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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刘齐散文:用毛泽东短信对暗号

不久前,我乘K45次列车从北京去福州。吃晚饭时,得知餐车主任曾在福建插过队,我就用庄严口吻说:“寄上三百元,聊补无米之炊。全国此类事甚多,容当统筹解决。”餐车主任眼一亮,马上看我像看同志,一个接对了暗号的自己人。

我说的这段话不简单,它是最高指示,是多年前毛泽东写给福建一个知青家长的短信,曾作为中央红头文件,郑重下发给各省市自治区党委、各军兵种党委、各大军区省军区野战军党委,也下发给我们基层人民。我们那儿的支书握着大茶缸子为我们宣读文件,宣读到文件抬头,也就是上述各受文单位的名称时,他的语调顿挫有力,非常大气,至今我记忆犹新。这封信太重要了,它表明,领袖不但让广大知青上山下乡,而且还支援了一笔钱财。如果有人自称知青却不知道这封信,那他十有八九是冒牌货。,

餐车主任姓许,瘦,精干,是那种眼里有活,一刻也闲不住的人,当年种庄稼一定是把好手,镰刀磨得飞快,稻捆扎得结实。评工分时群众会说,给小许高分吧,小许利索。刘齐那小子不行,回回落后,别人在地头都抽上烟了,他还在地当间闷哧闷哧瞎忙。

接下来我和许主任相谈甚欢,言语中频频出现四类分子、五七战士这种陈年老词,旁边擦桌子的女孩听得雾迷山罩,一愣一愣的。我和许主任眼目相对,不自豪,也不自卑。许主任聊天不耽误干活,账本、饭票和钱匣儿归置得井井有条。

餐车已经停止营业,服务员打扫完卫生准备吃工作餐,威严的乘警和列车长也坐了下来。只有我一个外人。许主任说没事你坐你的,一会我请你喝啤酒吃鱼丸。我很高兴,有一种混到内部来了的感觉,心想如果许主任官再大点,我肯定会更借光。又一想也未必,人一当大官警惕性就高,哪里会随便和生人搭话?想搭话手下人也得善意劝阻,或者提前侦察一下。

许主任请喝啤酒时我坚持付款,并给他倒了一杯。他不喝,沫儿都洒出来了也不喝,说车上有纪律,不准沾酒精。

车到蚌埠时,有人砰砰敲玻璃。拉下车窗一看,是一个老年妇女,就着站台昏黄的灯光,推销一种瘦小的活鸡。

许主任买了一只,放在青菜筐旁边的空纸箱里。见我诧异,就说这是土鸡、柴鸡,比关在鸡场的鸡好吃,而且不贵。

我说,我们东北管这个叫笨鸡,或者遛达鸡,叫自由鸡也行。

许主任一笑,说笨鸡才准许自由,聪明点的就关在笼子里了。

我说你老婆真有口福,许主任说她病了。

我问她是干什么的?许主任说是下岗工人。

我有点难堪,试图安慰几句。许主任说没关系,早已习惯了。

又谈一会,我起身告辞。

许主任邀我明早再来,说那时车已进入福建,一边是悬崖峭壁,一边是水,风景特别美,他会告诉我当年他在哪儿插队。

又说,毛主席那三百元当时挺值钱,现在买不了几样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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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民党老人和大陆儿子赤裸相见
台湾选举时,我刚好在芝加哥。揭晓当天是个阴雨天,几个朋友带我去市郊植物园参观。车上的英语广播宣布结果之后,大家议论一会台独,又议论一会国民党,不知不觉提起了胡先生。


    谁是胡先生?我懵然不知。


    一位朋友说:胡先生的经历,拍二十集电视剧不用现编。然后娓娓道来。

   
    胡先生,安徽人,国民党一位高官的小儿子,当年国民党撤离大陆时,他只有五岁。哥哥姐姐都随父母走了,惟独他留在叔叔家。不是父母不疼他,是叔叔有一大片产业,却没有子女,就指望他来继承。分手那天全家人哭天抹泪,不知此一别何时才能相见。


    叔叔把少年胡先生留在身边,想法挺好,可惜在当时轰轰烈烈的革命形势下,可操作性已经变得越来越渺茫。别的小孩都在准备继承无产阶级事业,你却让他继承地主资产阶级财产,合适吗?


    经过一番不算复杂的过程,叔叔的产业充了公,人也过了世,少年胡先生孤苦伶仃,便被送到大西北去支援边疆。不料他十分想家,用所在农场领导的话说,他十分贪恋城市生活,因此三番五次往安徽老家跑。


    倘若是今天,跑也就跑了,人才流动,避开春运高峰就行。但那时不可以,那时管这个叫盲流。有关方面不肯袖手旁观,动员他回去。动员的人方法比较简单,三说两说抡起了皮带,宽皮带,有铁头卡子的那种。十三岁的胡先生方法也比较简单,没有皮带抡,他抡板凳,只抡几下,便把动员者的肩膀抡坏了,把自己也抡进了班房。


    从此脾气越来越“驴”,谁欺负他,他就跟谁干,不管打得过打不过。即使打不过,对方也占不了太大便宜。胡先生年纪虽小,却无牵无挂,因此挺敢下手。渐渐打出名气,也打出义气,结交了不少江湖劳动人民好汉。

      
    那一段日子挺苦,幸而母亲临行前,还托付过胡先生的姨妈,使胡先生在大陆不致于举目无亲。倘若姨妈大方一点,他的日子还不至于太苦。姨妈手里有一笔钱,是父母辗转托人带给他的。不料姨妈有两个特点,一是口风严,二是热爱亲生子女,因此挪用专款,投入自身建设。好在没有大吃二喝,狂买奢侈品——那时也没什么奢侈品,一小瓶雪花膏已经很资产阶级了。所以,姨妈把钱花得还算值,好钢用在刀刃上。谁的刀刃不是刀刃呢?

      
    胡先生的父亲胡老先生到台湾后,由于官多位置少,只当了国民党的立法委员,有职无权,心情怅然。逢年过节,天灾病热,老立委总想起小儿子,觉得对不起他。自己这边再不济,也是一大家子人在一起,互相有个照料。儿子那边怎么办?伤风感冒了,还得自己给自己倒热水。怎么想怎么觉得,当初过继儿子的决定是个错误。


    胡先生在大陆孤身一人,风风雨雨,锻炼得铁柱一般。该铁柱什么都不怕,只怕见到别人的天伦之乐。嘴上不说,心里难受。除夕夜,中秋节,一碗汤团,几声鞭炮,都可能让他心如刀搅。盼哪盼,好不容易盼到这边准许探亲了,那边却左一个条文右一个规定,总之是难以成行。


    直接去不了,那就拐一个弯吧,一拐拐到亚美利加。


    胡先生的兄姊随父母到了台湾,上了学,出了国,现在都在芝加哥居住,是殷实文雅的中产阶级。闻听弟弟来美,纷纷解囊相助,以表手足之情。


    与一奶同胞的兄姊相比,从底层混出来的胡先生显得分外粗鲁,而且固执,亲骨肉的钱分文不取,怎么劝也不允。当年我在老家那么小,都分文没取,现在出来了,挺大一个老爷们儿,拿别人的钱算什么能耐。


    胡先生撸起袖子,进餐馆打工,从洗盘子干起,一直干到厨房的最高职务——大厨。烧的菜很好吃,色香味型俱全。厨政主持得也好,二厨、油锅、抓码、切菜,各方面人士都服他,说他够意思。


    但是,性子依然暴躁,方法依然简单。有一次几个黑人流氓来捣乱,餐厅小伙计好说歹说,仍然制止不了,胡先生一脚踹开厨房门,用中文破口大骂——


    “我X你妈的!”


