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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3 “生活架勢”

 

           农民珍惜土地,敬畏土地。湖兴过去几乎每村都有土地庙,敬奉农田的土地庙称“土谷庙”,有的大圩垸里也有;还有些建立在田边,半人高或更小的小庙称“田祖庙”。

      到庙前致祭,民称“祭田公田婆”,是古代祭后土之遗风。致祭活动大都在清明前后、插秧前后、夏至时及秋收开镰时举行,备线香、黄纸、肉饭等拜祭,致祝祷及叩谢之辞。清明时曰“许愿”,插秧时曰“尝甜头”,秋收时曰“还愿”。 夏至时祭者穿蓑戴笠,祷雨水充足;秋收时插黄熟稻谷于供饭上,有荐新享神之古意。

      “文革”把土地庙、土谷庙、田祖庙全给“革命”了。大家也都口口声声喊“破四旧、立四新”,家家户户在“神龛”位贴上毛主席像。毛主席像蚕房、粮库里都能贴,田地桑园就不好办了。“千年田地八百主,举头三尺有神明。”每到“清明”作秧田的前一日,队里的三五个老人会“偷偷”地去田里,在田头向阳坡上“搭‘田祖庙’”。平块箩筐大小的地,竖上两块砖,盖上两片瓦,从怀里小心取出“土谷神位”。一块贴着红纸的木牌位,“文革”简化了手续,土谷神、蚕花仙子、灶神都用红纸代替了。打开一个油布包,点上二根蜡烛,敬上三支香。三五个老人围着,默念祷告,等烛尽烟完,四下看看没人,慌忙磕上三个头。“田祖庙”自然要拆掉,但这块地方一年内都不许动用。返回时,老人们个个昂首挺胸,象替村里完成了一件“伟业”。

      割稻、插田这是妇女们最基础的农活,似乎最平常,其实最累。

      农村的孩子“启蒙”晚,男孩子顶多读完小学,十二、三岁的人了;应该开始“学做农事”,先跟着妇女作。首先干的农活就是割稻、插田。湖乡人多田少,女孩子不到十五六岁不给出工抢工分。有些农活例外,一是春蚕时采桑叶,二是割稻、插田。若不参加,队里老人会把嘴一撇,拉长了声调问姑娘的阿爸、姆妈:“家里‘千金’对去城里(姑娘城里有婆家)了?田不插、稻不割,白米饭呑得进喉?”

      “双抢”时,生产队每日插田都有“任务”;收一天,种一天,不得延误。宁早不趁晚,所以插田这天要开“早工”去拔秧。天蒙蒙亮,村里就响起哨子声。揉着腥松眼,脑袋里还残留着梦,相跟着来到秧田。

      女人们拔秧坐“秧凳”,一种底部有块前面翘起的木板的凳。秧凳放在秧畦上,捆秧的稻草撂在底板上,隨着拔秧,身子一扭秧凳就向前了。拔秧时伏着身体,两只手掌竖起贴地张开,四指向前拨进秧苗,順势向身前捋。虎口内装满,两只手的秧归拢左手,右手再去拔满一把,合并;扲着秧苗叶在秧田的畦沟里上下耸动,洗去泥。双手合拢秧苗外叶稍部,右手从秧凳抽根稻草,左姆指压住稻草,右手缠绕三二圈,将稻草挤进圈内,扯左姆指压住的稻草用力一拉。好,一个秧把完成。在拔第一把秧时,大家会习惯地先用秧根擦手,以防“秧疯”。

      男人则不行,没有秧凳,也不许坐秧凳拔秧。你若坐秧凳拔秧,队里老人会关心地问:“今天沾不得冷水呀?”周围一片哄笑,一回味,原来是说你来了“天癸”。这还是对待“知青”,对农村青年则话也沒一句,上来拎起秧凳后面的档就一掀,“狗吃屎”地趴在田里还摸不清哪里来的风。

       这就是“知青”最头痛、最恼火,也最无奈的“生活(活,当地念“卫”)架式”。你想,农村青年是“从小抓起”,“知青”可谓半路出家。湖乡农民偏偏讲究这些,还有一条定律,“架式太熊,作死无功”。

