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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六十一)

                     六十一

渐渐地到了阴历年底。知青们都闹着要回家去过年。然而农场的领导却不准假。还差十几天呢,就过什么年!并放出话来,谁要是再吵再闹,就把他留在农场里,让他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

没想到这一招还真的很灵。大家都知道,那所谓的“革命化”的春节,就是安排你在场里值班,让你不能回家去过年。因此那“革命化”的春节并不是那么好过,知青们也都不愿意过。于是只盼着农场领导早一天宣布放假。也就耐一百二十个烦,强迫自己再捱那么几天。然而留得住人却留不住心。那想家的病一旦发了,就治都治不好,而且还会传染。很多人虽然还在农场天天出工,但心却早就回家过年去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腊月二十七,场里才正式宣布放假。从阴历二十八放到正月初五。来回来去一共八天,初六必须全部到场。若有谁违反了纪律,后果自负!

谁都清楚,那“后果”指的是什么意思,自然不言自明。你们不是下放农村来锻练的吗?不是说要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吗?那好,你们就得老老实实地听我们农民伯伯的话!就得表现好一点!免得到时候招工参军的机会来了,农场不好签意见!

谁都不想在农村扎根一辈子。因此不会在今年腊月二十七去想明年正月初六之后的事情。真到了“后果自负”的时候,他们是会去考虑那个“后果”的。

于是一个个都精神焕发。睡在床上一律绝对地失眠。恨不得马上就天亮,恨不得马上就能回到家里。

回县城可以坐火车也可以坐汽车。火车因为每个站都要停,因此一天只能来回跑一趟。上午从醴陵出发,下午从永和返回。只是到了春节期间,每年都会加开一趟客车,每天会有两趟。汽车虽然有几班,但又比坐火车挤,而且票价也比坐火车贵。火车站汽车站离农场又远。因此很多人一大早就迫不及待地上路了。当然,也有长得漂亮又风流一点的妹子,搭浏阳磷矿运磷矿石、或是湘林车队运木材的货车子回去的。她们或是以前有过来往,或是早早地就约定了,只要站在农场的路边上,等那车子开来了,扬一扬手就停了下来,然后把行李往车上一扔,爬到驾驶室里,一溜烟就开回浏阳去了。

那是羡煞好多男知青们的事情。看着那些女知青们开心的笑脸,看着那些男司机们得意洋洋的神气,很多男知青恨不得自己将来就去当个开车的司机。

只是坐火车也快。好象只是“喔——”地一声,就把他们从永和送到了浏阳县城。

等到下得车来,便觉得一切都久违了,一切都是那么地亲切。就是在路上碰到的生人,也觉得好热情一样。于是春风得意马路蹄疾,大家一个个欢天喜地地往家里跑。

只有两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因此街上的人显得特别的多。乡下的人要到县城里来办年货。在外面工作的人要回家里来过年。而那些知青们更象是约好了似的,都在这时候回到了家里。有下放在农场的,有下放在林场的。也有在公社插队落户的。来来往往的人流把正街上,把紫薇街挤得水泄不通。电影院更是成了热闹非凡的地方,白天晚上都有人在那里挤。买票的地方更是连人都挤不进去,只能够先把人抬起来,然后再从人头上爬过去。等到从那小小的窗口里把票买到手,手都被卡得发紫了。由于人多票少,有时候一张票进去几个人,那验票的人也不敢吭一声,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没看见一样。都知道那些知青在乡下晒的日头多了,都晒成了火暴性子,因此谁见了他们也让他三分,惹不起躲得起。因此每场电影不但是座无虚席,而且连过道都站得满满的是人。

一鸣在街上碰到的第一个同学是屈奇。他只知道他回老家插队落户去了,却不知道他是真的去了还是根本就没有去。但从他那白白净净的样子来看,不象是抬过扮桶担过牛粪。

“屈奇,你还没去?”一鸣有点好奇地问。

“怎么没去,昨天才回来的呢!”便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象是炫耀,又象是若无其事一样。

一鸣于是有点傻眼了。他们累死累活每个月才十几元的生活费,除了伙食和日常开支外已经是所剩无几了。他屈奇插队落户拿工分,却居然有钱买手表。便猜想他们队上的工值一定很高,说不定年终分配的时候进了几百块。

“看来还混得不错呀!还只下去不到一年,就买了只‘牛眼睛’,十几钻的?”

那“牛眼睛”即是手表,是乡下人对手表的戏称。

“十七钻。全钢防震!”屈奇说话时充满了一种自豪感。

“还是插队落户好,有钱进!”一鸣便有点羡慕起来。

“有钱进?莫作孽!是用安置费买的。”屈奇说后面一句话时,不得不压低了声音。

“可以用安置费买手表?”一鸣有也点吃惊地问。

“管得那么多!钱拿到了手就算数!”

一鸣就觉得自己很委屈。他们的安置费都是直接拨给了农场,被农场白白地得了,而他们则成了冤大头。

于是匆匆和屈奇道别,闷闷不乐地回到了家里。但又总觉得缺少了什么似的,让他有点心神不安。

确切地说,他是有点想亚兰了。从下放农场到现在,他和亚兰已经有将近一年没有见面了。他很想见见亚兰,想看看到了省京剧团的她现在会是个什么样子。却一直没有听到过她的声音,也不知道她是回了还是没有回来。

“一鸣,什么时候回来的?”正好碰上了亚奇,亚奇就这样问他。

“今天刚回来。在街上溜了一圈。”一鸣回答说。然后又问:“怎么,你姐姐没回来?”

“回来了呀!你还没见到她?”

“我也是刚回的,不知道她也回来了,还没碰上她。她是不是也出去溜街去了?”

“我长沙的表妹来了,好象是陪她看电影去了。”

“光宗应该也回来了吧?”一鸣又问亚奇。

“回来了,好象在家里。”亚奇说。

“一鸣!过来坐吗?静屏也在这里!”没想到,一鸣和亚奇的谈话都被光宗听到了,便这样喊一鸣。

一鸣便走进光宗家里。只看见光宗和江静屏聊得正开心,就说:“你们好过呀!”

“一鸣,快来坐。”江静屏俨然是高家的主人一样,又是请坐又了递茶,显得好不热情。

“听静屏说,你都快成了农场里的才子了!”光宗看了看皮肤晒得有点黑的一鸣说。

光宗说这样的话虽然是在夸奖一鸣,但那种神态却显然有点居高临下的味道。特别是在一鸣听来很是反感,觉得他是故意在炫耀自己可以通过关系招工而不要下放农村。

“别拿我开涮了,那样的才子才叫作孽呢!那里比得上你这样拿工资吃国家粮的工人老大哥呢!”一鸣说这话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在农场还过得惯么?”

“马马虎虎吧,反正是混日子!”

一鸣见光宗总是用一种充满着荣耀感的口气和自己谈话,就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受了伤害一样,心里有点不平起来。不就是有个当供销社主任的爸爸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虽然现在下放在农场,但好呆也是个高中毕业生,总比你连高中都没有读要强一点。

于是话不投机,又觉得自己有点多余,便起身告辞。“你们聊吧,我先回去了。”

一鸣回到家里,一家人正在准备过年的“旱茶”。李映环平时难得回来几次,但每次过年还是会带回来一些乡下的土特产。于是炸了玉兰片、蕃薯片、还有兰花豆。象这样的油炸“旱茶”,有得一两个人做事也就卓卓有余了。但到了打冻米糖的时候,就象是兵团作战了,一家人的劳力全部上阵。文武负责烧火,一鸣负责熬糖,李映环负责滚压成型,冯绪珍负责切冻米糖。每年都是这样配合默契,冻米糖也打得熨熨贴贴。

但这回却因为一鸣有点心不在焉,不是少放了糖就是多放了水,糖熬不到火候,因此那冻米糖总是打不拢,散架。

“走开走开,还是我自己来!”冯绪珍见冻米糖老是打不成器,就把一鸣支开,自己亲自掌勺。

也奇怪了,冯绪珍接手糖熬后,架架冻米糖都打成了器。一共打了六架,到晚上快九点钟了才打完。

收拾完场面后,一鸣倒在床上就睡觉了。却又怎么也睡不着。于是竖起耳朵静静地听,听亚兰她们看完电影什么时候回来。

不时地有爆竹在嘈杂的夜里炸响。间或也有红的绿的焰火带着尖叫声划过夜空,象一颗颗信号弹一样。

一鸣被吵得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然而,亚兰她们却还没有回来。便猜想那电影一定是很长,说不定还是上下集的。就这样想着想着,渐渐地睡着了。

那一夜,一鸣做了好多好多关于亚兰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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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六十二)

                  六十二

第二天,一鸣早早地就到了亚兰家里。她正在和她的长沙表妹一起欣赏浏阳的特产——包装得五颜六色的花炮。

浏阳是举世闻名的花炮之乡。早在一千三百多年前,在浏阳的大瑶一带,有个名叫李畋的人,将火药塞入竹节之中,用引线点然起爆,其响声洪亮,香气沁人,曰之为“爆竹”。后来老百姓仿效之,用来驱散山岚瘴气,吓跑野猪猛兽,减轻自然灾害,收到了好的效果。李畋也因此被尊称为花炮祖师爷。史书曾有记载:湘省爆竹之制造,始于唐,盛于宋,发源于浏阳也。

因此,在浏阳县城里,大多数人家都会有一两个人在花炮厂里做事。由于管理方面的原因,加上有试放的产品, 因此多数人家都会有点花炮供小孩子过年时玩耍。有时有外地的亲朋戚友到了浏阳,想要弄几个花炮玩玩,也会千方百计地想办法到厂家去要。因此,浏阳人自己玩花炮,一般是不花钱的。叫做蛇有蛇路,鬼有鬼路。

但在外地人眼里面,浏阳花炮却是个宝贝。能够得到一个两个,在过年过节的时候放放,实在是一件高兴得不得了的事情。

“这叫‘大地花开’,这是‘全家乐’,这个是‘群蝶’,这个是‘七彩灯伞’……”亚兰在给她的表妹一一介绍浏阳的花炮产品,不但不厌其烦,而且不厌其祥。

精美的包装,热情地介绍,使得那长沙表妹眼睛都看花了,高兴得象是在听一个天方夜谭一样,觉得大开眼界。

见一鸣走了进来,亚兰便和他打了个招呼,“真对不起,昨天晚上看电影去了。亚奇说你来找过我。”

“其实也没什么事,只是好久没看见你了。”一鸣有点胆怯地说。因为有亚兰的表妹在场,他觉得他们之间说话很不方便一样。

“假期一定很长吧?”

“不长。农场抓得好紧的,只有七八天假。你们呢?”

“我们也差不多,也只有几天假。”

两人一边说着,也一边眉来眼去地相互望了几眼。

一鸣只觉得亚兰虽然说话还是那么温柔随和,但样子却打扮得比在学校读书时洋气得多了。也看不出这种变化到底在什么地方,但他总觉得眼前的亚兰较之以前的亚兰,不但是比以前更好看了,而且多出了一种他说不出来的妖冶。

就在他想多看亚兰几眼的时候,他发现亚兰的表妹一直在盯着他瞅。便有点不好意思地默默低下头去。

“假期实在是太短了一点!”亚兰说。

“那也是由不得自己的。”一鸣答道。

就在他们聊得正尴尬的时候,江静屏却走了进来。

“哟,静屏也回来了。回来了也不找我去玩?”