    边骂边举起菜刀,奋力追出去。流氓满街跑,胡先生嗖地一下抛出菜刀,没把那帮家伙砍翻,倒把水泥路面砍出火星。


    胡先生在美国餐饮业拼命干活,攒足了钱,便动身去台北探亲。


    那年他五十三岁,父亲九十多岁,爷俩整整分别了四十八年。


    事先给老爹写了一封信,很短,没怎么抒情,也不会抒情,就是写些行程班次什么的。但父亲接信后,仍然老泪纵横,反复展读。


    飞机抵达台北那天,父亲特意换了身衣服,早早守在家门口。


    本来还计划去机场,上车时惴惴的,又不敢去了,主要不是怕激动,怕身体吃不消,而是担心儿子怨艾。知道这个孩儿脾气倔,一小脾气就倔,犯了错,大人怎么打都不求饶,狠狠看着你,一点不哭。现在分手这么多年,见面说不准会发生什么事,就临时委托儿子他舅去机场迎接,伺机观察、解释一下。


    都说近乡情更怯,家里人其实也怯。


    天太热,老父挺着腰杆,立于阶下,汗流不已,心跳不已。


    老母说,时间还来得及,你先洗个澡,凉快凉快,再说衣服也都溻透了。


    劝了几次,老爷子勉强进了澡间。正草草冲洗呢,忽听车声阵阵,儿子到了!白发老人立刻爬出浴缸,赤裸着身子,颤颤微微,踉踉跄跄跑出来。


    子孙满堂,宾客满堂,大家目瞪口呆,都看傻了。


    一丝不挂的老人旁若无人,跨出房门,一把搂住儿子,嚎啕大哭,大叫:

“老小啊,我的老小!”


    胡先生虽是粗人,但事先脑子也转过念头,该怎样与父亲相见。他万万没有料到,会是这样一种场面。年过半百的儿子五大三粗,几乎比老人高出一个头,高出一个头的儿子粗声粗气,喊一声爹,也放声大哭,边哭边试着跪下,准备磕几个响头。老人死死不放,儿子力气再大也挣不脱。


    父子二人拥在一起,浑身湿淋淋的,地上也湿淋淋的,分不清哪儿是泪水,哪儿是澡水。

……


    芝加哥植物园快到了,胡先生的故事只讲了个梗概。全车人静静坐着,惟有雨刷在沙沙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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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体活动

数学系访问学者老梁特恋群儿,没事儿总爱串门,却不知在美国串门是要事先约定的,因此经常当不速之客。敲门时手还挺重,梆梆梆梆,捕人似的,往好了想也跟剁馅儿似的。主人若闲着,倒也笑脸迎客,陪他说些个因缘。如果家里碰巧有一件事,这事又不愿让人知道,就很麻烦,双方杵在门口,嘿嘿干笑着,半晌不挪步。老梁不但恋群儿,组织观念也强,入校后发现无人主动前来领导,便嗫嚅着打听别的中国学人,这事或那事应该向谁请示?大家说不用请示你自己决定就是。老梁只好自己决定,但内心却很忐忑。以后遇事又问向谁请示,人们便不耐烦,说,你现在是在美国啊,只要不犯法,没人有闲功夫管你。从此,老梁的事成了一个笑话四下流传。

我从不笑话老梁,相反倒很同情他,尽管我在国内时,从小学到工作单位,操行鉴定总是自由散漫。忆往昔集体活动稠,刘齐在人堆儿里常溜号,偷着弄点儿个体的小动作。不料每次都低估了领导的洞察能力和群众的雪亮眼光,只好检讨再检讨,保证复保证。到美国后不瞒您说,我着实轻松了一阵子。起床起晚了,索性蒙起头,再搂它一个回笼觉。听课听腻了,抬起屁股大大方方走人,同学熟视无睹,老师也熟视无睹。离开教室,想干啥干啥,爱上哪儿上哪儿,汽车一拧钥匙,呜的一声就启动了,出城出州甚至出国都不用报批。

可是,轻松轻松又有点不得劲儿了,直觉得四周里空空荡荡,飘飘悠悠,脚落不了地,手也没个抓挠儿,没个挂靠。不论老美还是老华,大家都是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爹没死娘没嫁人也是个人顾个人。一年到头没什么人注意你,总结啊汇报啊就更谈不上了,以至于我都有点想念那些领导起人来无微不至的国内上司了,甚至想念那些烟雾缭绕、咳嗽声不断的大会小会。

我当年插队的屯子,有个叫福德的老实农民,每天下晚在家扒拉几口饭,赶紧往队部,不管有会没会,炕头上一囚就是半宿。自己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利索,偏爱听别人说,说什么都行,能连成}留儿就行,听到精彩处还会傻傻地笑,边笑边拍炕席,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甚至有人拿他取笑他也不恼,大家笑,他也笑,好像笑的是别人。

公社黄了以后,小队部夷为平地曲终人散,不再敲钟,不再集会。福德每天吃完晚饭仍然到老房场那儿转悠,有时就坐在破砖乱瓦上发呆。过路人逗他说福德你逮蛐蛐呀,福德不理不睬,过路人就叹惜说福德魔怔了。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也认为福德魔怔了,遇有熟人从乡下来,还总打听他好了没有。直到现在,我呆在美国,呆在静寂的、没着没落的空气中,我才逐渐理解了福德。

福德哪里是魔怔了,福德是馋集体活动了!刘齐现在也馋!

有时,我实在馋大发劲儿了,就到酒吧、咖啡馆一坐,和随便什么人聊一聊。聊一聊就好受不少,同样的酒,同样的咖啡,在人群里喝跟独自闷喝感觉就是不一样。

当然价格也不一样,不一样得让人心疼,刘齐还没发展到刷刷甩大票子的阶段。

不过话说回来,若是真到了那么一个阶段,也就用不着泡酒吧了,我一定租个大场子,再雇一帮子人,即兴想个题目,一口气开它一百天的会,不过足了瘾不准散伙!

美国有没有这样的地方,既不要钱,又能经常参加集体活动?有,这地方就是教堂。

美国的教堂和商店一样随处可见,商店管物质,教堂管精神。每个星期天一早,大人小孩都穿得周周正正,神采奕奕的往教堂奔,遇熟人还招手握手,拥抱接吻,说些别来无恙体重或股票指数降了没有的亲热话,俨然一次美妙的大Party,就差举着香槟酒碰杯了。教堂还时常举办一种叫"查经班"的活动,来者不拒,多多益善。查经班疑是早年间的译文或港台一带的叫法,英文是BibleStudv,Bibl。是圣经的意思,Study是学习的意思,故译为圣经学习班也不为过。参加这个班不但可以得到免费的宗教读物,还可以吃一顿晚饭,管够吃且分文不取。我参加的那回吃的是炸鸡腿儿和蔬菜汤,味道满好,只是稍微淡了一些。

晚饭之后,十来个人一间屋子,团团围坐,由一人诵读经文,大家逐段讨论,领会微言大义。我不是基督徒,我那一组还有几个也不是基督徒,我们便被称为慕道友。这使我不由得想起"红外围"的名称。"红外围"是红卫兵的外围组织,通常由那些出身不太纯但仍可争取、团结的份子组成。 "红外围"的袖章不太宽,色彩不太艳,对黑五类的态度也不像红卫兵那么凶,但骄矜之气还是有的。开始查经了,我收起不伦不类的联想,凝神细听。我所在的房间里恰巧都是些木呐谦让之人,一段经念完,任凭领读人百般提示--耶稣用五饼二鱼喂饱了千百人这一段有几层含义?说明了什么?可大家面面相觑,就是不发言。我于是有些不忍,便一二三四因为所以的谈了一通。

