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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八十八)

                         八十八

梅柳的家里是平静下来了。但是邓鸿远却有点受不了了。他之所以要把餐馆开到浏阳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呢?难道仅仅是为了看一看梅柳和他的女儿司登吗?难道真的仅仅是为了来洗涤自己的灵魂?仅仅是为了来赎清自己的罪孽吗?特别是梅柳说了今后不准他再和她来往之类的话后,他人都快要发疯快要癫了。

因此有一天,他突然鬼懵了头似的跑到梅柳的家里,把自己曾经写给梅柳的那一大叠信件都交给了梅柳。他要让她知道自己曾经是怎样地爱过她。之所以后来发生过那些不幸,责任并不完全在自己。如果说梅柳是这场误会的直接受害者的话,那他邓鸿远又何尝不是一个受害者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甚至觉得他受到的伤害比梅柳还深还重还惨!因此他迫切需要一种发泄,他需要向人倾诉。他要把自己的心撕开来给梅柳看。他要向梅柳证明,自己同样是一个受害者。如果说他也有什么地方错了的话,那他们两人都错在同一个地方。这样残酷的惩罚不应该由他一个人来承担。他觉得他已经承受不起这样的惩罚了。

梅柳后来虽然听说过他给自己写过信,而且那些信都被队上的张会计扣压下来了。但那些信到底写了些什么,她却不得而知。现在自己看到了那一封封情真意切情意绵绵海誓山盟的信,她的心都快要碎了。

泪水象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把那些信打得斑斑点点。她越看就越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想不到老天爷竟会是这么无情地折磨自己。她真想就这么一死了之以了却这些恩恩怨怨。她真想就这么一了百了。

然而,当她想起他们的女儿司登时,想起弟弟梅桂不但已经参加了工作,而且正在谈女朋友时,特别是当她想到自己的肚子里还怀着欧阳家恕的孩子时,她又什么决心也下不了了。她只能埋怨上帝对她的不公了,她只能认命。

下午欧阳家恕下班回到家里,看到梅柳一双眼睛哭得通红,就知道一定又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是不是又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了?我们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是相信你的!”

“没什么。也许是我过于多愁善感了吧!我总觉得有点对不起你!”

“不要这么说了吧。能够和你给合,我已经很知足了。你不嫌弃我,就已经是给了我最大的安慰。现在你的肚子里还怀上了我们的孩子,你怎么还会对不起我呢?”

“我觉得我给你增添了太多的麻烦,我一直为此感到难过。”

“其实你大可不必这样。倒是我一直还在担心,你是不是还是一直在想和他重归于好?”欧阳家恕说这话时,眼圈也有点发红了。

“没有没有!你千万不要这样想好吗?我以我的人格担保,我梅柳今生今世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如果我对你还有什么二心的话就遭雷打电劈!”梅柳一听欧阳家恕这么说,就激动得发誓赌咒起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千万不要误会了我的意图。我最近也一直在想,要你这么好的姑娘嫁给我,实在是太委屈你了,我也于心不忍。老实说,如果你不是带着一个女儿的话,我根本就不敢娶你!我也是觉得我们各有各的不幸,虽然说不上是同病相怜,但起码也是都有不幸,需要互相关心互相体贴。现在司登她爹又突然出现了,我就一直在想,还是我退出来吧!这应该是最好的结局,也是最合理的结局了。你应该是属于他的,你们才是最应该结合在一起的……”欧阳家恕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起来。

“家恕,请你再不要这么说了,你再这么说,我就死给你看!我要怎样才能证明我对你的忠诚呢?”

“好好好,我不再说了!不过,我还是那句话,如果你真的是放不下他的话,我一定会毫无怨言地退出来,我决不是说什么婊子话。我这一辈子能够得到你就已经知足了,如果你还能帮我把孩子生下来,我真的还要感谢你的大恩大德呢!我已经是很知足了,就是真的要失去你,我也无怨无悔!”

见欧阳家恕也动了感情,梅柳就用手捂住了他的嘴,不让他再说什么了。

于是,夫妻俩从此再也不提这样敏感的话题。但这毕竟只是一种表面现象而已。古人云:心之宫则思。要这样两个都遭遇到不幸的人不去想自己的前途命运,不去考虑自己将来会有个怎样的结局,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果有,那也只能是自欺欺人。

因此他们虽然表面上再也不提那种感情方面的事情,但却都背上了一个沉重的感情包袱。特别是欧阳家恕,再也没有了新婚之后的那种开朗和喜悦。不但和梅柳之间少了从前的那种交流,就是和司登也不象从前那样亲密了。经常长吁短叹地不说,有时候还会一个人喝点闷酒。有几次,他都想到对面餐馆里去找那个小邓伢子打探一下对方的情况,问问他对梅柳到底有什么想法。但又真怕梅柳知道了后会向他撒起泼来。万一梅柳因为过于激动或者过于忧伤造成了流产的话,那他这一辈子都会后悔不完。于是再怎么有想法,都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忍了算了。

有一天,欧阳家恕象往常一样在裁药的时候,由于心多事乱,把自己的手也当药材一样裁了下去。只听到他“哎哟”一声,眼见得四个手指头就这么齐扎扎地掉在裁碎的药片里面。一时间,他的手血流如注。人也一下子就昏迷过去人事不知了。

同事们见他把手指头都裁掉了,喊的喊医生,喊的喊护士,一时间大家都手忙脚乱的。等到医生护士都到齐了,便先帮他把血止住了,然后再找到那四个被切断了的手指头,就用一副担架把他往人民医院送。

城关医院是肯定做不了这个手术的,没有这样的力量,也没有这样的技术。大家都觉得应该赶快送到人民医院去。

象这样一次切掉四个手指头的,人民医院也是头一次碰到。而且象这样要把已经断了的手指头再接上去,这样难度大的手术,人民医院也是头一次做。他们把主要的外科力量都调来了,全力以赴想把这台手术做好。

梅柳在得知这一消息后,也立即赶到了人民医院。她挺着个已经看得出怀孕了的肚子,坐在手术室外只知道哭。

也不知过了几个小时,欧阳家恕终于被推出了手术室。梅柳便扑上去一个劲地哭。哭得不要命似的。但她旋即便被护士们拉开了。欧阳家恕的同事们就走过来扶着她,劝她不要太激动,劝她不要太悲伤。说那样会影响到她肚子里面的孩子。并告诉她,说医生说了,手术还是做得蛮成功的,估计不会有大的问题。

就这样,欧阳家恕每天住在医院里,梅柳则每天做好饭菜送到医院里来喂给他吃。

邓鸿远知道这件事后,他不忍心梅柳每天都挺着个大肚子从家里到医院地跑来跑去,还要自己做饭,就每天先把饭菜准备好,然后送到梅柳那里去,再由梅柳送到医院去。首先梅柳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但看到邓鸿远确实是真心真意一片真情,加上自己也确实是忙不过来,也就不再推却。而且她不在家里的时候,女儿司登也就基本上是由他照料。

眼见得欧阳家恕的病情日益稳定,精神状态也逐渐恢复。但那已经拆线的断指却怎么也不见明显好转。黑乎乎地象是一直血脉不流通。因为住院住得久了,人就越发烦躁。因此欧阳家恕总是吵着要出院。尽管医生什么道理都讲尽了,但还是拗不过欧阳家恕的固执。考虑到他又是城关医院的职工,万一有什么问题随时都能得到处置,医院也就只好作出让步,勉强同意欧阳家恕出院了。

梅柳又是那种最不想麻烦别人的人。因为欧阳家恕出事后,确实给单位给同事们增加了不少麻烦。因此出院的那天,她就没有去麻烦单位和同事。她扶着欧阳家恕一拐一拐地往家里走。快走到刘家老屋时,被邓鸿远看见了,于是就过来也想帮着扶一把。但欧阳家恕无论如何也不要他扶。邓鸿远又想要去背他,欧阳家恕还是不肯。

就这样,邓鸿远眼巴巴地看着梅柳挺着个大肚子扶着欧阳家恕吃力地回到家里。

几天后,欧阳家恕的手指突然感染化脓。他一时冷一时热。冷的时候盖了三床被子,人还象筛糠一样地发抖。热的时候却连背心都汗得透湿,甚至拧得水出。

梅柳只好跑到医院里去推单架,好把欧阳家恕再送到医院里去。

邓鸿远看见了后又忍不住前来帮忙。但仍被欧阳家恕拒绝了。他宁愿看着梅柳艰难吃力地把他扶上单架,宁愿梅柳吃力地推着自己往医院走,也决不接受邓鸿远伸出来的援助之手。

由于伤手严重感染,欧阳家恕已经由破伤风转为败血症。医生告诉梅柳,虽然他们会尽全力抢救,但不能排除随时有发生意外的可能。

梅柳听了之后只觉得头都大了,脑袋里一片空白。

也许是欧阳家恕也已经感觉到了自己病情的严重,他在弥留之际突然提出来要见见邓鸿远。但却遭到了梅柳的坚决反对。

“你突然之间要见他干什么呢?这样对你的病情没有好处的!”

“请你不要阻止我吧。我确实是一直都不想见他。但现在我想见他肯定有我想见他的理由。”

“我认为你还是不见他的为好。”

“不,这回我是非要见他不可。”

梅柳见实在是拗不过他,就也不想阻止一个即将离开人世的人的最后请求。于是答应了欧阳家恕的要求。

邓鸿远听到欧阳家恕很想见见他的消息后,很快就赶到了医院。

他还只刚刚走到欧阳家恕的床前,欧阳家恕就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抓住了他的手。也不等邓鸿远有半点喘息的机会,就滔滔不绝地说开了。

“兄弟,请你一定要理解我。我从来就没有恨过你。我对你只有嫉妒。我也知道,梅柳一直是爱你的。虽然她跟我结了婚,但那确实是迫不得已,或者说是生活所逼。我也不冤枉梅柳,她确实对我很好,更感激她曾经给我带来的幸福。但我知道,她心里爱的一直是你。梅柳确实是个好姑娘,是天下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姑娘。她之所以嫁给了我,纯属是上帝给你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这不是她的本意,也不是我的奢求。现在我要原璧归赵,物归原主。请你一定不要误会,请你一定不要拒绝,无论你对梅柳有多么地爱或者是多么地恨,都请你一定要接受她。因为只有你和我知道,梅柳是个怎样的姑娘!”

欧阳家恕说得非常动情,也非常认真。以至于梅柳和邓鸿远听了之后谁都没有插话。

“我也知道,我将不久于人世了。也许这就是天意吧!老天爷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安排的!但是兄弟,还有梅柳,我欧阳家恕还有一个请求,请你们一定要答应我,请你们一定不要拒绝,否则我会死不瞑目的!梅柳,我请求你一定要将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因为那是我们欧阳家里的根,也是我欧阳家恕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种子。虽然我不能亲眼看着他呱呱坠地,但是我希望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后能够健康地成长。还有你,兄弟,我们绝对不是情敌,而是一种缘份。是上帝安排我们这样相识的。因此,我请求你,将来我的孩子出生了,你要象待你自己的孩子一样待他,就象我待你们的孩子司登一样。我相信,我一个残疾人能够做到的,你们四肢健全的人也一定能够做得到,而且只会比我做得更好。如果你们能够答应我的话,我也就死而无憾,死而无怨了……我真的,拜托你们了……”

待欧阳家恕把话说完,梅柳早哭得泪人儿似的。邓鸿远也是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仿佛是接受了一次灵魂的洗礼。

这是一个临终之人的肺腑之言。这是一个绝望之人的临终托孤。梅柳和邓鸿远听了之后,除了不停地点头之外,说不出半句话来。

看着他们点头答应了自己的要求,欧阳家恕就带着一丝依依不舍的微笑,不无遗憾而又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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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八十九)

                       八十九

农场的大招工就在那明争暗斗中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走”的希望破灭了,那“留”就显得格外地残酷和没有面子。待到了阴历年底,那些知青们就再也不信“后果自负”之类的话了。他们既不请假,也无需征得某位场领导的同意,想哪天回去就哪天回去,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整个农场的知青象是脱了缰绳的野马。

一鸣也早早地回家过年了。正好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冯绪珍就安排他去购买年货。居委会年前发了好多票,凭票供应的物资有湘粉、豆豉、白糖、墨鱼等等。鸡鸭鱼肉类的东西则凭户口簿供应。于是一鸣就整天忙着排队购买年货。既散心解闷,又帮家里做点事情,也算是一举两得。

这天,一鸣正提着篮子到东风门市部去买年货,却不料在正街上碰见了吴茵茵和罗楚生。吴茵茵因为是罗楚生他们厂里点名要招的,所以虽然是颇费了些周折,但毕竟还算是招出来了。现在两个人都在同一个厂里上班,是那种人人见了都有点羡慕的“双职工”。

一鸣见他们正挨得好拢地走在一起,正慢慢地朝自己走来,就连忙把头低下来,不敢正面看他们一眼。因为无论是对吴茵茵还是对罗楚生,他都觉得自己是个罪人,于心有愧。于是连忙靠着街边走,好躲着不让他们看见。

但无论一鸣怎么躲避,吴茵茵还是看见了他。便连忙挽起罗楚生的手臂,象是害怕再次遭到一鸣的侵袭,又象是在故意气他一样,显得有点不自如的骄傲。

一鸣就越发地后悔起来。他后悔自己下手太迟了一点。也后悔自己不该下手的时候,又鬼懵癫懂地胡乱冲动。因此至今仍觉得逃避不了那种良心上的谴责。现在又让他们在这大街上狭路相逢,就更觉得这是对他的一种无情惩罚。于是只好加快脚步,快点离开他们。

在排队买东西的时候,一鸣又意外地碰到了江静屏。她不是跟自己说过不回家过年的吗?怎么突然间又回来了呢?便觉得奇怪。

“静屏,你不是说今年过年不回来吗?怎么又还是回来了!”一鸣便忍不住地问。并借着聊天的机会,在江静屏的授意下,悄悄地把票证塞到江静屏的手里,也算是插队增几个号子。

“其实也不是不想回来。过年大团圆的,谁愿意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呆在农场里。说真的,实在是有点不好意思进家门。”江静屏说话的声音压得很,生怕别人听见了去。

“其实你也太多心了。又不是我们自己赖着不肯出来,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一鸣这样说,表面上看来是在安慰江静屏,实际上他也是在用这样的话来宽慰自己。

“前天接到了亚兰的来信,说她准备过年的时候结婚,请我回来吃喜糖。怎么,她没有告诉你?”

一鸣听了后是一脸的茫然。他一点都没有想到,亚兰这么快就要结婚了。

江静屏见一鸣真的不知道,就有点不敢相信地望着他。一鸣也快速地在江静屏的脸上瞟了一眼。他发现她那原本非常漂亮的脸蛋上,已经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雀斑。

“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倒是一鸣被江静屏问住了。他做梦也想不到,亚兰会这么快就喊结婚!但既然是已经写信邀请江静屏回来吃喜糖,这事情就肯定是真的了。于是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他不信也得信了。

就觉得也不是没有一点迹象。亚兰家里近来好象总是有人在帮忙。粉刷那被熏黑了的墙壁。油漆那几件捷克式的樟木家具。甚至看见有人在写红对联。他首先还以为那是在写春联。想不到,他一鸣还在农场当“贫下中农”,她亚兰却要当“新娘子”了!

记得她过了年也就是二十一岁吧。当然也是开花结籽瓜熟蒂落的时候了。

就这样,也不知排了多久的队,也不记得是怎样买好东西的,也不知何时与江静屏分的手。他满脑壳里只有一个感觉:他必须马上离开这里!他要逃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他要躲避亚兰的大喜日子。他不忍心看着他们喜结连理的时候,自己的心却在哭泣,在流血。

然而又有点茫然。偌大的一个世界,哪里是他一鸣的安身之地呢?在这个可以容纳五湖四海的世界里,却一时找不到他一鸣避难的场所!

悲剧不一定是不幸。但不幸却一定是悲剧。一鸣就太不幸了。因此可怜。他现在想逃,却连个逃的地方都找不到。

农场是肯定不能再回去了。特地回家过年,年还没过就又回去了,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反倒是叫人猜疑。自己也难为情。

就又去想自己的亲戚。然而除了在县城里,他又没有一个在外面的亲戚。连在乡下集镇的都没有一个!要在平时,他还可以到父亲所在的荷花公社去住几天。可现在是过年,父亲也回家来了。

眼看着走投无路,悲剧就要开演。却突然灵机一动,想起了光宗。他听说光宗过年正好在醴陵值班,不回家过年。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于是向周瑞庭问了光宗的地址,就赶到火车站去买好了下午去醴陵的车票。

“妈妈,我准备到光宗那里去玩!”票都买好了,但还是要向当妈妈的请个假。免得家里面新春年头的到处找人。

“真不懂事,都快过年了,还去什么醴陵!”当母亲的竟然一点也不了解儿子的心思。

“光宗和我约好了,他一直想我到他那里去玩!”狗急了跳墙,人急了撒谎。一鸣也是被逼得没有办法了。

“那你就去吧。只是不要乱来,莫把心都耍野了!”

就这样,一鸣象是逃亡一样来到了醴陵。

等到下了火车,出得站来,他才发现自己象懵了一般,一时竟不知道该朝哪里走。于是逢人便问。走到哪里就问到哪里。他知道路在嘴巴下面。

好不容易,总算是在天快要断黑的时候找到了光宗他们住的宿舍。待叩开了门,却把光宗吓了一跳。

“一鸣,你怎么来了?也不先把个信给我?”于是喜出望外。又是筛茶又是让坐,显得好不热情。

“你们这里真难找呀,害得我脚都走痛了!”

“县城里就是这个样子了,没有办法,连个公共汽车都没有!”

一鸣环顾了一下光宗的宿舍,觉得虽然是挤了点,但收拾得也还整洁。

“一共住了几个人?”一鸣问。

“四个。马马虎虎,也还算可以。”

“不打扰人家休息吧?”一鸣见有张床上好象还睡了一个人,又知道他们上班经常是三班倒的,就轻声地说。

“那里那里,都放假回家过年去了!”光宗经一鸣这么一问,就显得有点紧张起来。

这时,睡在床上的人就坐了起来,一边懒洋洋地用手擦着眼睛,一边说:“光宗,家里来客人了?”

一鸣这才知道原来睡在床上的是个女人。

光宗就走了过去,有点拘谨地对那妹子说:“起来吧,我先介绍一下,这是我们一个大屋里的邻居,又是同学,叫李一鸣。”

那妹子就穿好外衣,朝着一鸣轻轻点头一笑,说:“经常听光宗说起过你,原来还是个帅哥呀!”

一鸣听那妹子这么一夸,就满脸涨得通红。那脸上有一对浅浅的酒窝,看起来确实显得很帅气的。

“这位是……”光宗又指着身边的妹子向一鸣介绍,“怎么说好呢,干脆就叫‘那个’吧!婷婷是吧?”

“那个”妹子就伸出手,在光宗的身上打了一个棉花拳,说:“有你这么介绍的吗?丑不死的鬼!” 然后有点差赧地将头扭向一边。

一鸣听得出来,那妹子讲得一口的醴陵话。又从他们那种亲密的情形可以看出,他们之间的关系肯定已经“好”得非同一般了。

“喔,忘了问你了,一鸣你吃了晚饭没有?”