亚兰便走上前去,一把抱住了江静屏,把那种久别重逢的喜悦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一鸣见她们两人抱在一起,顿时感觉到一种被解脱了的轻松。

江静屏见除了一鸣之外还有个生人在场,便也不多说,只是对着一鸣笑了一笑,也算是打了个招呼。

亚兰见大家都有点拘泥的样子,就指了指她的表妹介绍说:“这是我长沙来的表妹,我大姑的女儿。”然后又指了指江静屏,说:“这是我初中的同学,江静屏。”

因为和一鸣是邻舍,一鸣和江静屏又是老熟人了,自己刚才又和一鸣已经聊了一会儿,亚兰就没有介绍。一鸣就觉得自己受到了冷遇。加上亚兰刚才接待江静屏的那种热情程度深深地刺激了他,心里面更是觉得委屈。

“也快,一眨眼就喊三年了。”亚兰拉着江静屏的手说。

“还快,人都快熬老了。不象你命好,一天乡都不要下,就轻轻松松地招到了省城里!”

“省城里有什么好,没有几个熟人,有时候嘴巴都怄得臭!”

“比我们农场总好一点, 最起码不要晒太阳!”

两个人就这样互诉衷肠,倾泄烦恼。只有一鸣站在那里,总觉得插不进话来。也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你们聊吧,我先回去了。”于是,找个借口回家里去了。

俗话说,大人怕过年,细伢子盼过年。一鸣清楚地记得,小时候盼过年是盼得心里面痒痒的。过年不但有鱼有肉有好东西吃,还可以吵着父母带着自己到裁缝铺里去量尺码,做新衣服穿。还可以到街上去打爆竹耍。到了年三十的夜里,父母亲还会给压岁钱。因此每到过年的时候,所有的细伢子就都会心花怒放。

在农场的时候,一鸣也盼着过年。虽然不再是孩提时候的那种奢求,却是一种早点回家的期盼。他留恋那种和亚兰呆在一起的日子。而现在过年了,也回到了家里,也见到了亚兰,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和寂寞。莫非自己真的是长大了,大得心里有点复杂起来。

这样一想,一鸣便对这过年变得没有一点兴趣 了。于是,他只盼着这年快点过完,好早点回到农场去。

好不容易熬到了大年三十。吃完团年饭后,一家人便围着火炉守岁。嫒瑛随军后很少回来过年。李映环冯绪珍就陪着一鸣和文武守岁。他们一边吃着自己打的冻米糖,吃着玉兰片和蕃薯片,一边聊着家常话。

“文武,过了年就高中毕业了,今年的压岁钱可是最后一次了啊!”李映环拿出一张崭新的十元钞票,递给文武。

文武也不讲客气地接过钞票,但又舍不得折了放进口袋里,就起身把它原封不动地夹在日记本里。

“一鸣,你在农场还是要表现好一点,将来有招工的机会了,也好有人推荐推荐。”李映环是个平时不爱多言乱讲的人,但对子女却要求极严。

“晓得呢。”一鸣最不喜欢跟父母亲谈这样的事,就一个字都不多讲。

文武是满崽,按政策规定是可以不下放的。因此即便是明年就喊高中毕业了,因为可以不要下放,也就一脸无忧无虑的样子。

但一鸣的心情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这守岁对他来说,就象是一种煎熬一样。虽然也有冻米糖玉兰片吃,但都味同嚼蜡,连一点口味都没有。

忽然间,满县城象炸开了锅一样,到处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爆竹声。远远近近,断断续续,此起彼伏。响得好隆重好庄严好热闹。

这种响在子夜前的爆竹声,浏阳人把它叫做“关财门”。表示旧的一年已经平平安安地过去了,一年的收获都已颗粒归仓,从明天开始,将又会是一年好的收成。赶在除夕之前把“财门”关住,好让到手之“财”不再外流,好始好终,图个吉利。

然而一鸣在听了这些爆竹声后,却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鲁迅先生描绘过的鲁镇来。也是在这过年的日子里,也是为了表达一种祝福的心愿,祥林嫂却在他人热烈的爆竹声中悄悄地死去了。当然,一鸣也知道,那是在不平等的旧社会。但是,那几十年前曾经在鲁镇响过的爆竹声,毕竟还是延续到了几十年后的今天呀!莫非在这人们祈福的爆竹声里,还会酿造出祥林嫂那样的历史悲剧来?

一鸣这样地想着,却又始终不肯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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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六十三)

                   六十三

到底有多少人在这辞旧迎新的夜晚做了怎样发财致富的美梦 ,无人申报,也无人统计。但那爆竹声却差不多响了整整一夜。因此,天刚放亮,一鸣就被那一阵紧似一阵的爆竹声吵醒了。

为了来年能够交个好运,好多人一夜没睡踏实。因为都想一大早就去开“财门”。“财门”开得早,自然“财”就会进得多。因此生怕自己开“财门”比别人开迟了。至于来年能不能发财,会不会真的发财,却全然不去计较,事实上也根本就计较不了。只是图个心灵上的寄托与精神上的慰藉而已。就这样在迷信中打发自己宝贵而又有限的时光。

按照浏阳的规矩,大年初一是不太做事的。要做的该做的事情,都在头一天就做好了。新春年头的第一天就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那他这一年之中都不会有什么出头之日了。只有清闲,才象征着兴旺发达。真不知道这是什么逻辑。因此很多人始终都发不了财,由此也可见一斑。

当然,饭还是要吃的。因此饭是不能不做的。否则肚子会造反。但这大年初一的饭却吃得很有讲究。新年伊始,大鱼大肉当然早就准备好了。只是尽吃这些也觉得腻味。于是变点花样,取个好兆头,吃出点名堂来。因此芋头成了首屈一指的热门菜。芋头芋头,凡事遇头。当然这“凡事”指的都是好事了。凡是好事都能遇头,这个家,这个家里面的人会不兴旺发达,不飞黄腾达?豆腐和青菜也是必不可少的。单取那“一清二白”的意思。保证一年到头清清白白,平安无事。肉可以不那么讲究,但决不能没有鱼。吃的时候还得留点余地,不能全部都吃光了,好“年年有余(鱼)”。

吃完了早饭便出去拜年。初一只给长辈或是自家的亲戚拜年。父母亲带着崽女给公公婆婆拜。崽女带着崽女到父母那里拜。然后再去拜三姑四婶,五叔六舅,七姨八伯的亲戚本家。对方有细伢妹子的,还千万不能忘记掏出个早已准备好的红包封,悄悄地塞进他们的裤兜里。

自然这些“压岁钱”并不是给那些伢妹子乱花的。每家每户都会订一些“一切缴获要归公”之类的规章制度。只要那些拜年的亲戚一走,大人们就会去搜那伢妹子的口袋,看看谁拿了几块,谁只拿了几角。然后把这些“大方”或是“小器”的印象记到自己的人情帐上去,再找个合适的机会去还了那份人情。

中国是个“礼仪之邦”。加上“人情是把锯,你来我去”,便格外地容易“礼尚往来”。但来来去去的结果,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等于零。也无人计较,更没有怨言。虽然都知道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却都愿意那么随波逐流,而且是乐此不疲。把个人情当游戏一样地玩,真不知白费了多少时间精力,耗费了多少心思精神。

在街上碰到了朋友熟人,自然也要说几句恭贺新年的吉祥话。

“恭喜过了热闹年!”便习惯性地将双手合抱打拱,显得好不热情的样子。

“彼此彼此!彼此彼此!”同样是满脸堆笑,笑脸相迎。

人人见了面这么说。年年见了面这么说。也不觉得翻来覆去地总是几句原话。说的百说不厌。听的百听不烦。

“请拜年哟!”

“不敢当!不敢当!”

象是完成任务一般。完全成了一套程序,拜年象是履行一种手续。

“人来了就不敢当了,还又拿东西又拿钱的,真是破费了!”

“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见笑了见笑了!”

拜年跑了一天,一鸣觉得累得什么似的。但却也得出了一个结论:大年初一的人最热情,但也最虚伪!因此觉得现在过年和他们小时候过年完全成了两码事。已经不能同日而语了。

到了初二,就有人来找他出去玩。他们几个同学邀在一起,依次到各家去拜年。但他却有点不好意思到亚兰家里去。按照浏阳的说法,叫做“初一崽,初二郎”。一般情况下,初二是女婿跟丈母娘拜年的日子。他一鸣虽然也想成为她们陈家的“郎”,却不知道有不有那个缘分。但他还是跟其他同学一起去了。反正又不是他一个人,怕什么呢!

于是当着陈娭毑的面说几句“请拜年哟!”就去吃那冻米糖和蕃薯片,还有炒花生。亚兰的表妹还从长沙带来了金纸银纸包着的糖粒子。有软软的饴糖,也有硬硬的花生糖,还有不软不硬的牛奶糖。于是大家争着吃那些糖果,吃得津津有味。

“来,吃了甜的,再来吃点酸的辣的。”亚兰就又搬出一个酸菜坛子来,把那些浸萝卜,刀把豆,藠古头挟出一大碗来,又在上面洒上一些辣椒沫甘草粉,直吃得大家咝咝地舔着嘴巴,有些怕酸的还直打酸噤子。

“真过瘾!好久没有吃过这么正宗的浸萝卜了!”

“再挟点来,多放点辣椒粉!”

于是一个个吃得脸红耳热,脑门上还渗出了晶晶莹莹的汗珠子,细细地放着亮光。

打闹了,调笑了,也就疲倦了。于是便有人提议去看场电影。

其实也没有什么电影好看。以前是《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都看了说不清有多少回了。现在虽然可看的电影多了一点,但也不是《勇敢的人们》,就是《金姬和银姬的命运》,要不就是《卖花姑娘》、《看不见的战线》,都是些外国片子。而且一看也是两三场。有的甚至连台词都背得出来。

但一鸣和亚兰却从来没有一起看过电影。那天看电影的时候,他正好和亚兰挨在一起,旁边是江静屏和光宗。因为是第一次这么挨在一起看电影,一鸣便不免有点紧张起来,当然也有点胡思乱想。大家都在全神贯注地看着电影的时候,一鸣却只想去拉拉亚兰的手。却又怎么也不敢。他觉得虽然是坐在漆黑的影院里,却又象是有好多的眼睛在盯着自己。

便偷偷地瞟一眼光宗他们,想看看他们在看电影的时候都做些什么。只见那江静屏正斜倚在光宗的身上。那头正靠着光宗的肩。既象是在全神贯注地看电影,又象是在一心一意地躺在那里休息享受。只是每人有一只手互相扭在一起,一直舍不得松开。

一鸣便有点坐不稳了。心怦怦地直跳,好象要冲出来一样。座位上也仿佛布满了荆棘。他扭来扭去的有一种如坐针毡之感。

他还是想去拉亚兰的手。却始终鼓不起那种勇气来。那心便跳得更乱也更响了。

银幕上都演了些什么,他一点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的手在不断地颤抖,象是在抽筋一样。手心里也开始出汗了。便连忙从口袋掏出手巾来擦。却不料这一掏,他的胳膊肘就和亚兰的胳膊肘碰到了一起。

