大片砍倒了的干柴,大家好高兴,扬起柴刀砍了起来,我们准备多砍几捆。我忽然发现山弯下有一枝树丫,我正要砍根弹弓丫打鸟玩,要晓得,我从长沙带的橡皮一直放在身上,早就想做的弹弓,今日能实现了。
我将树丫砍下来,从口袋里摸出橡皮,一下就将弹弓做好了,我寻了一颗石子,试打了一“枪”,嘿嘿!蛮好的!我刚爬上山湾,忽听得一阵吼骂声,嗓音又粗又大,一听就晓得是条大汉的声音。我朝前走了几步,突然声音朝着我这方喊:“五妹!五妹!快打包围,这湾角里还有一个,快抓住他。”
看来,这声音是喊五妹来抓我。我心里想,我砍根弹弓丫子犯了法么,要抓我,我倒要看下是怎么回事。
只见一个高大的老头子,手上拿着四把柴刀,蓝蓝、急急、和和、章伢子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好尴尬的样子。
原来,他们四个人的柴刀让这老头给抢了。再看看旁边还站着一位女人,他双手捂着嘴巴在笑,我看清了,她是五妹,这老头应该是五妹的家爹。
元元窜到我面前,这个小机灵鬼身上的柴刀还在,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轻轻地告诉我,我们砍的柴是他家砍倒的。只见那老头指着章伢子问:“五妹,五妹,这是个甚么人?”
五妹笑了笑说:“这是我们队上的知识青年小章。”
“啊!你们长沙知识青,学甚么毛著哦,到这里来偷我们贫下中农的柴火。”
章伢子被他讲得脸无地色,靠在树上不做声。我正准备去跟他赔礼,只见旁边的元元老粒子一样往前一走:“大爷,这柴是坡上野长的,你也只砍倒一下,我们砍的柴不要就得了,你把柴刀退给他们啦。”这位元元虽然人个子小,讲出话来还是有点道理。
那老头一手将四把柴刀夹在怀里,另一只手向元元招了招:“你来,你来,我跟你讲咯。”说着就往元元面前来。
元元见老头往面前来了,就往后退,那老头突然冲过来,嘴里骂道:“我把柴送到你屋里克喔!我要一个耳光剁死你啦!”
吓得元元只往山下跑,我心想这老头太凶太不讲道理了。只见老头回过头对着章伢子说:
“你靠在这棵枞树上冒靠得过日子的,这柴刀你莫作指望了。”
他又对着蓝蓝他们几个:“你们罗家湾的这几个鬼崽子,专门狭(偷)我的柴,这回送我逮着了,这柴刀是坚决的冒得退还了,赶忙跟我滚起回克!”
看来这老头是不一般,要想要回柴刀是难上难了。五妹站在旁边一直不停地笑,她向章伢子他们几个扬扬手:“你们先回克算了,我过一日把柴刀送来,这老家伙浑得很。”
大家只得空着手,糜痨地回来了。第二天清早,五妹真的把四把柴刀都送来了,她还告诉我们,要自己到山上砍倒几片柴树,过一两个月就是干柴了,莫学罗家湾那几个细崽子的样,他们还不懂事,专们砍“偷柴”。听五妹这一讲,我们基本上懂得砍柴的规矩了。
第二年的薅田季节,我和罗家湾的几个小社员分在一组薅田,那天中午我们薅田回家,路过王家界脚时,发现路边新围了一块小菜园。大家定神一看,里面栽了好多黄瓜,一根一根的挂在藤上好逗人爱喔!天气热,口又渴,肚子又饿。大胆的蓝蓝打开了菜园门,嘴里念着:“摘根黄瓜解口干喔。”我们几个都跟着进了园。
蓝蓝选了三根最大的摘了。
元元一下就摘了四根。
急急、和和每人摘上五根。
我一看他们越摘越多,也不放让,也摘了四根。我们一个个笑哈了,端着手上黄瓜只往茶山林跑,躲在那茶树脚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那黄瓜又甜又脆,好吃得很哦!
几天后,我们几个在田坝里薅田,五妹的爹娘走到我们面前,她爹说:“你们摘我五妹栽的黄瓜,摘一根打口干不要紧,你们把她一园的黄瓜摘光了,你们也做得太狠了!”
啊!原来那菜园的黄瓜是五妹种的,这下该死!偏偏偷了她五妹的黄瓜。我低着头,心里好内疚。
蓝蓝他们也都低着头,平日里最会狡辩的元元也不辩了。五妹她娘接着说:“你们偷她家的柴,她把柴刀悄悄地跟你们送来,你们摘她的黄瓜,她在山上看见了也冒喊你们,冒晓得你们做得各样毒,把她一园的黄瓜都摘完了,可怜她怀孕驮肚挖了那块菜喔!”她娘说着喉咙都梗住了。
我们的头越低越下,没一个人敢抬头面对这二老,今后更无脸见五妹了。
到打谷子的季节了,我们几个又分在一组打谷子。一天下午,我们正在仓库边的田里割谷子,忽见一位背着细娃儿的女人朝田边走来,我一看觉得好面熟一样,蓝蓝一下就看清楚了是五妹。我一想起两个月前偷她黄瓜的事心里就内疚,我连忙低着头割谷子,生怕她看见我。突然听她一声喊:“蓝蓝,急急,元元,和和,还有小陈,你们打谷子啦!”
