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收获》2005年第五期) 眉 毛 王 松
张志初来时,就有些与众不同,我们集体户的人却并没看出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张志身材虽不高,但很匀称,脸圆圆的,五官看上去也还谐调。只是眼睛很大,双眼皮很厚,这就使他的表情有些夸张。最先发现问题的是高建设。高建设说眉毛,这小子的眉毛!接着陈卫国和李大锤也都看出来,说张志的眉毛确实有些别扭。我们这个集体户的人虽然来自五湖四海,但大家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眉毛,我们的眉毛都生得很淡。其中尤以高建设为甚,他的眉毛几乎只是两道稀疏的绒毛,看上去若有若无。曾有一个翻过些旧时烂书的外村知青说,我们集体户的人从面相看,将来前景都不会太好,相书上说“女人眉轻、男人眉重为大样”,据此看,我们这辈子都很难扬眉吐气。当然,我们对这种歪理邪说并不放在心上。我们甚至还以自己的眉毛感到自豪。想一想吧,为什么偏偏是我们这样一些长着同样稀疏眉毛的人就跑到同一个集体户来了呢?这是不是一种缘分?而更令人称奇的还是我们这个村。这个村里的贫下中农,竟然也都生着同样稀疏的眉毛,有的由于过早脱落,眉骨上已所剩无几。这就使我们一进村便与他们打成一片,如同雨滴落入水塘。 张志却生着两道浓黑的剑眉,看上去又粗又长,眉心几乎相连,靠外的两端也高高扬起直抵两边的太阳穴。因此,他一来到集体户,立刻就显得很扎眼。 其实严格讲,张志并不算知青。据说他父母当初是同一间研究所的工程师,因为被查出有严重的历史问题,一家人就被遣送回原籍农村。后来不知为什么,张志才辗转来到我们知青集体户。因此张志就有些自卑,每天只是闷着头扛锄下田,在集体户里从不多说少道。但他那两道又浓又黑的粗眉却时时显出另类,让我们看着很不舒服。 我们很快发现,连老黑也看不惯他。 老黑是村里侯书记家豢养的一条大狗,由于身材魁梧,又长着一身黑亮的皮毛,很受我们知青宠爱,当然,我们宠爱它也是冲着它的主人,侯书记的手里毕竟掌握着将来选调的生杀大权。因此老黑平时就以我们集体户为家,无论谁有什么好吃的,都喜欢喂它一口。侯书记一家人的眉毛也都很淡,灰白中还掺杂一些微黄,看上去与皮肤浑然一色,所以,据高建设分析,老黑看不惯张志,很可能也是眉毛的缘故。先是政治学习。那时按照惯例,我们知青每到月初和月中有两次政治学习,顺便要开总结会,由侯书记点评每个人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表现。这时老黑也会列席参加,如果侯书记在,它就蹲在他身旁,侯书记不在则坐到侯书记的位置。那天是张志第一次参加学习,老黑一见到他,两只耳朵立刻竖起来,然后用力扭了几扭,呼地就冲他扑过去。当时张志并不清楚老黑的家庭出身,更不了解它的政治背景,于是就伸脚不轻不重地踹了它一下,又用手轻轻一拨,老黑就被摔到地上。老黑哪里遭过如此待遇,立刻感到受了侮辱,于是一下就恨上张志的那只脚,它呜嗷一声再次扑过去,一口咬住张志的鞋。张志穿的是一双绿色解放鞋,这种鞋的鞋底和包头都是用橡胶制作,于是立刻在老黑的嘴里发出像皮球一样咯吱咯吱的声音。张志平时下田,只有这一双鞋,连忙心疼地躲来躲去。老黑却不依不饶,仍还拼命地追着咬。这时侯书记才说了一句话。侯书记笑着说,我家老黑这样啃你,是稀罕你,拿着你那脚当猪肉骨头咧!