亚兰于是瞟他一眼,以为他在招呼她,有什么话要说。但他却紧紧地盯着银幕,象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点也不知道一样。

就这样一直处在极度地慌乱之中,直至电影散场。

走出影院,大家打个招呼道别,便各散五方。

“我送你回去吧!”光宗要送江静屏回去。

“不用了。”江静屏不要他送。

但光宗比谁都清楚,女人的话很多时候都要反过来听。她说不要你送,其实心里是最希望你送。因此,他把江静屏的拒绝当作是最好的邀请。

“梅花巷里没有路灯,你一个人回去不怕!”光宗不但要送她,而且还要吓她。要吓得她想自己送她不可。

江静屏就不做声了。看来光宗还不是个木脑壳。正是因为怕他不送,她才提出不要他送。如果连这种考验都经受不起,江静屏就真的不好怎么想了。

“你们走吧,我们也回去。” 亚兰一边说,一边拖了一鸣一把。那意思是要他懂味一点,不要跟着他们去当电灯泡。

光宗于是和江静屏依偎在一起,拥挤在人流中,渐渐地消失在暗淡的街灯下。

一鸣和亚兰就不存在谁送谁了,因为都住在一个大屋里。因此也就用不着客套。他只是心神不定六神无主地跟在亚兰的后面,伴随着人流匆匆地往家里走。

等到快到家门口了的时候,人流也渐渐地分散了,稀疏了。一鸣只觉得有一肚子的话要对亚兰讲,却就是说不出口。他太缺乏那种男子汉的勇气和胆量了。

“你准备初几走?”还是亚兰打破了这种沉默。但说的都是废话。

“今天是初几?”一鸣都乱得记不清日子了。

“初二。”

“我初六走。”

“我明天到你家里来。”

“好吧,我在家里等你。”

门前的电线杆子上,有一盏路灯正昏暗地亮着。把他们两个人的脸照得蜡黄蜡黄的。一鸣的心正怦怦地跳个不停。待他们走上了阶沿,正待推开那厚重的大门时,一鸣就伸出双手,他想去抱一抱他朝思暮想而且魂牵梦绕的亚兰。

只听得一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向他们跑来。一鸣只好无奈地放下那双有点颤抖的手。他回过头来一看,是光宗。

“你们也刚回?”光宗有点气喘吁吁地说。

于是三个人一同走进大屋。

“都回了啵!”一鸣大声地朝屋里喊了一声,用来掩饰他内心的不安。

这是刘家老屋里不成文的规矩。谁最后回来,谁就负责闩好大门。见里面没有人回声,估计也有蛮夜了,就把那大门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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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六十四)

                   六十四

一鸣把家门推开一条缝,伸手把撑门的椅子拿掉。他知道家里的人都已经睡了。便轻手轻脚搞完了洗漱,然后踮起脚尖爬到床睡觉去了。

文武已经打起了轻微的鼾声。一鸣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他失眠了。他觉得自己正掉进了一个未曾揭晓的爱情泥淖中不能自拔。那么多可以向亚兰表白的机会,都被他的胆怯和懦弱而轻易地失去了。说出来自己爱她又如何呢?抱了她又会怎么样?就是那么一步之遥的事情,他几年来都还没有做到。他真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是个胆小鬼。恨上帝白让他变成了一个男人。他觉得自己再也经受不了这种感情的折磨。他和亚兰之间必须有个了断。

就这样想着,一鸣才迷迷糊糊昏昏沉沉地睡去。

也许是被压抑得太久了,也许是近来想他和亚兰之间的事想得太多了,一鸣睡着之后便做了一个恶梦。在梦中,亚兰正穿着华丽的婚纱,袒露的胸前别着一朵鲜红的玫瑰。一位其貌不扬但却很有绅士风度的男士轻挽着她洁白的玉臂,在一个宫殿般的殿堂里举行婚礼。

一鸣象是突然得了消息,穿着满身泥巴的衣服,戴一顶晒得发黄的烂草帽子,失魂落魄地跑了进去,然后“咚”的一声跪在亚兰的脚下,抓住亚兰那只温柔的手,摇个不停……

“亚兰,你应该是爱我的,我也一直爱着你!怎么,你突然要和别人结婚呢?”

一鸣声嘶力竭,泪眼汪汪地望着亚兰不住地哀求。

亚兰却用力挣脱了一鸣抓住的那只手,然后用一条香喷喷的手巾擦拭那被一鸣抓过的手。

“一鸣,不是我不爱你,而是我们之间的距离太大了!你叫我等到什么时候呢?”

“亚兰,我马上就可以招工!农场的领导都很器重我的,他们会推荐我!再说,你要结婚,也应该先告诉我一声呀!”

“告诉你?告诉你什么呢?”

“你应该先征求一下我的意见……”

“征求你的意见?问你同不同意?真是笑话!”

“亚兰,我爱你!你不能这样!我不能没有你……”

“我怎么不能这样?你要我怎样?这是我的自由!”

欢天喜地的婚礼上,突然闯进这么一个人来。那新郎也有点惊呆了。又见他们之间的话说得疯疯癫癫的,就问亚兰:“亚兰,这就是你常常提起的那个人?唉,怪可怜的!一个修地球的人,放着好好的农活不干,也想跑到城里来吃天鹅肉,真是有点不知天高地厚!”

说完,便和亚兰一起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天翻地覆,笑得歇斯底里。

“亚兰,你不能这样薄情,你不能这样忘恩负义,你不能这样抛弃了我……”

“来人!给我把这个疯子赶出去!”那位春风得意的新郎把手一招,便走来一些帮凶打手一样的人。他们拖的拖,推的推,连滚带爬地把一鸣赶出了殿堂。

“你们不能这样!你们不能这样!……”

一鸣仍在声嘶力竭地叫喊。但那叫喊声显得那么地苍白无力,苍白得没有一个人去回应他。

“哥,你叫什么?”文武被哥哥的叫声吵醒了,“是不是做恶梦了?”便一边问,一边用脚把一鸣踢醒了。

“我叫了吗?我没叫什么吧?”一鸣被文武踢醒后,只觉得自己的背心都湿透了。两只手都麻麻的没有了一点感觉。

“是不是做了恶梦,想叫又叫不出来?”

“可能是把手放在胸前了,现在手都是麻的!”

这样醒来之后,一鸣就再也睡不着了。他听见亚兰她们家的挂钟“嘀嗒嘀嗒”地响。他听见打三点。又打四点。

就想起亚兰说过,明天会到家里来找他。是不是明天亚兰就会带给他好消息呢?他觉得他已经把一切都交给了亚兰,就只等待她明天对他的裁决了。于是,一鸣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明天。不,应该是今天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便早早地爬起来,好去等亚兰来。刚吃过早饭不久,亚兰就真的来了。

“我表妹过两天就走,她好喜欢我们浏阳的花炮,能不能帮我支援几个?”

一鸣发酵了一夜的心,顿时象浇了一瓢冷水一样,一下子从头凉到了脚跟。原来是这样!亚兰说要到他家里来找他,竟只是为了帮她的表妹搞几个花炮。就又想起了昨天夜里做的那个恶梦,觉得可怕极了。

“我找找看吧!”

一鸣虽然心里有点失望,但他还是把亚兰的话当作了不可违抗的圣旨。也知道妈妈一般会把花炮藏在什么地方。于是不费什么功夫,就找出来一大堆。

“这么多!真是太谢谢你了!”

“全部都来了!”一鸣只差没说我的心都已经给你了。

“我那表妹一定会高兴死了!”亚兰有点惊喜地说。

却不知道,一鸣的心里面正在一阵阵地发痛。他的眼睛里闪着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泪水。那意思是对亚兰说:“你要不要我的心?如果你要的话,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献给你!”

“那就谢谢你了!”亚兰搂着那一大包花炮,满载而归了。一鸣却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空落落地如有所失。仿佛一个想象中非常美丽的幻想,一下子就变成了泡影。

“文武,你是不是拿了我的花炮玩了?”晚上,一鸣就听到妈妈在问文武,问他是不是偷了她的花炮。

“没有呀!我看都没有出去看!”文武便觉得一肚子的委屈。

“那怎么一个都不见了呢?”冯绪珍还在念叨,“真是见了鬼了!”

只有一鸣听着心里明白,但却又一声不吭。他先是觉得好笑。但马上又觉得要哭。他真的想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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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六十五)

                     六十五

梅柳和梅桂也在年前回到了刘家老屋。他们也是回来过年的。他们姐弟俩下放到升平公社,屈指算来也有几年了。虽然几乎每次过年都回来了,但一般都是没呆上几天就又回乡下去了。他们总觉得哪里都不是他们的安身之地。

这次回来过年最大的变化就是由原来的两个人变成了三个人。头两年回来过年的时候,梅柳还有点放不下面子,生怕大屋里的邻居们知道了后会说出什么难听的闲话来。因此不管孩子哭得多么伤心也不敢带她回县城里过年。现在孩子都快三岁了,她也是上了二十岁的人了,心也等得有点麻木起来。于是不忍心孩子再象过去那样每次都哭得死去活来,便壮着胆子把女儿带了回来。

开始的一两天,大屋里的人还以为他们是把住户家里的孩子带到城里来玩玩,也就都只逗着玩玩而已。后来不知怎么就都知道了,说那就是梅柳的私生女。于是,逗孩子玩的人就更多了。有的人甚至根本就不是逗孩子玩,而是去端祥,去揣摸那孩子到底长得象谁。但不管是逗孩子玩的人也好,对孩子的身份揣怀种种猜测的人也好,还是出于其它好奇目的的人也好,他们在和那孩子多接触了几次后,一致认为那孩子特别地聪明。于是进一步论证了一个坊间流传的真理:私生子(女)一般都比较聪明!

确实,在民间都是这么认为:私生子(女)比一般的孩子要聪明。说是一般怀着私生子(女)的姑娘比什么人都想事。因为那是他们偷偷摸摸搞出来的见不得人的产物。怀了孩子之后是生还是不生,生了之后怎么面对家人和亲朋戚友,孩子将来长大了问起父亲是谁时该怎么回答,等等等等,一系列的问题需要当母亲的在怀着孩子的时候就考虑周全。孩子从在娘肚子里就跟着妈妈一起想事,你说他(她)生出来后不比别的孩子聪明才怪呢!

