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池 五彩城
1.天池
时间:2010年7月31日。
天山山脉雄伟的博格达主峰,海拔5445米。顶峰突兀插云,皑皑银装。森林苍莽,草甸被覆,繁茂葱茏。特有气势的是云杉林,但见树树挺拔、高耸,上扬,整齐排列如剑戟簇拥,就像当年成吉思汗披坚执锐的兵阵。
成吉思汗铁蹄铮铮,践踏之下欧亚大陆颤栗。西征到了天山东段的地界时,不料那汗血宝马受惊撅蹄,铁木真被掀落尘埃砸得满地找牙。乃大敬畏,面对擎天捧日的山峰磕头如捣蒜,大呼“博格达”,用当今的诗话诠释是,“啊!长生天,我的圣祖圣灵啊。”
兴许是脑壳磕得转了筋,成吉思汗本是笃信萨满教,什么占卜烧骨、谶言咒语、驱魔禳灾、治病驱邪、女巫跳神之类的,忽然间对道教有了瘾,拜请一个叫丘机处的为其传授“长生不老术”。丘机处何许人也,《射雕英雄传》中所说的全真教教主、龙门派创始人的便是。
至于蒙古族民何时皈依了藏传佛教,那还要等老可汗的孙子蒙哥汗当政了以后再说。
丘道士还真会忽悠,哄得成吉思汗把他当成了爷,尊称为“活神仙”,而且还赚到了去新疆公费旅游。即率队18人从山东启程,五花马、双辕车,星月轮转待三年,行万里而至天山脚下。正是车损马乏人困亟待休憩之际,却见云杉林带围拥的山谷深处,有湖水静静泊驻,美丽像月亮,清澈如镜子,晶莹似婉玉,圣洁比仙女。这就是天池。
好比是让洗脚妹把膝盖上下拿捏了个够,丘道士全身骨酥肉畅皮轻松。蓦然间灵气激活,从丹田、贯经络、通慧眼、冲出脑门氤氲盘旋。乃手指鞭投,在湖滨圈地建“铁瓦寺”道观,又口吐蒙世真言,把天山说成是王母娘娘的第n套住所,这婆娘的洗脚盆是天池。
自大元帝国以降逾八百年之久,西王母住宅与洗脚盆的传说至今不衰;浸淫于蒙古文化、伊斯兰文化中的西域,竟有了天池这一处道教文化的香火缭绕。
插播一个民风小贴士,西域民族对山敬畏之,纳头便拜,不敢擅动其原生态;而中原之道士和尚则不然,见山爱之,圈地建佛寺道观,占而据之。破题求索,是游牧文明和农耕文明的区别。
又转贴一个世风小观察,那基督教讲入世,把教堂建在社区里,方便教民,讲究和人民群众鱼水一家亲;而道教佛教说避世,存心把庙观往山上往边区建,不怕信众跑断腿,好不容易去了吧,还要备份香烛才求得佛。破题求索,是东西方文化的区别。至于伊斯兰教么,不敢说,命要紧。
清晨出乌市,行100公里到了天池景区。爬上一处高坡仰望俯瞰,饱览着雪峰碧水交相辉映。这里少游人,他们都到湖滨的商店、船坞去了,远远望去看去就像蚂蚁扎堆。这样好,清静正是摄友的最爱。
这里是出大片的宝地,哥们姐们忙活起来,错落排开定机位,架脚架,装机器,啪啪地扣动了快门。
我在一旁狗咬尾巴转圈圈,心里没底假忙活,有道是狗吞月亮无处下口,话糙理不糙。现在哥们就到了这份上,打眼一望到处是景美不胜收,往哪下家伙呀。耳边又有啧啧声传来:“好片好片”,烦不烦。高老师踱步过来,“兄弟,你的渐变灰拿反了。”说话温柔一击,我的鼻子要出血了。
蚕宝宝有主意,噼里啪啦胡乱拍,逮住一口算一口。老婆的心思我明白,照着他人的葫芦画瓜瓢,仿照下来做A货,我是菜鸟我怕谁。