张志直到这时,才明白了老黑的特殊身分。 但为时已晚。老黑从此就与张志结怨。
不久以后,这种积怨又上升成一种仇恨。
起因是高建设。高建设吃了一盒午餐肉罐头。 其实在以往,高建设吃东西都是会给老黑一口的,但这一次他实在太馋,又是仅剩的一盒罐头,所以就吃得很干净,连肉汁也没有剩。老黑一直蹲在他跟前期待地等着,这时看看那只空罐头盒,咂咂舌头,就闷头趴到一边打盹去了。高建设由于刚吃了肉罐头,心情很好,一下就来了恶作剧的兴致。他突发奇想,将那只空罐头盒拴了一根细绳,然后又将这绳子轻轻系到老黑的尾巴梢上,做完这一切,就蹲到老黑跟前,突然冲它哇地大叫一声。老黑从梦中惊醒,尾巴本能地摆动了一下,那只空罐头盒也随之发出哐啷一响。这一响使老黑大吃一惊。它立刻蹦起来,那只罐头盒又随着响起一串哐啷哐啷的声音。老黑受了惊吓,回头朝身后看去却又摸不清底细,就一圈一圈不停地转,越转那只罐头盒也就越是在它身后不停地响。老黑终于暴躁起来,将头一昂咆哮几声,就冲向门外的田野一路叮叮哐哐地狂奔着绝尘而去。但当时谁都没有注意到,就在老黑跑出门外的一瞬,刚好看见了张志。张志正坐在炕上笑得前仰后合,两只手还在用力拍着自己的大腿,嘴里发出一串哈哈哈哈的声音。这就给了老黑一种错觉,使它认定,在自己尾巴上做手脚的人就是张志。 那天直到傍晚,老黑才怒冲冲地回到集体户。 老黑的样子可想而知,它的尾巴由于甩掉那只空罐头盒已被弄得鲜血淋漓,浑身沾满尘土和草屑,两只耳朵也疲惫地耷拉在额头上。令我们大感意外的是,它一进门并没去看高建设,而是呜地一声就扑向张志。当时张志正在吃饭,手里还拿着一个玉米面饼子。这个玉米面饼子被他切成薄薄的两片,里面均匀地抹了一层黄酱,还夹了几根葱叶,一片咸菜,最上面又放了一块臭豆腐,看上去非常讲究,很像今天“麦当劳”里的“猪肉照烧汉堡包”。在老黑扑过来的一瞬,张志以为它是对自己的“猪肉照烧”发生了兴趣,还举着冲它晃了晃,像要逗它的意思。但张志立刻就明白不是这么回事了,老黑那气势汹汹的样子显然是动了真格的,他刚要把手缩回来,老黑的嘴也到了,在咬住他手腕的同时,也一下就将他扑倒。这一次张志被咬得很惨,手腕上有几个很深的牙印,衣服也几乎被撕成碎片。 当然,这还只是开始。 在老黑的身上有着和侯书记一样的性格,就是对有些事会耿耿于怀。这一点张志并不了解。接下来没过多久,陈卫国和李大锤就进一步激化了老黑和张志的矛盾。那是一天中午,老黑正趴在我们集体户的炕上睡觉。当时刚吃过午饭,还没到上工时间,陈卫国和李大锤一边抽烟觉得无聊,就将一只墨镜给老黑戴上,然后又用一根橡皮筋给它勒牢。老黑被他们摆弄醒,一抬头突然发现眼前一片漆黑,顿时有些不知所措。也就在这时,它透过墨镜又发现了坐在一边的张志。其实自从上一次事后,张志已对老黑敬而远之。但此时老黑又盯住张志。也许它认定又是张志在捉弄自己,也许从墨镜里看去,张志的那两道剑眉显得更加刺眼,总之,它突然就发起怒来。当时它离张志大约有三米左右,竟然纵身一跃就跳过去将他按倒。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它这一次并不叫,也不撕咬,只是用两只前爪拼命去抓张志的眉毛。张志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搞得手忙脚乱,一边用手捂住脸就滚到了地上。 这一次事后,虽然张志被抓得满脸是伤,但还是受到侯书记的严厉批评。侯书记沉着脸说,你不要只说老黑不对,是不是也找一下自身的原因?你来之前,老黑一直是和大家打成一片的,关系相处得很融洽,可它咋就偏偏看你不顺眼呢?侯书记一边这样说,就又冲张志那两道又粗又重的眉毛狠狠看一眼,鼻孔里发出哼的一声。 后来的事情究竟是谁干的,始终是一个谜。总之,高建设陈卫国和李大锤,他们三个人都有可能。但事情发生后,他们又都矢口否认。 事情是从一个下着大雨的上午开始的。