梅柳的孩子就特别地聪明。她只给她买了一套看图识字的卡片,有事没事的时候告诉她认几个。但没有多久,那一百多个字她就全认得了。不到两岁的时候已经认得几百字了。还会背“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之类的唐诗。特别是做算术题目。100之内的加减法不要扳手指头。完全是靠心算就能算得出来。而且是100%的正确。象4554这样的题目,别的孩子听起来都感到吃力,而梅柳的女儿却只要你刚把题目出完,她马上就能报出答案来。因此,梅柳对她的女儿喜欢得什么样的。她一直以自己坚持把她生下来了为荣。否则的话,那简直是对人类的一大损失。当然,乖巧的女儿也是她能够坚持生存下来的精神支柱和动力勇气。也是聪明伶俐的女儿给她带来了无穷的乐趣。

梅柳给自己的女儿取名叫司登。别人都以为是取了个外国人的名字。也有的人以为是“司徒雷登”的缩写。认为她也就是个初中毕业生而已,还不忘记在给孩子取名字的时候卖弄一下,显得自己象个“知青”。真是不知道山外有山楼外有楼,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但真正知道其中含义的却只有梅柳一个人。它只不过是取了“思邓”的谐音而已。她给女儿取司登这么一个名字,其实就是盼望着她的丈夫,孩子的父亲有朝一日会突然出现在她们母女俩的面前,然后给她们一个惊喜。尽管已经等了将近四年还音讯杳无,但她却仍一往情深地心向往之。她一直相信孩子的父亲是爱她的。她相信她们终会有夫妻父女团圆的那一天。

过年的物资都是从乡下带来的。阿婆煮了一年潲,把一头猪喂得有三百多斤重。过年前到大队上办了奢宰证,就请个奢夫把它杀了。一半交给奢夫到集镇上去卖了,换点过年物资。剩下的一半就都熏做了腊肉。又专门挑了几块好的把梅柳,要她带回县城里去过年待客。

梅柳因为在县城里过年也呆不了几天,留得久了也会变味,就又会分成几份,分别送给陈娭毑、周瑞庭、冯绪珍等几户经常关照他们姐弟俩的邻居们。邻居们在受了她从乡下带来的腊肉后,都说梅柳这姑娘就是懂事,知道知恩图报。当然,在吃过那煮潲喂出来的腊肉后,还免不了要夸几句“好吃好吃”了。这时,她就会把所有的功劳都归功于阿婆了:“都是我们住户阿婆一手用米糠熏出来的呢!”

当然,这回回来过年还有一个不同的地方,就是有几户人家在看见了她们司登后,都还给了压岁钱。虽然都是一块两块不等,但那种情谊却让梅柳一辈子都不能忘怀。

多住了几天后,就有人来和她嘘寒问暧了。

“梅柳呀,也真是委屈你了。一个人要出工,要照顾好弟弟,还要带个嫩人,真是苦了你呀!”

“其实也没有什么,反正是也挺过来了。”因为都知道了她们司登是个私生女,梅柳也就不再遮遮掩掩,反正是无所谓了。

“孩子她爹来认了吗?”

“到现在,人都不晓得在哪里。”

“队上的工值高不高呢?”

“我出一个工是七分,梅桂首先只有六分,今年才提到七分。”

“一个工值多少钱呢?”

“就是工分不值钱了,十工分还不到三角钱。”

“那你们姐弟俩一年挣多少工分呢?”

“满打满算地加起来也就六千多工分吧!”

“那一年下来也不过两百来块钱呀!”

“就是。好在分谷子茶油之类的东西除外,小菜嘛也可以自己栽一点。加上阿婆对我们特别好,勉勉强强还是过得下去吧。”

“梅柳呀,莫嫌我说话太直。依我看呀,要是孩子她爹老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你还是要找个人家才好。”

话到伤心处,梅柳就忍不住流起泪来。

“我相信他会来找我的。他不会就这样不来找我了。”

“要来找也该来了呀!你看看,都几年了。我看你还是不要那么痴情了,趁着自己还年轻,还是找一个靠得住些。”

梅柳也知道,来和自己说这些话的人,都是关心她的人,都是为了她好。自从母亲过世后,大屋里的婶婶阿姨们都把她当作自家闺女一样看待。这一点是令她一辈子都铭记在心没齿不忘的。

但现在听了她们这些说什么都有的话,她又还真的是一时都拿不准主意了。不再嫁人吧,自己确实有点负担不起。特别是将来孩子还要上学读书,还要嫁人成家。嫁人吧,她又实在是于心不甘。难道男人的良心真的都被狗吃去了!他说得那样信誓旦旦海誓山盟的话,难道全都是言不由衷的骗人鬼话!如果他有一句明话,就说他根本就没有爱过自己,之所以那样做完全是逢场作戏,完全是为了一时的发泄和痛快,那她也可以认了。怕就是怕如果她重新嫁了人之后,他又突然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原来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命运的捉弄。当然,与其等来等去的,到头来却是一场空,那她还不如早点再次嫁了。那样的话,起码她的身体和精神上会感到轻松一点。现在对她最不公平的是,一切对于她来说都是一个未知数。面对命运的这种无情捉弄和打击,她感到无从选择。她感到自己真的是命太苦了!苦得令她精神崩溃,苦得让她无法承受。

但她最终还是认了。既然命运已经作了这样的安排,她也就只能认命了。等就等吧。反正四年也等过去了,大不了是再等几年。只要是还没有他的确切消息,她就永远抱有一线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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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六十六)

                     六十六

春节过得真快。七八天的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

但所有回家过年的知青都不想走了。他们觉得,只有这个小小的县城才是他们应呆的地方。他们在这里呆惯了。他们应该属于这里所有。

唯独一鸣觉得这过年就象是坐牢一样,是那么地漫长难熬。没有回来的时候,他是那么地想回来。现在回来了,他又是那么地想走。一天也不愿再呆了。他要回农场去。他觉得农场的寂寞比呆在家里的寂寞好受些。农场的痛苦也比这里的痛苦要甜。

于是,在多数知青还在犹豫不决的考虑要不要按时回农场的时候,一鸣却毫不犹豫毫不留连地决定回农场去。他准备搭那趟最早的车走。一旦作出了这样的决定,他便连忙收拾行李。也不准备跟亚兰打什么招呼,只是跟妈妈说了一声,就匆匆忙忙地往火车站赶。

令一鸣怎么也想不到的是,他和亚兰还是在火车站碰见了。

“一鸣,你也这么早就走?”亚兰和她的表妹走在一起,好象也是来送客的样子。

“呆在家里也腻味,还不如早一点回去的好。”一鸣说。

“静屏也是刚走的。正好又可以送送你了!”亚兰便热情地对一鸣说。

一鸣就知道了亚兰这么早就出现在火车站,原来是来送江静屏的。因为江静屏和光宗现在正处于热恋之中,光宗又是醴浏铁路的职工,这样一来,江静屏基本上就是醴浏铁路的家属了。而光宗他们开的货运车后面都有一节“守车”,是可以坐人的。可能今天正好是光宗当班,或是光宗跟同事联系好了,坐这样的便车也可以省几角钱的车费。

现在听亚兰说又要送自己,就觉得有点假,有点虚伪。

“你快去买票吧,我们帮你看行李!”亚兰仍显得很热情地说。

一鸣就放下行李,跑过去买票去了。

等一鸣买了票回来,亚兰又说:“真想和你们在一起多呆几天。可是都身不由己。你们都要回农场去,我下午也要回长沙了。”

说这话时,一鸣看得出,亚兰那大得骇人的眼睛里泛起了一丝淡淡的哀愁和伤感。一鸣就又有点动摇起来。他不停地斜着眼睛看亚兰,如同要看透她的五脏六腑一样,看她说的到底是不是真话。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都有纪律的要求,象我们农场还要求蛮严格的。”一鸣也有点伤感地说。

“还是要表现好一点,争取早点招工出来。”亚兰鼓励地说。

“知道的,也一直在那样做。”就又觉得那话变得真诚起来,并为那种真诚而深深地感动。于是在心里责怪自己太狭隘,太多疑,也太不理解她的难处了。

“这样就好。”声音低低的,低得几乎听不到。

候车室里人声嘈杂,显得乱糟糟的。播音员在嗲声嗲气在通知旅客进站上车。于是,等着赶车的人顿时骚动起来。一鸣也不得不拿起行李,依依不舍地离开亚兰她们。

“亚兰,再见!”一鸣的眼睛有点潮湿了。

“再见,一鸣!”亚兰的声音也显得有点哽咽。

于是俩人频频挥手。告别。

一直在旁边陪着他们说话的亚兰表妹,见一鸣进站上车了,就走近亚兰,咬着她的耳朵说:“亚兰姐,看得出,你们蛮好的!”

“鬼妹子,你知道什么!”亚兰瞪了表妹一眼,就拉着她的手往回走,“我们回家去!”

“你以为瞒得过我?我早就看出来了!”表妹显得很灵乏的样子。

“真的没有,都一个大屋里长大的,只是邻居,同学,在一起耍得好而已……”亚兰就这样解释。

“你不老实!你不承认!你还想骗我不是?”表妹仍不依不饶的。

“不跟你说了。真的,跟你也说不清楚!”亚兰就有点不想理她表妹了。

“我看他长得还蛮帅气的,人也老老实实的样子,和你蛮般配的!”亚兰越是不理她表妹,她表妹就越是抓住她不放。

“你还有完没完。高中都还没毕业,就象个恋爱专家一样,将来长大了还得了!”亚兰就反守为攻起来。

“我肯定不会象你一样!看准了的东西就一定要抓住不放,不然就要吃后悔药了!”表妹一副顽皮的样子望着亚兰一笑,直笑得亚兰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说也奇怪,经表妹这么一番取笑,亚兰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地发起热来。她脸红心跳地想:是不是自己和一鸣的关系过于亲密,以至于引起了表妹的胡乱猜想,还是他们之间真的有点那种意思,被表妹全部看出来了。老实说,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她和一鸣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说自己不喜欢一鸣吧,那也是假的。两人从小在一起玩耍长大,同在一个学校一个班级读书。有很多美好的童年往事值得留恋。说自己喜欢他吧,又好象还没有萌生过那样的想法。就算是相爱,也从来没有谁主动挑明过。她觉得他们之间仿佛始终隔着一层薄薄的羞涩的纸,谁也没有勇气去把它撕开来。她甚至想,如果他们真的相爱的话,她宁愿那种爱心照不宣,她宁愿把那种爱珍藏在自己的心灵深处,让它去发酵,让它去膨胀,最后让它水到渠成!

现在自己的心思好象全被表妹看出来了,便感到了一种有如在众人面前坦胸露背般的羞涩。她那颗跳动了十八年的心,也仿佛一下子出了毛病,突然间心律失常,别别地跳得失去了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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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六十六)

                    六十七

就在亚兰和她的表妹谈论着一鸣的时候,一鸣已经坐在了回农场的火车上。他觉得自己今天实在是太幸运了。记得第一次下放到农场去的时候,他曾经特地去向亚兰辞行,也想亚兰能够送送他。但他却失望了。今天他特意不辞而别,想悄悄地离开她,却又出人意料地在候车里与她不期而遇。莫非他们之间还真有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莫非这都是命运之中的冥冥安排?