场面渐渐活跃,人人露出赞佩神色,领读的女士更是频频点头,并大声夸奖说,刘先生第一次参加活动,就讲得这样好,看得出刘先生一定很有悟性。我心想没摸过大膘子月亮还没见过大膘子月亮?再说红宝书指方向咱也是过来人了,讲用会不拿稿侃它半小时一点不打怵,顶多有点嗑巴。

回忆镜头一:生产队忆苦思甜,我发言说旧社会贫下中农穷得连袜子都穿不上,这时一个嘎小子插话说福德现在也没穿袜子,福德,你对社会主义有想法啊?哄堂大笑。福德也笑,笑完又有点紧张,怯生生地望着我。他果然没穿袜子,破棉裤和破棉鞋之间,露一截黑瘦如铁的脚腕儿。

回忆镜头二:福德家稀疏的秫秸杖子前边,风呜呜的吹,吹得秫秸杖子簌簌的响。我送一双袜子给他,他默默地看着我,那眼神与其说是充满谢意,不如说是充满歉意。我转身要走,他执意让我进屋,进了屋又没话,只是干坐着,大眼瞪小眼,抽烟。一袋"蛤蟆癞"抽完,我便告辞。福德咽了口唾沫,很努力地说了一段话,吭吭哧哧的,断断续续的,其大意是,他喜欢听我发言。

查经结束,各组人员聚到大厅学唱赞美诗,一人发一张激光打印的歌片儿,一排排并肩站好,跟随教会人员抑扬顿挫地发音。用电子风琴伴奏的小姐风度极佳,有人唱错了,大家都笑,偏偏她能憋住不笑,并且宁静地、鼓励性地注视着唱错的那个人。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数学系的访问学者老梁。

学唱结束,我走过去和老梁寒暄说,刚才吃饭怎么没见到你啊?老梁说他在后面帮厨。

我说怪不得菜汤这么中国呢,原来有老梁的智慧在里边。

老梁忙谦虚说不行不行,又说这里什么都好,就是调料太缺。老梁穿一件黑色西装,西装领的上面搭配着白色的衬衫领。老梁的头发也是黑白搭配,却是黑在上,白在下,上面的是染过的,下面的是新长的。

"你常来吗?"我问。"每次都来。"

"感觉怎样?""挺好。"

"怎么个好法?"

"隔三岔五就活动一次,有个念想儿。遇到困难大家还能帮衬一把。"

我报之一笑,同时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你是不是已经......"

我想打趣说已经加入组织了,话到嘴边又止住了。

老梁懂我指的是什么,他说还没有呢,说完脸就红了,红脸上还浮出一层浅笑,通常只有那些被人说破心事的少男少女,才会有这种羞答答的浅笑。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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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绕阳河

纽约我的寓所附近,有两条世界著名的河流,一条叫东洞,一条叫哈德逊河。在东河,可以看联合国大厦,在哈德逊河,可以看自由女神像。当然,人们看到的远不止这些,还可以看到更多的东西。譬如我,就常常在两条河水的粼粼波光中,看见另一条河向我闪闪发亮。这条河,就是辽西平原上的绕阳河。

到美国后,有时我跟老美打趣,用囫囵半片的英语略抖咱国一小包袱,老美居然嘎嘎笑个不停。然后问我,中国人都像你一样爱开玩笑吗?我就说我是最孬的一个,但凡好一点的都不敢派出来,怕把你们一州又一州的人都笑岔了气于心不忍。说这话时,我往往想起苦中作乐、笑口常开的绕阳河父老乡亲、美国是既富裕又幽默的国家,但有些老美却据此认为,清贫的民族象缺钱一样缺少幽默。他们忘了,幽默是全人类的天性。幽默与资金截然相反,是谁也不能垄断的。

绕阳河的人勤劳朴实,恢谐爱闹,喜欢聚堆儿。

诙谐这种东西,和妙龄少女一样,最耐不得寂寞。少女思春,诙谐思群。天下这么大,还没听说有谁关起门来一个人孤孤零零偷偷摸摸诙谐的。单人牢房里的乐天派如果想幽上一默,也得趁狱卒送饭时抓紧进行。

那时,绕阳河还在人民公社治下。作为一种废黜多年的生产方式,公社纵有一千条缺点一万条错误,但至少有一条让人怀念的好处,就是给生来爱热闹爱开玩笑的绕阳河人提供了天天聚集在一起的良机。春种秋收,夏锄冬储,田间地头,场院队部--绕阳河叫"队窝子",不时就能听到一阵又一阵笑声。一根高粱垄长得一天铲不完,即使铲完了明天还有一根更长更荒的。一顿饭俩大饼子一疙瘩咸菜,顶多还有两根筷子。大米干看(干饭),粉条留着(溜子),鸡蛋搁着(膏子),猪肉走着(肘子),人再不逗个乐子解解乏顺顺气,人跟牲口还有什么区别,吃草与否?打响鼻与否?

不知为什么,绕阳河往往用"屁"和"泡"这两个字来形容与开玩笑有关的事情。 "这小子挺屁", "那家伙挺能泡",所指的都是嘻嘻哈哈能开玩笑,没有什么贬义夹在里边。如果愣说有贬义,也是一种亲昵的、笑骂型贬义。

能泡的人是红花,经得起泡的人是绿叶。有了这两种人,人群才更像人群。我比较幸运,在知青时代,以及后来在工厂,在大学,在机关,总能适时遇到红花和绿叶,从中得到无穷的欢乐和慰籍。

绕阳河红花一丛,小强子最红。绕阳河绿叶一岸,福德子最绿。小强子土一点说是屁小子,酸一点说是传播笑声的使者。这个十八九岁的娃娃脸小个子仿佛就是为了开玩笑才生到世界上来的,肚子里什么也不装,单装一样东西:俏皮话或曰"屁嗑儿"。小强子是最受欢迎的人,他在哪儿干活哪儿热闹,于是派工时便得不到看青、铡草之类游兵散勇相对自由的俏活,而是永远跟着大帮劳力一起行动。他能讲一囤子笑话,荤的素的全在行。素的清新活泼,老少妇孺咸宜,拿到县委去也挑不出毛病。再往上就不好说了,级别越高越有水平,越能控制笑。笑也有级别,像我们这样咧嘴傻笑的,一看就是一百级以下的基层群众。

我特没出息,小强子那么多优秀的素型玩笑我大多忘了,偏馋猫似的记住些荤的。荤的不登大雅之堂,偷嘴和尚吃肉,得鸟儿悄儿地嚼。比如东北乡间流传的"四大"型顺口溜系列:四大蔫、四大硬、四大舒服、四大累、四大红、四大黑,等等。每一套的头三句都挺家常,仅起铺垫作用,末了一句准下道儿,令人忍俊不禁又羞于复述。这种顺口溜小强子知道的比谁都多,能一口气说出几十套,其中仅四大绿这一套不沾荤腥:

青草绿,西瓜皮,王八盖子,邮电局。

素则素矣,却似乎对邮电这一行业有不敬之嫌。幸而只是逗乐,吃农业粮的占一点吃皇粮的口头小便宜而已。如有人笑说小强子贬低人民邮政,小强子就说他贬的是败家的皇帝--跟洋鬼子干仗没能耐,连穿衣戴帽这么点儿事也办不利索。当初那么多颜色,挑什么不好,单挑了个西瓜皮色儿,害得邮差从清朝一直绿到民国,从民国又绿到解放。迟早,得当四旧破了,改个红色儿的。人多量大红颜色怕不够用,就得暂时穿一段粉红色儿的。

"同志们哪,"小强子噗噗吐了两口气,给想象中的麦克风试音,"国家有困难哪,要体谅啊。一穷二白嘛,粉红色来之不易啊。"小强子还擅长一种极特殊的猜谜游戏,叫荤闷儿素猜。歇气时,大家在地头横躺竖卧,嘿喽气喘。我们几个男知青凑到小强子跟前,听他的笑话抽他的烟。偏又不会卷,灰绿色的"蛤蟆癞"在狭长的烟纸上一疙瘩一疙瘩,活蛤蟆似的不肯就范。小强子于是飞快地卷好几支松紧适宜的喇叭筒,每支都礼貌地留出个三角形纸边儿,一一递来,让我们用自己用吐沫粘牢点燃。然后说:今天来个绝的,考考同志们的觉悟--

叫你上炕你不上炕。

你要上炕就攮上。

攘进去生疼,

拔出来通红。

你们猜,这是干什么呢?说完环顾四周,面容严肃。

我们在粉干的土坷垃上笑得死去活来,思路惊人的一致,七嘴八舌,纷纷指向人生那件大事。

小强子抚掌长叹,无不惋惜地说, "年轻人哪,警惕啊,别犯错误啊。"

大家如狼似虎扑上去,按住小强子,逼问答案。小强子满身满脸是土,一字一顿地说:

"杀、猪。"

于是人们又笑得死去活来。我不解地问:"杀猪怎么在炕上杀呢?""不是在炕上,是在炕桌上,"小强子解释, "绕阳河杀猪都在炕桌上杀。把炕桌从炕上拿下来,把猪放到桌上,扑哧一下,记住了,捅这儿。"他用指头点点自己的咽喉, "别乱捅。"

接下来的几个谜语,和上一个的功能毫无二致,都是在谜面摆出一串串儿挺蝎虎的字眼儿,引诱你不得不做非分之想,而在谜底却出人意料地托出刷牙、洗脸等极其平庸无奇的事项,从而使得小强子有机会一再痛斥我们,世界观太成问题,的确应该好好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说来好笑,我的青春期教育,就是在这种奇特的玩笑方式中进行的。我后来在工厂宣传科和政府部门写材料,那些深为各级领导赞赏的一揭二摆三提高,五讲六议七对照,以及四个批判、四个可靠、四个大变、四个不要等等,也在相当程度上得益于小强子们的顺口溜、四六句。每逢得到上级夸奖,我沾沾自喜之余,总有些惴惴不安,有贪人之功为已有的心虚感。用今天的话说,仿佛侵占了别人的智慧产权。

有小强子在场的地方,几乎总能看到福德子静静地坐在一边微笑。福德子肯定不止一次听过这些谜语或笑话,但他从不抢话,从不夺戏,他生来就是给小强子这种人配套用的。

福德子那时二十多岁,笨嘴拙舌,黑瘦能吃,光棍,家里只有一个老父亲和一个老奶奶,皆是一杠子压不出响屁的木呐之人。祖孙三代厮守一个空落落的土屋,死静死静,从早晨起来到睡觉时分统共说不上十句话,不外乎吃饭、喂猪、挑水、止灯之类。福德子就不愿在家囚着,有事没事总往队窝子钻。开会、上工第一个到,分病马肉或老母猪肉也是第一个到。第二个到的通常是小强子。我们的青年点就建在队窝子院里,有时小强子和福德子也到我们这边坐坐。

小强子虽是绕阳河著名的泡将,在泡字上却也有一怕,怕就怕一不小心泡过了火,被泡的人呛不住了,一急眼,大家都讪了吧唧的。所以在同辈人中,小强子最喜欢泡福德子,偏偏福德子又最经泡,承受能力最强,总是笑呵呵的,来者不拒,照单全收。有一次开会,主持人尚未进屋,小强子捞起一张报纸,才看一眼,就大惊小怪地说,哎呀,这上面有一封公开信,是给福德子的。众人一听来了兴趣,让小强子念一念。小强子干咳两声,张口诵道: "福德吾儿,见信如面......,众人大笑,福德子也笑。我问福德子,人家那么占你便宜,你咋不急眼呢?福德子笑说急啥眼急眼,人是闹着玩儿呢。

福德子对城里人非常敬重,路上见了知青,便偏了身子叫知青先过。队窝子里见了知青,准让出炕面叫知青坐。见你客气,就使劲拽,铁硬的大手把你的胳膊箍得死死的。福德子最喜欢听知青讲沈阳城里的种种趣闻,太原街的圈儿楼,东北电影院的三层看台,故宫的大世面(大石面或大十面),铁西区的烟囱林--冶炼厂那两根烟囱最高,冒的烟都能把太阳老爷儿团团裹住,号称中国第一亚洲可能也舞扛,听得他不断用舌尖去舔黑紫风干起白层了的厚嘴唇,十分向往的样子。

每逢知青白话沈阳,小强子虽有些神态黯然,却听得非常留意,不再插科打诨,好像也忘了取笑福德子,尽管福德子有时提的问题傻乎乎的,可笑至极。多年以后,即使远隔重洋,身在异国,我仍能清晰地回想出小强子和福德子当时的专注模样。

小强子出事的那年夏天,天气奇热。

下午.我们在菜地起土豆。小强子火走一经,突然议论起毛主席的诗词来。

毛主席诗词那是没的说,个保个的好。就是这一句,我弄不大明白:"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土豆都面了,牛肉才下锅,也不赶趟啊。等牛肉烂乎了,土豆早炖飞了。"

当时大家哈哈一笑,谁也没当回事。

不料传来传去,竟传到公社,说绕阳河有人,居然对主席思想如何如何。公社不敢怠慢,立即派员前来调查,找小强子到队窝子谈话。

我们几个不放心,悄悄猫墙根儿底下听声儿。

开始屋里气氛非常紧张,小强子慌了神,麻了爪儿,支支吾吾的,与伶牙俐齿的往日判若二人。不知是他思维短路一时忘了呢,还是平素过格的话太多,拿不定主意怎样交代才能避重就轻,公社干部东敲一句,西诈一句,小强子还是懵懵懂懂的不上道儿。公社干部便啪啪拍炕桌,说小强子不老实。这时忽听有人大声喊道:"小强子没反毛主席,他就是说,就是说,说....."

"就是说什么?"

"说、说毛主席不会炖肉。"静场片刻,哄堂大笑。

我们抬起头,贴着窗格子往里看。其实不看也能听出,说话的人是福德子。谁也弄不清,他是什么时候闯进去的。

福德子站在地当央,磕磕巴巴讲那天土豆地里发生的事。情急中两只手可能没地方放,便紧攥着两条裤缝,裤子皱巴巴地上提,露出黑瘦的踝骨。

公社干部问队长,福德子是谁。

队长说福德子是贫雇农,家里连出五服的亲戚都算上,没一个有钱的。

公社干部命福德子出去,说没他什么事。

福德子却扑通跪在地上,连连说,小强子是好人。

我们几个知青也趁势进去求情,只见福德子比别人矮了半截身子,灰黑的旧布衫后背一圈圈黄白色的汗渍碱痕。

公社干部让福德子起来,说谁也没说小强子是坏蛋啊。看来,传闻有些走样,小强子也就是个认识问题。

这时队长指着小强子便骂: "你个小鳖犊子,说你多少回了,就是没脸,欠揍!整天嘴巴郎唧的,一点不走脑子,逮谁泡谁,连毛主席你也--"

又换了恭敬口气对公社干部说:"这小子干活还不藏奸,就是缺心眼,孩子嘛。再者说,议论毛主席不会炖肉也不为过,毛主席那是省钱,是把心思都放到革命上了。"

"毛主席不是说自己,是说苏修,说赫鲁晓夫不会炖肉。"公社干部和缓地纠正,"你们哪,光埋头干活了,学习忒差。"

"是,是,学习忒差。"队长又狠叨小强子一句: "还不快认错,木头橛子啊?"