经光宗这么一问,一鸣才记起自己还空着肚子。于是觉得肚子饥得咕咕叫了。

“还顾得上吃饭,我生怕天黑了还找不到你呢!”便只好老实交代。因为再撒谎,那“空城计”肯定会演不下去了。

“婷婷,你先回去吧。我陪一鸣到外面去吃点东西。”

一鸣这时候已经显得比较放松了,就盯着那妹子认真看了一眼。他觉得她身材好苗条的。只是比江静屏稍显矮小一点。虽然样子没有江静屏那样漂亮好看,却比江静屏显得洋气一些。

“明天一起到我们家来过年吧!”那醴陵话虽然有点难听,却还是充满了热情。

婷婷家就在醴陵县城里。她是和光宗一批招工到醴浏铁路的,在客车上当乘务员。因此光宗也没送她,就带着一鸣到街上吃东西去了。

街上人不多,但那风吹起来却显得特别地冷。一鸣一直是穿两件单衣过冬,加上又有点肚子饥了,因此被那冷风一吹,就打起哆嗦来。昏昏暗暗的路灯下,象是有鹅毛一样的东西在纷纷扬扬地飞舞。是下雪了。难怪一鸣会觉得那么冷。

但找了半天都没有找到一个还在营业的饭店餐馆。这也难怪,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又早已过了吃晚饭的时候,谁还会在这年关将近的夜里还守在店子里呢。

好不容易总算是找到了一个还在营业的小卖铺,便在那里买了一斤蛋糕。一鸣知道,醴陵的蛋糕还是蛮有名的,浏阳的副食品公司一般都是到这里来调货。

就这样一边吃着一边往回走。那雪便是越下越大了起来。落在他们的身上脸上,白白莹莹又冰冰凉凉地。先落的刚刚融化了,新落的又沾到了身上。地上也开始积雪。踩起来听得到“沙沙”的响声。

回到宿舍,一斤蛋糕已被两人吃个精光。于是光宗去食堂打来热水洗脸洗脚。然后双双钻进被子里,躺在床上说他们的知心话。

“光宗,你是和静屏吹了,还是脚踩两只船,搞三角恋爱?”一鸣正好睡在刚才婷婷睡过的那一头,因此总觉得有一种女人的芬芳气味在提醒他,要他问问光宗和这个婷婷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

“你是真的一点都不知道,还是明知故问?”光宗显得比一鸣还奇怪。

“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和静屏是什么时候吹的?”

“她从来没有跟你说起过?”

“从来没有说过!”

“其实也不能完全怪我。你知道的,我都等她五年多了。也不是没有努力过,也不是没有帮她想办法。哎!我认为一切都是缘份。岁月也不饶人呀!”

“恕我直言,光宗,在对待静屏这件事情上,我觉得你太缺德了,也太不讲良心了!”

“一鸣,我也是有苦难言。但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你是坐轿子的不知道抬轿子的苦。到了一定的时候,谁都会这么做的。”

“不!光宗,也许别人可以那么做,但你不可以。静屏的家境你是知道的,她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我一直觉得,做人还是要讲点良心,讲点感情。做人不能太势利了!”

“白衣好穿,好人难做!还是那句俗话说得好,‘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你要是我这个处境,说不定你还不如我呢!”

一鸣被光宗的话气咽了。他知道他们话不投机,说得再多也是白搭,便不再吭声。但又总觉得有点愤愤不平。

于是又想起了亚兰。他觉得她和光宗正是同一类型的人。他又想起了自己和江静屏,觉得他们都成了无辜的牺牲者,殉葬品。他本想再找点理由去驳斥光宗的观点,为江静屏,也为自己这样的受害者出点气。但一想到自己也曾经伤害过吴茵茵,就又象个哑子似的没有了言辞。他虽然曾经是个受害者,但毕竟又伤害过别人。他们都是感情上的有罪之人。如果说亚兰和光宗的行为都是不能饶恕的,那么,他一鸣又能够饶恕自己?

他只能在心里为那些象他一样不幸的人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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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九十-1)


九十

那一夜,雪下得好大。

当一鸣和光宗第二天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

光宗因为跟一鸣谈了很多关于江静屏和婷婷的事,所以夜里就做了一个梦。他梦见江静屏知道他又和婷婷好上了后,就跑到单位上来大吵大闹。婷婷知道了后就赶来帮忙。结果是两个女人扭做一团,打得难解难分。光宗站在一旁看着两个女人为自己争斗,看着她们打得头破血流的样子,觉得好不开心。慢慢地,两个斗得精疲力竭的女人又握手言和了。她们把光宗看作是什么宝贝似的,两个人都对他爱得不得了。于是,光宗就十分惬意地和两个他都爱的女人亲昵起来……这样一来,他的梦也就自然而然地做到了裤子上。因此当他醒来的时候,他还感觉得到自己的裤子有点粘粘糊糊的。

一鸣因为是出来避难的,因此他的梦不象光宗做的那么甜蜜。他一夜里做的都是些恶梦。只是醒来的时候一个都不记得了。倒也省却了不少麻烦,乐得清静。

因为下了一夜的雪,房子里面的光线显得特别地强,明晃晃地使人觉得睁不开眼睛。一鸣于是爬起来站到窗前去看。

窗外果然已经变成了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到处是一片白雪皑皑的迷人景象。象洗衣服的时候放多了肥皂一样。便止不住一阵童稚般的兴奋和雀跃。

“光宗,快来看,外面下了好大的雪!”

“几年不见这么大的雪了。瑞雪兆丰年,明年肯定又是一个好年头!”

因为按照光宗的想法,只要江静屏那里不找麻烦,他也计划在明年“五·一”或者“十·一”的时候把婚结了。这皑皑白雪正是讨了他的好彩头。于是显得格外地高兴。

今天正好是大年三十。是中国人延绵几千年的传统年节。又有团年的风俗习惯。于是做几个好菜,放几挂鞭炮。热热闹闹地喜庆一番。

其实,光宗并不是要留守值班。而是被他那热情洋溢的醴陵妹子婷婷留住了。最近他们已经确定了关系。只是对家里人还暂时保密。于是万不得已,只好向家里人撒个谎。还没讨媳妇就卖了崽,让家里人知道了是会要挨骂的。

光宗和婷婷相恋有一年多了。光宗跑货车拖永和的磷矿石。婷婷跑客车当乘务员。又是一批招来的。还在一起搞过培训。自然就有了接触的机会。特别是光宗,有时候回家休假都不坐便车,非要坐她们的客车凑热闹不可。尤其是当婷婷当班的时候,他就会在她们搞完规定的服务项目后,挤在窄小的乘务员室里陪婷婷聊天。当然,后来聊得熟悉了也聊得对口味了,就免不了在没有他人在场的时候动手动脚地来点小动作。还是和江静屏热恋的时候,光宗只要到了永和就会说自己这不舒服那里不好过,找出千百种理由来,赖在永和不肯走。目的就是为了和江静屏亲热亲热。而那亲热来得多了就会上瘾。因此几个同事都不想和他打班。少做了事不说,还要常常帮他在领导那里打掩护。只是,这样的小聪明耍得太多了,同事们也就不会总是那么配合默契。光宗在听多了闲话后,也不想总是故伎重演。于是,不能经常性地和江静屏亲热了,他也就开始转移视线,甚至是移情别恋了。

就这样,和婷婷偷偷摸摸地眉来眼去了将近一年。刚开始的时候,光宗还有点紧张。又怕婷婷不给面子,搞得自己出了洋相还下不了台。后来发现婷婷好象还蛮喜欢自己的,就更是有侍无恐肆无忌惮了。但婷婷这一关过了后,他又担心起江静屏来。都和她好了几年了。如果他一旦提出来分手,她会不会同意呢?如果她不同意和自己分手,甚至会寻死觅活地,那他又将怎么办呢?

于是他决定先从疏远开始。他先是减少到永和的次数,或者是到了永和也不去农场看她。接下来是尽量少给她写信,或者是写信的口吻和用词的热情明显地降温。直到这边和婷婷的关系明确了,他才写信提出来要和江静屏一刀两断。他觉得自己寄信都寄伤了。八分钱还买不到一张笑脸。倒是和婷婷相处来得实惠,而且价廉物美。只要给她买支冰棒就可以看到她的笑脸。请她吃顿夜宵就有吻她的机会。差不多天天可以见面。运气好一天吻得几回。现在婷婷又提出来要他在这里过年,他能不留下来吗?肯定不敢!

不凑巧的是,半路上却杀出个程咬金来。一鸣却偏偏在这万家团圆的时候,跑到他这里来了。就越想越觉得蹊跷。

“一鸣,我还忘了问你,怎么在这大过年的时候一个人跑出来玩?是不是跟家里人吵嘴啦?”

一鸣也不答话,只是木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是不是跟亚兰之间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在跟她睹气?”

一鸣仍不回答。却连头也不摇了。

“好了,你不说,我也就不问了。但既来之则安之。走,跟我一起到她家里过年去!”

光宗的邀请确实是真诚的。他担心婷婷会在家里等急了。因为他答应了今年要到她家里过年的。

“不。我不去。你自己去吧!”一鸣有点委屈地说。

“这象什么话呢?把从不来的朋友丢在一边,自己却到女朋友家里去过年。你说不要紧,我还真做不出来呢!不行,今天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必须马上跟我走!”

“光宗,你就别为难我了,我真的不会去的。你自己赶快去吧!”

“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们一起走吧!”光宗就开始拖一鸣走。

但一鸣还是懒着不肯走。“我真的不去!我自己随便走走,随便吃点什么都可以,反正不要你管了。你快去吧,免得人家老等!”

“你又从来没有到过醴陵。要不,干脆我也不去了,陪你一起玩玩。”

光宗觉得在这万家团圆的时候,他宁可委屈了自己,也不能怠慢了远道而来的家乡客人,便临时改变了主意。

“不要你陪。路生在嘴巴下,我可以问路的。保证丢不了人的!”

“真是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也好吧,随你自己的便,去散散心!我们晚上再见!”

光宗终于还是让步了。正待走时,又踅回身来,连忙从皮包里拿出十元钱来,塞到了一鸣的手里。

一鸣是个穷要面子死要脸的人,因此说什么也不肯接光宗塞过来的钱。

“出门在外的,手里有钱心里不慌。你还是先拿着吧!”

于是在推让了一番后,一鸣这才接过那钱,把它放在了口袋里。

待光宗走后,一鸣就一个人孤伶伶地溜到了街上。

醴陵对于一鸣来说,完全是一个陌生的世界。一鸣就这样一个人踏着皑皑白雪,默默地心思重重地在街上走着,象一只离群的孤雁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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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九十-2)

有一对情侣正在拍雪景。男人胸前挂一部海鸥120。女的穿一身海福绒。虽然看上去身材有点臃肿,但样子却长得十分俊俏。当她正笑盈盈地站在一棵树下摆好了姿式,只等待她的男朋友为她拍照时,却不料突然跑出一个细伢子,调皮地将那棵树跺了一脚。那积在树上的雪便纷纷迭落下来,洒了那姑娘一身一脸。一个美好的镜头就这么被一个顽皮的伢子彻底的破环了。那姑娘气得直跺脚,却又骂不出口,因为毕竟是大年三十的,而且又是个孩子。那男的却只好摇摇头,表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样子。一鸣看了只觉得很可惜,也很好笑。只是以他现在的心情,他又怎么也笑不出来。

于是继续漫无目的地向前走。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文庙。一鸣就觉得有点奇怪。怎么醴陵也会有个文庙呢?只是他又觉得,醴陵的文庙似乎比浏阳的文庙要小多了。好象保存得也不如浏阳文庙完整。就只剩下一个大成殿了。

离开文庙后,一鸣又来到了渌江桥。那是一座用麻石砌成的石拱桥。虽然没有浏阳河大桥那么宽敞,却比浏阳河大桥古老。那清澈的河水也象浏阳河水一样,一眼看得见河底的石子,看得见游弋不止的鱼群。

一鸣就这样望着奔流不息的渌江发起呆来。不知怎么地,他突然想起了语文课本上学过的毛主席诗词。

“独立寒秋,

湘江北去,

桔子洲头。

……”

他在心里默默地吟咏起毛主席的《沁园春·长沙》来。这是一代伟人曾经忧国忧民,抒怀咏志的诗句。可是自己算什么呢?一个不愿意呆在农场接受再教育的下乡知青。一个为了躲避他人的婚礼而逃出来的落魄者。一个在万家团圆的日子里无家可归的人。于是心里也忽然涌起一种诗情。一种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寂寂寞寞的伤感之情。

“独立寒冬,

渌江泣去,

醴陵街头。

看满城雪皑,

银装素裹。

漫江碧水,

百种忧愁。

钟情落难,

此恨何消,

一腔痴情付东流!

空等待,

问苍茫大地,

知己谁候?

……”

就这样一个人站在渌江桥上,默默地伤怀地在心里吟咏着。恨不得就这么一头栽到渌江里去,了却自己这多灾多难的一生。但又总觉得这样不妥。在家乡的浏阳河大桥上,面对着那波光粼粼的河水,他都不曾这样想过。难道到了今天,他倒要客死他乡,跳到这样一个不明不白的地方去吗?

于是又退了回来,准备往回走。

天早已放睛了。地上的雪也开始慢慢地融化。脚上穿的那双猪皮皮鞋早被雪水泡得湿漉漉的了。鞋里面也好象是进了水。脚已经感觉到有点冷。但他却顾不上这些。直到走得脚有点痛了,人也感觉有点累了,才想到要找一个地方坐下来,好静静地休息一下。当他这样心思重重地横过一条马路时,一声紧急刹车声把他吓得猛一回头。好险呀!只差那么一点点,他就成了大年三十的屈死鬼!

“活得不耐烦了吧?找死也不选个好日子?”那司机伸出头来对着一鸣骂,一张脸却吓得象张草纸一样难看。

被别人这样骂得狗血淋头,这在一鸣还是第一次。因此觉得很委屈。他心里在想:你刹什么车呢?干脆一下把自己压死了倒也省事!却偏偏没有。把自己吓得失魂落魄不算,还要挨几句这样的臭骂。真是气得七窍生烟,有冤也没有地方申。

雪渐渐地被来来往往的人踩融了。街上的人也渐渐地少了起来。空旷的街道更是显出一种与过年极不相称的冷清。只有那人迹未到的地方,还看得到一块一块的残雪,象一张张新剥开的绵羊皮。

断断续续地听得见一阵阵的爆竹声。是吃团年饭的时候了。商店里都关了门。街上更是赶得鬼出。唯独一鸣象个幽灵,在街上孤伶伶地东游西荡。

莫非历史真的要重演?不。这里不是鲁镇。他一鸣也不是祥林嫂。但他为什么,为什么要在这样一个阖家团聚的日子里流落在这异乡的街头呢?他真想伤心地大声痛哭一场!

回到光宗的宿舍,已经是万家灯火了。又没有吃晚饭。又累得提不起脚跟。只是喝了一杯白开水,泡热了那双红肿的脚,倒在床上就睡。然而却怎么也睡不着。也睡不安稳睡不踏实。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接二连三地做恶梦。那被子也仿佛是个冰袋,伸不得脚。越缩越冷。越冷越缩。最后竟缩成一团。只觉得天气好冷。

待光宗把比他还冷的脚伸进被子里时,一鸣才被吵醒。他觉得光宗那双脚又冷又臭。有股豆豉味。怪难闻的。于是连忙用手捂住被子。

“才回来?”

“回来一会了。”

“几点了?”

“快十二点了。”

于是不再作声。待又要睡着时,他突然听到一阵轰鸣,象是那一阵紧似一阵的“关财门”的爆竹声。和鲁镇和他们县城里的一样热闹,一样激烈。看来人人都在祝福。或许这样做了之后真能在来年交上好运。但待他仔细地再听时,却又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他只是隐隐约约地听到一声火车的汽笛声。原来完全是一场误会。他把那火车的呼啸声当作了家乡的爆竹声。他暗自笑自己有点神经过敏。

“一鸣,真的对不起,没有陪你玩玩。”光宗以为自己冷落了客人,有点负疚地说。

“光宗,你这样说就有点见外了。其实我玩得蛮好的,真的!”

“都到了些什么地方?”

“具体的我也说不清,反正是乱走。信马由缰,把脚都走痛了。”

就这样谈着谈着,复又睡去。睡得象死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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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九十一)



九十一

正月里是娶亲收媳妇的好日子。新年伊始,便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自然叫人高兴。又都有闲工夫。帮厨打杂的,借桌椅板凳的,送请柬装喜糖的,喝喜酒闹新房的,有的是人工也有的是人。

亚兰的婚礼是正月初三在湖南宾馆举行的。她远在新疆的父母和哥哥弟弟都赶回来了。长沙的大姑二姑也是全家出动。还有陈佳妃邢文彪夫妇都去了。只有陈娭毑因为年事已高,又是大冷天的,就没有到长沙去。

那天的婚礼真的是高朋满座,热闹非凡。蒋副司令员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巴。他望着花一样漂亮的儿媳妇,象打了胜仗凯旋归来的将军一样,举着酒杯逢人便笑,频频与宾客们碰杯。新郎志军和新娘亚兰更是沉浸在幸福之中,被司仪牵着鼻子走。整个婚礼仪式结束后,两人只觉得脑袋里一片空白。

只有亚兰的表妹觉得很好笑。她原以为她未来的姐夫就是她见过的刘家老屋的那个帅小伙子。她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次她陪表姐去送她的同学江静屏的时候,她们在候车室里碰见了他。表姐和他谈得好不亲热的。那种相见时难别亦难的留连之情,让她都萌生出些许的醋意来。她当时好佩服表姐的眼力,觉得他们实在是太般配了。简直就象是天造地设地一对小精灵。想不到世事竟是那么地难以预料,一切都象是耍魔术一样,真的是眼睛一眨,鸡婆就变成了鸭。只是,每当她看着那位高干子弟的军人表姐夫,总是有点替表姐感到婉惜。她觉得他威是威武,嘴巴子也热闹,但和刘家老屋里的那个小伙子比起来,毕竟还是缺少了那种潇洒和帅气。

初四是回门酒。但亚兰却不想张扬。因为在她所有的高中同学中,她是结婚最早的一个。在这提倡晚婚晚育的计划生育时代,不到二十一岁的她就结婚嫁人了,说出去实在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于是干脆不请。少吃咸鱼少口干,免得别人背地里议论。

但江静屏是例外。她们玩得那么好,不能不请。本来还想请一鸣的。却又怕他误会了自己的一片心意。便一时拿不定主意。

自从读了他给她写的那封长信后,她确实难过了一阵子。她觉得自己有点对不住他,于心有愧。尽管他们之间表面上是分了手,然而不难看出,一鸣还隐隐约约地对她流露出一些眷恋之情来。他又说过,即便是不能成为恋人,也还是好邻舍好同学好朋友。她被他这种真诚笃挚的感情深深地打动了。她也曾想过,要象一鸣那样把自己的痛苦和难言之隐剖开来给他看。希望他能够理解和原谅她的难处。但又终于还是没有那样做。她怕她在说出了心里话后,又会加深他的痛苦和悔恨。也怕因此使自己陷入一种不能自拔的处境。她只能将错就错,一错到底。她要把自己的痛苦深深地埋藏在心里。既然这种不幸是由自己造成的,也就理所当然地应该去接受这种精神上的惩罚。然而,现在自己要结婚了,她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他来。也许他已经知道了。但请不请是自己的事。至于请了他之后他愿不愿意来,那完全可以由他去决定了。她甚至觉得,别人都可以不请,却不能不请他一鸣。

就这样思忖着又犹豫着,终于还是决定去请他。却想不到已经迟了。一鸣到光宗那里去了。于是心里猛地一惊:他这不是明摆着在躲避我么?便很失望也很难过。自己为什么这么快就结婚呢?她实在应该等一等呀!最起码,也要等他一鸣招工出来了,等他找到了比自己更好的女朋友,或者干脆等他结了婚后,自己再结婚也不迟。那样的话,他或许会觉得好受一点。她自己也会觉得好受一点。但她又确实是有苦难言。她能等吗?那一等,不会要等出笑话来?