       男人拔秧的“架式”是,单腿跪在秧畦上,另条腿半蹲畦沟。林木森感到这比“扎马步”还难受,三五个秧把下来,跪着的腿痛,蹲着的腿麻,畦沟里的水被洗秧而荡动,已不是沾不得冷水而是裆里没有干纱。

      不过男人有男人的优势,可以“偷懒”。偷懒有三种方式:一是“光明正大”,不时地去归拢秧把;女人们抜秧抜得快,你去把她们的秧把拎到田头归拢,以方便挑秧。二是“见机行事”,不时地去关心女人们;帮着把些畦边沟里的散秧拔了,这样你一个秧把能走上六七米,她也节约了时间。如果她们的捆秧稻草快没了,赶紧把自己的给她,这样你可理直气壮地走到田头去拿。三是“明目张胆”,抽烟;走到田埂上,先洗去手上的泥,再擦干水,掏出烟,可找不到火柴,四下一寻,叫个人,等他过来,花上同样的程序,俩人点燃烟,抽完。丢烟屁股时,真想给卷烟厂提个意见,香烟为什么作得这么短!

      这些可不是谁的发明,男人们都这样。不需五分钟,刚才“借”给你火柴的就会站在田埂上向你“借”火柴了。还有一招还“嚣张”,突然有人高声向别人要“纸”,别人给不给且不管,他远远地去“方便”一趟。回来时,队里老人会一个一句地敲打,“懒驴拉磨屎尿多”、“吃家饭,拉野屎”。年轻人则乘机伸直腰,高声地附和,快快乐乐地笑一阵。挨骂的不气不恼,满脸委屈,下次照样。还别说,若他哪天不去“方便”,许多人还不习惯,因为少了一个可以伸腰、可以乐呵、可以乘机发牢骚的时机。

      这就是生产队,欢欢乐乐的集体劳动。说穿了,生产队里割稻、插田全靠着女人和“半劳力”;男人们可以不开早工,问题是工分摆不平。一起参加,这样开早工的时间多少,干活多少,大家都在场,谁也没意见。这就是生产队,充满无奈何的集体劳动。

       还有,其实“生活架式”差的大有人在;单说一个“扮相”,农民最亲的是田是地,赤脚作田,草鞋下地是根本。可现在万不得已青年人是不穿草鞋的,有的甚至把解放鞋、凉鞋、拖鞋穿到田头,踏上田埂先洗脚。女人怕晒黑,大热天穿着长衣长裤下田。队里老人想教训,可自家的儿女媳妇也这样。“教好要三年,学坏一分钟。”于是,队里老人总结说:“生活架式,一代不如一代!”还有一句也不知是褒是贬:“简直象个‘知青’。”

      三五个回合下来,天亮了。“早工”收工的哨子终于响了。

      吃了早饭,男人们分成翻田、耙平二拨。以队里老人的“生活架式”: 翻田时,人侧立,挺直胸膛,左腿在前膝略弯,右腿距左腿二个脚板远,形成时时欲进的姿态。当年有部电影《朝阳沟》就很生动地描述过,“左腿绷,右腿撑”。瞅着二行、三蔸稻蔸的前面,左脚向前,挥动带片状圆齿尖的套封铁搭,挖下顺手一拉,使泥土翻转,把稻蔸压在下面,随即右脚跟上。挖到田头后,边退边削平耙散,使块状田泥松散开来。林木森发现,依照队里老人的“生活架式”其实彼有道理。“生活架式”摆的姿势是人的重心偏前,挖时左脚向前,有个冲力,迫使你的铁搭在前面寻到个支撑点,于是挖下;右脚跟进,身体回缓,有一个寻找平衡感,于是顺手回拉,使田泥翻转。