小强子终于从紧张和恐惧中缓过神来,喃喃说:"我对不起毛主席,对不起共产党。通过各级领导和广大群众的耐心帮助,我深刻认识到,不是毛主席不会炖肉,是赫鲁晓夫不会炖肉。所以,毛主席说,不许放屁。毛主席说了,我还屁,我就是赫鲁晓夫的跟屁虫。"大家全忍不住笑了,福德子也傻乎乎地笑了。

事后,队长说小强子摊上好人了。要是换一个狠心肠的人来办案,没二话,先胖揍一顿,解县大狱押起来再说,押起来还是轻的呢。又说,没看出福德子吭哧瘪肚的,节骨眼儿上还真敢造,为朋友两肋插刀,啥都不怕。

这时福德子信口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日后广为传播,并被小强子说成是绕阳河第一大名言。

福德子说:怕啥怕?咱一个老农民,还能把咱下放到城里去呀?"

事隔不久,我们结束了几年的插队生涯,卷起铺盖卷儿回城。我们是末代知青,下乡晚, 回城也晚。我们走了,绕阳河就没有一个沈阳学生了。

走的那天早晨,天空乌秃秃的,阴得厉害。小风也嗖嗖的,把干枯的苞米叶子吹得可院子乱窜。小强子和福德子都到小队窝子来送行,话却不多, 只是帮着往马车上装行李,再花上粗麻绳,用榆木绞棍勒紧。

我摸出一盒"大生产",这是绕阳河一带最好的香烟了,三毛五一盒,盒上画一个工人,还画一个农民,工农二人并肩站着,凝视远方。

小强子不抽,福德子也不抽,而是纷纷掏出自己的烟荷包,让我们最后来一袋"蛤蟆癞"。

马车上路的时候,福德子眼圈微微发红,小强子则庄重地说了段毛主席语录:

"越是艰苦的地方越是要去,这才是好同志。"

知青们轰的一声全笑了,小强子和福德子也笑了,但笑得有点凄然,有点伤感。他俩站在灰淘淘的土道边上,不断向我们挥手。小强子挥手的姿势豪爽洒脱,特别像某些大人物,我疑心他事先练习过或者天生就有这种气派。福德子则显得笨拙呆板,手指也不并拢,胳膊也不打弯,就那么硬撅撅地杵在空中,宛如一根无叶的树枝。

回城了,日子一天接一天过去,生活变得很厉害,但绕阳河的记忆并不褪色。

出国后,见过一条又一条显赫的西川洋水,我却还是忘不了默默无闻、涓涓细流的绕阳河。

前不久,接到国内一封来信,是昔日一个知青朋友写的。他说小强子曾到沈阳去了一趟,包了辆出租车,从铁西到和平,从沈河到大东,简直逛遍了全城。小强子的娃娃脸上已经有了皱纹,但仍然能说能笑能"屁"。小强子在村里开了个小卖店兼小酒馆,有事没事大家都爱到他那儿坐坐,嘻嘻哈哈之中生意便红火起来。

福德子的生活却不红火。福德子为人那么好,按说也应该有些福气,偏偏就没有,不到四十岁就撒手离开了人世。在福德子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里,公社不叫公社叫乡了,社员不叫社员叫个体户了,人们干活时便化整为零,各自为政。福德子在家里话不多,在地里话更少,顶多跟父亲说一声歇歇吧,父亲就说歇歇吧。父亲和奶奶相继过世之后,福德子几乎用不着说话,铲地时,铲着铲着就直腰了,拄起锄杠,愣喝喝地看着远方,也不知看些什么。

福德子是喝农药"一零五九"自杀的,死了两天才被发现。福德子不喝"一零五九"也得死,他身上长了瘤子,不是好瘤子是坏瘤子,而且已经飞了。

发送福德子那天,小强子跑前跑后,出的力最大。封棺时,小强子撕肝裂肺般哇哇大哭,哭着哭着突然喊一声别钉了!人们一愣,只见他把一只半导体收音机的后盖儿打开,从怀里掏出几节电池,按正负极顺序一一装好,扣上盖儿,抻出天线,再把半导体小心翼翼送进棺材,然后哭说: "从今以后,年年今日,我给大哥你供一副强力新电池!"

半导体是福德子的。福德子苦了一辈子,临死前一年,终于拥有了这一心爱的物件,每天揣在怀里从早听到晚,稀罕个没够,隔三岔五就到小强子的店里去换电池。福德子最爱听东北笑星表演的农村小品,听着听着就叹惜说,小强子白瞎了,小强子也应该上电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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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卫兵伺候

饭店名字很绝,叫公社食堂。别人叫东亚酒楼、欧陆食屋、环球饭庄,它叫公社食堂,我眼球一亮,决定就在这家吃饭。老实说,即使它叫生产队食堂,我仍然会选中它。

该食堂地处沈阳城东,厅堂布置得很有想法:干辣椒串和大蒜辫子挂在这边,领袖像和大批判宣传画挂在那边, "麦苗儿青青菜花儿黄,毛主席来到咱农庄"的歌声在这边和那边之间回荡,一个女孩登场,又清秀又雄壮。

女孩让我点菜,我刚想叫小姐,核计核计,把话又咽回去。不叫小姐不是因为她的长相,是因为她的扮相--头戴黄军帽,身穿绿军装,腰扎宽皮带,臂缠红袖章--这哪是餐厅服务员?这是飒爽英姿、威风凛凛的红卫兵小将!二零零零年的饭店冒出红卫兵,非常出乎我的意料。再一看,满地嗖嗖行走的都是红卫兵,人人胸前一枚金色像章,手中一册红皮小本,语录本?记账本?我倒吸一口冷气,想起恩格斯老人的名言: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

但是我不够典型,我不该爷一般坐着,我该孙子般起立,谦卑地向红卫兵致敬。我出身不好,当小孩时曾被红卫兵教育过,教育得三窍出血,两窍出泪,另两窍不往外出东西,往里装,装满了铿锵有力的教育声。以我的经验,红卫兵教育人时爱用皮带(尊称武装带),皮带头乃白金属造就,刻有白五星一枚,摸在手里又凉又硬,抡到身上又热又疼。眼前,公社食堂的女小将恰恰也系着这种皮带,天晓得她们从哪儿进的货。只听说有集邮、集粮票、集像章的,还没听说有集皮带的。

见我迟疑不点菜,小将小脸一绷,有点不耐烦。小将一不耐烦我当年的感觉全回来了,马上老老实实,不敢乱说乱动。为了不耽误红卫兵的宝贵时间,我草草点了一盘肉、一瓶酒,就客客气气请红卫兵离去。红卫兵将离未离之际,我不但说了声感谢,还说了声慢走,说得红卫兵回眸一愣。

小肉吃着,小酒喝着,望着满屋的小将,我觉得自己有一肚子的话要说。酒壮松人胆。喝到第三杯时,我来了勇气,高声命令红卫兵,去!把你们领导叫来。

老板很快就出现了,十分有礼貌地站在桌前,脸上油汪汪的,是个和蔼的营养过剩者。

我正色说,你们这儿,叫公社食堂也就叫了,怎么还把红卫兵请回来了?