那时每到雨天,生产队里没活,我们就经常在集体户里玩一种游戏。游戏规则是这样的,大家将衣服脱光,须一丝不挂,然后挤到炕上相互推搡,被推下去者即为输,惩罚方式是喝酒。这个游戏有些像日本的“相扑”。它看似荒唐,其实极其残忍,被推下去的人越是被推下去,就越是要喝酒,而越是喝得晕头转向也就越是会不停地被推下去,直到摔得遍体鳞伤几乎爬不上炕来。当然,最后还有一个更令人难堪的惩罚方式,输者要去村里的小卖店买酒,而且不准穿衣服,只能光着身子穿一件塑料雨衣,如此被雨水一淋,里面的内容也就纤毫毕现。在那个雨天的上午,高建设陈卫国和李大锤,他们又拉我玩这个游戏。以往挨摔的总是李大锤,因为李大锤酒量很小,只要将他摔下去一次,让他喝了酒,也就完全丧失了战斗力,所以最后被罚去村里买酒的也永远是他。但这一次,他们显然想摔张志。张志身材虽不魁梧,却很灵巧,于是陈卫国和李大锤就事先与高建设商定,届时大家一起不动声色地配合。游戏一开始,张志果然被频频地摔下炕去,因此他也就不停地喝酒。但令我们没有想到的是,张志的酒量竟然很大,半斤酒喝下去还若无其事,而且越喝越精神,状态也越好。等高建设他们几个人发现了这一点,张志已喝得满面通红,额头青筋暴起,不仅脚下像生了根一样地越站越稳,手上的力气也越来越大。就这样,我们一个接一个地被他摔下炕去,然后爬上来再被摔下去,直到最后把酒喝光,又轮番通心粉似地穿着雨衣跑去村里的小卖店买酒。 这一次事后,高建设一直咬牙切齿。陈卫国和李大锤也都感觉受了屈辱,发誓一定要寻找机会,再将张志狠狠整一回。后来高建设就想出一个主意。他去村里找到赤脚医生,塞给他一包“海河牌”香烟,要了一小瓶医用酒精。回来后又找了两个一模一样的酒瓶子,都装了地瓜烧酒,然后再将其中的一瓶里兑了酒精。那时的医用酒精质量还很差,纯度却极高,几乎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这样兑进地瓜烧酒,酒的度数也就可想而知。 这时已进入雨季。没过多久,又有一天下雨。于是在高建设陈卫国和李大锤的共同提议下,我们就又在集体户里玩起“相扑”游戏。张志自从上一次玩过之后,反而迷上了这个游戏,当然,他主要是想喝酒,他的手头一向很紧,几乎没有什么钱,玩儿这种游戏可以白喝酒,自然何乐而不为。所以在这个雨天,当高建设他们一提出来,他立刻就积极响应。 但是,他这一次却被摔惨了。起初他为了喝酒,还故意总输,有时不等别人推他就自己往炕下跳。但他哪里知道,我们喝的是地瓜烧酒,而他喝的那一瓶里却兑了医用酒精。于是没过多久,他的身体就明显不灵活了,手上越来越没力气,脚下也有些凌乱。高建设给陈卫国和李大锤丢个眼色,就趁机越发使劲地往炕下摔他,然后再让他喝酒。张志渐渐已站立不稳,就这样像个口袋似地被他们摔来摔去。我担心这样闹下去会把张志摔坏,更怕他喝了这种兑过酒精的白酒会出什么问题,就一再提醒他们适可而止。 最后,张志终于人事不省地趴在了地上。 高建设他们几个人一见张志醉得像死了一样,才有些着慌,赶紧去村里套了一辆驴车,冒着雨将张志拉去公社的卫生院。那天一到卫生院,医生见张志这样精赤条条地被抬进来,还昏迷不醒一身酒气,先是吓了一跳,待问清事情原委,就埋怨我们胡闹,说你们知道医用酒精的纯度是多少吗,这样喝会喝死人的。然后又问我们,谁会抽烟。我们说都会。医生立刻警告说,千万不要在他面前抽烟,他现在呼出的都是易燃气体,划根火柴就能点着。 事后我想,张志的眉毛应该就是在那一晚被刮掉的。因为用驴车拉他回村的路上,李大锤曾说,这小子的眉毛,我怎么越看越别扭。陈卫国也说,他一喝了酒,好像眉毛都竖起来,是不是看着更重了?这时高建设就哼了一声,说干脆,给他刮掉算了!然后大家就都笑起来。不过据我分析,虽然高建设这样说,但他动手的可能性却极小。以往他无论出了什么主意,都是陈卫国去实施,如果陈卫国也不想动手,就让李大锤去干。 总之,张志一连昏睡几天。 再醒来时,他的眉毛就不翼而飞了。 