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生于忧患》节选(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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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笑了之
庆祝1966年元旦的大红灯笼与‘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标语醒目地挂在一起,喜庆滋味与火药气色的交合让视觉难堪。未到数九寒冬,冰凌却早早地挂在了屋檐上,一根根恐怖地吊在那里,如倒悬之剑,随时都有可能劈下一般。凛冽的北风从江面上刮来,肆无忌惮地穿窜在巷陌。街面上,前次落的雪还没有完全融化,新下的雪又压在了上面。质洁如玉的白雪,变成堆积在那里黑白相间的垃圾,颓败邋遢的样子,越发加重了空气中让人压抑、窒息的气氛。
姚文元批海瑞罢官的文章发表后,报刊上开始不断有文化大革命词语的出现,正常的人际交往也受到了越来越琢磨不定的政治味道影响。山雨欲来风满楼,嗅觉敏感的人已经开始在揣测,一场规模应该不会亚于1957年反右的运动可能即将来临。最为担心的,就是像迪凡这样有一定的文化知识,对时局变化极其担忧的人。
担心归担心,日子还得照样过。
……
没有鞭炮奏鸣,除夕之夜,恰巧又遇上极为少见的停电,全家人就着一盏蜡烛,在摇曳不定的烛光中,匆匆结束了没有祝福的团年饭。吃完饭小念就离开了家,小仓也拿着母亲给的两毛压岁钱上了街。父亲和母亲呆在近乎黑暗的房间内长时间无语后,母亲说:“咯段日子,你的心情老是郁郁闷闷的,可千万莫憋出哒么子毛病罗。想开些,我们是就要入土眼的人哒,管他什么运动不运动。什么事情在朝最坏的位置想的时候,还要看到好的地方。乡里土改,万贯家财被没收,我连换洗衣服都冇带逃到的长沙,现在不也把那场祸隙捱过来哒么?不要和迪凡伢子一样一天到晚担心。怕么子,冰冻挡得住太阳?天塌得下来?是祸躲不脱,躲脱不是祸。”
父亲长叹一声,语调低沉地回答:“我不是担心自己,大革命冇被砍脑壳抗战冇死,咯条命本就是捡回来的,我是担心咯群无辜的后人啦!现在连死哒几百年的清官海瑞都要拉出来批判,我咯号阶级敌人根本就莫指望被网开一面留条生路,还大的风险我都有承受的准备。只是照现在咯样阶级路线贯彻下去,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崽打地洞,子女们还有么子前途?我不止一次地想过为何不在抗日前线了却余生,要留哒下来害子女做么子!”
“你平时总是教育子女退后一步天地阔,何解到哒自己身上就犯糊涂呢?株连九族的作法连我咯号文盲都晓得冇得道理,你又何什相信它会经久?你最要注意的是身体,留得青山在,不怕冇柴烧,切切不要把自己搞垮哒啊!”
母亲的一席话,虽然没有什么高深的哲理,却句句在理,父亲感到一阵心宽,便提议两人一道上迪凡那边走走。
夫妻俩依偎着,慢慢地走在去迪凡家的小路上。母亲小脚迈不开步子,父亲小心地扶着她。姨妈压根没有想到姐姐、姐夫会一齐过来,忙冲了上好的姜盐豆子茶奉上。父亲开口说:“勉生先生去世以后很少来咯里,主要是不想勾起不愉快的回忆。今天是大年三十,我和你姐姐提前来给你拜年哒!”
姨妈脸上泛起了红晕,满脸的高兴,连忙说:“你们太客气哒,我何什好意思呢?”
开始谈话不久,迪凡就扯到了当今时势上,父亲笑着说:“今天我们不谈国事,把心情用到过年上来吧。”随即话锋一转,问迪凡:“你还记得文天祥的东西不?”
“您是说他个人生平,还是他的著作。”
“这两者,你熟悉哪方面?”
“都谈不上熟悉,但又都略知一、二。”
“那我们就是彼此彼此了。我也是都略知一、二,却谈不上熟悉。”
“您是如何想起文天祥来哒?”
“前晌跟仓伢子讲谭嗣同的故事,谈及岳飞是不是中华民族英雄的时候,我本要把文天祥和岳飞一同评价的,可细一想还是不妥,俩个都是南宋朝廷的忠臣,但我觉得文天祥和岳飞还是在气节上有区别。”
迪凡马上想到了文天祥就义前元太祖还在劝降的历史。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姨爹是不是在把元太祖尚能容忍前朝君臣的肚量来和现实联系啊?”
父亲对迪凡能如此快地就想到了点子上,心里暗暗佩服他的书读的扎实。自嘲地说:“你我可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一朝天子一朝臣,食人俸禄与人操劳本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道理,如今改朝换代江山如磐,却还要纠缠我们所谓反动的过去不放,真个让我只有到故纸堆里去寻慰藉哒。”
牵涉到和时政有关的话题,迪凡心中那根被蛇咬后形成的弦一下子警觉起来,他没有胆量也不敢造次,马上顾左右而言其他。父亲理解他的尴尬,适时把话题转了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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