几天来,他一直想和她谈谈自己的心里话,却总是苦于没有那样的机会。即便是偶尔碰上了那样的机会,他又怯懦得鼓不起那种勇气来。他甚至有点恨亚兰,担心她是不是因为自己下放在农场,而她则是省京剧团的演员,因此开始瞧不起他,开始变心了。但就在那人声嘈杂的候车室里,她仍在自己面前表现出一如既往的热情来,他的那种担心也就发生了动摇。于是,几天来一直郁闷不解的心情也随之舒畅。他相信她并不曾变心。他相信她仍在心里爱着自己。他相信他们之间还充满着真情实感。

就又想起那天晚上做的那个荒唐可笑的恶梦来。按照浏阳人解梦的说法,做梦正好是相反。他梦见亚兰嫁给了别人,说明亚兰不会嫁给别人。他梦见亚兰不跟自己好了,说明她还会跟自己好。这样一想,他就又有点激动起来,甚至是有点陶醉了。他觉得亚兰还是很在乎他的。不但在乎,而且还对他充满着希望。不然的话,她就不会说出那关切他的话来。

因此,他觉得自己今天按时回到农场去的做法是对的。他就是要去创造条件,尽量地缩短他和亚兰之间的距离。他要争取在亚兰还没有移情别恋的时候就招工出来。只有那样,他们的爱情或许才会有一个可靠而又坚实的基础。到那时,他也就有勇气理直气壮地去向她求爱,去捅破那层横梗在他们心灵之间的那张沉重的薄纸了。

就这样美美地想着,一鸣很快就沉浸在美好未来的憧憬之中。

也许是阴差阳错,恰在这时,有一个衣着时髦的姑娘从他身边经过。又经不住列车的颠簸,便把手抓住了他伏着的茶几上。于是他抬起头来望了一眼。这一望,他就立刻惊呆了。那姑娘不是别人,正是吴茵茵。

“茵茵,你也就回农场去?”真是冤家路窄,一鸣便有点尴尬地问。

“嗯。”吴茵茵只是点了点头,并轻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对一鸣的回答。

“还没有找到座位?来,这里正好还有一个!”

就想起刚到农场来时,吴茵茵掉行李的那个场面来。他当时不但帮她捡起散落一地的东西,还充满真诚地向她讨好,要帮她拿行李。却转眼间风吹云散,两人都把那段曾经令人啼笑皆非的往事当作了过眼云烟。

“不,我后面有位子。”吴茵茵象上次一样,仍不肯领情。她手里拿着一条毛巾,象是要去洗脸。

由于那火车是蒸汽机头,因此在行驶的过程中灰特别重。刚才跑了一个弯道,那煤屑便顺风吹进了车窗,直吹得吴茵茵满脖子都是,正痒得难受。于是想到盥洗间去洗洗。想不到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偏在这里碰上了一鸣。便只好自认倒楣。

其实,吴茵茵并不是不知道一鸣也在这趟车上。当她刚走进候车室的时候,她就发现了他。只见他正在和一位身材窈窕的姑娘谈得火热。于是一种女人特有的敏感,使她立刻断定那长相妖冶的姑娘就是陈亚兰——一个令她嫉妒得快要发疯的女人。于是她悄悄地隐入人群中,偷偷地打量她,看看那个令一鸣魂牵梦绕的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自从江静屏向她揭穿了一鸣的秘密,陈亚兰的名字就一直象个驱赶不走的幽灵,时刻搔扰着她那紊乱的心。她用尽了女人的嫉妒,对陈亚兰进行了种种神秘的猜测。从容貌猜到身材,从衣着打扮猜到脾气性格,从家庭条件猜到气质修养。但无论她怎么猜测,却就是猜不出陈亚兰的整体形象来。她唯一熟悉的就是一鸣画在画夹中的那双眼睛。但那双眼睛却怎么看都和自己没有什么区别。有时候越看越觉得就是自己。因此越发怀疑陈亚兰一定是一位比自己还要妩媚动人的姑娘。

回家过年的日子里,吴茵茵一反常态,几乎没有跟同学们发疯一样地串门。她象个特务一样,一直在暗暗地跟踪一鸣。看他是不是在跟陈亚兰约会恋爱。她也发现过他们一起串门,但毕竟是人太多了,三五成群地走在一起,没有看清过陈亚兰的真实面目。也发现他们一起看过电影,但是在夜里,她根本就看不清陈亚兰的脸。

于是死了心却仍不服气。她不甘心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本来完全可以属于自己的人,就这样属于了别人。而她,仅仅只是落后了一步而已。她好不后悔。

现在在车站又无意中碰上了他们,她那伤透了的心便又隐隐作痛起来。于是,一种好奇心驱使着她,使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陈亚兰看。

她惊骇了。也明白了。一鸣之所以会拜倒在陈亚兰的石榴裙下,而对自己的大胆追求无动于衷,完全是因为她那美丽的容貌。在那样一个天生丽质的姑娘面前,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动摇,都会屈服的。

因此到了上火车的时候,她极力回避一鸣,并希望自己最好不要和他坐在同一个车厢。想不到命运竟是如此地捉弄人,把两个本不该呆在一起的人,还是阴差阳错地弄到了一起。

于是,吴茵茵逃也似地跑到盥洗间里,对着洗脸盆上镜子里的自己黯然神伤。

待吴茵茵洗完脸,再从一鸣身边经过时,一鸣也就不再和她打招呼了。他知道吴茵茵在回避他,也就不愿再使她为难了。他非常理解她的那种伤感,那怕是对他的仇恨。

但他的心却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为什么在过年的时候,他没有想到过要到她的家里去拜个年呢?那么一个小小的县城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怎么在七八天的时间里,竟连碰都没有碰过她一次呢?莫非她真的是由于自己的伤害,躲起来不愿见他的面了?如果真是那样,他一鸣的良心该受到怎样的谴责呀!

也许,她吴茵茵是在有意地回避他。因为他曾经伤害过她的心。因此,即便是现在在车上又见面了,那曾经受过的伤害也会条件反射,让她吴茵茵痛得如万箭穿心一般。

一鸣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呆呆地坐在车窗前,任那“咔嚓咔嚓”的声音辗轧着自己忏悔的心。虽然那种辗轧显得好残酷,好痛苦,但他却麻木得没有一点感觉。

列车终于到达了终点站——永和。站台上有人在走动。下车的接人的都有。一个个都匆匆忙忙的样子。

一鸣的目光突然停留在一个女人的身上。他认真看了一下,是吴茵茵。

“怎么?到站了?”他看了一眼空空荡荡的车厢,自言自语地说。

于是拿起行李,一个人怏怏地走下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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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六十八-1)


六十八

农场终于有招工的人来了。

三个单位,一共要招三十五个人。条件是必须下放锻炼两年以上。其中菊花石工艺厂要招二十人,而且还要有一定的美术基础。但总共三十五个指标中,女的只招五个。

这消息象是从天而降的喜讯,一下子给死气沉沉的农场带来了生机,带来了希望,但同时也带来了竞争。

那些够条件的知青们便开始欢呼雀跃起来,一个个都表现出了最好的精神状态。平时从来不出早工的,现在起得早了。出起工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现在出工变得积极了。平时出工不出力的,如今做起事来象一条牛一样卖力斩劲。甚至那些老是呆在家里装病,不想到农场里出工的人,也一下子得到了康复,纷纷赶回农场参加劳动锻炼。

一切都显得那么紧张,而且忙碌。

到了晚上,就有人去找政工人事股长,找农场的场长书记。又都带着好烟好酒。有的人还特地托人从长沙扯来高级料子布。因为只有那么几个关键人物,而跑的人又多,就免不了在这个家里那个家里“碰车”。反正都是心照不宣。就看谁更有本事,就看谁的手伸得更长。

倒是那些女知青的积极性不高。她们都清楚,这是一个最容易上当受骗的时候。全场符合条件的女知青有几十个,又只有五个指标,那是尖子里面挑尖子,矮子里面拔将军的事情。不如干脆不去凑那个热闹。免得到时候吃了哑巴亏,又没有去成,反倒叫人笑话。

然而毕竟还是有人敢于铤而走险。大不了就是那么回事!只要能够早一天招工出去,吃一回亏也只好认命。况且,只要自己灵活一点,也不见得一定要非那样不可。

于是几天来,招工就成了农场里知青们最热门的中心话题。

“罗哥这回是十拿九稳的了!”就有人这样为罗楚生唱赞歌了。

“江静屏其实也可以去试试看。指标少怕什么,说不定都不敢去报名,去了的反倒是碰上了。”也有人这样怂恿江静屏,要她千万不要错过了这样的机会。

最没有发言权的是一鸣和吴茵茵他们了。到农场锻炼的时间还没满两年。因此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与自己失之交臂。

这是一场关系和手段的竞争战。因此显得格外地神秘。只要能够捞到一个指标,只要能够击败对手,就可以从此跳出“农”门。

于是有人向罗楚生建议,要他给以前的“女朋友”写封信,看在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情份上,帮他在她那当县知青办主任的父亲面前美言几句,说不定那样可以增大一点“保险系数”。

却不料一提起他以前的“女朋友”来,反倒是惹发了罗楚生。他横眉怒目粗言秽语地直骂娘:“我肏她妈的娘!谁要是再提那个婊子,老子就揍他个鼻青脸肿!”

那些不知是好心还是歹意的人,便不敢再在罗楚生面前说东道西了。都知道他罗楚生是一个说得出就做得出的人,因此在农场里谁都怕他三分。

于是又去议论别人。象是作过专门调查一样,掌握了好多第一手资料。

“听说大刘给杨场长送了一缎凡尼丁布料子。”

“你那消息好象是走了火。我听说是送给了邵书记。也不是什么凡尼丁布料,好象是一块‘钟山’牌的手表!”

“‘钟山’牌的手表值个屌钱!那样的便宜货也拿得出手?”

“便是便宜了一点,但也不好买啵。你以为他买得到‘上海’表?好歹也是一块手表嘛
!”

“我倒是知道一个人,那才叫做花了血本呢!”

便都静了下来,想听听那个花了血本的人到底是谁?又花了怎样的血本?也好见识见识开开眼界。

然而那说话的人却卖起了关子,停下来半天都不吭声了。

“讲沙,鬼掐了喉啊!”

“就是嘛
,说出来我们也好见识见识,说不定将来轮到我们招工的时候,也好用它一回!”

听的人便一个比一个着急。

那人仍不开腔。他知道说出来就一钱不值了。而这样欲擒故纵,是最能抓住人心的,同时也可以显示出自己的份量来。

“又不是讲故事,扳个什么俏呗!”

“是不是要开烟罗?”

“开烟就开烟!”

便真的有人把“红桔”的香烟递了过去。

接了烟,反倒是觉得有点惭愧。其实他并没有掌握什么独家新闻。只不过是想编造一点离奇的故事来调调口味,既吓唬吓唬他们,也炫耀一下自己。现在把烟一接,反倒是逼得什么也编不出来了。

于是群情激怒,一下子象是炸开了锅。

“真是口里冇味!”

“搞了半天,原来是个尿泡子!”

尽是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难听死了。有的人干脆伸出手来要去揍他,就被那些胆小的人拖住了。

就又换个话题,再谈别的能够引起大家兴趣的事情。

“这回杨场长又会有‘食’吃了!”

“据说,上次招走的那几个女知青都吃了他的亏!”

“我就不相信,她们会有那么蠢?那么容易搞到手,你们有几个搞到过?”

“信不信由你。胡胖子走的时候就哭了,我亲眼看见的!”

“哭了就一定是被场长搞了?也不知道你是什么逻辑?是不是被搞了要有事实依据!”

“要依据也有!那次招工到湘潭纺织厂的,到厂后不久就有人怀了孕。后来厂领导找她谈话,一问就承认了是招工的时候被场里领导搞了。不信你去问问场里的老职工,湘纺还派人来搞过外调呢!”