小刘把着地球转速喊起驾,“大家抓抓紧,要吃饭了。”说了跟没说一样,无人理睬。眼下天池那个美,玉体横陈多婀娜,摄友们一个个迷迷瞪瞪犯了痴,谁个愿意走。
“大家赶路要紧呀,还有五彩城的夕阳呢”。着,这句话点穴。摄友个个都是喜新厌旧的主,一听就撒开了脚丫子。
2。五彩城
时间:2010年7月31日—8月1日
准噶尔盆地中央,古尔班通古特大沙漠的腹地。数万平方公里的无人区。荒野无垠,广袤寂寥。我们穿越其中,目标五彩城。
干旱、风沙、重碱、贫瘠的荒漠中,仍然有簇簇的草丛稀疏植被,梭梭、苦艾蒿、白蒿等。由此确认生命的存在,验证我们脚踩的不是月球。一根草就有一段与命运顽强抗争的传奇,令人震撼。
有草就可以有动物,这里是“卡拉麦里有蹄类动物自然保护区”。小刘指着一处说,那是中国普氏野马的放养基地。
大家都想下车看看。“别去了,那个基地可能废弃了。”为什么,因为离公路太近,野马过公路时经常被汽车撞死。
不可能吧。一条道路坦坦荡荡,视线一览无余到地平线,又少见有车来车往,哪怕有只鸟都会眼瞅真真的,何况是匹马呢,不能够。不能够吗,最不可能的时候最有可能。人在无边荒凉寂寞单调中行车,时间长了就进入到半休眠状态,睁眼瞎子似的,谁碰上谁倒霉,直撞过去不减速不睬煞不停车的。
车进加油站加油,我招呼张师傅到一边去,来,抽颗烟,不着急。兄弟,咱家的老父亲好吗,老母亲好吗,老婆孩子老丈人丈母娘都好吗,还有家养的那条小狗狗也好吗。您瞧瞧,多好的一家人呀!都盼着您出门在外是吧,全须全尾连指甲盖都不带蹭的,平平安安地回家。当然,这也是我们全车各族人民的心愿。
张师傅憨厚地笑着,这是个沉默如山,守定如塔的西北汉子,让人放得心。
车出平原进丘陵。山丘逶迤绵延,耸峰刃脊嶙峋峻峭,像斧劈矬凿一样锋锐凌厉。且山头山脊呈黑色,好像是用炭笔勾勒山形的轮廓。这里蕴藏煤,煤层裸露后,就是我们眼见的独特景观。
面包车出大道,拐进一条简易的沙土路。车外景象依旧,荒漠丘岗加梭梭草,仿佛在不断翻拍复制一张旧相片。人犯困了。突然,糟老头叫道“大家看,3点钟方向。”赶紧的,瞪大眼睛扫描聚焦,远方依稀有个活物在动。停下车来悄悄的,贼样的窥视,打狙击似的长焦抓拍。小刘说是野驴。
野生动物和人类不共戴天,有野驴在,就证明人迹罕至。传说这片荒漠是死亡之地,凡是进去的人没有一个能生还的。五彩城,就隐藏在这块神秘的无人区里。
发现五彩城还是80年代以后的事情,缘于一支石油勘探队在无人区找油,无意中发现有一处盆地,里面有数十座山丘,色彩斑斓绚丽,怪诞和壮美。面积粗略估计有十几平方公里。
勘探队走了,拍电影的来了,驴友来了,摄友来了。当地政府也来了,建一条专用的简易公路收买路钱,发展旅游产业。
我们不远万里来了。带上的帐篷、馕饼、牛奶、矿泉水、西瓜哈密瓜等堆满了一车厢。小刘事先交待,五彩城尚未开发,少有游客,驴友摄友只是三三两两的来去匆匆,因而没建旅店、没开饭店,连饮用漱洗的水都没有供应的。所有一切的生存条件都要自己准备。
这样好。痛苦的经历教训了我们,不管美得多么无与伦比的风景地,只要有蝗群般的旅游客流前去戕害,铜臭、喧嚣、恶俗等,便立刻成了遗矢废墟。
路到头,车行止。五彩城到了。