      掌握“生活架式”有个节奏,只要你找准点,跟上“拍”,还真的能挺直胸膛来。这个“拍”,就是歌。宋元学者胡仔曾说:湖兴“舟人樵子往往能歌,俗谓之山歌,即吴歌也。”,湖兴山歌内容非常丰富,有山歌、田歌、茶歌、棹歌、渔歌、菱歌、织歌等,祭祀、采茶、养蚕、捕鱼、作田、划船都要哼上一曲。湖乡好“拉歌”,基调很简单,七字一句,二句、或四或六、甚至八句为一段。据说源于“茶馆小调”,内容大都是乡俗俚事。象《游南山》会哼唱的人多,常唱的歌词几乎人人都会唱上三五段。作事久了,有人就“起哄”。领头“拉歌”的自然是嗓门亮的,铁搭一撑,咳上一声,歌声便在田里响起。有人领便有人跟,此起彼伏,有时还二三人一起跟,关键段子几乎大家一起唱,煞是热闹。

      最热闹的“拉歌”叫《古人说》,大多是《增广贤文》里的句子。领头人往往会唱前先加上一句“古人说”,再唱“近水楼台先得月”;马上会有人接,“向阳花木易为春。”这类歌没有定版,往往想到哪里唱哪里。

      热闹是热闹,但与大好的革命形势不相符。就说《古人说》,什么“命中只有八合米,走尽天下难满升。”什么“当路莫栽荆棘树,它年免挂子孙衣。”歌词宣扬的全是“封、资、修”的一套。“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去年,大队革委会决定用“无产阶级革命歌声”占领“广阔天地”,这光荣的任务落在“知青”身上。

      不就唱歌吗?“知青”们信心不说百倍,十足是肯定的。可是,不到一天,完成不了。为什么?原因还不好说。(没有歌,没有合式的歌。这话能说、敢说吗?)

       为什么说没有合式的歌?作田是最直接的体力活动。作田不象采茶、养蚕、捕鱼、划船等体力活动有着生产独立性。“拉歌”就是一种劳动号子,有着最简明的节奏。这个节奏基本点就是最基本的锣鼓点子,“1、2、3;1、2、3;123、123、1、2,3。”大多“拉歌”如此,七字一句,二句一段。如《游南山》的唱段,唱时为“扳艄、一、橹;进、新、桥;米行街、(米行街)、上、闹、吵吵。”“生活架式”也跟着这个节奏,合上“节拍”,挖、翻,略停,又挖、翻……革命歌曲雄壮有力,鼓舞斗志;开会、行军、表演唱都行,就是节奏不适应作田劳动的最简单的重复动作。

      在田里唱歌,五音不全,调子从湖兴“跑”到苏州、上海,只要基点在就行。还有,“拉歌”是你唱我和,就是唱二三段,分把多钟,旁边的人会把铁搭“越界”,把你的活“带”上。唱革命歌曲,和的人少,场面就不活跃。你低着头唱,别人听不清,当你是在“扯白话”。你高声唱,合不上“节奏”,有人“起哄”要你换支歌;来首“知青”最拿手的《听妈妈讲过去的事情》,饱含深情唱到一大半,你赶紧闭嘴吧——社员们已作了一大截事,就你孤零零在田当中象个戆头!

      最后,大队革委会决定,都不唱。于是,田里便没了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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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作品(全版本)已于9月25日发在‘逐浪中文网’。