老板上下打量我一番,亲热地说:大哥,这不是完善服务嘛。对门那家满族风味馆,小姐一律清朝古典裙儿,马蹄子鞋格登格登的,谁说啥了?

我说是啊,哪天你开个日本料理,弄一伙皇军,戴着屁股帘儿战斗帽,张口哈姨,闭口腰细,谁不点贵菜就骂谁巴格牙路。

老板说哥,你真渊博,一看就是有水平的人。可是你想一想,红卫兵再不济,也是咱中国内部的事儿。再说了,红卫兵是谁的卫兵?他们服过谁?能叫红卫兵伺候一把,你幸福不幸福?

我说,能当红卫兵的领导也挺幸福的。老板说啥领导?混口饭吃。

我说,如果你真的喜好这一口,就应该再完善一下,把菜名改一改,让方方面面都和当年配套成龙。

怎么改?老板于业务上十分留意,马上虚心请教。

我醉醺醺地点着菜谱序号说,这个这个嘛,一号,就叫红烧走资派;二号,油炸帝修反;三号,糖醋坏分子;四号,清蒸大叛徒老板终于露出不悦神色:哥,你这是成心不想让我挣钱呐。清蒸大叛徒,我上哪儿找大叛徒去?不嫌油大你把我清蒸得了,不够再蒸俩红卫兵!顺手一指酒柜那边的女小将。

女小将以为这边喊她,雄赳赳走来,憨笑着招呼我说:先生,再添点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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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歌

洋插队的朋友们,让我们共度今宵。今宵无佳节,但今宵月儿圆,今宵有好酒,今宵我们放声歌唱。歌海无涯,歌喉无忌,但大家怎么又唱起了洪湖水浪打浪,乱世英雄起四方?

我们虽然音色不纯,甚至不大识谱,但绝对是地地道道的老歌手。我们没出国的时候就唱。我们生下来就唱。如今,告别留在国内继续唱的伙伴,我们坐着堆满大包小裹的飞机,雄心勃勃地进了新大陆。美国海关对不少物品有限量,可他们哪里知道,我们携带最多的,是我们的歌。

星条旗下的天地,洋房洋车洋马路,洋人洋装洋招牌。连相识已久的垂杨柳和老槐树都洋里洋气,连黄瓜和鸡肉都洋味十足,连唤猫唤狗都得洋腔洋调。如人芝兰之室或鲍鱼之肆,不知不觉你也开始洋起来。春节给家里打电话拜年,老母亲在太平洋那边直纳闷,我说孩子,你怎么总是嗯哼嗯哼的呢?你说妈,我给你老唱一个二嫂回娘家,你老听听变味儿了没有?

这个世界什么都能变,惟独心中的歌变不了,想变也变不了。据说二战时,小股德军潜入美军基地,长得差不多,又会说英语,害得反间谍机构挨个问士兵,你喜欢哪个棒球明星?假如我们夹在一群亚洲面孔的人中间,你想辨识我们,只要让大家唱个中国歌就行。有人总抱怨溶不进美国社会,但美国人也溶不进我们中间来啊。你是学富五车的汉学家,你中国话说得倍儿溜,你还是无法溶进来,因为你很难一支接一支地哼民歌唱小调,点一个唱一个,不会唱也能跟着哼。中国文化固然可从书本和微缩胶片上学,但归根结底是酿出来的,也是唱出来的。

台湾同学、香港同学、大陆以外任何地方的华裔同学,大家同文同种,都爱酒,都爱歌。我们唱满江红一剪梅万水千山总是情,你们欢喜,你们随唱。我们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心爱的土琵琶,你们惊奇,你们默然。及至我们唱起大风浪里炼红心,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呀就是好,你们面面相觑,简直目瞪口呆了。你们小心翼翼地问, "文革"吃了那么多苦,为什么还唱这个?为什么?谁能一下子说清楚为什么?不是颂扬,不是心战,甚至也不仅仅是幽默、反讽和调侃。

我们这一代大多是"文革"时期长大的。这一时期注定要在史册上开一万个专章,其中可能有一千章讲到我们。

我们朝霞一样的年华没有爱情诗,没有摇滚乐,没:有交际舞和电视剧。我们只有样板戏、语录歌、忠字舞、知青谣..外加一些"文革"前的老歌。

我们朦胧思爱。我们慷慨献诚。我们幢憬如梦。爱、诚、梦总得有所寄,我们便寄之予歌。

有的歌与爱无缘,但我们怀着爱心唱了,那里边便有爱。有的歌真谎假诚,但我们倾注了诚,我们便感到了诚。有的歌似梦非梦,但我们添进了梦,我们便入了梦。还有的歌虽然含着爱、诚、梦,却被禁为黄曲黑调,于是我们

悄悄地唱,体验到一种破戒或偷情般的快感。

今天,老的戒律过期了,偷情的余味依然销魂。梦的内容淡漠了,梦的感觉依然迷人。诚的偶像打破了,诚本身自有其清纯。密封黄金时代的马口铁锈蚀了,然而童心无辜,爱心无辜,青春无辜!当我们开辟未来的时候,我们怎能忘掉我们的青春?当我们怀念青春的时候,我们又怎能把同青春连在一起的歌剥离开呢?

每当唱起昔日的歌,便有斑驳的画面闪现在眼前。唱社员都是向阳花,想起灾荒岁月妈妈领我看病,给我买的一粒水果糖。唱铁梅也要挑上那八百斤,想起情窦初开的十六岁。不好意思。唱老子反动儿混蛋,想起就是死了到阴间也要念大学的誓言。

一次聚餐环问四周,大家有酒垫底,纷说心曲。原来每人都有因歌而生的联想。这纯粹属于个人的联想大多莫名其妙,不伦不类,但却是滚热的,饱含情感的,因而人人都露出敝帚自珍长相随的神色。客居异域,人皆称苦,但洋插队的生涯,怎一个苦字了得?西服配蜡染长裙跳霹雳舞,奶酪蘸豆瓣辣酱就大米粥。

相差廿载的黄脸老哥和碧眼小妞同窗,盟誓百年的铁杆夫妻或当代梁祝离异。

少先队员的儿子参加童子军,名门大府的千金步人卖笑场。

苹果电脑输入阴阳八卦算命符,东芝磁带映出人兽一家欢娱图。爱人成了太太,太太成了情妇。

蚊子变蜜蜂,钻石变粪土。

空调连着寒窑,蛋糕连着寿桃。身体是旋转的,心脏是凝固的。最老的最新,最新的最老。

蜗牛比导弹还快,地球比拳头还小。

面对这妙不可言的一切,我们怎能不歌唱?我们唱一江春水向东流有点装雅,唱浪淘尽千古英雄有点装蒜,唱燃烧爱情一把火有点装嫩,鬼使神差的,我们又唱起不提青稞酒不打酥油茶让我们荡起双桨一条大河波浪宽千万张笑脸迎着红太阳这草包倒是一堵挡风的墙,好像只有这么唱,才跟我们的感受合辙压韵,配套成龙。放学归来,野径无人,心绪孤寂,铅样的书包狠狠勒着肩膀,

