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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新至善村(三十三)

                       新至善村(三十三)

   

      前面说过,大肚皮的父亲黄世知先生与我父亲金先杰同是北大物理系的同学,黄先生是湘潭人,比我父亲年长好几岁,个子也比我父亲高大,爱好体育运动。黄伯伯北大毕业后回到湖南,在长沙中学里教物理,因课讲的好在长沙中学里颇有些名气,他结交甚广。解放前夕,黄伯伯在长郡中学教书,因湖南时局动乱,长郡中学的校长一职竟出现空缺,无人敢应聘,长郡老师便一致推荐黄伯伯当校长,众望所归,他临危受命,当上了长郡的校长。
      我曾在新至善村(五)里说过,黄伯伯在以长郡校长的身份为湖南和平解放做了不少工作,这里我就不重复说了。
      长沙解放后,黄伯伯在长郡校长位置上又坐了几个月,当时校长上下班有黄包车(人力车)接送的,他不愿出这个风头,认为自己只是个教书匠,不会搞管理工作,竟辞去了校长一职,专心教他书去了。不当校长了,明德中学向他发出邀请,许予高薪酬,请他去明德讲课。他以家住南门去北门上班甚远为由婉拒了。明德中学聘请他心切,专门为他在学校附近的小池塘边建了所房子,黄伯伯为之感动,这才携全家去了明德。黄伯伯因物理课讲的好,长沙市不少中学都邀请他去当客座老师,都薪酬不菲,他便在课余时又去外校兼了些课。刚解放时,钞票不值钱,老师的薪酬都是用大米支付,他领取的大米之多,盛满家里的七个米缸,虽他家有六口人,但敞开肚子吃,也吃不了这多,以至大部分米都生虫了。
      1953年湖南师院刚成立时,教师缺少,为补充师资力量,师院在湖南省高级中学里抽调了一批教师来充实师资力量,黄世知老师就是从明德中学来到湖南师范学院物理系的。黄伯伯先是只身一人来师院上班,独自住在岳麓书院南边的静一斎教师单身宿舍里,那时河西的交通极不方便,过河还要坐两趟轮渡,黄伯伯只星期六下午才能回明德家中,很不方便。1954年新至善村建成后,师院给他们家留了四号这户,就在我家前面一栋,相隔不到十米,他们全家是较晚才搬过来住的。
      黄家搬过来后,黄伯妈给安排在师院财务科上班,大肚皮有个哥哥叫黄寿一,我们都叫他寿哥,妹妹黄慕兰,还有弟弟黄济民,他们四兄妹之间都只相差两岁左右。他家刚搬来时,只寿哥和大肚皮在读中学,黄幕兰和黄济民都在师院子弟小学读书,我哥那时也在那里读小学,我则刚进六山门的书院幼儿园。因我们两家熟,他家孩子多,所以我哥哥常带我去他们家玩。他家与我们家一样,大部分都是公家的家具,只有个五屉柜是自家带来的,他家五屉柜上有一个书本大小的玻璃盒子,盒里立有一块笔记本大小的银牌,说是黄伯伯早年在运动会上获的奖牌,很是显眼。
       大肚皮来到新至善村后,很快就成了我们村的孩子首领,在新至善村第五集里我讲过,他带来很多新游戏,如五步抓人、打苦粒子仗和第几舰队进等。他还别出心裁的告诉我们自制钓鱼丝,一种叫霍丝的透明细丝,这丝是从一种叫“霍弄子”大虫肚里取出,所以叫霍丝。“霍弄子”是浑身长满刺毛和红点点的黄绿色的大虫,有食指粗两寸来长,它的毛刺有毒能螯人,长沙话说它霍人,所以叫这虫为“霍弄子”。这虫喜欢吃冬青树(腊树)叶子,师院给新至善村每家门前都种有一排排的冬青树,树只一米来高,所以这虫很容易捉,为怕它霍人,将有虫子的那片树叶摘下来,用小树棍枝将虫子拨到地上,再把虫子翻过边,肚皮朝上,头尾都用小棍枝压住。