一鸣是肯定不会喝自己的回门喜酒了。便只好去请他的妈妈冯绪珍了。

“冯姨,我想请您喝杯喜酒……”便结结巴巴地把请帖送到了冯绪珍手里。

“都看着你长大的,就有喜酒吃了,一定来祝贺一定来祝贺!”

于是待亚兰走后,就打了一个六块钱的红包,送到了陈娭毑的手里。

“还是妹子家懂事些。早栽树早遮荫呢!”冯绪珍哈哈打得好响。

“那里那里,都是邻舍们抬举了!初四中午有请了,在大众餐厅。 一定要满门发驾呀!”陈娭毑也乐哈哈地合不拢嘴。

就这样互相间说几句客套话。反正人情也不要钱买。

到了初四那天,亚兰和她的新郎蒋志军就早早地从长沙赶回了浏阳。

回门喜宴就设在人民路大众餐厅的二楼。虽然没有大肆张扬,但朋友亲戚邻舍同学的加起来,还是坐了十几桌。因为有专门的提调安排,入席时就显得有条不紊,而且坐得贵贱分明。高亲上亲之类的自然是坐了上席。刘家老屋里的左邻右舍就自由组合了。亚兰的同学朋友也早早地凑在了一起。坐了上席的虽然多了一些体面但却吃得拘谨。随便坐的同学朋友就吃得轻松热闹,酒也喝得豪爽。

按照县城里的规矩,新郎新娘在席间的任务主要是敬酒。他们要么早吃,要么就要等到散席之后。

那蒋志军是个在部队里长大的人。平民百姓中的事情什么也不懂。就只好跟在亚兰的后面,挨桌挨桌去敬酒。

陈娭毑虽然请了冯绪珍家满门,但真来吃酒的还是只有她一个代表。谁也不会把客套话当真,去出那个洋相的。有那么憨就长不那么大。

当亚兰夫妇给冯绪珍敬酒时,亚兰的脸禁不住突然一红。好在这本来就是个红脸的日子。又在那白里透红的脸蛋上揩了薄薄一层的粉红胭脂,因此不容易被人察觉。只是那心在止不住地突突乱跳。

也难怪。本来说不定就要成为她的儿媳妇的,现在却成了别人家的新娘。象是在开玩笑一样。却又开得有点太无情太残酷了,也开得有点过份。于是不忍接受的事实也只好硬着头皮去接受。

“冯姨,我敬您一杯吧!”

亚兰第一次发现,一鸣长得象他妈妈。尤其是那对浅浅的酒窝,跟他妈妈的一模一样,象剥了壳。

“亚兰就是懂事!我不会酒的,都免了吧,你们也不容易应酬!”冯绪珍望着亚兰,发现她从来没有这样漂亮过。

“那我就信直了!您请便吧。”亚兰礼貌地说。

“新郎新娘快来敬酒!” 是吉莲在喊。

她和江静屏、饶敏她们坐一桌。鬼晓得她们是怎么知道的。亚兰又没有去请她们。却又不请自来。估计过去敬酒只怕会凶多吉少。

于是拖着蒋志军去见她的那些闺中密友。他们一人手里握一只酒杯,有点兴奋又有点胆怯地走了过去。

“饶敏,亚兰这么大的事情也瞒着我们,你说该不该罚?”吉莲是最不怕场合的。越是人多越是胆子大。

“当然该罚!当然该罚!”一桌人全体通过。而且还异口同声。

“既然大家都说该罚,那就请自觉一点吧!”

吉莲于是筛满一杯酒,端起来递给亚兰。

“有话好商量!有话好商量!”亚兰也不去接那些酒,只是一边推让一边解释:“我本来是记着一定要告诉各位姐妹们的,可是一忙起来,就不知怎忘记了。”

“不老实!这不是理由!”吉莲一副毫不相让的架势。

“怎么就没有忘记告诉静屏呢?”饶敏也忍不住帮起腔来。

“这不是很明显吗?明摆着是瞧不起我们!”

“你这么说,我就不同意了。谁能保证做事不塌一点场呢?”

“塌场可以原谅,没请总是事实吧!好,闲话少说,罚一杯不算多吧!”然后又用普通话对新郎公说:“新郎官,你意下如何?”

那蒋志军只见过部队里的战士饮酒,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就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说:“随你们看着办吧!”

他嘴里面虽然这么说,那眼睛却不停地在几个姑娘的脸上扫来扫去的。心里想:浏阳的姑娘怎么就个个长得都这么漂亮好看呢!

“好好好,我不跟你们争了。我认罚,要得啵!”亚兰只好认输服罚了。

“这还差不多,来!干!”

“不过,我还得提点小小的要求……”

“又是什么要求?快讲!”

“能不能不喝这白酒,换成葡萄酒如何?”

“不行不行!这个要求不能答应!”

“那,那我就不能从命了。”亚兰就想转身要走。

却被吉莲一把抓住。“换一杯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我也有个小小的要求。”

“什么要求?只要做得到的!”亚兰有点迷惑不解地望着她,问。

“我的要求也不过份,这杯白酒得先请这位新郎公为你代劳!”

一直站在旁边看热闹的蒋志军似乎也听明白了吉莲的话,连忙挺身而出地说:“好吧,我愿意效劳!”便接过那杯白酒,一饮而尽。还反手亮了一下杯底。

“亚兰,看见了吗?好一个惟命是从的新郎公!”

于是一桌人开怀大笑。只有江静屏似笑非笑。即便是笑了,也一定是苦笑。她显得心思重重的样子。

“好了,现在轮到新娘子了!”

“我愿意受罚!”亚兰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但她只是含在嘴里并没有吞下去。趁大家不注意时,便侧转身子,把那酒吐到了地上。

就这样双双对对围着酒席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英雄由蒋志军去当。她亚兰就是喝了点酒,也会耍点小聪明,偷偷地又都吐掉了。

然而转来转去地转得多了,却比喝了酒还醉。头昏脑胀,脸热耳烧。看来这新娘子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好不容易熬到了散席。送走了客人,亚兰觉得人都快要散架了。好在毕竟只是回门宴,没有在长沙的婚礼仪式那么正规,也没有那么复杂。所以下午收拾好了后,她就又和志军一起回长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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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九十二)

                     九十二

一鸣正好是正月初四下午回家的。快到家门口的时候,他看见门前的马路上停了一辆吉普车,陈娭毑还有邢文彪夫妇正在送亚兰他们。他连忙躲到马路边上的那棵老樟树后。待那辆吉普车一溜烟似的开走了,他才敢从老樟树后面出来。

真是好险呀!就只差那么一点儿,他还是跟他们不期而遇。

为了躲避亚兰的婚礼,一鸣在醴陵县度过了一个无家可归流落街头的春节。虽然也很想回家,却又不敢回去。他害怕见到那个令人忧心如焚的场面。他不愿意自己也象那林妹妹一样,在贾宝玉和薛宝钗拜天拜地的洞房花烛之夜,独自去焚那伤心断肠的诗稿。

然而他又觉得,老是呆在光宗这里也不是办法。光宗有他的新女朋友陪他,又不好意思把他丢在一边不管。因此他觉得自己实在是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他不愿过多地增加他的麻烦。于是还是决定早点回去。他估计亚兰他们结婚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就这样把光宗给他的十元钱压在茶杯下,搭光宗给他联系的便车回到了浏阳。想不到还是冤家路窄,就差那么一点点,他们还是碰着了。直到看着他们的吉普车走远了,陈娭毑他们都进屋去了,他才走出来回到家里。一颗悬了几天的心终于落到了地上。

待回到家里,便觉得一切都变得陌生起来。天不再是那么湛蓝湛蓝。水也不象从前那样波光粼粼清澈见底。就连那走惯了的麻石巷子,也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往日的亲切。

最受不了的还是妈妈的唠唠叨叨喋喋不休。

“一鸣呀,不是我说你,你真是太不懂事了。人家亚兰都结婚做大人了,可你还象个孩子,只知道到处乱跑好玩。”

一鸣听了妈妈的唠叨,虽然不曾顶嘴,但心里却在流血。好在委屈受得多了,也有了免疫力。他现在是什么伤心的事情都经受得住。

有时候实在是不想听了,或是再听下去就会顶嘴了,便扭转屁股走人。他会去找林智聪,或是去找屈奇他们玩。他甚至觉得自己应该去找找江静屏。自从在醴陵发现光宗又和婷婷妹子好了之后,他就觉得自己应该早点把这个事情告诉她。免得她到时候也象自己一样,分道扬镳了还蒙在鼓里面。然而真要他去找她,他又有点迈不开步子。他担心江静屏不象自己,会经受不住那样巨大的打击。同时,他也不想做这种坏消息的传播者。

于是去找林智聪。却不在家里。他到乡下跟一个油漆师傅学手艺去了。不愿意上山下乡。居委会又不会安排工作。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做临时工,不安稳也不是办法。又不想老是呆在父母膝下吃闲饭,过一辈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于是打定主意,花三十三块三角钱,拜了一个乡下的油漆师傅为师,学一门糊口的手艺。

倒是屈奇在家里。他正在翻一本地图册子。

“是一鸣呀!到哪里去了?过年都找人不到!是不是亚兰结婚……”屈奇就会讲半截子话,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但当他发现一鸣的脸色不对劲时,便马上停了下来。其实他人心并不坏,就是讲话显得刻薄,似乎少了一点同情心,而多了一点玩世不恭。

一鸣自然是一听就明白。听话听音。他只是觉得,说出来比不说出来会使他好受一些。但嘴巴子生在别人身上,他一鸣又奈何不得。受不了也只好咬紧牙巴受了。

“听说是到光宗那里玩去了?醴陵好玩啵?”见一鸣不接他的话,就又换了一个话题。

“屈奇,你还不要回队上去?”一鸣也完全是答非所问,文不对题。

“回队上去?”屈奇把一对金鱼眼睛鼓得好大,象是不认识一鸣样的。“开什么国际玩笑,我还回队上去,我都已经办好了病退手续了!”

“真的?什么时候办的?”一鸣也感到很惊诧,象是不认识屈奇了。

“都快一个月了!丢了几个‘手榴弹’(指酒),还送了几条‘矿木筒’(指香烟),真是费尽了周折!”

“回来了准备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呢?还不是听天由命!我现在是只要有事做,什么都愿意干。这就叫做饥不择食!”屈奇扬了扬手中的地图册子,“前天我去找居委会,问他们什么时候可以帮我安排工作。你瞧他们怎么说的?‘你不是病退回来的吗?真要是有招工的来了,他们也不会招个老弱病残的人呀!’气得我要去汆河吊颈才好!但转念一想,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好歹现在也是他们居委会管的人了,得缩头处且缩头!我还要等他们高抬贵手呢!”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先只求有点事做就行!今后如何是今后的事情,孔夫子只把眼前论!我才不想去想那么远呢,省得冇地方出气!”

“还准备到河里去担砂子?”

“当然不要了。这不,正在看地图册呢!”

“看地图册干嘛?”

“告诉你也不怕,他们先答应我到街道办的帘子厂去当采购员!”

“当采购员是个好差事,也适合你。”

“只可惜是个街道工厂的采购员。不过话又说回来,照样是拿公家的钱游山玩水走南闯北,也直得!”

一鸣于是无话可说。他还能说什么呢??走的走了去的去了。唯独他一个人还得回农场里去,打发那寂寞难熬的日子。

就又想起江静屏来。在他所有的朋友同学中,他觉得只有他和江静屏才是最不幸的人。而自己则比她更不幸。女人在实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再怎么走投无路,也还可以去找个可以依靠的男子托附终身。可他一鸣呢?堂堂七尺的须眉汉子,站着比别人高,睡着比别人长。力大如牛却又手无缚鸡之力。他的命运完全主宰在别人手里面。于是感到伤心极了也难过极了。他觉得自己完全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不该出生却又偏偏出生了。既是出生了却又偏偏生不逢时。因此注定了要受一番折磨。劳其筋骨,又苦其心志。莫非真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只要他大难不死,或许就必有后福。但愿如此!

于是又想回到农场去。除了农场,也只有农场,才是他能去而且应该去的地方。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不嫌弃他的地方,那么这个地方就只能是农场了。要伤心也要到农场去伤心。要痛苦也要到农场去痛苦。要哭泣也要到农场去哭泣。在农场伤心,在农场痛苦,在农场哭泣,没有人看见,没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笑话和怜悯,更不会有人幸灾乐祸。

就这样想着走着,来到了江静屏家。

然而同样是失望。江静屏已经走了。

“静屏没有告诉你吗?她回农场结婚去了,我们昨天才回来的。难怪也没有看见你,这妹子真是不懂事!”江静屏的妈妈穿了一身的新衣服,虽然那只有一只眼睛的脸看起来有点吓人,但却洋溢着喜庆的笑容。

一鸣的头“嗡”地一下就变大了。如果说江静屏早点回农场去是为了图表现还情有可原,现在居然是回农场去结婚,这就让一鸣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了。她连信都没有把一个呀!于是大惑不解。

这个世界上的事情真是太错综复杂了。他无法理解,也理解不了。本来心里就如同一团乱麻,现在却越来越理不出头绪。他曾经是那样疯狂地爱过亚兰,可她却轻而易举地嫁给了别人。只把那无穷的悔恨和烦恼留给了他,算是个特殊的纪念。吴茵茵曾是那样地钟情于自己,仅仅是因为拒绝了他的爱,待他再去爱她时,就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了。光宗曾经和江静屏好了几年,却突然会改变主意,去爱那个婷婷妹子。江静屏也曾痴情于光宗,仅仅是因为没有招工出来,就可以被人无情地抛弃在一边。这被人抛弃本就是一件叫人伤心难受的事情,可她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又回农场结婚去了!于是黔驴技穷,他自愧勿如。

然而他又怎么也想不到,江静屏这么快就会结婚。她又会是和谁结婚呢?以前除了知道她和光宗好过之外,从来没听说过她还跟谁好过呀!她还会爱上了谁呢?

而这一切又来得如此突然,真是令人猝不及防。莫非这世界真是一个难解之谜?他实在是有点无能为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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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三

正是早春二月的天气。雨在淅淅沥沥地下。那天昏昏沉沉的,象一只没睡醒因而睁不开的眼睛。又总是雾蒙蒙的,怎么也拉不开那厚重的帷幕。田野里阡陌纵横的小道被春雨浇得透湿,又被行人踩得泥泞。是坐在屋里打牌聊天的好天气。

一鸣就是在这样一个春雨绵绵的日子里回到了农场。他的心也如同那些春雨一样在哭泣。

自从年前的大招工过后,农场已是日渐清冷起来。即便是在这样的落雨天气,也听不到吆三喝四的打牌声或是象杀鸡一样难听的二胡声。反正今年是“拨乱反正”,停一年不招工已成定局而不再是谣言。于是回不回农场实在是无所谓了。只有那些呆在家里觉得寂寞的人,抑或是那些遇到了种种不幸而觉得痛苦的人,才肯早早地回到农场来。他们把农场当作了避难的场所。

一鸣住的这栋宿舍里,只有他一个人回来了。因此更显得寂寞难捱。他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一阵阵地发呆!

“这是为什么呢?是为了寻求安慰,还是为了寻求解脱?”便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然而却找不到答案。他觉得自己实在是稀里糊涂地回到农场来的。

要在平时,他感到寂寞了,还可以去找江静屏,到她们那里玩玩。现在她也有了自己的家了。她们都找到了各自的归宿。

回到农场后,一鸣才知道江静屏嫁给了王排长。那个他曾经采访过的老实如泥的庄稼汉子。便觉得江静屏的这种行为委实不好理解。他知道她的不幸,也同情她的不幸遭遇。但难道遭了不幸就应该这么自轻自贱么?即便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打算在农村扎根一辈子,也用不着找个比自己大上十岁的老男人呀!当然,王排长人老实本份。但那毕竟当不得饭吃。他总觉得她这么匆忙地嫁人是打错了算盘。

江静屏原准备过年前就把婚礼办了。但她在接到了亚兰的信后,知道亚兰也准备春节期间结婚,就把自己的婚期推迟了。她不想有一个同学朋友参加自己的婚礼。她要使自己的婚礼静悄悄地举行。因为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之所以这么快就结婚,她之所以要嫁给王排长,完全是出于对光宗抛弃她的一种报复行为。当她知道光宗移情别恋,又有了新的女朋友后,她就决定自己马上也要嫁人。至于自己是怎样和王排长好上的,似乎一点都不知道,也不重要。

然而却是真心实意地嫁给王排长。她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了。又办了最体面的嫁装。下了决心要把这洞房花烛之夜办得热热闹闹,排排场场。也不要别人送礼。谁来了都有喜糖吃。在新婚的丈夫面前表现得亲亲密的。只求体体面面地做一回新娘子。然而却不敢告诉任何一个同学和朋友。她害怕别人看见了这样的场合会笑话自己。

因为婚礼是在农场举行的,王排长又是场里的中层骨干,所以尽管他们没有张扬,却还是来了十多桌客人。只是由于知青们一个都没有回来,他们也一个都没有请,所以没有谁知道他们结婚,也没有谁参加他们的婚礼。但婚礼还是办得相当热闹的。邵书记当的证婚人。杨场长作了领导讲话。虽然是在农场里举行的,却一点也不逊于城里的热闹。尤其是晚上的闹新房,更是把他们的婚礼推向了高潮。

新房就是王排长原来的住房,只是重新粉刷了一次,却也是焕然一新。又装了个一百支光的大灯泡,因此把整个房间照得如同白昼。有几个姑娘嫂子主动来当“茶娘子”,负责烧开水泡茶。里里外外地忙得不亦乐乎。新郎新娘则呆在新房里接待一批又一批的客人。外面挤不进来的细伢妹子多了,还要间或抓一把糖果往外面扔。于是抢得一塌糊涂。坐在里面的客人自然是吃了糖子又吃水果,吃了花生又吃瓜籽。反正是吃个不停。待那摆在茶几上的东西吃得差不多了,就又往里面添。

但千万别以为这些来客都是饿牢鬼。他们的目的主要是来看热闹的,也是来凑热闹的。于是,吃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就有人开始起哄。

“我提个建议,还是先把桌上的东西收起来,开始表演节目,大家说如何?”
终于有人耐不住寂寞了。

“同意!”满房子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说。因为他们都觉得,在闹新房的时候,享口福还不如享眼福来得痛快!

于是把那满满一桌的东西搬到一边去,省得碍事。又把新郎新娘推到了中间,因为只有他们才是今天晚上真正的主角。因此谁也不愿意在这种场合喧宾夺主。

“今天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大家有什么好节目,只管拿出来,不愁他们不表演!”

“还是先明确一个主持人吧!”

“谁来当这个主持人呢?大家可以自告奋勇呀!”

“就你吧,牛猛牯!还推什么推?”