那天早晨,张志醒来时并没觉出有什么异常。我们集体户的人看见他也都没动任何声色。这是高建设事先叮嘱大家的,说谁看见张志的样子都不准笑。当然,这里还有很关键的一点,就是张志起来后没有洗脸,否则他肯定会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张志醒来时已经很晚,生产队的扩音器里已在招呼社员上工,于是他拎起锄头就匆匆去了村里。 这一来笑话就闹大了。在这个早晨,张志出现在村里时的情形可想而知。正在等着下田的社员们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先用惊讶的目光盯着他看,就这样看了一阵,突然有人忍不住,扑哧一笑,大家立刻就都跟着笑起来,直笑得前仰后合乱成一团。张志脸上的两道眉毛虽然不太顺眼,但人们毕竟已经看惯了,这时突然没有了,而且显然是被刮脸刀刮去的,一点痕迹都没留,两个眉骨溜光油亮,一下就显得脸盘很大,看上去非常怪异。
张志似乎也已意识到什么,连忙跑去井台,趴着朝水里照了照,立刻就明白了。
这时大家都已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将张志围在当中,指指划划地像看一只动物。张志拎着锄,呆呆地站在人群里,没了眉毛的脸上先是涨得通红,渐渐就苍白起来。他朝周围的人们看了看,又看了看,然后慢慢转过身,低着头走了。 侯书记曾给张志出了一个偏方。侯书记说,把蛤蜊油抹在眉骨上,然后用火烤,如此每天三次,每次半小时,这样很快就能长出眉毛。但张志尝试了一段时间,不仅没见效果,眉骨反而更加油亮。后来高建设告诉他,说有一种喂麻雀的方法,刚出壳的小麻雀还没长毛,给它的全身涂了凡士林然后用火烤,每天三次,这样它就只长肉而永远不会长毛,直到最后,能长成一只很肥很大的肉蛋,放到灶膛里烧了非常好吃。 高建设说,你用的蛤蜊油,其实就是凡士林。 张志听了想一想,立刻瞪起眼,你是说…… 高建设微微一笑,我什么也没说。 他这样说罢,就转身走开了。 我不知高建设所说喂麻雀这件事是不是真的,也搞不清侯书记的偏方究竟会是一种什么效果。但这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张志的眉骨上确实再也没生出毛发。 张志从此不再去生产队上工。我们白天下田,他就独自坐在集体户的门槛上,看着远处的田野发愣。有时就这样从早晨一直坐到傍晚。他的脸上没了眉毛,在阳光下显得更洁净,看上去白白嫩嫩的很光鲜。老黑发现了张志脸上的变化,反而跟他亲呢起来,经常围在他身边转来转去,还总是用两只前爪搭到他肩上,试图去舔他的眉骨。 后来有一天,张志突然不见了。 据看见的人说,就在张志失踪的那天下午,在我们集体户的门前曾发生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看见的人是村里的羊倌,在那个下午,他正在我们集体户的附近放羊。据羊倌说,当时张志正呆呆地坐在门槛上,老黑又凑过去跟他亲呢,由于张志正在出神,并没注意到老黑,于是老黑的舌头就叭地舔到他脸上。这让张志吓了一跳。羊倌说,当时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张志出手也很快,前后总共不过几秒钟的时间,而他与张志还相隔一段距离,所以也就看得不很清晰,只见张志伸出手,猛一下抓住老黑的一条后腿,轻轻一掀将它放倒,然后又用脚踩住它的另一条后腿,就那样用力一劈,又狠劲一扯,就将老黑扯成了两半。羊倌心有余悸地说,尽管离得很远,但他还是听到了嘶啦一声巨响,非常骇人,老黑的身体就像一只被掰开的西红柿,一股血和乱七八糟的东西立刻喷溅起来,一直飞出很远。但由于张志用力过猛,还是劈得偏了一些,那老黑的头在其中一半上还用力叫了两声。然后,张志就那样一手拎着一半老黑,朝田野的深处走去,一根粉红色的肠子还被拖在他身后,在地上拉出一条血淋淋的印迹。