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知识分子劳动化的“楷模”
乐乎
从前有句口号深入人心,那就是“知识分子劳动化,劳动人民知识化”。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干部进“五七干校”无疑是知识分子劳动化的具体落实,而工农兵上大学,则是劳动人民知识化的典型事例。
父亲大小也算个知识分子,他响应号召,身体力行,对知识分子劳动化的口号理解之深刻,执行之彻底,即使在这个口号叫得最凶的“革”文化之命的年代,也是不多见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老人家是当之无愧的知识分子劳动化的“楷模”,之所以打个引号,是因为这个楷模没有得到任何官方机构的认可,是家人自封的。我们都觉得将“楷模”这顶帽子给父亲戴上,比“右派”这顶帽子更恰如其分,一点也没有做假拔高的嫌疑。
父亲离开大学讲台后,就开始了知识分子劳动化的漫长生涯。劳动能够改造人锻炼人,所以父亲首先被送去洞庭湖某农场接受劳动教养,边劳动边教养,在劳动中接受无产阶级的教养。具体搞些什么劳动,当时我还小,不太清楚,他解除劳动教养回来后,偶然跟母亲说起农活,无非是耕田撒种,插秧割谷之类,父亲似乎很自豪,说自己插秧扮禾如何厉害,耕田如何崭露头角,连老乡都赞不绝口,说没见过有这么会干农活的大学老师,以至提前几个月给父亲解除了劳教。
我在旁听了不以为然,认为父亲不够谦虚,因为他从小就生活在农村,一直都在干农活,直到考上大学才离开农村的,当然比一般知识分子熟悉农活熟悉农村。父亲说那也不一定,很多高级干部和领袖人物都是农村出身,为什么也相信甚至鼓吹亩产万斤、几十万斤的神话鬼话呢,可见农村出身的人不见得就一定会干农活,了解农村和农民。
父亲劳教回来后,教师是当不成了,被派到图书馆的书库打杂,干体力活,夹着尾巴做人。知识分子指点江山、忧国忧民的“夸夸其谈”自然偃旗息鼓,多了些饱经风霜,沉默是金、少说多做的品性。我们感到父亲在知识分子劳动化的道路上迈进了一大步,“劳动化”的教养效果确实显著。
专业是知识分子的命根子,谋生之道,但很长一段时间,父亲都不谈他的专业,他自学成才,成为另一个领域的“专业人才”,这个专业就是——种菜。
我家东侧有一块空地,父亲将它开垦成菜园,种上各类瓜果蔬菜。由于精心耕作,一年四季都有丰饶的收获,令人羡慕和眼红。家属区的其他人也跟着开荒种起蔬菜来,可见知识分子劳动化的影响和效果立竿见影,影响广泛。可能是其他人没有受过劳教教养的锻炼和熏陶的缘故,他们所种蔬菜的长势总不如父亲的好,这引起当地菜农的注意,经常有些菜农到父亲的菜园里转转,与父亲交流种菜的心得与体会,父亲也毫不保留地将自己的经验与菜农们分享。
父亲的菜之所以长得好,是注重理论联系实际的结果。他利用在图书馆书库干活的方便,拿回一些园圃书籍来看,用书本知识来指导实践,种出来的菜自然与众不同,例如南瓜有二三十斤重,丝瓜一米多长,大白菜几公斤一兜,萝卜长得像胖娃娃,辣椒挂果期可以延长几星期……父亲得意之余,还写了首种菜诗:“未雨先翻土,和烟早下秧。畦分秋韭绿,篱隔菊花黄。浥露朝尤嫩,经霜晚更香。由来重肉食,真味几人尝。”这样看来,父亲又可以说是劳动人民知识化的楷模,问题是他不但不可称为“劳动人民”,相反,还是人民的敌人,是不准乱说乱动的黑五类,所以无缘这一美誉。
父亲不但种菜是一把好手,他还有另一手绝招,那就是补鞋,是无师自通的。不过我觉得他在大学学过机械制造课程,应该有补鞋所需的基本力学知识和材料学知识,不能说自学成才,算是专业对口吧。当时穿塑料凉鞋的人比较多,鞋带部分容易断裂,他就用一把小刀作为维修工具来修鞋。先把塑料鞋带削薄,将一段同样削薄了的废塑料片紧紧压住鞋带,再将烧红的锯片插进两块塑料的连接处,顿时冒出一股青烟,把锯片抽出来,再捏一会,待冷却后用小刀修削齐整,鞋子就修好了。由于业务兴旺,家里还添置了一些修鞋工具,这样他不但可以修塑料鞋,还可以修补皮鞋、布鞋和胶鞋(主要是套鞋)了。
由于父亲修鞋技艺高超,技术全面,修旧如新,美观耐穿,职业道德好,服务态度又卑谦,来者不拒,从不收钱,立等可取,所以广受欢迎,成为远近闻名的修鞋师傅,每天家里都有一堆散发臭气的破鞋待修。我估计父亲后来被“改正”,修鞋的好口碑应该给他增加不少分,知识分子劳动化的确值得提倡和实践。
回忆起来,父亲劳动化的本领还有不少,如喂兔子,在极盛时期,我们家喂过50多只兔子,成为我们家的支柱产业,也是远近闻名。父亲甚至还写了一本《兔病防治百问百答》的小册子,但因身份问题无缘出版,二十几年后,父亲还提到这本有实用价值的书,引为憾事。
更让人称奇的是,父亲还有一项不错的手艺——糊信封。他利用在图书馆书库工作之便,经常带回来一些图书的包装纸,大肆开展糊信封的“业务”。他的手法娴熟,动作迅速,三下五除二,一会就糊好一大堆,完全符合信封的规格和格式,一点也不亚于街道工厂那些专糊信封的婆婆姥姥。在他的影响下,我和弟妹也学会了这一手艺。信封做好后分发给别人,颇受欢迎,我的同学也曾受惠。不过文革中有大字报揭露这是父亲以权(指在书库整理包装纸的权)谋私,小恩小惠拉拢革命群众的伎俩,从此以后,父亲就与糊信封这码事绝缘,我们也金盆洗手,不干了。以至传承无人,现在的第三代没有一个人会糊信封,传统工艺就这样失传了,殊为可惜。
我和弟妹先后步父亲的后尘,落实知识分子劳动化的指示,上山下乡。但我们的知识本来就不多,劳动几年或十几年后,肌肉发达头脑简单,劳动技能不精,知识水平下降,劳动化的效果并不明显,与父辈相比,真正是一蟹不如一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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