“也好,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当仁不让了!谁来出第一个节目呢?”
牛猛牯长得五大三粗的,看样子就是个力大如牛的人。

就这样,闹新房算是正式开始了。

“先叫他们唱支歌吧!”有人这样提议。

“还唱什么歌,都老黄历了!”有人表示反对。

“要不就先介绍一下恋爱经过吧!”又有人这样说。

“这个也免了免了,都是老掉了牙的节目,今天一律停演!谁有什么新的节目没有?有就赶快拿出来呀!”

看来主持人是个很新潮又见过世面的人了。

“节目倒是有一个,就怕他们不肯表演。”终于有人憋不住了。

“你先说吧,他们表不表演有我呢!”主持人好不自信的口气。

那人象是受到了鼓励,便慢慢吞吞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气球来。直把满屋的人都看傻了眼,却又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我这节目就叫‘气功操’。新郎把这个空气球放在新娘子的衣服下面,然后把它吹起来。一直吹到新娘子喊‘起来了起来了’为止。”

“好!这个节目有点新意!新郎新娘听懂了没有?听懂了就开始!”

主持人就接过那只空气球,把它交给新郎公。

王排长接过主持人递过来的气球,显得有点手足无措起来。要知道,在和江静屏结婚之前,他连江静屏的手都没有摸过一下,现在要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表演节目,他觉得实在是有点不好意思。

“牛猛牯,能不能换一个别的什么节目?”王排长有点讨价还价的味道。

“怎么啦,第一个节目就想顶着不演?还只刚刚开始呢!谁到厨房里去拿口锅子来,不表演就往新娘子的脸上揩锅烟!”

于是真的有人拿来一口锅子。那锅底黑得象煤炭,好吓人的。

“怎么样?我看还是自觉一点为好,免得新娘子受委屈了!”主持人步步逼近,又软硬兼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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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九十三-2)

王排长看了一眼那口黑得吓人的锅子,表现出一脸的无奈。他只好硬起头皮,一张脸红得象关公一样,忸忸怩怩地把头钻进江静屏的肚子底下,使劲去吹那个气球。因为实在是有点紧张,结果吹了几次都没有吹起来。直吹得脸红腮胀。

“重来重来!”就有人唯恐天下不乱地起哄。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王排长还是把那个气球吹起来了。江静屏的“肚子”于是顷刻间便鼓鼓囊囊起来,象个快要临产的孕妇一般。

“起来了,起来了……”江静屏表情漠然地说。虽然看上去也是在羞赧地笑,但却笑得一点也不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倒是那些看热闹的人笑得前仰后合,千姿百态。

“好!这个节目表演得不错!谁出下一个节目?”主持人的话极富鼓动性。

“我也来出一个吧!”节目一旦表演开了,就又有人自告奋勇。“我这个节目叫做‘海底捞珠’”他从口袋里掏出三颗极小的扭扣,一边说一边打着手势,“新郎公将这三粒扣子从新娘子的胸前丢进去。注意听好,一定要贴着肉丢进去,否则无效。然后,再由新郎公用手把它们捞出来!”

“好!好!”于是又有人起哄。

“是个好节目!下面我宣布,开始!”节目一丰富,主持人就越发显得兴奋激动。

于是王排长又接过那三颗扭扣,心里却一阵阵地哆嗦起来。他迟迟不肯将那三颗扭扣从江静屏的领口里丢进去。他觉得这个节目实在是太叫人难为情了。

“牛猛牯,能不能换……”王排长简直是在向主持人求情了。但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主持人武断地打断了。

“不行!锅子在哪里?先把锅烟给我揩好!”主持人好硬的口气。好象他自己已经结过婚了,或是不准备结婚一样,一点都不怕得罪人,一点都不怕别人今后报复。

王排长看到真的有人用一张草纸揩好了锅烟,就结结巴巴地说:“好好好,我们开始表演……”

看来还不是主持人有什么威信,而是那黑黑的锅烟更有威慑力。因为哪个新郎也不会忍心自己的新娘子被它抹得乌焦巴公的。

于是用颤抖手去揭江静屏那羊毛衫领口。江静屏白嫩的脖子被王排长粗糙的手划痛了都不敢吭声,只好弯下腰子装笑。

“严肃点嘛!”主持人就又吼。

王排长好不容易把那三颗洁白的扭扣丢进了江静屏的怀里。然后向大家示意他是真的丢进去了。

“还不快点去捞?”

“快捞呀!”

王排长却感到一阵阵地心跳加速。他们从扯结婚证到今天洞房花烛夜,他跟江静屏还没有同过房。也不是他不想,而是江静屏不肯。江静屏说一定要结婚的那天才和他同房。现在机会是来了,却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因此他紧张得连里面的背心都汗湿了。

“不会要别人帮忙吧?”

“你不捞就我们来捞!”

于是被逼得无奈了,只好把那只汗津津的手从江静屏的领口里伸了进去。

他碰到了一对好丰满的乳房。这是他从懂事起就一直梦寐以求的东西。但现在真真切切地碰到了,却连摸一下的勇气都没有。他只是象完成一件任务一样,把颤颤抖抖的手贴着那海绵一般温柔的肚皮,摸索着找那三粒扣子。

只有江静屏一脸委屈地站在那里,把一张已经长了雀斑的脸胀得通红。她被王排长摸得麻酥酥的,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王排长终于摸到了一颗。又摸到了一颗。第三颗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结果是在肚脐眼里。

看热闹的人都不热闹了。主持人则更象是个裁判,把头偏来偏去的。更多的人则是色迷迷地盯着新娘子看。

其实大家都是心照不宣。谁都知道,就在王排长摸来摸去的胸口里,有一对肉鼓鼓软绵绵的胖鸽子。只是他们无缘。因此也就没有那份福气罢了。于是想出个歪点子来,让合法的人摸给他们看。既享享眼福,也开开心。

确实,在农场里的人眼里,江静屏就是个大美女。很多人想追都追不上。杨场长都不知道打过多少回主意了,却总是没有办法得手。想不到,其貌不扬又三十好几的王排长却艳福不浅,轻松抱得美人归。于是很多人充满嫉妒。更多的人是不可理解。

就在王排长找齐了三颗扭扣,正要把手抽出来时,却有人忍不住冲动了。他们你推我我搡你,把新郎新娘挤在一起。结果是王排长的手按到了江静屏的奶子上,痛得她好难受的,却又做不得声,也发不得气。

“喔……喔……”

满屋的人都哄堂大笑起来。黄花妹子笑红了脸。细伢妹子笑得肚子痛。后生伢子则是把心都笑乱了,有的甚至笑得伸不直腰。

青年后生都喜欢看热闹。尤其是闹洞房。不但有东西吃有酒喝,还可以把新娘子推推搡搡的。反正三天不分大小。动作粗鲁一点也发不得脾气。机会难得。当然也有纯粹是来看节目看热闹的。反正人生在世,总会要结一回婚的,也算是见见世面,或许还能学点经验。只图一种精神上的满足。即便是有些节目难登大雅之堂,抑或是有点下流,也全不在乎。难得有这样的实习机会。看发了瘾,回到家里睡不着觉,也是常有的事。

待别人闹够了,也都走尽了,王排长和江静屏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去收拾那凌乱不堪的屋子。他们都觉得这洞房花烛之夜简直比“双抢”还要累人。

江静屏躺到床上后,便象是散了架一般不想动弹了。然而王排长却来了精神。也不是他觉得今晚的节目没演够,不过瘾。而是他觉得刚才的观众太多了。他觉得这样的戏是不能够有观众的。那怕是一个都不能有。因为这是他三十多年来第一次登台表演。他很想演好自己的这个角色。但是他不需要观众。

对于王排长的这种要求,江静屏觉得自己再怎么疲倦都不能拒绝。既然自己决定了嫁给他,她就只能接受他。于是静静地闭上双眼,听任王排长的摆布。象是失去了知觉。也象是个没有感觉的木头人。

那一夜,她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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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四

缺少睡眠是新婚夫妇的常见病。热恋的时候往往是象做贼一样,只能是偷偷摸摸地见机行事见缝插针。却不敢放肆。待领了“营业执照”后,才能合理合法地施展自己的才能。于是龙凤床上鸳鸯枕边卿卿我我百般温存,亲热得如胶似漆。又想试试自己的身体到底如何,便格外地用功。自然就要耽误一些睡眠。间或也会来点讨价还价。但最终谁都不是赢家。第二天一觉醒来,一个个面浮眼肿,无精打彩,哈欠喧天,象是鬼打了一般。

“新讨媳妇初作田,一年胜过二三年!”

碰到朋友三四的熟人,自然要听几句这样戏谑的玩笑话。

“吃不消就莫拼命沙!又冇人跟你抢生意!”

于是乜起眼睛笑。笑他们太发狠了。

其实这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那王排长都三十好几的人了,想不到突然会时来运转,一个他平时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的城里姑娘,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成了自己的老婆。年龄比自己轻不说,还偏偏长得如花似玉的。又是老牛吃嫩草。因此一段时间里,王排长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王排长的妈妈更是把江静屏当作宝贝一样看待。生怕自己有什么没有做好得罪了儿媳妇。她每天都会拣最营养最补身体的东西做给她吃。自然也少不了红枣花生桂圆荔枝汤,取个“早生贵子”的兆头。

然而连日来的忙碌和劳累,加上睡眠不足,江静屏却感到很疲惫。因此对嫁娘的心意总是只能领情而不能消受。她整天郁郁寡欢的样子,象是有一肚子的委屈要向谁诉说。

一鸣虽然没有参加他们的婚礼,但回到农场后就到江静屏那里去看她。两个人把他招待得好热情的,又是敬糖又是敬烟又是敬酒,让一鸣都觉得有点招架不住了。

新房里的摆设一点都不俗气。看得出用了心思也花了本钱。但一看到一直笑得合不拢嘴的王排长,一鸣又有点怀疑:江静屏和王排长生活在一起,真的会感到很幸福么?她其实不应该这样消沉呀!

坐了很久,却谈得极少。都对自己的事情守口如瓶。又讳莫如深。好像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友谊,到此便划上了一个圆圆的句号。但细细想来,那沉默又更象是那点点滴滴的省略号。他们都有好多好多的心里话要向对方诉说,只是都强忍着不肯说出来。

本是一种病态的冲动和不幸,却出人意料地成了农场的新闻。江静屏也一时间成了农场的新闻人物。无论是出工还是闲谈,他们的婚事始终是个热门话题。

“小李子,你们知青有文化,抽点时间把他们的事情写篇稿子,把它寄到《人民日报》去,由场里盖公章签证明!”

“确实是比较典型。这才是真正扎根农村一辈子!”

女知青嫁给农民做妻子,自然是很有新闻价值的新生事物。虽然不是绝无仅有,毕竟还是为数不多。不是说要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吗?不是说要扎根农村一辈子吗?在他们农场职工看来,嫁给他们是再具体不过的实际行动了。他们巴不得所有的女知青都莫走。他们巴不得所有的女知青都嫁给他们做媳妇。那才是令他们从内心里热烈欢迎的事情。

“邢燕子不就是这样当上了全国人大代表么?”

“如果把小江的事迹也报道报道,当个县人大代表是肯定没有一点问题的!”

仿佛这样的婚姻,可以与历史上的昭君出塞和文成公主和蕃相提并论。而且可以名利双收。

然而无论人们怎么劝说,一鸣就是不写这样的稿子。他是知道个中原委的。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谁会愿意这么做呢?她的心再也经不起伤害了。而他也决不能去做那样的缺德事。

好在江静屏自结婚后就从来没有出过工,因此对这些议论也就一无所知了。她只是呆在家里烧茶做饭,洗衣浆衫,尽心尽职地履行她做妻子的义务。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地溜了过去。燕尔新婚,不知不觉就是一个月。

这天夜里,王排长一觉醒来,突然不见了俯首贴耳的江静屏。便顿时吓慌了手脚。他既顾不得穿衣,也顾不得寒冷,爬起来到处找人。厨房里没有,就到厕所里找。凡是想到了的地方都找到了。却就是没有江静屏的影子。于是懵了。他开始扯开喉咙声嘶力竭地喊。

“江静屏!江——静——屏……”

那慌乱的声音又颤抖又哆嗦,显得很紧张,也很凄凉。叫人听了好不害怕。

好久没人听到鬼叫声了。但这一夜却又有人听到了鬼叫声。其实是迷信。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鬼叫声,而是一位丈夫在悲惨地呼唤着他那新婚妻子的名字。在那万簌俱寂的深夜里,这呼唤声显得好凄凉,好悲惨,好刺耳,又好动人心魄。它是那么强烈地震撼着每一个醒来的人,而且使人听了毛骨悚然。

夜愈静,那呼唤的声音就愈见得悲惨凄凉。又在夜空中无终无止地回荡着。传遍了农场的每一个角落。传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惊醒了每一个熟睡的人。

人们于是纷纷赶来,找那呼唤的人。

“王排长,你怎么啦?”

“莫不是梦游吧?”

一时间七嘴八舌的,说什么的都有。

“小江怎么啦?”

“王排长,你快说话呀!真是人都急得死!”

大家议论纷纷。

王排长却坐在门槛上伤心落泪地大声哭了起来。

“小江子不见了……我的婆娘不见了……到处都找不到人……”

于是有人挤进屋里,到处寻找起来。

一鸣被那呼唤声吵醒后,也赶了过来。他似乎早猜出了事情的不妙。便满屋子乱找。却并不是找人。

终于,在写字台玻璃板上的台灯下,发现了一张被泪水打湿了的纸条。那上面依依稀稀地写着几行缭草不堪的字。象是遗言之类的东西。

人们于是一下围了拢来,争着抢着看那张纸条。有人竟止不住轻轻地念出声来。

“……真的对不起你,我只是为了过几天真正的女人的生活才嫁给你的。现在我们都度过了‘蜜月’了,我的心愿也就得到了满足。不要以为我这样做太荒唐太无聊了。生活中本来就是充满着悲剧因素的。请原谅我这样的选择吧!我的心受到的创伤实在是太重了,我需要找一个地方去医治去舔舐我那痛苦不堪的心。如果说我还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那么,我的那些嫁装算是对你的损失的赔偿……

所有的人都一下子惊呆了!但他们又同时明白了一个事实:江静屏自杀了!

“静屏,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你不该这样害了自己,还害了别人呀……”一鸣在看完了遗书后,悲痛得泣不成声。

“赶快去找人!大家赶快去找人!”不知是谁这么喊了一句。

于是,所有在场的人兵分几路,到处去找江静屏。

只有那个刚做过新郎的王排长,还呆呆地坐在门槛上一动不动,象个木头人一般。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

又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天黑得象张复写纸。旷野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然而一下子却到处有了亮光,象是突然飞来了不少的萤火虫。有拿手电筒的。有提着马灯的。有举着蜡烛的。还有人打着火把。抑或是提一盏照泥鳅黄鳝用的火络子。

“江——静——屏!”

“江——静——屏!”

人们在漆黑的旷野里到处乱找。也扯开嗓子在寂静的夜空里拼命地呼喊。他们在寻找和呼唤一个可能已经死去的灵魂!

终于,在那静静流淌着的浏阳河边,人们发现了江静屏平时最爱穿的那双白球鞋。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已经被露水打得透湿,就象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那场景,真是叫人惨不忍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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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九十五)

                     九十五

生活就是这么严峻。而且还有点残忍。

待一鸣被生活折磨得够苦了的时候,终于渐渐地开始懂得了生活,懂得了人生。

找到江静屏尸体的第二天,一鸣在床上躺了一天不曾起来。他茶饭不思,滴水未进。只是呆呆地躺在床上静静地想。想得很多很远,也想得很累很苦。他觉得,人活着就应该向命运作斗争。决不能退缩,屈服。更不能象江静屏那样去走轻生的绝路。没有必要。也不必那么悲观。且不值得。他知道自己同样是个不幸的人,却下死了决心要去做一个强者!不能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难道就不能向命运作斗争?他相信自己在经历了种种磨难之后,总有一天会云开月朗,重见天日的。

就在一鸣一心要发奋图强的时候,却传来了大学恢复招生的好消息。因此兴奋得几天都睡不好觉。尽管他知道主要是照顾那些“老三届”的,但还是忍不住跃跃欲试。那是他心向往之的美梦。

他们读中学时,正赶上了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在林彪“9·13”事件之后,开始批判“读书无用论”了,他们才拾人牙慧地学了那么一点点东西。他知道那点东西要对付高考是肯定不够用的。好在有的是时间。他可以拼命地复习。

于是向农场的领导请了假,准备回家去复习迎考。他要作好这二十一年来的第一次冲刺。他要去努力拼搏一回。他要去迎接这种来之不易的检阅和挑战。

家里人都支持他的这种决定。只要是走正道,又得到了农场领导的同意,没有不支持的道理。

恰好林智聪也从乡下回来了。他也是回来准备复习迎考的。于是俩人情投意合,又有了共同语言。

“一鸣,你准备考文科还是考理科?”

“你准备考什么科呢?”一鸣确实不曾考虑过这个问题。想先听听林智聪的意见。

“我想考理科。老师不是常对我们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吗?”

“不过,我还是想考文科。我比较喜欢文学!”

一鸣这才确定下来,他要考文科。因为他确实是喜欢文学。不但如此,他还一直有个大胆的想法:将来自己的功底厚了,也要学着写点小说之类的东西。他甚至把当作家一直当作自己最大的梦想。只是这些他都忍住了,没有对林智聪说出来。

“考文科只怕是不那么容易。我们又没有学过历史地理。”

“反正要复习嘛!就不能从头学起吗?反正有的是时间,我不怕!”

“复习资料都找齐了?”

“就是为这个才来找你的。家里有什么可供参考的资料么?”

于是翻箱倒柜。把他哥哥姐姐用过的课本全翻了出来,任一鸣挑选。

就这样,他们开始了紧张的复习生活。

从“X+Y”到“角边角”。从马克思主义的三个组成部分到之乎也者的文言文。从四大发明到林则徐虎门销烟。美国的首都是华盛顿。摩洛哥在非洲北部。七大洲五大洋。夏商西周春秋战国。读得头昏脑胀。却又背得滚瓜烂熟。苦恼而又兴奋。

家里也密切配合。真的是扫把倒了也不要他扶一下。还专门腾出一间房子给他,好不打扰他的思路。于是死心蹋地,背水一战。象个突然遁入空门的苦行僧。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眼前书。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

历史地理不曾学过,自然是重点复习对象。于是全力以赴。只几天的功夫,就把所有的课本都读完了。又作了满满两本子的读书笔记。写得密密麻麻,如蝇如蚁。语文重点复习了古文。其余就拼平时的积累。数学是自己的强项,估计出不了大问题。看书看累了就去背几个生产力生产关系之类的政治名词,权当休息。实在累了,就出去走走。既松弛了紧张的神经,又借散步的机会加强了记忆。一举两得。

却不料有一天,碰见亚兰回来了。好久不曾见到她了,也好久没有去想过她了。却在他最不想见她的时候与她不期而遇。便觉得她简直是变了一个模样,不如从前那么妩媚动人。但又不敢看得太过仔细。只是隐隐约约地发现,她原先那洁白如玉的脸蛋上,象是屙了不少的蚊子屎,斑斑点点的显得好不清气。又腆起一个鼓鼓囊囊的大肚子,把那窈窕匀称的身材破坏得荡然无存。好可惜又好可怜的。看来结婚真是罪过。它不但破坏了女人,也破坏了美。

亚兰却象个鸭婆一样,走起路来屁股一扭一扭的。她见了一鸣后只是有点不好意思地淡淡一笑。象是挤出来的一样,好不自然。一鸣只觉得她完全失去了昔日的风采,以及那迷人的妖冶。

一鸣见亚兰朝自己笑了笑,也挤出一个笑来。就算是彼此打过了招呼。然而谁也不曾开口,就这么默默地擦身而过。不知道留下了几多惆怅,几多忧愁。

还碰过屈奇一回。他刚好从上海出差回来。手里拿着一张华东音乐学院的招生简章,对着一鸣直想哭。

“一鸣,我好不后悔!仅仅是为了怕吃那点苦,竟会做出那种蠢事来,以致白白断送了自己的前程!真是蠢得做猪叫!”