这时用大人剃胡子的刀片竖着划开虫子的肚皮,顿时一股深绿色的稠液体冒出来,然后用牙签在虫子肚子里拨,拨出一小团细白丝来,挑出这团白丝放在一瓷调羹里,再淋上半调羹醋,浸泡一会儿,找出线头,拈起来慢慢的拉扯,可拉到近一米长,晾干后就是一根细细的透明丝,像玻璃丝似的,那时还不知道尼龙这个词,我还真以为玻璃丝是这样生成的,大肚皮知道“霍弄子”肚子里有玻璃丝,这我对他佩服的五体投地。霍丝我们“生产”了不少,但是不是用它做了钓鱼丝,就不得而知了。
      肚皮哥喜欢钓鱼,有次他在桃子湖钓鱼时,被社员发现了,将他拉扯到荣湾镇派出所里给教育了一番,因为湖里的鱼是生产队养的。虽有过这番经历,大肚皮还是常去那里钓鱼,还带我哥哥等几个村子里的伙伴去,也带我去过。那次给我做了根钓竿,我们先在桃子湖边上转了转,见有人看守,无从下钓,我们就往南走,横过牌楼口路,在天马山脚下的一口塘里下钓。那口塘不太大,我们四五个人拉开距离站着,塘对面有个社员在喊,学生们呢,咯里不准钓鱼呢!大肚皮好像没听见似的,无动于衷盯着浮标。那时我还小,刚进小学,没见过这场面,生怕农民来抓人,心里打哆嗦,手就发抖,那浮标也在抖,水面一圈圈的涟漪,突然浮标猛的往下一沉,也带着钓竿朝水里拖去,我大吃一惊死死的握住钓竿,大声呼喊哥哥。哥哥很快跑过来,接过我的钓竿,就使劲往上提,鱼露出了一个头,拼命的用尾巴拍打着水,哇!是条大鱼,大肚皮也朝我这里跑,嘴里喊到:“金胖子放一下,放一下,莫提,让它甩”。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大肚皮跑来,那条大鱼挣断了线,带走了鱼钩消失在水底了。大肚皮连声叫可惜可惜,对着我哥哥说,你这样心急十有八九那鱼会挣断新线的,你要让它在水里折腾,等它游累后再起钓,它就乖乖的上来了,我哥哥也不会钓鱼的,听这么一说懊丧不已。这时,塘对面那个农民也跑过来撵我们了,说这条鱼受了伤晚上就会死去的,再钓的话就会把钓竿没收,我们不得不离开了。一路上都说我手气好,将来准会钓鱼,这是我是生平第一次钓鱼,也是唯一的一次钓鱼。
      大肚皮还喜欢打气枪,那时湖大自卑亭边上有个气枪摊子,那子弹是用钉子做的,可重复使用,打红球一分钱两枪,打那洋炮子响的是分钱一枪(好像是这个价,记不清了)。大肚皮经常去那里过枪瘾,有几分钱就带我们去自卑亭打气枪,一人一枪。摆气枪摊子的是位留有胡子的老头,大肚皮去打多了就跟这位老人熟了,知道他住在岳麓山上,只要不下雨就下山来摆这个摊子,也蛮幸苦的。大肚皮枪法算好的,但在这里打却常脱靶,笑着说这气枪做了手脚。那摊主一口否认,说大肚皮眼法不好,说着单臂举起气枪,瞄都不瞄扣动扳机,一个红球应声而落,看得我们目瞪口呆。
      肚皮哥后来不知从哪里借来的一枝气枪玩,才没去自卑亭气枪摊子上过枪瘾了,有次气枪走火,不慎将他左手的食指打伤了,鲜血只流。大肚皮面不改色,捏了捏食指,没发现有硬物,就说子弹没在肉里,问题不大,便去了卫生科包扎。
      大肚皮喜欢用这支气枪打鸟,他打鸟时,我们都跟在他身后看,所以是一群人,打着鸟了,我们欢呼着跑去拾起来。他每次都可打到几只小鸟,以麻雀居多,但区区几只小鸟还不够塞牙齿缝,丢掉又可惜,他出了个主意,将打下的鸟风干制成腊干鸟,集多了就可吃上一餐,我们都赞成。于是每次打完鸟后,就将死鸟脱毛去头去内脏,抹上盐,串起来风干,积少成多,也盛满一饼干筒子。