我们伸着脖子唱知识青年满山坡,没有一个有老婆,唱得美国松鼠美国鸟一愣一愣的。

巡游大西洋西岸,富城林立,乡思如麻。我们喝着用空塑料奶桶装的冷水,在汽车里扯着嗓门唱我们走在大路上大海航行靠舵手挑担茶叶进北京。连着唱一百分钟才住口,不是歌唱完了而是路走错了,只好停车看地图,回忆刚才是从哪个岔道拐下来的。

圣诞晚会,冷杉上彩灯闪闪,壁炉里烈焰腾腾,击鼓传花,高手献艺。欧歌美舞西洋秀之后,我们中的一位推脱不过,便踩着久违的文艺宣传队的节奏且歌且舞: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全体中国人哈哈大笑,全体美国人也跟着笑。

餐馆打杂,脏碟子脏碗堆成山,爆锅的油烟满厨房,我们脱口而出:风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美国小伙计说什么歌怪好听的,我们说还有更好听的呢,于是又唱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人民好比土.--啊--地。我们的记忆超一流,我们甚至能一字不差地唱《林副主席为毛主席语录写的再版前言》。那时作曲家的本事也超一流,:竞能把这绕口令似的文字谱成歌。但他为什么不谱唐诗不谱宋词不谱ABCD外加炮二平五马八进七元素周期八大菜系......小伙计说别愣神了快干活,老板娘来了!

命运对待我们,特别轻佻,又特别严肃;特别残忍,又特别温柔;特别善变,又特别恒定;特别虚假,又特别真实。证据只有一个,那就是歌,是我们从小唱到现在的歌,是斩不断,理还乱的歌。歌是历史的索引,是旧情的密码,是生命的激素,是梦想的田园;是把玫瑰和苍蝇合为一体的晶莹琥珀,是把溪湖江海溶为一坛的百味老酒。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从盘古开天起,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的歌。一代人完结了,一代歌也完结了,只剩下一小块曲,给下一代去酿新的歌。

我们已经经历了很多很多,但现在谈论我们这一代的完结,仍嫌太早了一些,我们的歌远远没有唱尽。我们怀念青春,是为了延长青春,重建青春。我们追忆旧梦,是为了孕育新梦,实现新梦。上苍既然赐予我们如此千载难逢的独特时光,我们的歌喉就一定能派上用场。

若干年以后,可能有人说我们是荒唐调;可能有人说我们是窝囊腔;但也可能有人说,这真是--

一代妙曲,一代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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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片

工程师比尔一家三口外出,请我看房子。他家其实有电子警报装置,避邪比我灵。但电子警报不能给猫开门,给鸟喂食,给花浇水,我遂成为必要。

我傍晚进驻。比尔的小楼建在几棵老橡树中间,共两层八九个房间。要说我没有趁主人不在时适当翻翻的欲望,那就显得不够诚实。但我好歹是知识分子,比较高雅,因此不喜欢拉开壁橱,数数有几件名牌衬衫;或者拧开瓶盖,闻闻香水的档次。我主要检查书架。比尔的量子理论藏书令我相当失望,惟一称得上有故事情节的是圣经。我家也有。

漫漫长夜,何以解闷?惟有电视了。动画片不看,太闹。西部片总是风沙烈日,令人干渴,也不看。爱情片倒是滋润,可惜看过一遍,再看也得干渴。幸好有一个恐怖片,我一激凌,顿时来了情绪。找摇控器时,见柜里有一大摞录像带,居然也都是恐怖片,我大喜过望,对比尔充满了感激和理解的心情。你想啊,高科技了一天,商业了一天,平庸了一天,回家谁不想来点刺激?烟酒伤身,可乐里的咖啡因不够劲,嫖娼和吸毒太那个,悲喜剧什么的又不一定对胃口,隔着荧屏抽冷子恐怖一下便成为乐趣,而且安全。有心脏病的除外。

我把身子埋进沙发,一部接一部地过起恐怖片的瘾来,眼前便蓝光闪闪,鬼影憧憧。我发现自己最爱看女鬼。女鬼总是妖媚风骚,主动示爱,正中我们这些想入非非却又顾虑重重的庸常男人的下怀。直到最后一刻,她们才露出血滋呼啦的狰狞原形,令人大惊失色,出一身冷汗,觉得还是俗人家的女子可靠。

老实说,这些片子的效果非常逼真,配乐尤其疹人。年头早点的片子,配乐搞得复杂点;新出炉的比较简化,几乎没有旋律,仅仅像某种金属在持续不断地轻敲,冷不丁再狠敲两下,故听起来是这动静:当当当当当当荡荡!!我的心也一下子荡到嗓子眼,赶紧闭嘴!不然那可怜的心非逃出去不可。

夜渐渐深了。我对女鬼最后的一点迷恋丧失殆尽,只觉得她们越来越狞厉,况且还有更加狞厉的男鬼。我不得不关了电视,四下里便死亡般寂静。鬼气仍不散,弥漫于整个客厅、整个小楼。我毛骨悚然地意识到,人少屋多、园幽树茂并不总是好事。我强烈怀念祖国的人山人海以及火柴盒一样的住宅,怀念嘈杂的市声起哄声、邻居吃面条的踢哩吐噜声打鼾声,甚至怀念套话连篇、议而不决的各类会议--最好是大会。你美国的男鬼女鬼好好听着,你若是真有大气魄,你就上中国溜一溜,挤也把你挤死!开会也把你开死!我长叹一口气,认定美国不但是航天飞机的故乡,而且是恐怖片的最佳温床。

突然,有一种极怪异的嘎吱嘎吱声从附近传来,真真楚楚,绝不是幻觉。

我立刻魂飞魄散,腿像粉皮般糟软。又想起职责,便硬着头皮,胡乱操起把雨伞或者拐杖,哆哆嗦嗦蹭过去,耳边似又有金属声响--当当当当荡荡!!霎那间我见到一对鬼火般的眼睛,正贴着玻璃窗向里边窥视。我听见自己惊骇地尖叫起来,窗外也相应叫了一声。原来,是比尔那只混帐的母猫叫春迟归。

几天后比尔回来时,我变得一惊一乍,两眼直勾勾的,成了恐怖片最窝囊的俘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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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西餐
餐厅傍山而建, 木顶木墙木台阶, 木墙上挂一张老式木梨, 木阶上摆一只粗腰木桶, 桶里装着烤花生, 免费供食客享用。一群外地游客耐心守在门外, 等候服务小姐依次带位。我到美国后第一次见到排队吃饭的事, 亲切感油然而生。

     斯蒂夫挤一下眼睛, 示意我们跟上, 喀嚓嚓踩着满地花生皮, 径直登堂入室, 跟这个哈罗一声, 跟那个拍拍肩膀, 于是有人引我们在一张刚散席的桌旁坐下, 手脚麻利地拣走狼藉的杯盘, 换上干净的桌布。

     久违了的走后门现象! 谁说中美文哈格格不入?