屈奇把那短了一截的小拇指在一鸣面前晃了晃,象是很委屈,又象是在诉说。

一鸣接过那招生简章,看了看。他发现其中有一项就是要考小提琴。难怪屈奇会那么伤心。当他再去看屈奇时,发现他的眼眶里正滚动着泪珠子,闪亮闪亮的。

“屈奇,你完全用不着那么悲伤。其实条条道路通北京,就看你怎么个走法。在这条路上摔倒了,完全可以在另一条路上再爬起来。但一定要有决心,而且还要有勇气!”

一鸣很为屈奇的不幸而感到难过。却更希望他能够重新振作起来。

“我是没有希望了。人贵有自知之明。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我的成绩就一直不如你们。”屈奇的话里有惭愧,但更有失望。

“你太自悲了。不要那么瞧不起自己!中国有句古话,叫做‘亡羊补牢,犹未为晚’。你完全可以再奋起直追!”

“也许是这样。但今年肯定是不行了。争取明年去试试看吧!”

“这就对了!你应该去试一试。我们什么样的生活都应该去试一试!为什么不去试呢?我们这一代人付出的代价实在是太多了,也太昂贵了!”

自从和屈奇有了那番谈话后,一鸣的精神更是为之一振。他的那些话岂止是在劝屈奇呢?那分明是在鞭策自己呀!于是把复习越抓越紧。甚至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连大门都不出一下。

几个月的苦战,人都掉了一身肉。然而那些淡忘了生疏了的知识,现在又背得滚瓜烂熟,记得一字不漏,讲得井井有条。他甚至还和林智聪一起,猜了好几个作文题。且为每一篇作文准备了相应的素材。于是对复习开始厌倦,只盼着那个高考的日子早一天到来。

然而,当这一天真的要到来的时候,一鸣又开始失眠了。不是去想那些感情纠葛的事情。是去猜那考试的题目,去想那考完以后的命运。

到了考试的头一天,一鸣都还感到紧张害怕。倒也是正常的事情。然而那天夜里却睡得很沉,也睡得很香。而且一夜无梦。

只是到了快天亮的时候,他突然被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吵醒了。当时他心里好烦的,不知道谁家的毛毛这么讨厌!也不分个时候,早不哭晚不哭,偏偏今天他就要考试了,却吵得他再也睡不着了。

于是突然想起了亚兰。对了,那是亚兰孕育出来的新生命。早几天听说要临产了。又不肯到长沙去生。于是去了县人民医院。昨天晚上接回来的时候,还放了好长的一挂鞭炮。日子过得真快呀!刚刚结的婚,现在又结果了。难怪要抓计划生育。不抓不得了呢!

被那婴儿的哭声一吵,一鸣已经是睡意全无。于是干脆起床,闹中求静,把今天就要考试的科目又复习了一遍。

三天的考试象个长长的梦。中间还不曾醒过。考场上静得人心里发慌。然而思想却高度集中,思路也特别清晰,答题也格外敏捷。每支钢笔都象一条孜孜不倦的春蚕,把那白纸黑字的试卷咬得沙沙作响。实在是饿得太久了。因此吃起来也显得特别的慌,而且特别的凶。

然而一旦走出了考场,考生们又热闹得象开了锅。无论熟悉与否,一个个争得面红耳赤。要么是答对了洋洋得意,趾高气扬。要么是考塌了场垂头丧气,捶胸顿足。云云众生,什么样的人都有。

一鸣也常常不由自主地加入到这样的议论中去。他同样需要证实自己的成败。只不过每回对了答案之后,他都觉得自己的运气比别人好。似乎那些试题都是冲着他的水平而出的。因此高兴得不得了。

也许是太高兴了,就怕物极必反。于是抑制住那种高兴,不让它流露出来。他决定要躲到农场里去。

其实也不是什么农忙季节。也不再提什么“冬闲变冬忙”的口号了。但只要是排里安排出工,一鸣就会随喊随到。而且既出工又出力,一点也不偷奸躲懒。然而心里却常常忐忑不安。象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在等待那个令人兴奋不已的消息。他现在什么也不需要了。他现在需要的就是那张录取通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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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九十六)

                    九十六

等待的日子是最难熬的。真是望眼欲穿呀!那种感觉比失恋还要难受。

然而,一鸣却终于盼来了这一天。他被录取了!

当他收到那张北京大学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时,他真的高兴得在床上打起了滚子。那种说不出来的高兴,俨如范进中举一般。然而高兴过后,那泪珠子也自然而然地涌了出来。那么热,那么滚烫,又那么温柔醉人。它们爬出眼睑,流过脸腮,一颗一颗地砸在地上,显得好沉重,也好有份量。

于是乐极生悲。他又想起自己的往事来。那是一条怎样崎岖不平的人生之路啊!在那坎坷的人生道路上,他留下过自己艰难跋涉的斑斑足迹。那足迹又是那么清晰,那么深刻,如同刻骨镂心般地铭记在他的心里。他就是这样咬着牙关,从那艰难曲折的路上走过来的。有过欢乐,有过希望,也有过痛苦有过烦恼。生活真是一本书。一本无字却又包罗万象的百科全书。他就是在读这本书时,渐渐地懂得了生活,也学会了怎样生活,怎样做人,怎样不屈不挠地向命运作斗争。

他突然想到要去写一本书。一本关于他自己的书。一本充满着人生喜怒哀乐和酸甜苦辣的书。他甚至觉得,自己之所以要去考大学,之所以要考文科,都只是为了将来要去写一本这样的书。而现在自己被录取了,而且是取了名牌学府,却又有点担心自己会写不出那样的书来。他十分地清楚,把想法变成文字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在他是到那里去学习的。他还有的是时间。只要自己刻苦钻研,又敢于实践,那书是一定能够写出来的。他有这种自信!

又想起了北京。那是一个泱泱大国的心脏之地。孕育过“戊戌维新”。浏阳的谭嗣同就是其中的“六君子”之一。爆发过“五·四”运动。是新中国第一面五星红旗升起的地方。她和浏阳比起来,会是个什么样子呢?于是心向往之。

便急急忙忙地办好了各种手续。回到家里时,文武为了庆贺哥哥考取了大学,特地点燃了一挂好长的爆竹。噼噼叭叭响得叫人直捂耳朵。梅花散纸。满地红屑。好香好浓的硝烟味。

然而一鸣却是屁股不落凳,就又跑去找林智聪。他想看看他是不是也来了录取通知书,又取的什么学校。

却不料林智聪一副愁眉苦脸而又垂头丧气的样子。便猜那情况肯定有点不妙。

“智聪,来通知了么?”

林智聪却很久都没有答上话来。那委屈失望的样子,象是要哭。

“真的没来通知?”一鸣见林智聪不回话,更加放心不下,就忍不住又问。

“听说是上了重点分数线,但街道上抠着,不肯签意见。说我是下放对象,不服从安排……”

一鸣顿时象个哑巴子,气得一时都说不出话来。他做梦也不曾想到,上了分数线,还会节外生枝地碰到这许多的麻烦事来。于是一阵惊悸:幸亏自己一考完就回农场里去了!不然的话,说不准也会在签意见盖圆巴巴之类的事情上卡壳呢!

真是太侥幸了!他回农场完全是为了抑制自己内心的兴奋。而在出工的时候表现得卖力,也完全只是一种兴奋的喧泄。却不料塞翁失马,反倒因祸得福。因此暗自庆幸。

“这些人也真是,连个顺水人情也不做做!真是太过份了!”

于是愤愤不平,又百般惋惜。

“真是秀才见了兵,有理也讲不清。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也好吧,命该如此,勉强不得!只好再去拿我的油漆刷了!”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也太作弄人了!”

“不谈这些了。你准备什么时候走?我好来送送你!”

“还早呢。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剩下的日子哪里也不曾去。也没有心思去。原准备到街上去买点日常用品之类的东西,结果是左邻右舍的都送来了。倒也省了许多事。只是家里因此欠下了一大笔人情。反正谁家里没有好事,还礼的机会多的是。

待一切都准备好了,便突然决定要走。他不希望别人来送他。他害怕那样反倒会勾起别人的伤心。然而一旦走出了刘家老屋,走到了马路上,却发现送他的人还真来了不少。于是很难为情。

“一鸣,我来帮你拿东西吧!”

“不要,真的不要!”

被袄铺盖之类的东西已经托运了。只剩下网兜挎包之类的小件行李。并不太重,也累不坏。却有人抢着上来帮忙。

“来,干脆放到我的单车上来!”屈奇把他新买的凤凰单车也推来了。林智聪便把大包小包的东西放到行李架上,扶着车子走。

一鸣则请刘家老屋里的娭毑婶姨们留步。又鞠躬又道谢,显得好有教养好有礼貌。

千叮咛万嘱咐,道不尽的婆婆妈妈心。于是感动得眼睛发红,鼻子发酸。就用那新做的棉袄去印那发红的眼睛。居然有湿印子。

无意中,一鸣发现了亚兰。她站在大门口,手里抱着已经满月的孩子,远远地看着他们渐行渐远。那神情象是羡慕,又象是嫉妒。但她确实是在目送着他,偷偷地。或许在心里还说着几句默默的祝福,也说不定。

走到下河街的时候,一鸣还看见了吴茵茵。她正和罗楚生手挽着手散步。又把头轻轻地靠在罗楚生的肩上。一点也不需要掩饰。显得那么水到渠成而又落落大方。

倒是一鸣心虚了。他低着头不敢看他们一眼。他生怕吴茵茵会看见了他。在他的一生里,他曾经做过一件大错而特错的事情。至今想起来仍觉得愧疚不安,后悔莫及。对了,如果有机会,他还要写一部《忏悔录》。用那受过谴责的良心去写。要写得比卢梭更好。

终于到了汽车站了。看到林智聪、屈奇他们一直把自己送到车站,一鸣的心里好不激动。这是一种真诚的友谊,完全没有那种逢场作戏的矫揉造作。完全是那种阳关三叠的咏叹。因此越发觉得愁肠百结,肝肠寸断,难舍难分。

直到那车子开动了,送行的人还站在那里不停地挥手。匆匆惜别,依依不舍。人在走,心却站着不动。

一鸣坐在车窗前,象尊雕塑。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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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九十七)

                     九十七

屈奇家里就住在北门城门口的“大夫第”内。

这座始建于明朝末年的庭院式民宅建筑,原为周姓祠宇。由于性格上的偏爱,谭嗣同的祖父谭学琴将其买下,作为私宅。谭嗣同的祖辈多以教读为生,祖父谭学琴曾任过县吏,生有四子,谭嗣同的父亲谭继洵排行第三。一八五九年(清咸丰9),谭嗣同的父亲谭继洵考取进士,官至湖北巡抚,署湖广总督。因其地位显赫,奉皇上旨命,敕封其宅为“大夫第官邸”,简称“大夫第”。

   “大夫第 ”深三进,广五间,共有三栋二院一亭,属硬山顶结构,上铺小青瓦,两边设置风火山墙,中堂、后堂有过亭。大夫第的木雕工艺精美,屋顶的每一根梁架、每一个斗拱以及雀替,均有雕饰图案,且线条流畅。正厅屏门,更是雕刻技术的杰作。每扇屏门上面部分采用双面雕刻的手法镂空而成,而且通风采光特别地适合浏阳潮湿的气候。过亭上方有长棱形六角藻井,两厢配置亭榭、阁楼。镶嵌在风火山墙上的堆塑造型,非常新颖,每朵花饰栩栩如生。其独树一帜的格门、花窗的工艺雕刻,配上布局严谨、高大宽敞的厅院,在南方地区都是罕见的。

谭嗣同十三岁那年第一次回到祖居地浏阳,就住在大夫第内。在“大夫第”幽深的庭院里,他三更灯火读书,闻鸡起舞习剑,留下了许多耐人寻味的故事。传说谭嗣同的父亲有一偏房卢氏,依仗丈夫宠爱,百般歧视、虐待谭嗣同。有一年大年三十晚上,谭氏家人围聚在火炉旁共享天伦之乐,卢氏这时对谭继洵挑唆说:七公子读书真有长进,能与先生争论学问呢。想以此来激怒谭继洵指责谭嗣同。而他父亲却大喜,认为儿子不错,敢与老师辩理,就当场出示上联以考谭嗣同的才华:除夕暗无光,点一盏灯,为乾坤增色。不料第二天早上,谭嗣同一径奔到祖堂上,对准挂在东廊的堂鼓咚咚咚紧擂三通。父亲谭继洵被惊醒后,问起对联之事,谭嗣同说:初春雷未动,发三通鼓,助天地扬威。谭继洵听了之后报之一笑,觉得儿子果然是才思敏捷,非等闲之辈。由此可见,谭嗣同从小就勤学好问,才智过人。

一八七九年(光绪5),谭嗣同从甘肃回到浏阳后,又在浏阳生活了三年。在那三时间里,他拜师涂启先,学习经史,博览群书。闲暇时就在大夫第内舞棍弄剑。有一次,他的好友唐才常、堂兄见他在花园中习武,知道他在京城里跟大刀王五学过武功,就想试试他的功夫,说:听说你的辫子功非常厉害,玩给我们看看如何?谭嗣同让唐才常把住辫子,果然是辫走人飞。从此,唐才常也跟随谭嗣同学剑习武,后来竟发展成为志同道合的刎颈之交。

一八八一年夏,大夫第院中两棵撑天梧桐树中的一棵被雷击倒,谭嗣同利用古树残枝先后制作了二把七弦琴,名为雷残”(失散)崩霆”(现存于湖南博物馆)崩霆琴上有泥金楷书的琴铭,而且音色纯真,音律悦耳,被谭嗣同视为珍宝,尤为喜爱。每当夜深人静,他不是弹崩霆琴,就是舞风矩剑。

一八九〇年至一八九七年之间,谭嗣同多次回到浏阳,都是居住在大夫第内,或是与会友共商爱国之策,探求救国之法。或是对物理、天文、地质学、数学产生浓厚的兴趣,著书立说,初步形成了他主张维新变法的思想理论。特别是在一八九六年,浏阳遭受旱灾,赤地千里,民不聊生,他便积极组织赈灾,并赢得了地方官僚绅士的信赖。因此,在台南书院停办算学社后的第二年,他与唐才常、欧阳中鹄一起在奎文阁创办了新算学馆(浏阳一中境内),推行新学,倡导科学。直到一八九八年九月二十八日,谭嗣同由于参与维新变法,被杀害于北京菜市口,成为史上著名的“戊戌六君子”之一。

谭嗣同殉难时,父亲谭继洵正巧遇朝廷裁减官员,在家候旨。后因“戊戌变法”失败,被连坐革职,勒令回籍,交地方官管束。于是只好回乡,在大夫第颐养天年。但谭继洵是位很有预见性的老人。当他得知自己的儿子在北京被朝廷处斩的消息后,便写下了一幅挽联,以表达自己对儿子的评判。那挽联云:谣风便万国九州,无非是骂;昭雪在千秋万世,不得而知!”
光绪二十七年九月十二日(19011023),谭继洵终因忧惧而卒,时年七十有八。

谭嗣同殉难后,谭氏家族开始慢慢衰落,大夫第面积逐渐缩小。到民国二十五年,前栋门楼也已改成铺面。一九四四年,日本侵略军进驻浏阳,谭氏后人为保护其房舍,特在此开设花园旅社,因此使“大夫第”免遭洗劫。解放后,由政府安排,这里一共留住了十几户居民。

屈奇家就是这十几户居民中的一户。他们在这“大夫第”里面一住就是十多年。屈奇在街道工厂当了采购员后,由于走南闯北地看得多了,便对那“大夫第”有点想入非非起来。终于有一天,他把自己的想法跟家人讲了之后,就在一个星期天,以家里面的木地板有的地方坍塌了为由,试着撬开了几块。这一撬就终于撬出一点名堂来了。他们发现楼板下面隐蔽的地方竟然藏有金条银元。于是一家人欣喜若狂。

之后没过多久,屈奇家就在指背冲里购地一块,建起了一栋小楼房。

其他几户人家见屈奇家建起了新房并搬出了“大夫第”,首先还以为是屈奇这几年当采购员吃了不少回扣,不然怎么一下子就发财致富了,突然建得起新房子呢?

然而天机不可泄露。很多事情都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那是需要智慧的事情。

终于有人从屈奇家的发财致富中悟出了一些道理。于是,一时间,几户家住楼下又都铺有木地板的人家都纷纷效仿,干脆把那木地板都掀了,然后再铺一房青砖。

后来据说凡是住在“大夫第”里面的人家,只要是掀开了木地板的,没有哪户人家没有在外面建新房子。唯独谭嗣同的卧室和书房的木地板保存了下来。是因为人们知道谭嗣同惨死京城杀气太重,不敢轻易下手,还是出于对先烈的崇敬而不想破坏了烈士故居的原貌,也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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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九十八)

                      九十八

玲玲和芹妹虽然是同时下放的,又是下放在同一个地方,但却不是同时招工出来的。玲玲因为有她父亲高功国的关系,在队上搞了三年多一点就招到了五交化公司。芹妹却根本就没有把那招工的事情当一回事。反正也很少到队上去。到了年终分配的时候就到队上去打个转身。把自己做外加工挣的几个钱把口粮和茶油换回来也就算了。至于有不有钱进从来就不去想它,只要不要自己倒贴就心满意足了。

以前和玲玲还住在一个住户家里的时候,芹妹都不想回队上去,现在玲玲已经招工出去了,芹妹就更是连去都赖得去了。于是整天东游西荡的,象个孤魂野鬼一样。但日子却过得十分潇洒惬意。吃香的喝辣的,跑长沙到上海,跟着一帮乌七八糟的男人到处乱跑。钱也进了,福也享了,但宫也没有少刮,产也没有少流。因此刘家老屋里的人背地里都叫她“过路尿缸”。穿着打扮也十分地时髦,经常是高跟鞋喇叭裤。有时候还要描点眉毛擦点口红。因此虽然是二十好几的大姑娘了,却还把自己当十七八岁的妹子打扮。

罗先娘自然是管她不住。反正也不打她的靠了。只要不把细妹狗伢莲妹也带坏了,她就算是烧了高香。因此对芹妹的事也就赖得过问,任她破罐子破摔。

直到后来,芹妹直喊在刘家老屋里住不下去了,吵着嚷着要到指背冲里去买地盖房子,罗先娘才大吃一惊。心想这鬼妹子不就是跟着一帮不三不四的坏男人在社会上游荡吗?现在居然也喊要自己建房子了,真是想烂了她的肚子仍感到不可思议。

首先还以为芹妹不过是发癫一样地说说玩玩而已,后来才知道她是说干就干了起来。不到一年的时间,芹妹就真的在指背冲把那房子建上去了。帮忙的罗杂朋友也多。有帮她买红砖钢筋水泥的。有帮她买门架窗户的。有帮她搞基建的。有帮她搞装修的。反正也不知道她到底花了多少钱,反正硬是让她把房子起上去了,而且没有向罗先娘要一分钱。

因此,罗先娘家虽然在刘家老屋里条件是最差的一家,但却成了最先搬出刘家老屋的人。

“真是有打不现行呀,想不到芹芹妹子一个姑娘家的,结果还真是挑了大梁!”