        现把作品内容題纲附上,算是作个‘交待’。

      内容題纲

      林木森是‘投亲靠友’到浙江湖兴钱北的‘知青’;得到大队支书蔡阿毛的重用,被亲戚以‘组织反革命组织’密告公社,虽然得到澄清,因父亲的‘历史问题’,他失去了大队干部的‘光环’,也中断了与‘蚕花娘子’沈梅英的恋情。他‘投亲靠友’的舅舅(非血统关系)一心要让他‘入赘’,虽然表妹李金凤对林木森出于纯真的爱,可舅舅‘传统的世俗’使他们的关系有着‘差距的隔阂’;杭州‘女知青’朱丽雯很欣赏林木森,俩人陷入恋情时,林木森需要舅妈的外甥王宏铭(公社革委会主任)提携,与李金凤成了‘事实夫妻’,朱丽雯也因其父为讨好省里大人物,嫁入‘豪门为媳’,新婚期间,公公由于‘林彪事件’牵连入狱,朱丽雯返回钱北,遭受欺辱,被迫与林木森中断‘联系’。 林木森‘太湖遇险’后,进入公社,工作认真,风雨运蚕种、火中救人、太湖‘借桑叶’、‘农规改造’屡建成绩,得到县、社领导重视;尤其是地委陈书记是他父亲‘抗战时期’的‘战友’,因迫于形势(林木森父亲却因此历史被‘打倒’)暗中帮忙下,他被‘提干’、‘火线入党’,任命为公社党委常委等职务。林木森有绘画天赋,被沈梅英的伯父看中,请他绘绣样,从而与已婚的沈梅英旧情复燃,并生下儿子。林木森在办震动江浙的‘木材换粮食案‘、’湖兴藏宝案‘、‘渔民新村’中屡得好评,却又陷入‘经济案件’中,正当他苦苦‘挣扎’时,被陈书记的姨妹王琳看中。钱北社员抵制‘社教’, 而进行‘农民罢工’;蔡阿毛操劳病亡,都给林木森极大震撼。舅舅因私利强迫林木森替亲友办事末果,泄愤‘告状‘,使林木森被’审查‘,后被陈书记保下,派给’山里‘蹲点。从而也中断了李金凤的关系。沈梅英在林木森断绝关系后和‘绣品商’老吴发生私情,被丈夫发现,丈夫杀了老吴,沈梅英入狱前把儿子托付给了李金凤。朱丽雯在痛苦中与大队革委会主任产生恋情,又被公社陆主任诱奸而成其情妇,她不屈威逼,留下‘证据’逼大队革委会主任与她一起殉情自杀。刚恢复工作的林木森为朱丽雯不平,与好友陆主任‘翻脸为敌’。却又遭到挫败。不得不遵守官场的潜规则,并靠王琳的关系躲过一劫。林木森回钱北祭朱丽雯,看见李金凤哺养自己与沈梅英生的儿子,感慨万分,几乎想自杀,但,他认为,明天的太阳是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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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42# 兔四哥

虽然浙江湖州的农村与湖南的农村民俗不同,但大环境下知青与农民的命运是相同的。谢谢作者以自已从湖南回老家插队的生活背景,为我们展现了一幅幅当年湖州农村的生活画卷。

“男人拔秧的‘架式’是,单腿跪在秧畦上,另条腿半蹲畦沟。”我们下放的祁阳乡下,不分男女老幼都是两腿分开弯腰贴水面拔秧,半天下来几乎直不起腰……头上日晒雨淋,脚底蚂蝗吸血,是件很辛苦的农活。

日月出矣,灯火不熄,不亦劳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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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老灯火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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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4 酸菜團子

 

      抢收便抢种。昨天还黄灿灿的稻田,已是浅水一片。

      湖乡没有耕牛,主要农具是铁搭,类似四齿耙,不同是四股之端各有铁角。铁搭有满封、套封、平齿、尖齿之分类,满封、套封用于水田翻耕,而尖齿、平齿大多用于旱地耕作。号称“鱼米之乡、丝绸之府” 的湖乡却从“犁耕文化”倒退到了“锄耕文化”。据说从南宋以后,由于人口的迁移、增长及多熟制的推行,导致的土地零细化。江南地区能够用于饲养耕牛的土地日益减少,平时耕种,人力足以胜任,故牛之饲养尤少,几云绝迹。而铁搭更能适应江南地区粘重的土壤耕作环境。于是,农业生产出现了一种简单化趋势,即人力代畜力。

      男人们分成翻田、耙平二拨。翻田的人多,干耙平活的大都是有经验的人,这是“技术活”; 他们要把翻过、削耙过的田再整理一遍,边耙平边退。作耙平活要心中有数,眼观四面,削高补低;倘若田里高低不平,水面就不好控制,秧苗会因过干或浸水太深而不发蔸。