暮色中一座矮平房孤独守望,掌着一栏杆截断公路,代表着政府要钱。去平房上缴人平40元,就会有人出来,撑起栏杆放行。
天低云重,把个太阳弄没了,还拍什么夕阳,郁闷。
但不能闲着。麻溜地把帐篷搭好,赶紧着去景区。没有日落也要抓几张片子,千万里路追寻来了,干坐着对得起谁。
帐篷搭好了,五颜六色一字排开,矮平房里的大花狗在跟前溜达着,端着施工监督的模样。
开车,走,且待一个什么样的五彩城,要以怎样的魅力放倒爷们。
山地土路周遭的变化由色调开始,是褐色向赭色、赭红色让渡。
车未停稳就急着出溜下去,抬眼望的瞬间就像过电,大惊厥。
这里大大小小的山丘连绵接踵,形似亘古尘封的城廓。是谁在撒野,挥霍般地倾倒色彩,红为主,掺和有白黄蓝黑等,把它兜头盖脑地浇了个透,再按着浸泡渍染了个饱,将之出落突兀于苍茫贫瘠的天地旷野里,狂放般的绚烂、华丽,颠覆般的辉煌、震撼。
里面的山丘形形色色。就形状而言,粗看就像蒙古包群落;细看之,有的像城堡,有的酷似金字塔和狮身人面像;一些傻大笨粗的,就像现时的政府办公楼;还有连绵低矮拥挤的山包包,可以联想到城市贫民窟。就色彩而言,有的山通体一色,红的、白的或黄的等;有的山搭配两种颜色,如山顶为红色、山体为白色的红白搭配,亦有黄红搭配、白红搭配等;还有更复杂的多色彩混搭,总之数不胜数,尤如魔方变化无穷。
一个假说追溯到两亿万年前的侏罗纪,地球上恐龙的王者时代。这里还是个大的湖盆地区,森林茂密水泊畅盈,一派升平昌盛的景象。
须不知,所有的愤怒都在积蓄能量,所有的发泄都在等待时机。
末日时分,毁灭性的灾难爆发了。
天殛来自宇宙空间,行星变轨、黑子爆炸、陨石撞击、死光穿透等;地震发自地球本体,大陆漂移、板块挤压、地壳运动、火山爆发等;还有天地共怒,电闪雷击,激起地表的森林和煤层燃成火海。王者恐龙和几乎所有的生命就此灭绝。五彩城背负沉重,完整保全了那场大毁灭的直接证据,那些大大小小的山丘,不过是一堆堆火烧后的灰烬层接;那斑斓五彩的颜色,是铁、铝、锌等物质的煅烧氧化。
我直面以对精神惶惑,既能感受源自千万年历史深处的的疼痛。又能感觉当下有柄达摩克利斯剑悬于头顶,这座守望星空亿数万年的废墟,莫非就是一个天问:人类的智慧究竟有几分,如何才能逃离恐龙一样的宿命。
大家向里挺进,里面恍若迷宫,无路可循,只有跟着感觉走。
一座山丘好像个玉米大窝头,是这里的制高点。且将三脚架当拐杖用,柱撑而上。爬上去临高俯瞰,脚下仿佛有一块最大幅的碎花布,暮色中没了光影,既平面又繁复,没有亮眼的景观,没有可就的主题。
笨人有笨办法,先用广角扫一圈,再用中焦抓几个局部,最后长焦点打。
对讲机里有猴子发声:“大家回吧,天要黑了。”
我和蚕宝宝相互搀扶,屁股挨地蹭着下去。不容易,这山不高但险,陡岭上下一砖头宽的道,两边是沟壑,没有扶手和牵绳,任何的安全措施都没有,尤如临渊踱步。万一摔了下去,估计想死都难,顶多是个脑残或截瘫什么的,中国摄影事业的损失也不是不可挽回,只是照相机可惜了。
回到驻地后,第一感觉是饿,其次是累。这种感觉唤起无限深情的回忆,久违了,60年代初的大饥荒,60年代末的上山下乡。这种感觉也促成了对当前严峻形势的深刻反思,蚕宝宝,亲爱的,知道我们减肥为什么屡减屡败吗,就是不能像今天这样的受累、这样的挨饿。