      有回打伤了一只鸟,好像是只白头翁鸟,那鸟伤在翅膀不能飞,被我们活捉了,要将这只活鸟的斩首,我们都不敢下手,大肚皮硬下心来,将鸟按在砧板上抡刀一剁,鸟头就滚落下来了,但那鸟的眼睛却还圆睁着,黑眼珠子在飞转,吓得我都惊叫起来了。
      自从大肚皮来新至善村后,我们村的孩子玩的花样百出,全是他的点子,后来他虽上大学去了,但我这一年龄档的小孩还是玩他教的游戏,乐此不疲。
      大肚皮1962年考上了武汉水利学院,那年他考得还可以,本还可以上更好一点学校的,但他档案里注明只能考一般学校,他说是班主任给他小鞋穿。大肚皮毕业前正值过苦日子,有次他在食堂里打饭时,见食堂的大师傅在训班主任,说班主任的饭碗底部抹有浆糊,碗朝那案板上一放就可粘走一两张饭票。大肚皮将此事告诉了班上的同学,被班主任知道了,将他定性为一般。毕业生的档案有绝密、机密、一般和不予录取四个档次,而他的妹妹黄慕兰却考上了华中工学院。
      黄家隔壁是三号顾家,顾少庸老师是湖大马列主义教研室的,韩维德是师院历史系的讲师,他们有两个女儿顾颖乐、 顾穗乐,一个儿子顾山乐,文革那年顾颖乐在附中读高二、 顾穗乐上初三,顾山乐读小学。顾少庸老师因在抗日时期参加过三青团,被湖大学生关在牛棚里,时值秋天,而牛棚里却潮湿阴浸,却还是盖毯子,韓老师要顾颖乐给送床棉被去。顾颖乐怕那些造反派学生为难,就请大肚皮陪她去,之所以请他帮忙,是大肚皮一手教会她游泳的,她信得过他,找他果然没错。
      大肚皮提着棉被和顾颖乐到了湖大牛棚门口,那些个看守不许他们进去,大肚皮好话说尽也没用,突然,大肚皮看到里面出来一熟人,连忙上前打招呼,那人是他在附中时的同学,是看管这牛棚的,那老同学一眼也认出了大肚皮,分外热情。大肚皮趁机将送被子的事提出来,老同学二话没说就带他们到了顾老师那里,正当顾颖乐准备将棉被交给父亲时,那位老同学却对顾老师说你可以回家去了,顾老师怔住了,脑袋还没反应过来,大肚皮赶忙帮顾老师收拾好东西,带着顾来离开牛棚。韓老师正着急棉被送到没有?没想到顾老师竟回家来了,喜出望外,全家上下都很感谢大肚皮。
      顾家是浙江人,顾颖乐和顾穗乐下放去了浙江老家,后在杭州工作。文革后,顾老师和韓老师也调到杭州工作,一家人在杭州相聚了。
      在新至善村里,我父亲很少去过别人家里,除非是去谈工作,唯一去聊天的就只黄伯伯一家,父亲同他早年是北大同班同学,现在又同在师院物理系教书(父亲虽然已是副教务长了,但仍在物理系兼课),还是紧邻,所以,两家来往甚密。
      父亲和黄伯伯聊天,从不涉及别人,大都是谈他们北大的同学,一道回忆在北大读书的时光。有次,父亲提到他们在北大发生的一件趣事:有个礼拜天,黄伯伯捧了一盒麻将同父亲他们几个同学去前门,打算找一家茶馆去打麻将。他们在马路上边走边聊,聊到兴致上,没注意后面的有轨电车开过来了,电车司机猛的摇铃,大家都吓了一跳,黄伯伯手捧的那盒麻将也掉到地上了,撒满一马路,有轨电车的轨道缝里也落下不少,电车压上麻将牌会出轨的,电车司机立刻刹车。他们几个知道闯了大祸,赶忙去捡麻将,那司机在电车上不停的摇着铃大声的斥责他们,要他们先将轨道里的麻将拣出来,以便先让电车开走。那轨道缝正好只比麻将宽点,他们慌里慌张手忙脚乱的,反而不易将缝里的麻将牌抠出来,电车上的乘客也在骂他们,回忆到这里父亲和黄伯伯都哈哈大笑起了。