     窗外排队者剥吃花生, 谈笑依然, 毫不眼气我们。

     餐桌上洋红色的康乃馨鲜艳欲滴, 悄悄摸一摸, 软绵绵的, 凉丝丝的, 是真花不是人造花。

     我心情奇佳, 跃跃欲试, 拿起薄膜贴面的彩色菜谱, 从容挑选了一个煎T形骨牛排(配带蔬菜沙拉以及烤土豆和小面包), 外加一杯荷兰海尼根啤酒。

     斯蒂夫点的炸鸡。

     鸡是老美津津乐道的所谓“白肉”, 价格虽比牛羊猪等“红肉”便宜, 却据说有助于降低血脂什么的。难怪斯蒂夫体态匀称, 下巴和肚子上囤不住多余物资。

     老万研究地图似的研究菜谱, 迟迟没有决策, 害得女侍拿着笔和本干笑着, 等也不是走也不是。我怂恿老万点那道最贵的奶油扇贝, 并用中文说:

     “看出来你今天特好学, 想大面积探讨西餐文化之优劣, 但人家请客是为了友谊, 咱就别宰得太狠, 友谊第一宰人第二。”

     “瞧你这宰字用的, 忒辜负美国友人一片心。”老万合上菜谱, 欣然认可扇贝, 同时给自己加了杯山露甜汁。

     大家先吃花生, 喝酒喝饮料。

     老万说花生咸咸的, 酥酥的, 象极了四川天府花生。

     我说有一回我买了包西班牙风味花生米, 打开一看, 跟咱国百姓家的油炸花生米一模一样。可惜放久了, 有的花生粒儿哈喇了, 但哈喇味儿也和咱国的一样。“哈喇”我不会用英语说, 就用“气味不好”糊弄过去。

     斯蒂夫“哦嗯”一下, 说人类鼻子的构造相同, 谁也不愿意闻恶劣的气味。又说此地的花生和烟草在全国都名列前矛。

      说着说着沙拉和小面包就上来了, 同时还给每人送来几片透明塑料纸包着的饼干。斯蒂夫用大手喀喀攥碎饼干, 撕开塑料袋, 把碎片撒在由黄瓜、生菜、西红柿和干酪组成的沙拉上, 再倒点盐面儿、胡椒面儿和一种粘稠的粉红色调料, 拌一拌就吃起来。我效仿第一次进高级场所的林黛玉, 小心翼翼模仿着人家的一举一动, 嘴里便软中含脆, 素里带荤, 口感果然别致。

     主菜接踵而来, 热气腾腾, 连盘子都烫手。

     左叉右刀,

     左叉右刀,

       别切了手,   

       别张嘴嚼。

     我默诵着自编的吃西餐法则, 尽量让自己的姿势规范化、绅士化。我来美不久, 为了省钱,一般总是在家做中国饭, 洋荤开得不多, 顶大劲吃几回快餐, 所以特珍惜这次还算体面的正餐。虽然斯蒂夫并无代表二亿几千万老美款待外宾的意思, 我却不时想起“祖国和人民就在你身旁”的庄严句子, 就努力展现一个来自礼仪之邦的、有教养的、见过世面的友好使者形象, 手臂唇齿因而不能随意运作, 吃得自然很慢。帐单上来时, 盘中牛排还有一少半。

     老万吃得也很谨慎, 频频用餐巾擦拭嘴角, 尽管擦完了还得接着吃。祖国和人民可能也在他身边慈祥地凝视着呢。

     帐单出人意料地送来两份, 一份放在斯蒂夫面前, 一份放在我面前。我如梦方醒, 回忆起刚才斯蒂夫并没有明确说要请客, 而是笼统地说一道吃个晚餐, 只怪我昏头昏脑成了自作多情的单相思。

     我的帐单把牛排和扇贝开在一起, 价格与菜谱上的分毫不差, 一共三十几块, 足够买三十加仑汽油跑八、九百英里路程了。一英里合一点六公里, 八、九百英里是什么概念? 从沈阳到北京打个来回! 立刻觉得牛排的味道不甚理想, 餐厅装潢也缺乏情调, 唯有烤花生值得回味再三。

     老万边掏腰包边说,“咱俩二一添作五,”又悄声用中文说:“化悲痛为力量吧,笑一笑,你倒是笑一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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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年
去年春节前夕,我随国内一个旅游团去埃及。旅游团五十多名成员,有骄傲之人,忧郁之人,天真之人,狡猾之人,俨然一个小社会了。小社会游走他乡,连听带看,满脑子新鲜事,自然有无穷话题,但经常谈起的却是故国春节,而且语多抱怨——



有什么呀?不就是吃喝拜年放鞭炮嘛。吃喝没劲,鱼啊肉啊,啤的白的,过不过年都一样。还不如恢复票证呢。放鞭炮污染。缝六针的大口子。中国人报喜不报忧的毛病都是拜年拜出来的。七大姑八大姨的孩子呼呼往上冲,分浮财似的。现在这伙新新人类智商忒高,你给他压岁钱他不道谢,他先对着光看,看见暗藏的伟人头了,这才咕咚给你磕个头。应该给国家打报告,把春节取消算了,省得电视台那帮小子总挨骂。应酬太多。都是爷,得罪不起。价码越抬越高。拎个果匣子看老丈母娘的年代一去不复返了……



抱怨完了又庆幸,这回好了,总算躲出来了。眼不见,心不烦。过去杨白劳躲地主,现在我们躲春节。春节啊春节,白白了您哪,您再有能耐,还能追到埃及来?



埃及的确是躲年的好地方,金字塔光溜溜的,狮身人面像静悄悄的,一点“年气”看不出来。躲年的中国人无牵无挂,悠哉游哉。有时一高兴,还踩着异邦鼓点跳舞,或者穿了阿拉伯袍子,跟当地老乡手挽手,照一张水乳交融、乐不思蜀的纪念像。



但是,随着年关的临近,好像有谁在远方遥控,全团男女老少的情绪逐渐起了变化。



农历除夕清晨,有人闷闷不乐,认为早餐难吃。



除夕上午,参观萨拉丁古堡和阿里清真寺。在这两个天下闻名的历史胜地,中国人步履匆匆,一走一过,显得有些焦躁,有些心不在焉。



参观完了,旅游大巴徐徐往回返。



开罗城里楼是楼,树是树,一切如往日般正常。忽然,车上有人大喝:“停车!”



大胡子司机一怔,赶紧刹闸。



全体中国人蜂拥而下,三步并作两步,钻进一座建筑物。



街上熙来攘往的埃及人全愣了。黑衣巡警见状,迅速围拢过来。



建筑物是电信局,算是要害部门,但中国人没干别的,只是争先恐后掏腰包,买一张薄薄的电话卡。大厅里,一长排电话间随即爆满。手脚慢些的,又涌到门外。门外有十多个电话亭,转眼功夫被中国人统统抢占下来。没手机的抢电话,有手机的也抢,因为手机不好使,通讯卫星管不着这一段。



埃及警民越发迷惑不解,这是怎么了?没听说世界上有什么大事啊?



谁说没有大事?你们这边才是中午,我们那边已经到了晚上,不是一般的晚上,是除夕夜!阖家团聚的时候。十几亿口子人一起吃年夜饭,不是世界大事是什么?



线路纷纷接通,喂喂声四起,拜年,祝福,询问做了什么饭菜,放没放鞭炮,包没包饺子,煤气足不足,天冷不冷,她给我打电话没有?电视晚会快开始了吧?谁当主持人?外婆身体不好,不一定看完。我爹少喝酒,多吃菜。囡囡别淘气,给你买好东西了。这边不行,连个春联都看不见……电磁波载着大家的话语噌噌往中国飞,没有一句是要紧话,也没有一句不是要紧话。



那一刻,焦躁之人安稳了,狡猾之人诚恳了,忧郁之人欢乐了,欢乐之人更欢乐。全体躲年者喊叫着,喃喃着,一起向“年”迎上去。天特别蓝,太阳特别亮,老天爷——分工负责中国的那个老天爷,他老人家一定在往埃及这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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