高建设听羊倌说完这件事,沉吟半天没有说话。 陈卫国和李大锤却都不肯相信。 陈卫国摇头说,这不像张志干的事。 李大锤也说,就算他有这样的气力,也不会有这种胆量。 但在我们集体户的门前,的确还留有一摊黑紫色的血迹。 这以后一连几天,田野的深处总飘来一阵阵可疑的香气。 高建设点点头说,像烧狗肉的味道。 张志是在一个下着小雨的早晨回来的。他身上脏稀稀的,头发和胡须都已很长。但最令人吃惊的还是他的眉毛,仅仅几天时间,他的眉骨上竟又长出两道黑黑的眉毛,看上去比当初还要粗重,而且更加浓密。张志进来时,侯书记正为我们开会,会议内容是防汛。侯书记说,今年雨水勤,预计会发生大的汛情,公社已下发紧急通知,让做好防汛准备。 侯书记这样说着,一回头就发现了张志。 侯书记看看他问,这几天,你去哪了? 张志没说话,就在门口坐下了。 侯书记又看一眼他的眉毛,脸色就难看下来。 侯书记说,我正想问你一件事。 张志低着头,没吭声。 侯书记说,老黑不见了。 张志慢慢抬起头,不见了? 不见了。侯书记嗯一声,又问,你知道是咋回事么? 张志没回答,只把一根手指伸进嘴里,抠了抠牙缝。 这时,高建设陈卫国和李大锤也都有些诧异,他们相视一下,又看看张志。张志的眉毛的确有些异样,看上去油黑发亮。我也很认真地看看他。我发现,他这一次的眉毛无论色泽还是形状,都已完美得无可挑剔,但不知为什么,却总让人感觉不太自然。 在这个下着雨的早晨,侯书记原本还要继续追问老黑的事,却突然被打断了。先是外面的雨大起来,雨点打到窗户上发出一阵噼噼啪啪的声响,接着就听到村里的扩音器在招呼,让全体社员立刻赶去大堤防汛。侯书记又用力看一眼张志,就扔下烟头站起来,说老黑的事,我不会就这样算完的,等防汛回来吧,我还要仔细追查。 他这样说罢,就带领大家赶往大堤。 我和张志抬着一副筐走在后面。他的神色有些疲惫,一边走着,脖颈还不时抽动一下,嘴里发出咕地一声。我立刻明白了,他是在打饱嗝,他嘴里呼出的气味在雨中飘过来,隐隐还有一丝肉香。就在他回头的一瞬,我突然发现,他的眉毛被雨水一浇竟像涂了黑色的油漆,不仅更显黑亮,还一根根地直竖起来,粗硬的眉梢上挂了一层晶莹的水珠。 我想,他怎么会长出这样的眉毛? 我们来到大堤上,立刻投入抢险。起初,并没有谁注意到张志的眉毛。这时雨已越下越大,河里的水势也越涨越猛。社员们都在忙着抬土筑堤,谁也顾不上跟我们知青打招呼。就这样一直干到接近中午,终于排除了险情,大家才稍稍松一口气。 这时,突然就有人笑起来,说张志呀,你那眉毛咋长出来咧? 张志在雨中闷头挖土,并不回答。 又有人说,你抬起头,让大家看看呀! 张志就停住手,慢慢抬起头。 也就在这时,几乎所有在场的人突然一下都睁大眼,瞪着张志愣住了。高建设扔下手里的铁锹,走到张志面前,把头歪过来又歪过去,一下一下地端详着他。只见张志的两个眉毛不知什么时候都已竖起来,随着雨水冲刷,像两片树叶贴在眉骨上。 你…… 你…… 陈卫国和李大锤也走过来,伸手指指他的脸。 张志慢慢回过头,发现侯书记也正在雨中盯着他。 若干年后,张志的父母落实政策,他也终于回城了。 他临走的那天晚上,请我喝了一次酒。后来他有些醉了,就含混地告诉我,说他曾经听人说过,只要从活狗身上割下皮,带着热血贴到眉骨上,就能长在一起。 然后,他沮丧地说,都怪那场雨啊。 接着哼一声,又说,还有那盒蛤蜊油。 我听了只是笑。显然,这些都是无稽之谈。 张志对我说这些话时,眉骨上仍还没长出毛发。那里的皮肤已很细嫩,也很光洁,看不出一点毛孔的痕迹。但他已养成一个习惯,每天早晨,只要没有下雨,就总要用毛笔精心勾勒出两道眉毛的形状,看上去不仅自然,也很正常,而且非常的精致。 我想,今天的“纹眉”,也许就是从那时发展来的。 2005年3月16日 定稿于天津木华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