矮平房的主人通融,让我们就他的饭桌板凳用餐,这是一对憨厚朴实的夫妇,现在有了商业意识,不单是给政府收钱,还做起了饭店小营生。
这就不好意思了,在别人的饭店里吃自带的东西,还是得有所表示吧。老板,有什么吃的吗?有伴饭,12元钱一份。好吧,来一碗。
什么是拌饭,且踱进厨房一探究竟,嘿,这不就是揪面片吗,想当年母亲在的时候,天天不就是吃的这个。30多年的念想一旦激活便止不住。我说大兄弟大妹子,你们得给我单做一份,大碗盛上,多多的。
一碗倒进肚里好舒服。大妹子,你就是大长今,行行好,再给我来一碗。双手抚摸撑得溜圆的肚皮,幸福得有如花开绽放。如果还来点温馨,那就是睡觉了。
小刘和张师傅睡车上,哥们姐们呢,站在一溜帐篷前犯犹豫,还没有刷牙洗脸洗澡,就这么睡吗。
说话间风起,帐篷变得像风筝一样跃跃欲飞,赶快钻进去严厉镇压。这时篷顶又啪啪作响,好像炒豆子。下雨啦?手出帐篷试探,没什么雨点嘛,这帐篷的音响效果太擂人了。
清晨。沉睡中被吆喝拽醒,“天亮了,太阳晒屁股了。”将头钻出帐篷一看,太阳的没有,但天确实见亮了。
起床么,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无需涮牙洗脸化妆什么的,爬出帐篷撒泡尿就OK。
队伍出发采风去,小刘的导游方案专为摄友量身定制,以日出日落的两头为抓手,把出大片好片的工作推上去。
来五彩城拍片的创意,是日落时分的斑斓色彩;晨曦微露下的壮丽辉煌。但是没有太阳,摄影和种地一样,都是靠天吃饭的活。
没了日出景观,定点拍摄就没了意义。于是大家四散开来,就像土八路打游击战。这里沟壑纵横,我在这个山头上,你在那个山头上,见个面面说个话话么容易,但牵个手手就难了。
那边山头的姐们打招呼:来吧,这里景色好好美哟。但是这边的哥们过不去呀。那就把相机递过来,姐姐给你来张A货吧。但又怎么递过去呢,总不能扔吧,那太恐怖了。
好个小刘,跨沟越壑如履平地,从这山头蹿到那山头,跟猩猩一样身手敏捷,把个照相机递过来递过去的,到了后来,索性亲手代拍,那脖子上挂满了相机,估计颈椎好不了,要套个钢管才成。
告别五彩城,走的还是来时的那条沙土路。昨天发现的那头野驴还在吗,大家都惦记着。
小刘说,今年春上一场大雪,冻死了不少野生动物,有的种群已经濒临灭绝了。叹息。或许有那么一天,这世上再不会有野生动物,谁来抚慰人类的孤独,唯有苍蝇蚊子和老鼠。
视线里有个什么,快看,对,就是那头野驴,它还在,好像是惦记着我们的惦记。现不远,就在300米开外。长焦拉近看,身上伤痕累累,断了一只腿。它和种群离散了,伤势正在恶化,死亡已经逼近。
赶快救救它吧。怎么救,就我们吗?你上去它就会跑,世袭传承有个生死攸关的警告:人是比豺狼虎豹更凶残的两脚兽,绝对不要套近乎。
打电话叫专业的来呀,往哪打电话?打了电话会有人来吗?
还有,它会等着人来吗?
一切的一切都是问号。上天造孽,不该给世上最美丽的生灵以最凄惨的宿命。
现在我们能做什么,只有送上悲情一瞥,留下未亡遗像,为它的往生祈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