“这世道还真的有点叫人看不懂呢?真的是什么可能都有!”

刘家老屋的人一时议论纷纷起来。

当然,有些话如果是没有当着罗先娘的面说,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是没有听见一样。也有些人居心不良的,故意当着罗先娘的面说一些难听的话。那罗先娘也是一脸的无可奈何,只好厚着面皮受了。

“罗先娘呀,恭喜你们家华夏落成呀!”

“还是你们家芹妹有本事,能够起个那么大的屋!”

这样的话听得多了,罗先娘也会处之泰然。虽然她知道他们的话里有话,但她还是会一笑了之地予以回敬:“我们家里的情况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的,有什么本事呢,还不是把栋房子起在她胯裆里!”

见罗先娘把话都说得这么直白了,再怎么想挖苦她们的人也会没有了那种雅兴。于是便慢慢地把那些事情淡忘了。

罗先娘一家搬出刘家老屋后,也真的是时来运转。细妹下放不到两年就招工出来到了县供销社。狗伢则考取了武汉大学计算机系。就连一直病病歪歪不象人样的莲妹,也只几年的功夫,便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特别让罗先娘感到高兴的是她的宝贝儿子狗伢,不但是每年拿了全校最高的奖学金,当了学校学生会的主席,还在大三暑假的时候带回来一个漂漂亮亮的女朋友。这使得她一直感到那倒潲水的老倌子介绍的癞蛤蟆包鸭蛋的土单方没有白吃。她送给他的那个包封也没有白送。因此直到如今,她都还记得那个倒潲水老倌子的情。

细妹在招到县供销社后,首先还分在乡下的点上。后来县供销社搞一次全系统的业务竞赛,平时不声不气的细妹居然得了个第一名,因此很快就作为培养对象调到了县社里坐办公室。

莲妹则已经上高三了,到了最紧张也最关键的时候。但她却从来就不要罗先娘操心。而且成绩在班上也一直保持在前几名的位置。

因此,原来那些说过罗先娘不少风凉话的人,在到罗先娘家里多坐了几回之后,就又改口说起她们家的屋场朝向好。一家人这么快就时来运转,完全是托了风水的福气,沾了风水好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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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九十九)

                  九十九

陈娭毑是一九七八年去世的。

亚兰回浏阳生孩子后,陈娭毑就一直帮她带人。他知道亚兰的父母亲远在新疆,弟弟亚奇也都到新疆随父母亲去了。长沙的两个姑姑都要上班。男方那边的父母亲又都是有身份的人,不可能帮她带人。陈佳妃和邢文彪那时候也身体虚弱得什么样的。于是她不忍心亚兰身边没爹没娘的还要带个孩子,就主动挑起了这副重担。偏偏那孩子罗嗦也多,亚兰又奶水不足。常常是半夜里醒来就哭个不停,等陈娭毑好不容易帮着把奶瓶烫热了,那孩子就又睡着了。但等陈娭毑刚刚睡着,那孩子却又吵了起来。如此这般地反复折腾,使陈娭毑都累得掉了一身肉。

晚上忙了还不说,白天还要帮着亚兰洗尿布,蒸奶糕。虽然有时候陈佳妃也会过来帮点忙,但一天到晚地围着孩子转,陈娭毑还是感到有点力不从心。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精神和体力上都经不起这样折腾。

有一天比较闲暇的时候,陈娭毑跟刘家老屋里的几个娭毑坐在院子里的太阳底下打跑符子玩,玩到兴头上时,她还只喊了一声“跑起”,就身子往旁边一歪,一下子就人事不知了。等到把大屋里的几个年轻伢子喊来,找一张竹睡椅当担架,匆匆忙忙地把陈娭毑送到人民医院时,医生却说老人家已经没有了呼吸心跳。再看了看瞳仁,瞳仁也已经完全放大。

亚兰抱着孩子哭得什么似的,她一个劲地喊着“医生,求求你们啦,救救我婆婆吧!”

但所有在场的医生都表示已经无可奈何无力回天了。

“你们还是节哀顺变吧!老人家能够走得这么安祥,说明她已经完全是修到了,这既是老人家的福气,也是你们家人的福气!”有的医生便这样安慰亚兰她们。

于是分头准备丧事办理。亚兰最先到邮政局去给远在新疆的父母亲发了封加急电报。邢文彪和陈佳妃却负责通知乡下的亲朋戚友。刘家老屋里的其他邻舍更是分工负责,扎的扎灵堂,借的借桌椅板凳,当的当采买,送的送请帖。一切都准备好了之后,就只等着新疆的大儿子回来定事了。

灵堂就扎在上厅里。好在还不到端午时节,天气还不是那么炎热。陈娭毑的遗体在棺木里多放几天也问题不大。

三天后,陈佳期就带着媳妇儿子全家都赶了回来。待他们都看过了陈娭毑的遗容,向陈娭毑遗体告别后,才将那棺木封并。于是一家人哭得昏天黑地声嘶力竭的。尤其是胖子、亚兰和亚奇,因为都是跟随婆婆一起长大的,因此对婆婆有着深厚的感情。所以哭得也更为凄惨。几个人先是扒在棺材上不肯封并。待帮忙的人把他们拖开后好不容易封了并,几个人又扑到棺材上哭着不肯离开。

每有客人前来烧香悼念的,就在院子里放一挂一百响的炮竹。请来的吹打班子就敲锣打鼓吹起锁喇。一时间,刘家老屋里时不时地响鞭炮锣鼓声,又显得好不热闹的。

在浏阳,人们习惯于把丧事称之为白喜事。虽然没有红喜事那么喜庆,但其热闹的程度是不相上下的。一天三餐都开的是流水席。成福那天的正餐更开了二十多桌。

晚上的追悼会也开得十分地庄严隆重。街道主任把那悼词念得声泪俱下的,引得下面一片啜泣声。也有几十年来跟陈娭毑关系好得不得了的婆婆娭毑们,还一边哭泣,一边数落起陈娭毑为人处事的种种恩德来。当然,也有纯粹是来看热闹的。特别是那些细伢妹子,不但在追悼会场穿来穿去的,等追悼会开完了吃面条的时候,更是高兴得发疯了一般。

到了出殡的那天,举花圈的人都来了几十个。因为每个举花圈的人都会由主家发一块钱的小费。除了安排了专人打炮竹的外,还专门安排了人员打四眼铳。因此一路上是乒乒乓乓地响个不停。

那棺木也是十八合的。还是陈祥和在世的时候就准备好了。只是因为陈娭毑寿高,一直摆在上厅外面的阶沿上,到现在才算是派上了用场。考虑到那副棺木实在是太重,主家特地安排了十六大“金刚”抬丧。一直走出了东街口,才换了一下肩。

墓地就选在东街口的鱼鳞岭上。陈祥和也葬在那里。现在两口子都已经作古,又合葬在一起,也算是有始有终,夫唱妇随,地久天长了。

安葬后的晚上,正好又下了一场透雨。因此,第二天他们去复土的时候,就只要作稍事的修整了。等一切都整理妥当,一家人又跪拜了之后,就打道回府。陈佳期一家人千里奔丧也就告一段落了。

只是到了真要走的时候,胖子又有点舍不得了。在几天的丧事期间,作为陈家的长孙,他整天披麻戴孝,不是跪就是拜的,因此很少看到腊梅一眼。有时候虽然看到了,但却连话都说不上一句。因此心里憋得什么样的。

他还清楚地记得,几年前,他突然接到父母亲的来信,要他赶快转学到乌鲁木齐去。他当时也是不想去,因为他舍不得离开腊梅。特别是当他看到腊梅在送他的时候,也是一副泪流满面的样子,他的心都快要碎了。

但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几年就过去了。他记得自己刚到乌鲁木齐的时候,除了自己的父母,可以说是举目无亲。因此在那段时间里,他只要没事,就会给腊梅写信。他在信里说过好多怀念刘家老屋里那种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的话。当然,信写得多了,特别是写到后来,他也会麻起胆子流露出一些自己如何喜欢腊梅的话来。腊梅对他的每一封来信也是每信必回。而且对他的那些无论是隐隐约约的暗示还是非常露骨的表白,她都予以响应,从未让他感到过难堪或是丢脸。因此连他们自己都搞不清楚,他们这样到底算不算是开始恋爱了。他还曾在信中邀请腊梅到乌鲁木齐来玩,腊梅也表示很想到乌鲁木齐去看他。只是无奈毕竟是路程太远,而且也经济条件有限。因此两人期盼相见的愿望一直无法实现。

现在胖子终于因为婆婆的去世回到了浏阳。腊梅也终于在分别了几年之后又见到了胖子。只是由于特定的环境,使他们一直没有机会面谈。

到了临走的头一天晚上,胖子到其他邻居家里辞过行后,又专门到了腊梅家里。正好云秋、招弟、赛男几个都在。也只几年的功夫,几个看着她们长大的细妹子竟一个个地长得如花似玉地漂亮迷人了。因为人多了毕竟有些话不好说也不便说,胖子就邀请腊梅出去走走。

“腊梅,我们出去走走吧。”胖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于是,腊梅就跟着胖子走出了刘家老屋。

虽然离开浏阳也有几年了,但在胖子看来,街上并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他们沿着红色路(后恢复为圭斋路)一直走到了东门码头。

“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呆在新疆。我一直觉得还是我们浏阳好。”胖子有点动情地说。

“那你就不能要求调回来吗?”腊梅说话一点都不转弯。

胖子在乌鲁木齐读高中的时候因为成绩好,考试的时候坐在他旁边的同学就经常偷偷地抄他的答案。因此一段时间后,他在乌鲁木齐还是有了几个要好的朋友。高中毕业后本来也可以拖着不下放的。但考虑到呆在家里也寂寞难受,几个玩得好的同学又都要下放,因此也就一时心血来潮,跟着他们一起下放到了生产建设兵团。三年后因为表现出色,被推荐招工到了天山毛纺织厂,当了一名机修工人。要说在那样美女如云的地方,找个女朋友根本就不是个问题。但胖子一是确实有点不喜欢新疆姑娘,也不是嫌她们长得不漂亮,而是觉得新疆姑娘结婚生子后一个个都长得象扮禾桶一样腰粗膀圆的,实在是比不上南方姑娘的丰韵苗条。二是在和腊梅通了那么几年信后,确实有了深厚的感情,叫他一时无论如何也割舍不下。

“我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以前还可以以我婆婆为理由,现在只怕是什么理由都没有了。”胖子听了腊梅那样的话,就这样说。

“这就要看你有没有这个决心了。如果你真有决心的话,什么事情也是事在人为呀!”

“那也总得要有个理由吧?你以为这也是买浸萝卜吃那样简单的事?”

“我觉得只要你有心,理由会多的是!”

两人就这样一边走着一边说着,只是两人的身子却越挨越近了。

也许胖子真的听出了腊梅话里的玄外之音,于是就忍不住一时冲动,一把将腊梅拥到自己的怀里,把她紧紧地抱住了。

“除非你嫁给我,我们结婚!”胖子显得非常地紧张。虽然自己也不是完全没有抱过腊梅,但他觉得那种下意识抱与这种有意识地抱是完全不能够同日而语的。

但这回的腊梅却一点也不象那次还书给他时的腊梅了。她象一只温顺的羔羊一样,任胖子搂在怀里,一动不动。

于是,胖子就捧起腊梅的脸蛋,去亲她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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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 一〇〇)

                    一〇〇

亚兰在办完婆婆的丧事后就带着女儿回到了长沙。产假早就休完了。蒋副司令员跟洪团长打招呼同意的休假也到期了。现在是丧假也休完了。于是不得不回到长沙去,要作好上班的准备了。

老公蒋志军在和她结婚后,也通过关系从兰州军区调回到了湖南省军区湘潭军分区。

陈娭毑去世后,两个军区都曾派人前来吊唁,真是给足了面子。

只是亚兰回到长沙后,仿佛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一时间竟变得无所适从起来。于是只好请了一个保姆。那保姆曾经在省军区的招待所里当过服务员,经常为蒋副司令员他们忙前忙后地服务过。人又长得水灵灵的,一副童稚未开的天真模样。因此蒋副司令员一听说亚兰要请保姆的事后,立刻就想到了她。

当时那妹子无论如何也不同意来。是蒋副司令员答应了她只要把他的孙女儿带到三岁能上幼儿园了,就要她再回招待所来当服务员,那妹子才最终同意的。

那妹子名叫肖薇,是长沙市郊区人。蒋副司令员他们都叫她小薇。到了亚兰家里后,做事确实蛮能干的,到底不愧是当服务员出身的。洗衣做饭,打扫卫生,给孩子喂奶粉,孩子屙屎尿尿,样样服侍得熨熨贴贴,周周到到。因此很是讨得亚兰的喜欢。有了小薇的细心服侍,亚兰就觉得自己象是被彻底解放了一般,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轻松感。

于是,亚兰在连续休假几个月后,终于又开始上班了。虽然是名义上喊上班,实际上去了也没有什么事。因为自从粉碎“四人邦”后,样板戏也就不能再演了。新的剧本一时间也拿不出来,老传统剧目又没人敢上。因此也就只好走一步看一步,随着时局的变化走。

倒是蒋志军调回湘潭军分区后显得自由多了。反正湘潭离长沙也近,因此每个礼拜都会回来。有时候硬是不想去了,还会赖在家里不肯走。

亚兰刚生孩子后又没有上环,吃避孕药又怕影响喂奶,加上本身就奶水不足。蒋志军又不喜欢戴避孕套。因此也就只好听他的,搞什么体外排精。但毕竟是如狼似虎的青年后生,性生活一频繁,招呼了这回就不一定招呼得了下回。因此,女儿还未满周岁,亚兰就刮宫引产两三回了。那蒋志军又怕陪着亚兰到医院里去。做都做了的事情,还怕别人知道了不好意思。于是亚兰就对蒋志军有点反感起来,认为他不是一个对她负责的男人。由于引产引得多了,亚兰最怕搞得不好又怀孕了,就对蒋志军的要求不那么配合,有时甚至是成了一种反感。于是两人为了这样的事情便经常怄气斗嘴,甚至是互不理睬。后来亚兰冷静地一想,两个人为了这样的事情经常吵嘴也不是个办法,就干脆一个人到医院里把环上了。这样一来,蒋志军才又回来得勤一点了。

特别是自从把小薇保姆请到家里后,蒋志军不但人回得更勤了,而且做事也勤快了。不是帮着拖地洗碗,就是帮孩子洗澡换尿布。有时候小薇把孩子带得好好的,他也会走过去要过来抱抱。一回两回亚兰也就没有往心里面去。但这样的次数多了,亚兰就有点看不惯了。他总觉得蒋志军一双眼睛老是色迷迷的,根本就不象是个正派人。于是估意在自己上班的时候溜回来几次,想识破一下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什么名堂。她本来也不想这样做的。总觉得眼不见为净。不知道还少了许多烦恼。但想想他们的日子还只刚刚开始,今后的时间还长,现在不把篱笆扎牢一点,将来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更加不敢想象的事情。这样一想之后,她又始终还是放心不下。

不幸的是,有一天她中途回到家里,居然碰上了蒋志军非常粗暴地去亲那小薇。待她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时,蒋志军才尴尬地松开双手。那小薇的脸则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上。

想起自己刚跟蒋志军谈恋爱的时候,自己在他家里最初也遇到过他这样的无礼。但那时候毕竟是在谈恋爱呀!现在他都已经是结婚有女儿的人了,还敢这么大胆地侵犯在家里做事的小保姆,她就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了。

但亚兰又觉得小薇是无辜的。她毕竟是一个弱者。她毕竟是一个受害者。在这样一个家庭身份比较特殊的人家里做事,遇到这样自己不曾想象的突发情况,要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也象成年人一样处之泰然,那也是不现实的事情。因此,当亚兰看到小薇满脸通红羞愧难当的样子,也就忍了下来。她只是冲着蒋志军重重地说了一句“真不自重!”就把房门一碰,头也不回地就又回单位上上班去了。

等到她下午下班回到家里的时候,小薇却已经不见了人影。蒋志军见她回来了,则把一个哭得“哇哇”直叫的孩子往她怀里一塞,然后也象她离开的时候一样,把那房门重重地一碰,头也不回地就离开了家里。

于是,亚兰抱着孩子,母女俩哭做一团。

亚兰心里想,这样的男人,走了也就走了,真是眼不见心不烦。但眼看着这么空空荡荡的屋子,连保姆也已经走了,就越发伤心地哭了起来。她本来也想抱起孩子到公公婆婆那里去告状。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没有那个必要。自己已经就够烦恼的了,何必再去惹恼另外两个老人呢。更何况,蒋志军的妈妈从来就是自己家的孩子好,对蒋志军什么事情都要袒护溺爱,有时候明明是自己的儿子不对,却连重话都不说一句。加上这次的情况更是特殊,说出来他们还不一定会相信呢?于是,打落的牙齿往自己肚子里吞,亚兰再一次地忍了。

万般无奈之下,亚兰只好带着孩子,到家住坡子街的大姑家里去了。

“哟,亚兰姐来了,今天刮的什么风呀?”

亚兰的表妹一见亚兰带着孩子来了,接过那孩子就在她的脸上亲个不停。

“大姑,在忙什么呢?”亚兰算是跟大姑打了个招呼。

“是亚兰呀!没忙什么呢,正准备吃晚饭了。你吃了没有?”

“当然是没有呀,我就是特地来赶晚饭的呢!”亚兰在大姑这里是从来就不讲客气的。她刚招到省京剧团来的时候,在长沙可以说是举目无亲。于是两个姑姑家里就成了她常来常往的地方。

“要来吃饭也先打个招呼沙。不过今天还算你运气好,你姑爹他正好有个应酬,不回来吃晚饭。不然的话,还要临时煮饭呢!”