蓝蓝连忙答腔:“五妹回来了,做噶娘啦!”
元元也接着腔:“五妹养得各好一棒崽哒,恭喜你啊!”
急急、和和也跟着说:“恭喜你啊,五妹!”
别看这些山窝子的细伢子,讲起话来跟得大人子一样,蛮会讲这些客套话。只有我嘴笨,不晓得讲一句好听的话,只望着她笑,我还生怕她提黄瓜的事。
她走到我面前:“小陈,来我们这里各久了,习不习惯喔?”
我赶忙回答:“习惯,习惯。”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我:“小陈,你长高了,长大一些了。”说着望着我笑,笑得还像在深冲摘卜藤子那样,笑得那样甜。
她虽然生了孩子,但还是那样美,她变成一位美妈妈了。我不知不觉地走近了她,摸了摸她背上的胖娃娃,好人养出来的儿子多可爱呀!
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她怎么提都不提一下我们偷黄瓜的事。我常看到队上的一些女人们,因为园里的菜被人偷了,站在菜园里骂人,骂得难听死了,一骂就是大半天。可五妹见到我们这几个偷她黄瓜的人,连重话都没讲一句,五妹,你真是难得的好人啊!
5年以后,我已是一个孩子的爸爸了。记得又到了薅田的季节,我吃了午饭以后到桃子冲去薅田,路过王家界脚时听得细娃儿的哭声,我走过去一看,只见一个女人背上背着一娃儿,手上抱着一个娃儿在薅田,田埂上还站着一个四五岁小娃儿。我定神一看,是五妹,我喊了一声:“五妹,你带着三个细伢子来薅田啦。”
她偏过头来:“哦!是小陈喔,听说你做爹爹了。”
我点了点头:“看样子,你还没有回去吃中饭啊。”
她把抱在手上娃儿换了一只手:“快啦快啦,就要薅完了,这二崽崽吵得很,不然的话早就薅完了。”她说着,脚不停地薅着泥浆。
唉呀!我望着眼下的五妹好辛苦喔。我听说过他的丈夫不得力,学了几年的木工,连屋都不会起,干农活也不很行,一张嘴巴还是会说三道四。可五妹从来不嫌弃自己的丈夫,屋里屋外的活她一个人埋头地干,总是拖带着几个儿子干队上的活,我今天算是耳闻目睹了。
看看现在是中午过后了,她还没回去吃午饭,还背一个抱一个的在这里薅田,要薅完这丘田最少还要半个小时。
我见她抱在手上的儿子在哭,背在背上的儿子脚在蹬,头在晃,站在田埂上的儿子在喊:“娘啊,娘啊,回克咯,我肚子饿了。”见五妹脚在使劲地薅,嘴里在不停地说:“乖唉,莫哭咯,就快啦,快啦!”
我再看不下去了,一脚跨下了田,拿住她那抱着人的手:“你回去,你回去,我来帮你薅完。”我说着硬把她拿上了田。
她笑着说:“冒要紧,我自己来薅,要你薅做甚么喔,你有你的事要做。”
我不理采她,大脚大脚的薅了起来。我催她快点回去吃午饭,你大人吃亏,细伢子也吃亏。
她没有回去,把手上的儿子放了下来,把背上儿子解了下来,坐在了田埂上,解开了衣服,喂起奶来。
我做父亲后就明白,女人空着肚子味奶是最吃亏的,何况她还累了一大半天了。我猛地想起六年前,我第一在深冲见到她的时候,她胸脯翘挺挺的,脸色白里透红,又丰满又漂亮;可眼下的五妹又瘦又黑了,那扁塌塌的胸脯下面还有张小嘴在津。唉!难怪山窝子里的人说:好田怕下秧,好女怕做娘哦!
日子过起来慢,可回想起来又快,回城7年以后——1985年。当年那位矮个子丙妹和她的丈夫到长沙来看病,到了我们家里。
丙妹已经是六个孩子的母亲了,她就像个老太婆一样。我记得她比我大三岁,比五妹小两岁。当我问到五妹时,她长长地地叹了一口气:“五妹两个月前过世了……”
“啊!五妹过世了。”我说着,还真有点不相信。
“她才40岁人就离开了人世,她是病死的,累病倒后,家里困难拿不出钱来给她医治,慢慢地拖死的。”丙妹说完后眼圈都红了。
我听后心里好难受,我替五妹惋惜!后来听说五妹过世后,她那家里一直没有出过头,几个儿子混得很不好。
所以说,一个女人也不要太劳累,太善良,在善待别人的同时,也要善待自己;不要把一家人的重担全揽在自己一个人身上。累伤了,拖垮了身子自己吃亏,连命都丢了,害了自己,也害了家庭。
五妹的故事讲完了,我歇下气,再跟大家讲讲丙妹的故事;讲完矮个子丙妹,还可以讲高个子冬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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