说得有名有姓,有鼻子有眼的,由不得你不相信。

就在知青们议论得津津有味的同时,招工工作也在悄悄地进行。不几天,场部就公布了被招工知青的名单。写了大半张红纸。好多人都围拢去看。

本来这样写写画画的事情都是由一鸣来做的。但象这样涉及到招工之类非常保密的事情,场部还是不放心由一鸣这样的人来做。一鸣虽然这次因为不够招工条件,不是被招工的对象,但他还是去看了红榜。他想看看到底要具备了什么条件的人才能够招工,也想看看到底都招了一些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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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六十八-2)

他在那红榜上看到了罗楚生的名字。罗楚生虽然也不是有什么硬扎的背景,但他在农场里却是个大哥大的人物,不但横了眼的时候谁都不怕,而且在农场上下还有一定的号召力和影响力。他曾经公开地和邵书记斗过嘴吵过架。有一次还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和杨场长打起架来,把杨场长的脖子都掐红了。因此,罗楚生在农场里属于那种“闹药”级的人物,是场领导见了都让他三分的人。当然,如果是捋捋他顺毛,他也还算是比较听话。特别是在干活方面,那确实是一匹劳力。于是惹不起躲得起。安排他早点招工出去,就当作是送瘟神一样。

但却怎么也找不到江静屏名字。虽然听说光宗也要他的爸爸出面帮忙活动了,也听说送过不少礼,但还是因为下放的时间不长,加上比较爱穿着打扮,据说是小资产阶级的意识比较严重,最后还是被刷了下来。就有点替她难过和惋惜。

待那招工的名单一确定下来,热闹了一阵的农场就象变戏法一样,一下子又复归平静,甚至显得有几分阴沉。于是早工没有人出了。任那排长组长把哨子吹得“嘟嘟”地响,就是不见有人响应。原来出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人,现在是不见打鱼只见晒网了。早几天做事还象一条牛一样斩劲卖力的人,现在又是出工不出力了。最好笑的就是那些“康复”得特别快的人,“病”起来也比别人更快。政工人事股里在热闹了一阵之后便显得得冷冷清清了。书记场长家里原来是踏破了门槛都挤不进去,现在也变得门可罗雀了。

倒是那些不怎么走运的知青们,现在是又抽好烟,又喝好酒。

“送他娘的屌!,老子鼻子底下也有一条缝,送给他白吃还不如自己先享享口福!”

“干!不干就是畜牲!醉死了老子抵命!”

就这样对酒当歌,用尼古丁去熏那郁闷忧伤的心,用乙醇去麻醉那耿耿于怀的痛。

生活就是这样具有讽刺意味。象个杰出的魔术师,眨眼多变,变得令人啼笑皆非。而这些知青们的生活,也如同变戏法一样,实在是有点令人发笑。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

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

你的眼睛比太阳更明亮,

照耀在我们的心上。”

不知是谁在唱一支加拿大民歌《红河谷》。那声音显得好凄凉好惆怅。象是在哭泣一样。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

要离开热爱你的姑娘,

为什么不让她和你同去,

为什么把她留在村庄上。”

一鸣终于听出来了。那是吴茵茵的声音。喉咙好粗,听起来象是男声。却唱得充满着感情。

吴茵茵似乎是开始和罗楚生好了。而现在他又要离开她,那离别之情,就自然要勾起人的怀想。难怪她要唱这首《红河谷》了。因为此时此刻,只有那如泣如诉的《红河谷》才能表达她那难言的心意和忧伤的情怀。

“走过来坐在我的身旁,

不要离别得这样匆忙,

要记住红河谷你的故乡,

还有那热爱你的姑娘。”

吴茵茵还在忧伤地唱着。但在一鸣听来,却不象是在唱,而是在诉说,在伤心地哭泣。便不由得同情起她不幸的遭遇来。

江静屏也被吴茵茵的歌声感染了,变得格外地忧郁伤怀。她到农场也快四年了,好不容易盼到了招工的机会,却都一次次地失之交臂。因此每看到一批人离开农场,她就会在心里伤心地哭一回。

按理说,江静屏比谁都更需要早一天离开农场。因为在醴浏铁路,有一个她曾经热爱,而且也热爱她的人在等着她,盼望着她早一天招工出来,早一天找到工作,好去共同筑建他们爱的窠巢。因为按照不成文的常理来看,离开农场,找到一个正式工作,是他们结合的必不可少的条件和基础。但光宗已经等她几年了。他还能等多久呢?便越想越感到害怕起来。现在再听到吴茵茵这如诉如泣催人泪下的歌声,更是止不住一阵阵地忧心如焚。

在农场里,都知道有个在醴浏铁路当司炉工的光宗跟她相好。他不但经常在跑车的时候到农场里来看她,有事没事的还喜欢鸿雁传情。农场里的人靠书信往来谈情说爱的多得不得了。因此,他们把那种建立在邮票上的爱情,戏称为“八分钱的爱情”。言下之意是虽然也觉得幸福,但却不一定牢靠,也不一定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江静屏最担心的就是怕被知青们不幸言中了。只要是不见光宗人来,又收不到他的来信,或是虽然收到了来信,言辞却不如从前那么充满着感情和向往,她就会莫名其妙地猜疑起来。莫非真的是“江郎才尽”,再也写不出过去那种甜言蜜语的东西来了?抑或是写腻了写倦了,再也没有了过去的那种激情?“八分钱的爱情”就真的那么不值钱,那么靠不住?那么经不起时间的考验?

很长一段时间里,江静屏一直把读光宗的来信当作了自己的一种精神寄托,一种精神支柱和幸福的享受。现在这种寄托好象在消失,这种支柱好象在坍塌,这种幸福好象也在淡化。

她是多么地希望自己能够早一天时来运转,好早一天离开农场啊。可现在是又一次时来而运不转,又一次失去了离开农场的机会。因此她觉得也又一次增加了失去光宗的危险。她为自己茫然的命运和前途感到深深地忧虑。

“茵茵,记得你平时难得唱歌的,今天是怎么啦?”江静屏被她唱得有点心神不安起来,就问。

“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好象不唱上几句,心里面就闷得发慌一样。”吴茵茵自己也觉得有点奇怪。

真实的感情就是这样,你想要掩饰都掩饰不住。

“唱了,就觉得心里舒服一点么?”江静屏仍有点不解地问。

吴茵茵默默地点了点头,眼角里噙满了泪水,嘴角一扭一扭地直想哭的样子,却又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那你就唱吧。只是不要唱得这么压抑。”

“不,我不想唱了。”

吴茵茵知道是自己唱歌唱得江静屏也心里烦躁起来,便不唱了。她知道江静屏没有轮上招工后,她和光宗之间的关系好象也变得疏远起来。虽然这种情况在她看来有点不太正常,甚至感到有点危险。但她又觉得,江静屏不应该老是把这种痛苦和失望隐藏在心里。而应该象她一样,唱几句歌来抒发一下自己压抑的情感。或许这样,心里就会好过一点。

“有人曾经说过,唱歌是一个人的感情在冒火花。莫非你也有什么感情在冒火花?”

江静屏突然想起自己在什么书上看到过这么一句话,便问吴茵茵。

吴茵茵一下子就被问住了。她之所以要唱歌,并不是有什么感情在冒火花。而恰恰是有一种刚刚燃起火花的感情在暗淡,在熄灭。她只不过是借着歌声在倾诉自己的伤感而已。

“也许,忧郁也是一种感情。倾诉这种悲伤的感情也会形成一支歌,一支伤心的歌,就象人家家里死了人的人哭灵一样,就象追悼会上那些唱夜歌子的人。”

江静屏突然想起那些哭灵的人来。他们声嘶力竭地哭诉死者生前种种恩德的调子,又何尝不是一支忧伤的歌呢?那是一支用生命作词,用灵魂谱曲,用泪水来吟唱的人生挽歌。虽然听起来悲壮凄惨,却是那样地惊天动地。

于是发现了自己的缺陷:她太过于内向了。无论有什么高兴或是悲伤的事情,都只会珍藏在自己的心里。那怕是流泪,也只往心里流。

就觉得吴茵茵实在是比自己聪明,也比自己开朗。她知道怎样去倾吐自己的心曲。

“静屏姐,我知道你心里烦。其实我也和你一样,还是听天由命吧!”吴茵茵刚刚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就反过来安慰江静屏。

“谢谢你的关心,我会挺得过来的。”

“那样就好,我们共同努力吧!”

窗外已是漆黑漆黑的夜了。显得好静好深沉。只有星星还在一眨一眨的,象个眨眼鬼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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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六十九)

                       六十九

罗楚生因为平时也比较爱好画画,又有一定的美术基础,因此被招到了县菊花石工艺厂。这是县里一家新成立的专门生产菊花石工艺品的集体所有制企业,归县轻工业局管理。

在浏阳河大溪河的永和境内,河床中蕴藏着大量的菊花石。据《浏阳县志》记载:清乾隆五年(1740年)前后 ,永和镇农民欧阳锡藩在砌芙蓉河堤时,于河底采石偶然发现石头中有白花纹,形如菊花。欧阳锡藩便将河石带回家中细细琢磨,然后将其雕琢成一方砚台。因石质细嫩,磨出的墨汁非常细腻,书写起来也特别地流畅,并且砚台里面的墨汁较其它石砚可久保不干。加上又有洁白的菊花点缀其间,便越发显得俊秀可爱。于是一时传为奇物美谈。欧阳锡藩的亲朋好友又多,看到他雕琢的菊花石砚池高雅别致,精美可爱,便纷纷向其索取。欧阳锡藩便继续雕刻一些砚池用于赠送友人,并且工艺较前更加精细。后来,求赠者愈多,欧阳锡藩应接不暇,便邀同乡木雕艺人程维达共同创作菊花石砚台。浏阳菊花石雕刻便自此开始。

随着喜爱的人日益增多,菊花石砚台也逐步进入市场,产品种类也开始向水盂、笔架、笔筒、花屏、镜屏、印章等方面拓展。从业人数也逐渐增加到几十人,作品品种增加了茶壶、茶杯、花碗、酒杯、假花山、茶几等等。

到清光绪年间,从业艺人增多,品种花样百出。其中蟹爪葵龙石雕、梅兰竹菊假山微妙微俏;壶觞之类,精巧雅致。是人们用于应酬赠送的独一无二的天然特产。后来,更有浏阳人欧阳长厚开设了第一家菊花石雕作坊,取号为补天石菊花石作坊

最初时期的菊花石作品多见于官府或民间藏品。后来菊花石砚成为清廷贡品后,就更为藏砚者青睐。一九一0年,菊雕艺人采用圆雕和镂空雕手法将自然界山水云浮凝聚于作品仿古假山、镜屏摆件之中,参加清政府在南京举办的南洋劝业会展出,竟荣获金奖。一九一五年前后,菊雕艺师戴清升与秀才李佩秋、画师刘贤生等根据天然菊花石料的形状、花形及分布进行构思,创作了《梅菊瓶》、《梅兰竹菊横屏》、《荷叶烟缸》、《池趣》、《菊花镜屏》一系列产品。其中《梅菊瓶》、《梅兰竹菊横屏》被民国政府选送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一举荣获“稀世珍品金奖”,被誉为全球一工艺品。此后多年,戴清升艺师在浏阳自营全球一菊花石作坊。一九二八年,戴清升还与戴洪源等合伙在长沙药王街开设全球一菊花石商号,自产自销。菊花石产品也以梅竹、螃蟹、蝴蝶、假山为题,以观赏型为主,作品远销欧美、香港、日本等地。

