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淡淡的远山
垅上……旷野……淡淡的远山如残墙一道起伏蜿蜒,山那边都有些什么呢?用心捕捉着感受,感受久远迷茫。 那个夏天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正中午的太阳是白的,晒得田野冒油烟。晒谷的都回去吃午饭了。留下我这个管场的,一个人独自坐在嗮谷坪边保管室门槛上,木然地看着谈谈的远山。一个月以来每天十几个小时的强体力活,使我一坐下去就不想站起来。脑子里胡思乱想,山那边都有些什么呢,有北京,上海,城市,工厂,什么都有。可属于我的只有一片空白,山村闭塞啊,度日如年。 突然有人来告诉我有招工的消息!这不是白日做梦吧? 来报告这个好消息的是一个下放干部。说他干部,是个称呼,唯一与农民不同的是他不会在干活时当着大家的面车转身子就撒尿。他每天出工,回家自己做饭吃,所谓的家,是生产队另一间装肥料的保管室。新窖的灰里没踩死的屎蛆常常爬到他的鞋子里,更不用说一股股的臭气了。 我说,听谁说的?哪里招工?真的假的? 他说,好像听说有你的名字,不要急。你迟早会要出去的。 幸运也许是翻越那淡淡的远山跳进来的吧?幸运如果光顾得太突然,是令人不敢置信的。会要不时怀疑它的真实性也怀疑自己的听觉是否正常的。 不久前遇到过一个同学,他是个招工狂。不知在哪里弄到的一张废招工表,他当宝贝收着,常揣在身上,不时拿出来看,当作精神食粮。我问他,有消息吗?他掏出招工表,摸平着卷起来了的角:我不管。我反正近,每天去一次公社。他们没一个我不认识的。我脸皮厚,遇上开餐我就和他们一起上桌吃饭。我说,你不会是得了神经病吧。 我决定连夜去找他落实。但是又担心反而走漏风声。让我先享受一晚上,做个好梦吧。希望我在梦里,身穿工作服,头戴柳条帽!下午干活,我觉得力气格外大,两百斤一担的水谷子,随便把它挑起来。只是心事重重,走路有点轻飘,说话没有底气,老是分神,想它,望它,看它是落在花间的一只蝴蝶,不敢让它受到一丝丝干扰,怕它受惊飞走。
晒谷的大嫂打趣说,想男子啦?我没有理她。她开起玩笑来没有分寸,搞不好被她当胸抓一把,很痛的。 农事正忙,只能让兴奋与不安相煎,让期望在压抑中挣扎。唯有日子的脚步不曾停歇,时钟噹噹日夜撞击着心房,巴望着它把幸运的蛋糕缓缓推送过来。傍晚,暑热消散,山风吹送草垛的芳香,水车静止成为一幅图画,老牛上墈哼哼唧唧,倦鸟归林叽叽喳喳,凝望着那一道淡化得若有若无的远山横断西天,抽出了一绺残阳,看那残阳在水中铺陈,半边瑟瑟,半边滚红。乡村真美啊,如果不是要天天出工,如果天天出工不是到年底分红还要欠账。 春插的时候,从长沙来了两个人找到我,拿出一叠单子,我们串联队员名单一个不拉都在上面,他们抽出我签的借条,叫我还账。证据确凿,我供认不讳。上一年,我做了两千工分,倒欠人民币四毛六分。我承诺,秋后算账时候你们再来吧,到时候有多少你们全拿走好了。他们什么也没说,走了。 他们走了后,我去送妹妹。妹妹在深山里凉席厂做临工,回来接口粮。路很远,不好走,她劳动力很差。我挑着担。我们聊着串联时的趣事,又在背后说两个长沙人的怪话,一路嘻嘻哈哈。眼看天色不早,路程过半,好了,不送了,走吧。妹妹有点磨蹭。我很想把她送到岸。又想她总得自己慢慢长大。只见她因少见阳光而白生生的脸突然涨得通红的,怯怯地将早就攥在手里的几块钱硬塞到我的口袋里,紧紧捂住我的袋子不让我掏出来还给她。我们无言地相持了一会儿。她说,给你买纸的。我愣住了。她挑着担子走了。前面的山更高,路更难行。她瘦小的身影像只螳螂。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流泪,想妹妹和我们的命运。 当个农民,一年到头辛辛苦苦,不谈养家,尚难以糊口 。知青同学见了面,也没有谁再像头一年样张罗就餐事宜。泛泛地说一句,下次来玩啊,然后讪讪地不欢而散。 招工的消息令我振奋,充满着幻想能忘记艰辛。不久后果然有人走了。但幸运没有降临到我的头上。即使这样,我也很高兴,总比一潭死水要好,希望在,才有盼头。 下一年,我如愿以偿被招到心仪的铁路工作,端到了一个铁饭碗。璨烂的笑容挂在脸上,我激动兴奋得令人惊讶。这是人生的盛典啊,无异于如今的学子考上了北大清华。离开乡村,把我们人货混装地安顿在一辆货车上。但我觉得那是我这一生中坐过的最高档豪华的大巴,沿着浏东公路畅行,货车象装上了翅膀,振翅放飞了我的梦想。 如果按照正常年景推算,这应该是我大学毕业的时候。在特殊的年代,我就读了一所特殊的大学。我在社会大学摸爬,在乡村大学滚打。惜福是我读到的最好的课本,懂得感恩是一个人最高的文化。我所体验的体格和意志的磨练,对于祖祖辈辈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农民来说,是家常便饭。那是一个时代的定义,农民和知青是一根藤上的苦瓜,而招工这种人生奢华,他们连想也不用想,没有谁会站出来为他们说句话。 时至今日,当年视作火坑和炼狱连一天也不想多呆的乡村,却像是一幅织锦,悬挂在我心上。它构图别致,织造精美,朝露晶莹欲滴,农妇拾柴濯衣,大处浩然,小部精准。若将它铺在地上,一声芝麻开门,它将徐徐展开,活鲜鲜地复制那个小山村模样。小山村啊,你是我一处心灵的牧场,我愿意领着我的牛呀羊呀去接受洗礼,在那偏远的地方去放牧我的心猿意马, 卑劣龌龊的心理会得到净化,气质和气度会得以升华。啊,小山村,你哪里是什么炼狱,你是我的学堂,我的天堂。
201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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