于是捡了个现成,就和大姑表妹一起吃起饭来。

“亚兰,我看你的眼睛通红的,是不是又跟志军吵架了?”大姑总觉得亚兰这时候来赶晚饭有点不正常,就时不时地盯着她看一眼。这一看,就觉得亚兰多少还是有点不对劲,于是就这样问她。

亚兰还没有回话,眼泪就先流了下来。

“有什么委屈就跟大姑说吧,不要紧的。”

亚兰就把今天发生过的事情都说给大姑听了。

“喔,原来是这样。只是,作为一个女人,真的碰到了这样的事情,大姑也不好说什么了。”亚兰的大姑也感到有点为难起来。

“那小保姆真的已经走了?”见亚兰仍然不肯回话,大姑就又问。

亚兰点了点头。

“志军也走了?是回他家里去了还是回湘潭去了呢?”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也没有到他家里去。真的,我简直不想再进他们家里的门了!”亚兰说话也有点激动起来。

只有亚兰的表妹看着她们对话,却一言不发。

“我看还是这样吧,你先到单位上去请几天假,然后在我这里住几天,看看情况再说。”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大姑呀,你可要为我作主呀!”亚兰说着说着,就又哭了起来。

“好吧,先不急。吃饭吃饭!”亚兰的大姑见亚兰这样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估计再说下去也是白搭,就摧亚兰先吃了饭再说。

亚兰的表妹看到表姐这么伤心的样子,心里象打翻了一个五味瓶,感觉到很不是滋味。她只觉得表姐现在嫁给了一个高干子弟,表面上看起来是很幸福也很风光,却想不到还会发生这样意想不到的事情。回想起自己在浏阳见过的那位帅哥,她还和表姐开过玩笑。但表姐却死活不肯承认,说他们只是邻居同学关系。真不知道如果是换一种情形,现在又将会是一种怎样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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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老屋(一〇一)




一〇一

梅桂自从招工到了城关医院后,就一直跟着刘医生学牙科。因为悟性好,加上肯钻研,技术上进步很快。虽然也能够独挡一面地工作了,但有时候有的患者比较挑剔,到了牙科来看牙病,只要看到刘医生不在,宁愿等他也不要梅桂做。于是梅桂就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半天都觉得心里不舒服。

每当这样的时候,刘医生就会对他的病人说:“你们千万不要小看了小刘医生,其实他的技术比我还要好。只是你们没有要他做过,对他不太相信。我毕竟是年纪大了,眼睛也老花了,手又没有年轻人的稳,只不过是吃了名声大的饭而已。”

因为梅桂也是姓刘,刘医又总是不遗余力地夸奖他的技术如何地好,因此很多人首先还以为梅桂实际上就是刘医生的儿子。心想那刘医生不过是想借了自己的名声,好把自己儿子也推介出去。

但后来都知道了此刘并非彼刘,那小刘医生确实并不是刘医生的儿子,人们才对梅桂的技术稍微放心了一点。帮病人做牙齿做得多了,而且技术质量也确实是不错,因此后来无论是来看牙病还是来做假牙的,不论哪个刘医生在,他们都会谁在就由谁来看,从此不再挑剔了。

有了一定的名气,又到了一定的年龄,自然也就开始有人给梅桂做介绍了。

梅桂因为自己也已经站稳了脚跟,因此对谈婚论嫁的事情也比较感兴趣。于是只要有人当介绍,他就会积极响应,从不失约。

漂亮的温存的,端庄的娴熟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国营单位的集体企业的,什么样的姑娘梅桂都见过面。但是一听说他们家里的成份是破产资本家时,就又都打不定主意了。因此他一直是见面的多,谈过的少。后来是谈过的多,谈成的少。一晃两三年过去了,却还是光棍一条。

到后来,再有人给梅桂当介绍的时候,梅桂却有点失去信心了,甚至一直为此而感到悲观失望,觉得成份不好的人真的是做人不起。

倒是刘医生有点为自己的徒弟打抱不平起来。他觉得这么好的伢子就是因为成份不好就没有人肯嫁给他,实在是太可惜了。于是经常在自己的女儿碧娟面前夸奖梅桂人是如何如何地聪明,技术是如何如何地不错。他心想自己的女儿跟梅桂的年纪也不相上下,好象还是低一两届的同学。只是为了图表现,碧娟本来完全可以不要下放的偏要争着下放,到现在还下放在关口公社的草坪大队没有招工出来。

为了给他们见面提供机会,只要是女儿回到了家里,或是过年过节的时候做了什么好吃的东西,他都会把徒弟梅桂请到家里来打打牙祭,然后在饭桌上说一些穿针引线的话。

“小刘今年也二十几了?”刘医生便明知故问。

“过了年就吃二十四岁的饭了。”

“我们碧娟好象比你要小两岁多,婆婆子是吧?”刘医生又假装去问自己的老伴。

“是的是的,我们碧娟今年刚好满二十一岁。”两口子象是演双簧一样地一唱一和。

梅桂和碧娟都已经是怀春多情的年龄了,因此对两位大人的话并不是完全听不懂。于是有时候也免不了会眉来眼去地互相看上一眼。这样的接触一多起来,两人便开始互相有了好感。

梅桂觉得碧娟虽然不是他见过的姑娘里面最漂亮的,但还是觉得她十分地温柔可人。特别是脸上那一对洒窝,虽然很小,生得也不是恰到好处的位置,但看上去仍然觉得很美。

碧娟却一直把父亲的徒弟当哥哥一样看待。她是家里面的满女,上面几个又都是姐姐,清一色的娘子军。因此一直有一种哥哥情结,只想有一个哥哥才好。特别是每当在学校里受到了男同学欺负的时候,有一个哥哥来为她报仇出气的想法就会更加的强烈。因此,在对梅桂有了好感之后,她就会有事没事地跑到城关医院的牙科来看看,或是玩玩。既在父亲面前撒撒娇,亲热亲热,也趁机跟梅桂天上地下地闲聊瞎扯。

而刘医生更是求之不得。只要女儿愿意和梅桂接触,他就觉得会有成功的可能。

到了星期天或是节假日休息的时候,梅桂也会邀上三五个同学或是同事朋友,骑着单车到草坪大队碧娟下放的地方去耍。他们会带一些浏阳茴饼花片之类的副食品去,然后再在碧娟那里买一只土鸡杀了清炖,或是到塘里钓一条草鱼鲤鱼,扯点紫苏薄荷焖了,然后伴着香喷喷的蕃薯糯米饭,吃得有滋有味的。

首先去的人不怕多,也不怕热闹,梅桂主要是要他们为自己打掩护。后来关系慢慢地明朗了确定了,他就会一个人骑部单车去,然后在碧娟那里吃过晚饭之后,再让碧娟搭在单车后面,两个人一路再骑回到县城里来。路上骑累了的时候就会停下来歇一歇。如果是发现四下里没有人的时候,他们就会趁此机会拥抱着亲吻。那种兴奋甜蜜的感受,真的是叫他们一辈都忘不了。

眼看着碧娟也开始和梅桂双上双下形影不离了,刘医生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才终于落到了地上。于是,他在技术上更是毫无保留地向梅桂传授,同时在病人中不断地推介梅桂的技术。想想自己再过几年也就要退休了,现在终于是艺不外传,而且是后继有人了,刘医生也感到了一种由衷的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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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一〇二)

                     一〇二

柳望宝和汪如意他们是第二家搬出刘家老屋的。由于那几年北岭花炮厂的形势很好,企业产值年年翻番,利润也是一年超过一年,因此厂里也接二连三地盖起了职工宿舍。汪如意因为早就是厂里的中层骨干了,所以分了一套四楼六十多平方米三室一厅的新房子。

搬家的那天,刘家老屋的好多人都忙着帮他们搬东西。因为后来生活条件都好转了,大多数人不是上海表就是红旗表地戴在手上。想起柳望宝他们家从此就要搬出刘家老屋,但今后却少不了会有个修表之类的麻烦事还要找他,于是大家都争着送个人情,为自己今后好去找他修表留条后路。为了欢送他们乔迁新居,大屋里的多数人家还专门打了炮竹,显得好热闹的。

只是,搬了新居的柳望宝虽然房子是比以前宽敞多了,但却仍不敢把住在乡下的父母亲接来住。也不是他不孝顺,也不是他讨了媳妇就卖了崽,从此就忘记了生他养他的父母亲。而是他实在是好了伤疤还记得痛。他真的是不敢再把自己的父亲接到家里来。虽然不能把接自己的父亲来说成是引狼入室,但他觉得自己惹不起却还躲得起。

但他们毕竟是已经年迈了。老是把他们放在乡下也会有人说闲话。几个崽女都在街上,却把两个老人丢在乡下,那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

也不知道是地方上真的有人使嘴,还是老两口子真的已经垂垂老矣,他们总是吵着要到城里来住。因为老爷子一直就有那个毛病,因此几个做崽的都不愿意接人。

于是老人家提出来吃“轮供”。并且放出话来:谁不接他他就会到谁家里来吵!看看你们这些畜牲到底是怎么长大的!

于是万般无奈之下,几兄弟照轮,每个人家里住一个月转。于是按照大小顺序来,第一个月到大崽那里,第二个月到二崽那里,第三个月到三崽那里,第四个月到四崽那里。把个父母亲服侍得跟祖宗似的。这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也是天经地义的人之常情。

柳望宝在他们家兄弟中排行老四。因此等到第四个月轮到他们家里时,真是颤颤惊惊地有一种如临大敌之感。好在红兵红旗都已经上学读书了。他们两口子白天上班,中午回来匆匆忙忙地做点饭吃。有时候实在是搞不赢了,就干脆到食堂去打点饭菜回来。又专门腾了一间房子给两个老人家睡,因此一个月下来倒也相安无事。

于是周而复始。两个老人家象是打游击战一样,提着个包袱今天在大崽这里,明天在二崽那里,后天又在三崽那里,大后天又在四崽那里。

好在两位老人家都还健旺,吃住也还习惯。只是轮到谁家里的时候,谁家里就显得紧张忙碌一点而已。当然,经济上还是要加重一点负担的。毕竟是多了两个人吃茶饭呀。但这又是必须尽的义务。

就这样,四个儿子,一年三转。在每户人家里多住得几回,和左邻右舍地也慢慢地混熟了。两个老人家不但不时地到外面去走走看看玩玩,或是站在路边上看人家下几盘象棋,或是在地坪里看人家打跑符子打扑克牌玩。有时候偶尔也到比较熟悉的人家里去串串门,东家长西家短地拉点家常。

在柳望宝家里都轮过三回了,汪如意担心的事情一次也没有发生过。最初她见了自己的公公还有点抹不开面子。总觉得是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因此虽然一直是在一个屋子里过日子,共一张桌子吃茶饭,但她却连正眼都不敢看那公公一眼。她生怕自己多看了公公一眼就会让他会错了意去。同时,她也不愿意同婆婆多交流。好象那些令人尴尬的事情都是由于她才引起的一样。也不怎叫公公婆婆。见了面就象是见了仇人一般,没有一点笑脸。这一直让她觉得很委屈,因为只要有公公婆婆在的时候,自己就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都不是人了。

好不容易熬过了一个月又一个月,汪如意才慢慢地有点习惯了,那种一直被压抑着的心情才慢慢地舒展开来。

住在柳望宝他们对面的是一户孔姓人家。两口子都在北岭花炮厂上班。他们上有一个娭毑,下有两个孩子。

那孔娭毑原本也是一个苦命之人。走日本鬼子的时候,丈夫被日本鬼子抓了壮丁。那时候她正怀有身孕。听说日本鬼子所到之处烧杀掳掠,无恶不作,见了女人就“花姑娘的‘晒谷晒谷’”,听起来都有点害怕。就跟着大人们躲到了山里,而留了她的丈夫守家。想不到自己虽然是逃过了一劫,却永远地失去了丈夫。现在的儿子正是他当时的遗腹子。她是一个人守寡,用米汤把脚板只有寸把长的儿子带大的。由于长年守寡,养成了孤僻多疑的怪异性格。见不得别人男欢女爱的亲热场面。时刻把“男女授受不亲”的教条放在心里。看到自己的儿子跟媳妇亲亲密密的样子,也会对着儿子发一顿无名之火。因此一家人经常吵架斗嘴。不是婆婆跟媳妇吵架,就是母亲跟儿子拌嘴。经常闹得鸡犬不宁,乌烟瘴气。

有时候吵得凶了,甚至是摔椅子砸碗的,柳望宝他们就会过去劝架。柳望宝的父母亲来了之后,也没有少过去扯干。

好在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矛盾,吵过了闹过了之后又会很快就归于平静。

只是由于劝架扯干多了,两家的关系也就亲近得非同一般。

白天两口子都在花炮厂里上班,两个孩子都要上学,就只有孔娭毑一个人在家里。柳望宝的父亲就会有事没事地过去坐坐。首先还只是家长里短地拉拉家常,但在知道了孔娭毑是守寡出身的后,就觉得她到底是洁身自好的人,身子模样比自己的婆婆子就是不同。特别是那肤色,虽然也是五十好几的人了,却看上去一点都不显老。于是又老夫聊发少年狂,想打那孔娭毑的主意。

那孔娭毑也许真的是寡居得太久了,虽然也一直洁身自好守身如玉,但这回却有点禁不住柳爹的强势攻击,开始有点心旌动摇起来。开始那柳爹在她面前动手动脚的时候,她还表现得很是反感,认为他这么大一把的年纪了,还这么老不正经的,让人知道了真的会要笑掉大牙。但无奈那柳爹老是一副嘻皮笑脸的样子,孔娭毑真的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于是也就不那么讨厌,也不再给他眼色看了。有时候真的动了芳心,甚至也会半推半就地和他亲热一下。

有一天下午,柳爹的婆婆子出门后忘了带锁匙,回来后进不了家门。又到处都找不到自己的老倌子,就推开对门孔娭毑家里的门,想进去坐坐休息一下。却不料自己的老倌子正好也在孔娭毑家里,而且连裤子都还没有系上去,手里拿了一条毛巾在擦拭自己的下身。虽然她当时看到这一切也气得什么似的,但幸亏没有看到那孔娭毑,就连忙不声不响地退了出来。

她一直在外面游荡到吃晚饭的时候才回到家里。吃晚饭的时候,平时一家人除了两个孩子还会嘴巴说个不停外,其他的人基本上都等同于哑巴子一样。这顿饭就更是吃得气氛沉闷了。柳望宝望了望妈妈那副一直扳着的脸,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我说老倌子,这县城里我们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住下去了!望宝伢子,我们明天就回去!”

“妈,我们没有什么地方亏待过您两位老人的地方吧?”柳望宝见一直以来都是好好的,不料今天妈妈却说出这样的话来,就觉得真是不好理解。

那柳爹在听了婆婆子的话后,自然是心知肚明,但却又是哑巴子吃黄莲,有苦说不出来。

“我说也是,这不住得好好的吗,干嘛又要回去呢?”那柳爹就有点不想回去的意思。

“回去就是回去,不回去也得回去!响鼓不要重捶!这事也由不得你们了,如果不听我的,我有你们颜色好看!”那婆婆子把话说完,碗筷一放,就到房里收拾东西去了。

于是,一家人闹得不欢而散。只是,除了柳爹和婆婆子心里有数外,其他的人都还一直蒙在鼓里。他们做梦都不会想到,这两个老人家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他们又都感到了一种解脱。他们的生活,或许从此又会复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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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一〇三)

                     一〇三

高功国在光宗和那醴陵妹子婷婷明确了关系后,就一直在考虑到外面起房子的事情。他先是通过领导熟人搞了几个立方的木材指标,又到县物资局找朋友搞了一吨钢材指标。地也选定在北门岭上,就在离天后宫不远的地方。钱也筹备了一些,但估计要把房子起上去还是有点困难。

正好那年开始试行经济承包责任制。在很多吃惯了“大锅饭”的人还不知道“承包”为何物的时候,高功国却看到发家致富的商机。于是,当很多人都不敢第一个吃螃蟹的时候,高功国却主动出面,要已经招工到五交化公司的玲玲承包了人民路上的五金交电柜。却不料这一包,就在经济上彻底打了个翻身仗。

那几年正是各种物资匮乏的时候,只要进得货到,什么东西都卖得出去。特别是象自行车、缝纫机、上海牌的三五座钟、台式收音机什么的,都是当时的抢手货。高功国在供销部门任职多年,门路又广,人员又熟。一般人都进不到的永久凤凰飞鸽自行车、红灯牌台式收音机,玲玲承包的交电柜都有卖。而且还要排队预订,还要开点后门。那时候卖五金交电,真的是俏得不得了。特别是到了国庆节春节什么的,那真的是搞手脚不赢。当然也数票子不赢。

还只在承包的头一年,高功国一家就硬是在北门岭上把那栋三层的小楼房建了上去。因此,他们家也就成了第三户搬出刘家老屋的人了。

于是,在第二年的国庆节,光宗和婷婷就以他们新建的楼房作新房,并在县政府招待所举行了婚礼。

但光宗结婚后并没有把家安在浏阳。因为他们两个人都在醴浏铁路上班,而醴浏铁路管理处又设在醴陵,在浏阳只设了个办事处。因此只是休假或是父母亲生日和逢年过节的时候回来住住。

过了春节后不久,光宗就当了爸爸。首先还真的把周瑞庭急坏了,吓得她连忙问光宗,说他媳妇是不是早产了。因为从去年国庆节到今年春节,怎么算也就五六个月的时间。而那生孩子可是十月怀胎的事情。

那光宗见妈妈还是这么老土冒的,就笑了笑说:“妈,您就放心吧,足没足月我们自己还不清楚吗?”

“足了月就好!我是怕他没有足月先天不足,将来他哆嗦麻烦多,你们不好带!”周瑞庭听到儿子满有把握地说是足月了,一颗悬着的心也就放了下来。

只有玲玲听了觉得好笑。还是在光宗举行婚礼的时候,她一看那婷婷微微隆起的肚子,就知道弟弟肯定是“预支”了。果不其然,现在他们结婚才五个多月,那孩子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来到了人间。

有了孙子后的周瑞庭象是换过了一个人一样。媳妇坐月子的时候还专门向厂里请了假,帮儿媳妇端茶送饭,给孙子洗澡打包。还用鸡蛋清给孙子擦背,生怕将来胎毛长了不好看。又到开元堂去捡了几副开口茶,小心翼翼地给孙子洗口,希望他今后长得伶牙俐齿的。孙子哭起来的时候就会抱着他到处走走,哄得他不吵了就又送到儿媳妇那里去喂奶。总之是把个儿媳妇服侍得熨熨贴贴,把个孙子看得象宝贝一样。

只是玲玲看了后非常反感。有什么值得那兴高采烈的呢?不就是生了个男孩吗?因此每当周瑞庭总是炫耀自己的孙子是如何乖巧听话时,她就会常常表现得不屑一顾。

周瑞庭也觉得玲玲妹子有点不对劲,生怕是她怪自己对媳妇好了而冷落了女儿,就会又关心起她的婚事来。

“玲玲呀,你看玫玫都有了男朋友了,光宗更是连爹都当了,你就真的一点都不着急?”周瑞庭见大女玲玲整天形单影只的,真怕她就这么一直晃荡下去,到时候真要在家里养老女了。

玲玲其实一直都不乏追求者,甚至可以说追她的人还一直很多。只是因为她眼界条件太高,左挑右拣地觉得没有一个她合适的。眼见得光宗都生了孩子了,玫玫也和农械厂的小宋谈起了恋爱,整天成双成对地在她面前穿来穿去的,她却还一直名花无主。周瑞庭便开始有点着急起来。

但那玲玲却好象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现在听到妈妈又这样在她的耳边唠叨,就有点烦躁起来。

“是怕我嫁不出去吧?放心好了,不会在家里养老女给你们丢脸的!” 玲玲就是这样的性格,因此常常是有话也没得好说。

其实这也怪不得她。她一直在内心里觉得母亲有点重男轻女的思想。把个光宗看得宝贝似的,下放也不要他下,招工就又招得那么好的单位,还要拿她承包赚的钱帮家里盖新房子给他结婚娶媳妇。现在又给她生了个孙子,就更是高兴得什么似的。因此,虽然她嘴巴上不说,但在骨子里却一直对母亲的这种做法充满着反感。

“真不知你怎么就那么大的火气,每回都开不得口!”周瑞庭本来就是好心好意,却不料女儿不但不领她的情,还开口就没有好话,好象是借了她的米还了她的糠一样。

“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会考虑的,用不着你们瞎操心了!”玲玲还是那种口气,一点都没有领妈妈的情。

“好吧,就当我是放屁,就当我什么都没有说,这总可以了吧!”