在一九三八年上海南洋协会展览和湘、鄂、赣、粤四省工艺品大赛上,浏阳菊花石雕又两次获得金奖。至此,浏阳菊花石雕成为与福建寿山石雕、浙江青田石雕和四川广元石雕齐名的中国四大名雕之一。浏阳菊花石及菊花石雕也被称之为国宝 一九五九年戴清升的作品《石菊假山》被陈列于北京人民大会堂湖南厅(一九七九年由菊花石雕《争艳》替换)。

一九七二年九月,日本首相田中角荣应周恩来总理的邀请访华,受到了毛主席的接见。由于访问成功,两国很快就发表了联合声明,宣布结束中日两国之间迄今存在的不正常状态,正式建立外交关系。由此,中日之间战争状态正式结束,邦交正常化得以实现。

中日正式建立外交关系后,两国各种代表团互访频繁。其中有一个文化代表团在湖南访问时,问及浏阳菊花石的生产情况,接访者却无言以对。于是,待那个代表团走后,负责接待的有关人员便开始调查了解浏阳菊花石的有关情况。并最终决定在浏阳成立菊花石工艺厂,恢复已经停产几近失传的菊花石生产。

厂里第一批一共招了六十多人。先从最初的美术基础抓起,学员们都要先从素描写生学起,等到有了一定的美术基础了之后,再从省工艺美术研究所请来专家,现场指导新工人雕刻产品。于是一时间,菊花石工艺厂成了知青们招工最向往的单位之一。

罗楚生是菊花石工艺厂招的第二批工人。因为又有一定的美术基础,因此没过多久就直接出产品了。于是整天在车间里忙碌。从到永和镇上去采料,运回到厂里,到选料,开花,到粗磨,再到造型设计,描花,雕刻,到最后的抛光定型,无一不是自己亲自动手。加上又虚心向指导老师请教,因此几件作品下来,不但深得老艺人的肯定,而且在厂里还小有名气了。

浏阳菊花石恢复生产后,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东瀛日本。于是受日本有关部门的邀请,要求浏阳派菊花石雕艺人到日本去作现场表演。罗楚生因为技术比较全面,加上构思新颖大胆,刀法精巧熟练,就被推荐作为代表团成员之一,到日本去作技术表演。

刚定下来的时候,罗楚生确实是既高兴又紧张。高兴的是他这样的乡里人终于也可以出国了。以前浏阳出国出得比较多的一般都是北岭花炮厂或是城关花炮厂的领导和技术燃放工人。据说他们每出一次国都可以从国外带回来一些免税电器,真是让所有的人都羡慕得不得了。现在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机会终于也轮到他们头上来了。因此高兴得什么样的。但紧张的是毕竟从来没有出过国,是娘肚子里出爷世——头一回。又不懂日语,更不知道外国会是个什么样子,因此心里一直忐忑不安。

好在艺术是没有国界的。他们完全可以不用语言沟通。只要把手里产品做好了,日本人就会伸出大拇指来表示夸奖赞扬。而且最有意思的是,到了国外他们也就成了外国人。那些日本外国人对他们这些中国外国人同样客气得不得了。而且他们还只要说中国话,就会有人帮他们翻译,根本就不用担心什么语言通不通的问题。

只是到了表演访问快结束的时候,罗楚生才感到有点为难起来。出国时国家按规定发给他们的外汇,他们一分钱都没有用。也不是不想用,而是对那些家电产品了解较少,而日本的家电产品又实在是多得令他们眼花缭乱。因此,一时间他竟不知道自己到底买什么好。

他还想要给吴茵茵买一样礼物。毕竟自己是第一次出国。而且出了这次国后,下次还能不能出国还说不定。但他又真的不知道买什么礼物为好。最后只好是随大流。他们每人带了一部日立彩电,而且办了国内提货的手续。他带给吴茵茵的礼物也成了法国香水。

那时候机关单位上连黑白电视都没有几部,罗楚生他们几个从日本出国回来的人一下就带回来了几台彩电。因此在浏阳县城里一时传为佳话。一些连黑白电视都很少看过的人,都跑到这些人家里来看彩电。只是看过之后又都觉得那彩电也并不是传说中的那么神乎其神,又不是怎么清楚,花花点点的就象是北乡人织的柳条布一样。其实那纯粹是接收信号的问题,但大多数人都没有往那方面去想,也没有那方面的知识,反倒一致认为是日本产品质量不行。

罗楚生还特地到了永和农场,亲手将那从日本带回来的法国香水送给了吴茵茵。吴茵茵接过罗楚生从外国带回来的礼物,高兴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她还从来就没有接受过任何男人送给她的礼物。而这第一次接受男人送给她的礼物,居然就是从日本带回来的法国香水。这实在是太珍贵了,也是她做梦都不敢想象的事情。

因此,当罗楚生把那瓶法国香水交给她之后,就抱着她亲吻的时候,她也没有拒绝,而是完全沉浸在一种甜蜜的幸福之中。她觉得自己从那一刻开始,自己开始接受他了。

只是,她在农场里一直不敢用那瓶法国香水。也不是因为它太名贵了,也不是自己不喜欢那种香味,而是怕用了之后被别人议论,怕别人说她小资产阶级意识严重,怕将来招工的时候给别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影响了自己的前途。

她要留着它等到自己回到了县城里跟罗楚生约会的时候再用。她要让它成为他们之间甜蜜爱情的一种美好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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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七十)

                       七十

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从什么时候起,在知青中刮起了一股倒流城市的风。招工轮不上,又耐不住农村生活的寂寞和艰苦。于是破罐子破摔,再也不去图那个虚伪的印象,干脆回到那个生养他们的城市或者集镇上去。他们一个个地对自己所熟悉的城市生活表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深深眷恋。

农场也一下子变得动荡不安起来。几乎每天都有知青卷起自己的被子走人,目无领导目无纪律地不辞而别。因为有人带了头,于是就有人跟着学。最终形成一股势不可挡的风,吹遍了农场的每一个排。“后果自负”之类的话对于大多数的知青已经不起作用了,根本就吓不住他们。场领导也就只好听其自然,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但心里却在说:你们这帮家伙,走着瞧吧,总有一天要整死你们的!

一鸣在农场里算是表现好的了。但最终还是顶不住回城之风的冲击,也被这股风卷了进去。象长年跋涉在茫茫的沙漠之中忽然见到了如茵的绿洲一样,回到县城里后他才又有了一种亲切感。于是整天去数那胡家巷梅花巷里的麻石,去品读那遗留在刘家老屋里的童年美梦,去海家码头周家码头寻找那曾经失落的青春年华。

小小的县城里,从此到处可以碰到一些身穿旧军装的青年伢子。千万莫以为他们都是复员军人。他们不过是一些因为参军的梦想破灭了,而又找不到更能表现他们青春气质的服饰来,于是用钱或是用粮票,从农村的复员军人那里换来一套,穿着军装过过瘾的。对于他们来说,只要是件军装,大点小点都无所谓。因此很多人穿出来一点也不象是个军人,加上有的军装还很旧了,倒是象突然来了一帮残兵游勇。

于是就有一些婆婆娭毑看不惯了,对他们穿得流里流气的样子,对他们不安心农村劳动锻练的做法,对他们呆在城里吃闲饭的行为颇有微辞。一时间甚至成了人们议论的中心话题。

“毛主席不是说了吗,‘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可这些伢子就是不听毛主席的话,这样下去早晚是要出事的!”

“象个什么话,伢子妹子三个四个搞在一起,象是狗婆子起草一样。现在的年轻人呀,真是不好怎么说他们了!”

这样的议论听得多了就有点烦。

“就你的觉悟高吗?你家的子女也下放了?有本事自己也去试试!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痛!”

“是不是在城里活得不耐烦了,你要是呆腻了,我们可以换个位置!少跟老子来这一套!”

不但话说得气势汹汹的难听,有时候还干脆用两只晒得黝黑的手将袖子直捋,象是要打人的架式。

因此整个县城里,只要一说是回城的知青,便谁也不敢惹他们,便谁也怕他们三分,也让他们三分。

白天大人们上班去了,他们便三个一群四个一伙地呆在家里打扑克打天九玩。晚上大人们下班回家了,他们便成群结队地去看电影去溜马路。开口就骂娘,动手就打架。很有点老子天下第一的味道。

屈奇也返城了。而且据说正在四处活动,准备办理病退手续。只是他到底得的是什么病,以至于够得上病退的条件,却谁也不太清楚。

林智聪是一直就没有下去。他有医院的病历证明。那种病可不可以下放,谁也找不到明文的政策规定,是个模棱两可的难题。居委会一直在动员他下放,说是有人在抵他。但他却死活也不肯下去。结果是居委会回了硬信:不下放可以,只是也莫指望居委会给你安排工作!林智聪家里也回得硬扎:不安排就莫安排,反正不问你居委会要饭吃!真是针尖对麦芒,各不相让。于是一拖至今,要下放还是不要下放,至今还是一桩悬案。

但不安排工作对林智聪来说,始终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情。就想方设法去找点零活做做。于是到河里去担砂子,到街上去推板车,到郊区的乡下去当代课老师。只要是有事做,做什么都来。但都好景不长。不是做着做着被别人挤掉了,就是有人告状,把他辞掉了。正在觉得呆在家里无聊,不好怎么打发时光的时候,知青返城风把他那些下放了的同学都吹回来了。于是象打瞌睡碰到了枕头,他又找到了打发时间的机会。

就这样,几个人整天呆在一起打扑克打天九玩,消磨那难熬的时光。戴草帽子嫌不过瘾了,就干脆爬桌子钻骨排登子。再到后来,就干脆赢话杨梅输纸烟,搞点变相赌博。直玩得草帽子戴烂了几顶。骨排登子钻得油漆剥落。吃话杨梅吃酸了牙齿。抽烟熏黄了指甲。却仍然是锐气不减,打得津津有味。那纪律性也特别地强,都是吃了早饭便来,中午都不回去吃中饭。肚子饥了就去买几个茴饼饼干或是小花片吃。有钱的出钱,无钱的出力跑腿。既讲友谊又讲风格。那种境界,真象是提前进入到了共产主义社会一样。

当然,有时候认了真,也少不了会偶然斗几句嘴,骂几句娘,甚至闹得不欢而散也是常有的事。好在不是敌我矛盾。又都是同病相怜之人。于是很快就又前疑冰释,然后又象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和好如初。

然而有一天,一鸣竟无意间发现屈奇左手的小拇指少了一截。他几次想问他是怎么回事,但话到了嘴巴边上却又欲言又止。他怕他那样或许又会引出一些不愉快的事来,伤了大家的和气,或是又会因此斗起嘴来。因为他曾经听到过太多诸如此类的故事了。

某某人原本是个小偷,被人抓了几回后,便觉得无脸见人。于是决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但何以为证呢?于是便狠心地举起菜刀,忍痛砍去自己的一截手指,以示决心!

某某人在爱情上朝三暮四,朝秦暮楚,心猿意马,渐渐地,便人人知道他是个见异思迁的伪君子。但是有那么一回,他真地爱上了一位姑娘,希望和她结成伉俪,然后白头偕老。然而那个姑娘就是不肯相信他,以为他的海誓山盟永不变心都不过是骗人的鬼话。于是他急坏了,有口难辩,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但他又确实不愿意也不忍心失去那心爱的姑娘。怎么办呢?于是狠心地举起菜刀,忍痛砍去自己的一截手指,以示忠诚!

