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总算可以慢慢移了,我们盼着前路的阳光。走出一段路后,重雾已是强弩之末,越来越稀薄,甚至可以欣赏云烟缥缈忽浓忽淡的景色了。这比起刚才被剥夺了所有题材的沉闷,就多了些丰富与轻逸。天色亮了些,但还是浓云密布,等到完全走出雾统治的地段,又遭遇了一场冰雹的强攻。拳头大的冰雹砸到路面上,像死守城池的军队投下的飞石。不过看着弹跳的晶莹球体,要比陷在浓雾中活泼。路边不时有翻侧的车辆,有人躲在树下等着救援。阿斌担忧砸碎玻璃,心里急,但不管他好急也快不起来。幸好冰雹为时不久,轰轰烈烈一阵过去了。冰雹要有刚才雾的耐性,那就麻烦了。可能是在苏仙岭附近,我们见到了蓝天。阿斌想要补回失去的时光,车开得快,路面滑,当然不是很快。不过,那已经叫痛快了。到底不是享受痛快的时刻,过了郴州不远,一股强风横扫过来,沙石翻腾,田畴狼籍;一大片黑得毛骨悚然的云雄踞前方。再走,暴雨,看不清路面。直劈下一条闪电,像一个裸体女妖,大幅度地扭摆明亮的躯体,径直冲向山腰一株枝节盘缠交错的大树。树激动得燃烧,同时跟着闪电旋舞它浓密的枝叶。随后一声霹雳,大地六变震动。雷声犹如部落大战擂起的鼙鼓,狂放、糙野、雄视八荒。山腰那树,燃烧得纯粹,正欲慢慢释放它百年邂逅的惊喜,却被雨的嫉妒扑灭。闪电留恋那树,执着纠缠不肯离开。树不顾雨的狂暴,顽强喷发它的热烈。 后来不知是一个女妖化作了一群女妖,还是一个女妖唤来了一群女妖,她们以雷、雨、风为衬景,带来天外的艺术。她们在天际、在头顶、在山巅,在旷野,在厚厚的云层中舞蹈。我看着她们在天和地之间汪洋恣肆,同时还看到痉挛的大地,奔腾的泥沙,看到公路变成汹涌激流,看到傲慢的、平时在公路上绝尘不顾的现代工业产品的一筹莫展。风雨更加猛烈了,它们渗入雷电。风雨的呼啸,产生一些相互牴触的和声和怪异的不协和音。我产生了投身它们的激情,投入雷电风雨的怀抱。在雾里我一点没有这样的感觉。假若在雾里也生出激情来,那么至多是纯沙龙的。但在风雨雷电中,我觉得我正年轻。我回到了过去。茫然、彷徨。想走、想奔、想跑的渴望占领了我。我重新面对不安、恐惧和挣扎。我有些希望眼前这个壮美的,破坏的,恐怖、猖獗、玉石同糅的宇宙不要消逝。我宁愿守在雷电风雨中,哪怕被殛毙。阿斌说,一天里遇到大雾、狂风、暴雨、冰雹、雷电,谁信啊。我想起了“荒诞”。荒诞不是无聊,更不是欺骗,荒诞不是让我们瞠目结舌就是让我们美不胜收。我说了这个意思,阿斌没有答理我。刚才他去打听了情况,前面有山体塌方,快要清理好。路面有点松动了。他的眼睛直盯着路,盯着互不相让的车辆。他费尽苦心寻觅缺口。他想冲出去。或者说,他想逃亡。我们一路喧哗过耒阳,这之后,除了温度愈行愈低,没有什么热闹了。到了株洲,车内显示“车外温度摄氏7度”。下车哆嗦着吃了一碗方便面。饥寒交迫中方便面的味道,百味俱全,妙不可言,到现在我们两个人还间常提及。是加油站附近的便民店,女老板坐在电暖炉旁边看电视,肥猫缩在她屁股底下。我们正打算干啃方便面,她提来一个热水瓶。这举动使我们两个人都觉得她人好。她问,看你们单衣单裤,短袖T恤、短袖衬衫,广东来的吧?她又问,路上看见冰雹打死牛、雷公打死人了吗?阿斌说,没有啊,哪个说的?她说是电视里说的,一条牛被冰雹击中天灵盖;一个人在树下躲雨,变成一筒焦炭了。
发表于2010年10月《文学界》上旬刊。总题目叫《歌哭于斯》,这是头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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