      反右前,师院党委号召全院教职员工大鸣大放,黄世知老师也响应党的号召,奋笔疾书,写了好几页对师院方方面面的意见稿子,黄老师人缘好,与师院一新来的总务长聊得来,这位总务长姓氏少有,姓邸名祥,曾是四野南下的团级干部,早年还参加过东北抗联,脸上留有一道打日本鬼子的刀疤,是位老革命了。邸祥总务长有着东北人的豪爽,一天晚上,邸祥总务长来黄家聊天,坐下寒暄几句后,黄伯伯就将他已写好准备向院党委提意见的稿子递给邸总务长,想征求他一下意见,谁知老革命看都不看,只是摆手,要黄伯伯不要提这摊乌意见。黄伯伯也是个明白人,他虽不知底细,不明就里,但他还是听从老革命的劝告,没将意见书上交。过了几天,反右开始了,凡向院党委提了意见的都被打成了右派,这时,黄老师暗暗庆幸自己躲过一劫,打心底里感谢这位老革命,还将此事告诉儿女们,要他们莫忘这位好人。
     “文化大革命”时,虽然黄老师没被挂牌游街,但也给触动了,那些头脑发狂的师院学生在“破四旧”的鼓动下,无法无天,也闯进黄家抄家。学生们在他家没找到多少东西,只抄走了一枚毛泽东像章和两幅画。那枚毛泽东像章是24K金的,头像是毛的侧面像,这枚像章是黄伯伯在五十年代中参加一次海军科研会议上的纪念品,黄伯伯一直珍藏着。可笑那些生却因这是金质像章,也把它当成“四旧”给抄走了,这学生的水平也太低了。虽然过后这枚金质像章被学生用双手捧着送回黄家,但被抄走的两幅画却失踪了,一幅是齐白石的画,一幅是古画。
      黄伯伯虽然没被关进牛棚,但在家日子也不好过,见村子里的左邻右舍都被挂牌挨斗,带高帽游街,他也整天提心吊胆的,生怕哪天厄运会降到身上来。他每天注意听师院的广播,那时的广播不是勒令XXX去“接受”批斗,就是打倒XXX。只要听到师院的那高音喇叭播放东方红的乐曲声,他的心就紧张了,仔细听完广播的勒令,那一长串的名字没有自己时,才松了一口气,第二天,又同样焦虑的等待广播的播放,又怕听,又不敢不听,天天胆战心惊,也不敢出门找人说话,也没人说话,坐在家里度日如年。黄伯伯有哮喘病,经过这一折腾,病情加重了,于1975年病逝,去世时还只六十三岁。虽然那还是在文革期间,但师院还是给他举行了一个追悼会,因那正是邓小平第二次的复出大抓整顿时期,知识分子稍微受到点重视了。而不少在文革中死去的师院教师,包括我父亲,死后连个追悼会都没有,相对来说黄伯伯还是幸运的。

回复 1# 去西奇

谢去西奇兄又道一些新至善村掌故。觉得师大如出校史,应把新至善村内容纳入方好。

大肚皮原来因此得名?其父日进数斗,米满数缸,难怪撑大家人肚皮!

日月出矣,灯火不熄,不亦劳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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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1# 去西奇

北大这样的名牌大学毕业生教中学,你说当年中学的教育质量好不好?

现在的中学生,早就没有这福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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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老灯火和哥巴版主的关注,感谢你们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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