某某人常有偷浑吃腥的爱好,有一次偷情时被发妻抓了现场。妻子闹着要和他离婚,他却死活不肯。他知道自己偷情只不过是逢场作戏的事情,偷一回算一回,最多不过是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而已。而自己的老婆却是随喊随到,天天靠得住的生意。于是舍不得离婚,不但作出深刻的检讨,还保证今后不再重犯。但那妻子却不依不饶,坚持要和他离婚。如何才能挽留住心爱的妻子呢?便狠心地举起锋利的菜刀,忍痛砍去自己的一截手指,以示悔改!

现在一鸣看见屈奇也少了那么一截小拇指,便不由得想起一些耳熟能详的故事来。莫非屈奇的手指也包含着这样一个记载着耻辱的故事?

“屈奇,你的手指是怎么啦?”一鸣虽然心里有点紧张,但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

屈奇扬起了那只短了一截的小拇指,凝视了半天,却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来。他是被一鸣问住了。这只不幸的手指,顿时勾起了他不堪回首的伤心回忆。

那是去年“双抢”的时候,秃秃的太阳晒在背上,象是着了火一般地灼人。打稻机在田里轰隆隆地响,如同那出征的战鼓。割禾声象蚕食桑叶,沙沙沙地响。因为“双抢”的时候都分了任务,不扮完几亩田几担谷是完不成定额的。于是你追我赶地把个打稻机踩得发疯似地转。尽管汗水湿透了衣服,也没有伸腰的机会。只好去忍受那种疯狂的追赶。忽然之间,屈奇的心中倏忽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何不用手中的镰刀轻轻地割一下自己的手指呢?这样一来,他不就可以退出这场无情的追逐,以受伤的名义躺在住户家里的花架子床上睡觉休息吗?但当他真有了这样的念头之后,他又犹豫不折地有点后怕了。一种来自心灵的震撼使他软软地下不了手。倒不是因为怕痛,也不是看见了出血会晕血。而是陡然想起了他那心爱的小提琴。想到了他拉小提琴时,多么地需要一个修长而又灵活的小拇指。然而,就在他权衡利弊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他“哎哟”地惨叫了一声。那个揉弦揉得极其灵巧的小拇指,便顿时失去了知觉。

怪就怪在那禾镰刀子割禾的时候是那么地笨钝,而到了割手指的时候却是那么地锋利。他还只是刚刚有了那么一点想法,还没有最后想好是不是下那个决心时,他的手指就成了牺牲品。

“不好了,屈奇割了手了!”

待他捂着手走到田坎边时,已有几个社员停下活跑过来看他。

“割得凶不凶?”

当他松开捂着的手,把那只被割伤的手给他们看时,他自己都大吃一惊。

“哎呀!只吊一点点皮了!”

“快去捉只青蛙来!要大一点的!”

“先让它出点血,好把毒液出掉!”

于是一时都搞慌了手脚。

“青蛙捉到了!青蛙捉到了!”几个社员就真的捉来了一只很大的青蛙。

“快剐皮!快剐皮!”于是三五个人剐一只青蛙的皮。剐得惨不忍睹。

便用那青蛙腿把子的皮包在他那只只吊一点点皮的小拇指上。

虽然帮他包扎手指的人还是队上的赤脚医生,但毕竟还是因为措手不及又没有采取任何消毒措施,最后还是因为红肿、溃烂,以至最后坏死……

“这截手指……在割禾的时候,不小心,割掉了……”屈奇不但讲得结结巴巴,而且显得十分伤感。

“肯定出了好多血吧?”

“为什么不找医生把它接好呢?”

声音里充满着惋惜和同情。

“当然接了,只是消毒不好,没有接活。”

“真是太可惜了!你今后怎么拉小提琴呢?”仿佛谁的手指都可以割,唯独他屈奇的不能。因为他确实拉得一手好提琴呀!

“还拉什么屁琴!连工作都找不到,还有心思拉琴?”便不住地摇头叹息,一副自嘲自解的样子。

在有了这个小小的插曲后,几个年轻人从来没有冷却过的热情,好象就再也恢复不起来了。

只有那条绕城而过的浏阳河,仍旧清清亮亮地流,平平淡淡的,象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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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欢迎人中禾火发表处女作!一看就是位写手。写出家乡的老屋,写出时代的变迁,写出心中的感慨, ... 期待着你的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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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20# 人中禾火

 

         哈哈,终于看到了你的佳作,期待着更多的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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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娓娓道来那逝去的岁月,那似曾熟悉的往事,个中滋味,各自感受,酸甜苦辣均涌入心头。。。

 

     文采飞扬的好文章,还待细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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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93# 沙柳 谢谢同学的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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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

     精彩,那时候“学习小组”确实是那么回事,不像现在,学生都到老师家“做作业”,(当然没有免费的)。挂名学习小组,实际大家集到一起好玩。家长也乐意,省得伢妹子到外面打架撩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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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四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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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97# zqw事务长

           三十四

那是一个政治统帅一切的年代。学生们在学校与其说是接受教育,还不如说是经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洗礼。“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的直接结果,不但是使学制缩短了三年,教学的内容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学生以学为主,也要学工、学农、学军。因此反修防修、备战备荒便成了学生们的必修课。首先是把教室里所有的玻璃窗户都贴上了“米”字纸条,以防止帝修反空袭时炸碎玻璃。然后是分班分组去挖防空洞。待防空洞挖好了,再安排学生去做砖坯,然后烧成红砖,然后再去砌防空洞。学校还办了“五·七”工厂,由驻校工宣队统一安排,组织学生分期分批去学翻砂、学开柴油机、学开车床。谷雨之后安排学生到农村去支援春插。七月盛夏又组织学生到乡下去参加“双抢”。深秋季节再去搞秋收秋种。“教育革命”的结果,就是把学生们都培养成了“闻风而动”、“雷厉风行”的人。

就是到了晚上也不得安宁。因为毛主席经常有“最新指示”发表。而传达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是不能过夜的。因此经常是睡到半夜就被锣鼓喧天的声音吵醒,或是直接就去参加了宣传游行。而每当这时,县城里就热闹得什么样的。

然而有个学期却显得有点特别。翻砂车间正等着开炉,秋收秋种又还没到时候,学校却突然宣布放十天的假。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而且还宣布,放假期间任何人不准来学校,连寄宿生都要卷着铺盖回家。

一中的大门关得严严实实的,一扇小侧门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把守。住在学校里的又是各级干部,说是开什么三级扩干会。但会议重要到如此的程度究竟是为什么,却无人知晓。

于是学校成了县城街谈巷议的话题。

“听说县里还有‘5·16’份子没有揪出来!”

“我听说是学校的女厕所里发现了一条内容十分反动的反动标语!”

“可能是苏修要发动进攻, 现在正在研究如何疏散的问题。”

什么猜测议论都有。但就是谁也说服不了谁。只是有一点是大家一致认同的,那就是肯定出了什么大事。

几天后就有了不太确切的消息,据说是党内传达什么重要文件。凭着以往的经验,年纪大点的人都知道,但凡党内有什么重要文件,它的传达方式总是遵循这样一个原则:即先党内后党外,先干部后群众。

“总会要知道的,再保密也会要向群众传达!”

于是有人不以为然,见怪不怪了。

但当全县人民真的知道了那件事后,人们还是大吃一惊。

“林副统帅不是毛主席的接班人吗?他怎么会叛国投敌呢?”

“害得我们还祝他永远健康呢,真是糟塌了精神!”

“真是太缺德了,那么大的人物,临走了还要偷三只鸡!”有的婆婆老倌子把三叉戟说白了,以为那林彪真的是偷走了三只鸡,便气得嘴角冒白泡子。

“我看过麻衣相术,林彪那副样子,越看越像是个奸臣!但那时候谁个敢说呀!”也有人开始放马后炮了。

于是,一场轰轰烈烈地批林批孔运动便在全县范围内蓬蓬勃勃地开展起来。学校在狠批林彪的“读书无用论”的同时,又开始执行留级制度了。

    光宗和江静屏两人的成绩本来就不好,自从明确了那种关系之后,更是没有心思读书了。而且学校越是抓得紧,他们就越是跟班不上。因此两人的成绩每况愈下,甚至几门功课都不及格。

但他们并不在乎这些,反正这是初中的最后一个学期,升不升高中对他们来说也无所谓了,因此只图混完了事。

于是只要一有时间,两个人便偷偷地溜到后山的植物园里去玩。他们常常会踏着枯败的树叶,絮絮叨叨地在植物园里的小径上徘徊。

“这高中是肯定读不上了,因为我们的成绩都跟不上去。”

“那有什么要紧呢,反正我也不想读了。即便是成绩再好,毕了业还不照样是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你应该可以不下放吧,你是家里的独子呀!”

“那你也可以不下乡呀,你不是家里的独女吗?”

“反正不知道政策是怎样的,到时候再看吧!”

“我倒是希望我们能够快点毕业,那样,我们就解脱了!”

“毕业也不见得就是好事,我认为还是不如呆在学校里好。”

“学校能呆多久呢?总不能呆一辈子吧!”

“反正我是害怕离开学校。”

“怕有什么用呢?要下放就下放吧。说不定离开了学校,我们还会更加自由些!”

“如果都要下放,那我们就下在一起好吗?”

这次光宗没有回答。这是一个敏感的话题,也是他最怕触及的问题。

他们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后山的池塘边。这是学农的时候由同学们挖成的池塘,里面放了红尾鲤鱼、乌脊草鱼、大脑壳鳙鱼和扁扁的鲢子鱼。每周星期六下午的劳动课时间,他们就是负责扯草,然后投到这里来喂鱼。

现在他们就站在池塘边上,心不在焉地望着池塘中的鱼儿游来游去。间或有樟树籽掉到池塘里,便引得鱼群过来争食。于是平静的水面上便漾起一叠叠环环相套的涟漪。那波纹渐渐地荡漾开来,把光宗和江静屏映在水中的倒影撕得粉碎,叫人很容易想起伤心的事来。

于是他们坐在了大樟树下的一张石条凳上。

有阳光从树冠的缝隙里穿射下来,仿佛给这绿茵之地扎下了无数根耀眼的银针。偶尔刮来一阵清风,便枝叶婆娑,翩翩起舞。

两人环顾了一下四周,见没有一个人影,便有点紧张而又不由自主地拥抱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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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的夜晚静得象一首诗,美得象一幅画。横亘在夜空中的银河,如同一条轻盈的纱巾,又宛若一抹淡淡的山岚,更象是一个幽长幽长的梦,显得宁静而又神秘。一弯月镰挂在高高的天空,象一枝黄灿灿的熟透了的香蕉。天蓝得象一块青石板,满天的星星象是钉在上面的钉子,亮闪闪的。又象是那些童稚的眼睛,一眨一眨的,似在听外婆讲那好听的故事。仿佛有一个万家灯火的城市,正悬在天空,欲与地上的人间媲美。”(摘录四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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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四、四十五)那时候物质匮乏,精神食粮也匮乏,人们钻山打洞找书看,也难怪,文化被革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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