因为也不想总是跟妈妈斗嘴,玲玲也就不回话了。但又觉得呆在家里也实在是难受,就干脆跑到外面玩去了。

从北门岭上下来往东走,在中心完小的对面就是露天电影院。这里原来是那条没有开通的人工河。因为人工河不能够再开通了,就慢慢地有人往里面倒垃圾杂物之类的东西。电影公司建在这里后,就干脆把它填了,然后在上面建了一个露天电影院。

玲玲走到那里时,很多人都在打抢一样地挤着买电影票。就估计这电影一定会很好看。正好又还没有开演,就决定看场电影再回去。但她毕竟是一个姑娘家,又没有劳力挤得进去,就问旁边的人有退票的没有。有一个留着长头发的青年哥哥正好满头大汗地买了票退出来。见玲玲问有票退不,就先看了她一眼,然后就撕了一张票给她。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多买了一张,还是特地多买几张后再去退票赚钱,反正是撕了一张给了玲玲。待玲玲要把票钱给他时,他却只是望着玲玲淡淡一笑,说:“算了,我请你客!”

“那怎可以呢?你已经帮我买到票了我就感激不尽了,怎么能够还白要你出钱呢!”玲玲就硬是要把钱塞给他。

“老姐,你可能不认得我了,其实我和你们家光宗还是同学呢。我叫钟昊,经常在你们刘家老屋里打弹子玩。”那青年哥哥就主动亮出了身份。

知道他就是光宗的同学后,玲玲也就不再勉强非要给钱给他不可了。于是两人一起走进了露天电影院,进去看电影了。

那露天电影院主要是在夏天里放电影的,没有室内电影院那么正规。里面都是一排一排的石条凳,因此也就从不对号入座,随看电影的人各取所需。于是他们选择在靠后面一点的墙角落里坐了下来。

那天放映的是一部日本故事片《追捕》。电影讲述的是日本东京地方法院检察官杜丘遭人陷害后,为了洗清自己的冤屈,杜丘一边躲避警察的追捕,一边坚持追查自己被诬告的真相。在途经北海道的山中时,杜丘冒险救下了牧场主的女儿真由美,并和她产生了爱情。 最后,在真由美和她父亲的帮助下,杜丘终于拨开重重迷雾,冲破种种险阻,找到了诬告自己的凶手,终于使真相大白于天下。

这是一个典型的英雄救美,然后报仇雪恨的故事。杜丘以他刚毅的性格和冷酷的面容征服了所有的观众。扣人心弦的故事情节、充满悬念的结构安排,紧张而急迫的音乐效果,使所有观看影片的人都沉浸在其中而不能自拔。

玲玲和钟昊也和其他的观众一样,完全被影片中的故事和人物所感染。看到紧张的时候,玲玲甚至抓住了钟昊的手都一点也不知道。

见光宗的姐姐都抓住自己的手了,钟昊就感到全身一阵酥软。直到握着光宗姐姐的手手心里都汗湿了,也舍不得松开。

不知不觉中,电影就结束了。等到人们纷纷站起来退场的时候,光宗的姐姐才发现两人的手还握在一起。于是她羞赧地朝钟昊一笑,慢慢地将手松开,说:“真的是太精彩了!外国的电影就是比国产的好看!”

“我也有这种感觉,包括那音乐和插曲,都比国产的好听!”

两人就这样一边发表感慨,一边随着拥挤的人流往外走。由于门窄人多,光宗姐姐的胸脯便被挤得紧贴在钟昊的后背上,让他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软绵绵的温暖。走到了马路上,影片中那浑厚男声啦呀啦——”主题曲,还一直在他们的脑海里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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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一〇四)

                    一〇四

欧阳家恕病故后不久,梅柳就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了下来。由于怀孕期间营养跟得上,那孩子生下来时足有七斤重。又是个男孩,因此梅柳高兴得什么似的。她觉得这样一来,她完全对得起欧阳家恕了。欧阳家恕希望在人世间留下自己香火的遗愿也得以实现。真是感谢老天有眼了,让他们几个苦命之人都得以如愿。相信欧阳家恕九泉之下也会瞑目了。

梅柳给他们的孩子取名叫欧阳念。她要让这个孩子成为她一生的牵挂,一生的思念。虽然她和欧阳家恕的婚姻非常短暂,虽然欧阳家恕还是个残疾人,虽然她自己也觉得嫁给他实在是有点委屈,但毕竟他是在她非常特殊的情况下接纳了她,而且对她和司登都非常的好,而且还解决了弟弟梅桂的招工问题。甚至可以说,没有他欧阳家恕就没有她梅柳一家的今天。因此,从这方面来说,梅柳对欧阳家恕是充满了感激之情的。

现在欧阳家恕已经不在人世了,却把一个遗腹子交给了她,她就觉得自己有责任一定不要辜负了他的临终嘱托,一定要尽心尽职地把他们的孩子抚养好,以对得起欧阳家恕的在天之灵。

司登在跟欧阳家恕一年多的相处中,也与欧阳家恕建立了深厚的感情。虽然她一直不知道自己真正的父亲是谁,虽然她一直在因为自己没有父亲而感到非常的委屈,甚至觉得自己在跟别的孩子们玩耍的时候,有一种被人歧视奚落的感觉。但她自从跟着母亲嫁到欧阳家恕家里后,就把欧阳家恕当作自己的亲生父亲一样。不但也会扑在他的怀里撒娇,而且有了什么开心的事儿的时候,也会向欧阳家恕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有时候说得欧阳家恕开怀大笑也是常有的事情。

就连欧阳家恕病逝后,司登也象个非常懂事的孩子,除了自己哭得伤心不已外,还不忘安慰一下悲伤中的妈妈。她生怕妈妈悲伤过度会影响了肚子里面的孩子。

丧事办完后,母女俩更是相依为命。司登见妈妈挺着个大肚子做事不太方便,就会主动承担一些扫地抹灰,洗碗倒茶之类的事情。

有时候母女俩依偎在一起,司登就会乖乖地伏在妈妈的肚子上,说:“我听见弟弟又在里面笑了!”直把梅柳都逗得开心笑了起来。

梅柳见女儿这么乖巧懂事,就说:“你想不想要个弟弟呢?”

司登就说:“想要想要!我做梦都想要有个弟弟!”

梅柳就说:“如果弟弟出生了,你应该不会欺负他吧?”

司登就说:“当然不会啦,我喜欢都还来不及呢,怎么还会欺负他呢?”

梅柳就说:“那我就真的要给你生个弟弟了!只是弟弟生出来后,你就要迭价了。”

司登就说:“那怎么会呢?”

梅柳就说:“那怎么不会呢?因为弟弟出生后,就都喜欢弟弟去了。都喜欢弟弟去了,就自然没有人喜欢司登了!”

司登就说:“不会不会!我和弟都会有人喜欢的,最起码妈妈会喜欢我们俩个!”

这时梅柳就会开怀地大笑起来,然后高兴地说:“司登就是聪明,再生个弟弟我们司登也不会迭价的。只要是妈妈的孩子,妈妈都会一样地喜欢,你说是吗?”

司登听到妈妈这么一说,就会拍着手板高兴得跳起来:“就是就是!我和弟弟都会有人喜欢!”

在梅柳看来,能跟女儿这样天真无邪地闲聊一番,也是一种莫大的安慰。

现在儿子已经生下来了,而且长得这么白白胖胖的,因此更是惹得司登的喜爱。她只要一醒来,还在床上就会去逗弟弟玩。一会儿去捏捏他胖乎乎的小手,一会儿又会去亲亲他的脸蛋。他笑的时候会跟着他一起笑,还会跟妈妈说,“妈妈你看,弟弟又笑了!”哭的时候就会想尽办法去哄他逗他,直到哄得逗得他不哭了,才会放下心来。弟弟尿湿了尿片或是把屎屙在尿布上的时候,她就会连忙帮他换下来,然后不声不响地把它洗干净,凉在外面的竹篙上。

每当这样的时候,梅柳就会忍不住流下泪来。她觉得司登这个孩子实在是太懂事了。她觉得自己当初冒着那么大的风险把她生下来是值得的。虽然她曾经为此付出了代价,但现在却已经开始有了收获。她感到了一种由衷的欣慰。

自从欧阳家恕病故后,邓鸿远也常常过来看梅柳。他一直提出来要跟梅柳结婚,并表示自己今生今世非她不娶。但梅柳却无论如何也不肯答应他的要求。一是他确实把自己害得太苦了,也害得太惨了,她心里还在一直恨他。二是自己的丈夫刚刚去世,再怎么孤独寂寞艰苦清贫,她还得要坚守住妇人的厚道,不能让外人看她的笑话,说她的闲话。而且只要邓鸿远来得勤了一点,她就会委婉地告诉他,她们母子几人过得很好,请他注意一下影响。

特别是梅柳生下了欧阳念之后,邓鸿远就来得更勤了。其实梅柳的奶水已经是很足了,他却还经常把催奶的食物做好了送过来,生怕她奶水不足会亏待了孩子。重一点的体力劳动他都会帮忙做了。而且只要是梅柳奶孩子的时候,他就会站在一旁看得出神,看得发呆。他不知道梅柳是怎么一人含辛茹苦地将司登拉扯大的。她为了他们的女儿,她付出了多大的艰辛和努力。

每当这样想来,邓鸿远就会悄悄地坐到梅柳的身边,洗心革面地哭得象个泪人。

“梅柳,真是委屈你了,我们还是结婚吧!”邓鸿远曾经不止一次地这样哀求过梅柳,却就是得不到梅柳肯定的答复。

“你让我平静一点好吗?我再也经不起那样的折腾了!”梅柳还是从不松口。

“都是我一个人造下的孽,难道说你就连一个赎罪的机会都不肯给我吗?”

“我现在不想跟你谈这些事。我现在只想安静一下子。我现在只想把我们的孩子带好。”

“难道司登就不是我的孩子吗?我不忍心看着你们这样!”邓鸿远被逼得急了,就难免也会有发脾气的时候。

这时梅柳就会不再作声了。任两眼的泪水夺眶而出,落得脸上衣上孩子的脸上到处都是。

邓鸿远就会掏出一块小手绢来,替她去擦那滚得到处都是的泪水。

应该说,梅柳是爱邓鸿远的。如果她不是爱他,就算是那次在汽车上他再怎强暴自己,只要她一味地坚持反抗,他邓鸿远再怎么粗鲁,他都是无法得逞的。除非他要了她的命,除非他奸尸。她之所以接受在那样尴尬的环境下赤身裸体地换衣服,实际上就多少已经接受了他。只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那样的事情会来得那么快,而且会来得那么突然,让她没有一点心理准备,让她有点措手不及猝不及防。

直到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后,她也没有怎么后悔。心想自己反正迟早会是他的人,那样的事情也是迟早总要发生的。但令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就是那么一次,就是那么紧张而又匆忙的一次,她居然就有了身孕。退一万步说,作为一个女孩子,有了身孕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恨的是,邓鸿远从此就如同泥牛入海,几年几载都没有了消息。

等到她把孩子也生了,人家也嫁了的时候,他又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然之间冒了出来。真是叫她欲哭无泪,有冤都无处可申。

梅柳也知道,邓鸿远也是真心爱她的。如果说他不是爱她的话,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他就不会再来浏阳找她了。特别是当他都知道自己已经嫁人了,还一直在坚守着要来娶她。这是非常令梅柳激动而且难以抑制的感情。这种真心比送什么吃的用的穿的之类的同情施舍要可贵的多,也更令人感动。如果说当初阿婆找到梅柳的家里,说是邓鸿远来找她,问她要不要见他时,她说“不见”还只是一种赌气的话,那么通过这几年的接触,她就越发觉得自己是一刻也离不开他了,而现在更是比任时候都需要他的关怀和帮助。但是她却不能够马上接受这种关怀和帮助。她还需要一些时间和等待。尽管这样表面上看起来对邓鸿远多少有点不太公平,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就算是这种惩罚对邓鸿远显得有点太残酷无情了,他也只能是认了。这也是他自作自受,这也是他罪有应得。他们都只能认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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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一〇五)

                    一〇五

被梅柳拒绝得多了,邓鸿远也就慢慢地理解了梅柳当时的心情。作为残疾人的丈夫刚刚去世,她还是在服孝期间,又刚刚生了孩子,外面又曾经有过一些风言风语,要她在这样的背景下答应跟邓鸿远结婚,那确实是不合情理的事情。不要说自己心里过意不去,就是坊间的流言蜚语也会把他们淹死的。那样匆忙地结婚不但会得不到幸福,还会遭到众人的唾骂。

于是,邓鸿远除了还象以往那样经常过来看望她们娘儿仨人外,从不再提要和梅柳结婚的事。到浏阳开餐馆都三四年了,他从来就没有用心经营过,因此生意一直都是做得一般,要么是保本上过,要么是还要亏损一点。但这些邓鸿远从来就不去计较。他的目的也不是要靠开餐馆赚钱。他完全是抱着一种赎罪的心理,借着开餐馆的名义,以便照顾好梅柳她们娘儿几个。

现在他什么事情都想清楚了。现在他什么事情也不用想了。就准备静下心来把这家餐馆经营好。虽然这几年他在外面闯荡也赚了几个小钱,维持穿衣吃饭过点太平日子不是问题,但他又深知坐吃山空的道理,因此是常把有日当无日,不把无时当有时。他决心静下心来把餐馆好好地经营几年,然后赚点钱再在浏阳买个房子。等到时机条件成熟了的时候,再向梅柳求婚也不迟。

邓鸿远就是这么一个说干就干的人。只要是他认准了的事情,就是九头牛也拉他不回。当年他回到湘潭锰矿跟父母亲讲了自己和梅柳的事情后,就是因为母亲的坚决反他才离家出走的。却不料他那一走,就酿成了今天这样悲惨的结局。他原本是想等自己有了钱之后,可以不受家里的约束,就是母亲再怎么不同意,他也要不顾一切地跟梅柳结婚。没有想到的是,等到他把钱赚到了手的时候,事情却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他一直梦寐以求的心爱之人却已经成为了别人的妻子。

现在是一切障碍都没有了。就只等着条件成熟,就只等着机会到来,就只等着水到渠成。

于是,邓鸿远真的认认真真地经营起他的小餐馆来。菜他会亲自到东街口的菜农手里去直接进货,不但把住了价格关,而且还把住了质量关。客人他也会分清主次,重点单位的重要客人他都会亲自接待,既混个脸熟,又联络了感情。有时候碰上了比较热闹的场面,他还会主动出击去敬几杯酒。内部也开始抓饭菜的质量,抓服务水平的提高。员工不再是做多做少一个样,做与不做一个样了,而是按营业额计取工资报酬,按表现好坏和贡献大小发放奖金。

由于内抓了管理,外抓了协调,餐馆的生意眼看着明显地好转,日营业额也节节攀升。第一个月便开始出现盈利。第二个月就利润可观了。等到了年底的时候,很多单位迎来送往地都把他这里作为了定点单位。于是一时间生意好得不得了,不预订根本就没有包房。

因为生意实在是太好了,邓鸿远身边又没有更得力的帮手,因此只一年的时间,眼见得人都瘦了一圈。

梅柳首先见邓鸿远开始认认真真地抓餐馆经营去了,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听说餐馆每月都盈利,而且还利润可观时,她更是打心眼里佩服邓鸿远的才能和魄力。但到了年底看到邓鸿远身体消瘦的样子,又不免有点感到心痛了。她觉得他之所以这样做,一切都是为了她自己。她觉得他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他觉得他应该过得更轻松一点。

最让梅柳感到激动的是,邓鸿远在自己生意那么忙碌的时候,也从来就没有忘记她们娘儿仨人。他每天都会把她们喜欢吃的菜肴做好,并安排人送到家里来。由于他对她们一家实在是太好了,就引起了司登的好奇和怀疑。因此会常常向梅柳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有时候还会问得梅柳一时都答不上话来。

“妈妈,对面餐馆里的邓叔叔怎么对我们家里那么好?”这是司登经常向梅柳问到的问题。

“邓叔叔他本来就是一个好人,好人就喜欢做好事,知道了吧!”梅柳首先也没有把司登的话当真,就这样去哄她。

“那他为什么不对别的人家里也好呢?”没想到司登却会打破沙锅璺(问)到底。

“也许是别的人家他不认识吧!”

“那他又是怎么认识我们家里的?”

“还不是看见你嘴馋,而又长得那么逗人喜爱啦!”

“不是不是!妈妈肯定是骗人的!”

但是这样的问题问得多了,梅柳听了之后还是很伤心的。还只一个七岁不到的孩子,自己的亲生父亲就在眼前,却不能让他们父女相认,这实在是太残酷了一点。

“妈妈,是不是邓叔叔家里就没有别的人了?”司登是一个问题还没有找到答案,新的问题就又来了。

“那怎么会呢?”

“那我怎么从来就没有看到过他们家里的人呢?”

“他家里的人都在湘潭,是在湘潭锰矿。”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呢?你又没有去过他的家里?”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妈妈,你怎么流泪了?”司登问着问着,就发现妈妈的眼角里流起泪来。

“是吗?妈妈流眼泪了?”梅柳经司登这么一问,就真的禁不住哭出声来。

“妈妈不哭,是我错了。我今后再也不问邓叔叔的事了。”司登也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反正觉得自己已经把妈妈问得哭了起来,那就肯定是自己错了。

梅柳听到司登这么一说,就再也忍不住了。她一把将司登抱到自己的怀里,母女俩便抱头痛哭起来。

“司登,是妈妈不好。是妈妈让你受委屈了。其实妈妈早就想告诉你,那邓叔叔不是别人,他才是你真的爸爸,他才是你的亲爹……”说到这里,梅柳再也说不下去了。她只是紧紧地把司登抱在自己的怀里,激动得早已泣不成声了。

“妈妈,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那个邓叔叔真的就是我的爸爸?我找到自己的亲爸爸了!”司登首先是跟着妈妈莫名其妙地哭,现在听妈妈说那个邓叔叔就是自己的亲爸爸,她就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了,“我要去见我的爸爸!我要去见我的爸爸!妈妈你快带我去见爸爸!”

事已至此,再瞒下去也已经没有必要了。于是,梅柳就十分肯定地告诉司登,那个邓叔叔就是她的亲生爸爸。

“司登,不是妈妈不好,也不是妈妈故意要瞒着你。有些事情只有等你慢慢长大了后才会知道的。到时候你就会理解和原谅妈妈了。”梅柳见司登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后,并没有因此感到伤心,反而是一副高兴的样子,心里也就好受多了。

正在这时,邓鸿远却推门走了进来。司登一见是邓鸿远来了,就连忙跑过去扑到他的怀里,嘴里却“爸爸爸爸”地喊个不停。

邓鸿远听到司登喊自己爸爸后,首先还是一脸的愕然。等到他回过神来,就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了。他抱着司登不停地亲吻,一边抚摸着她的满头秀发,一边擦拭着孩子和自己脸上的泪水,激动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孩子问的问题太叫人伤心,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万不得已告诉她的。”梅柳望着都已哭成泪人的父女俩,喃喃地告诉邓鸿远。

邓鸿远则抱着司登走到梅柳身边,三个人抱在一起放声大哭起来。

那哭声把所有刘家老屋里的人都惊动了。那哭声也让所有刘家老屋里的人都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们在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后,既为这一家人的不幸而感到同情和惋惜,但更多的却是为他们一家人终于得以团聚而感到由衷地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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