      田耙平,秧苗也挑到了。

      农民忌讳颇多,过去称头天插秧为“开秧门”, 须备荤腥酒菜、香烛黄纸,在田边或土谷庙祭烧, 祈求保佑丰收。如请人帮忙插秧,主人除热情招待,还要说些慰劳话。早餐,每人要吃两个鸭蛋。鸭蛋称“种田子”,有“吃了种田子,将来谷子饱满”,“吃了种田子,秧苗不会浮 ”的说法。在插第一行秧时不得开口,不互传秧把,不可把稻秧甩在别人身上等。插秧至田头有余秧全插在田岸,表示今年多粮(实亦供耘田时补株用)。结束插秧那天,又叫“关秧门 ”。

      秧苗挑到,先有一人拿着“秧模”下田;“秧模”是一根二尺四寸长的细竹棍,在田两端用“秧模”作标准插上一行秧。清早就出工拔秧的年青妇女、大姑娘们来到田里;她们两人一组,以“秧模”为准,放开“秧绳”,绷紧,在“秧绳棍”扎好,插入田埂前。转眼间,水田被棕的、麻的、尼龙的“秧绳”分割成一行行的长条块。插秧先“打秧”,必须把秧平均地抛在待种的水田里。拋下秧后,每人一行以四乘三的规格,边插边退。这是集体作业,稍不努力,落在后面就突出了。落得远的,有人会在另一端插上秧,“关”在里边的人在众人哄笑声中,小心地从秧苗间走出来,简直难堪极了。

      又有人开始“拉歌”了,唱的还是《游南山》,好象是秧田那里传来的:

      “桃红柳绿三月天,妹叫情哥去叫船。白雀山上奴去过,今朝搭郎游南山……”

      翻田的人群中有人和道:

      “港湾有只小蓬船,郎哥开口问船家:今朝载伢到南山,你要船钱几百文?船公当下便回言:张三勿是陌生人,慢慢准备可动身……”

      担秧的人中也跟了上来:

      “姑娘听言心中喜,回到房中换新衣,湖绸短衫外底肩,玄色洋绸百褶裙,青丝细发黑乌云,旁边插个一丈青,斜插珠花鬓边垂,金翠耳环左右分,袅袅婷婷走出门,好象蝴蝶舞翩跹……”

      林木森已无心听歌了,他乱了阵脚,一味紧张地翻挖农田;双眼紧盯着稻蔸,挥动铁搭,挖、翻,挖、翻,机械地向前。铁搭荡动着泥水,田里很快就成了泥桨池,只能估摸着操作。

      集体作业还有一个特点是喜欢开玩笑,大家都是主人又全是“帮工”,有些人干活时总喜欢找个人寻开心快乐一番。捉弄的人一般是你的上下俩个人,相互挤眉弄眼就达成默契。上下两人突然一个“冲刺”,挟着你向前,挖着挖着,上面一个人会突然停下,揉揉腰、伸伸臂;下面一个仍紧紧地“押”着你,逼你向前挖;于是你成了“中间领头的”,两边挤着你动,使你乱了章程。还有的是两头齐攻,把你甩在后面;甚至故意“拉”下一些活给你,使你更慢;待你“拼杀突围”,还会遭来一番嘲弄。其实作集体作业一定要适应规律性,你要不急不慢地与上一个人保持三二行的距离;隨同着前进,人也轻松。对付捉弄方法只需一个“懒”字;你偷懒我就歇气,渠不通水不流。上边不挖我也不动,下面的想夹攻,你不理会,待他超过你就反过来压着他,“围困” 的就不是你了。林木森总憋不下一口气,硬着头皮作,总形成“异军突起”。聪明人往往会输给精明人。

      浸在钱北港,河水带走他满身的泥;林木森才感到“今天结束了”的轻松。真想好好地吃一餐饭;可连筷子都举不动,喝了一碗稀饭,他便睡了。

      朦胧中,被人推醒;林木森连眼皮都不想睁,翻身又睡。突然他闻到一股诱人香味;淡淡米香,还掺着酸、带着甜;揉合着诱惑,挑逗起周身神经,激起肠胃异常兴奋地蠕动。

      林木森惊喜地看见李金凤站在床前,手里捏着一个团子——刚蒸好的酸菜团子散发热气,更散着诱惑的芳香。

     “烫呀!你急什么?”看见林木森被烫得张口结舌,李金凤咯咯地笑个不停,说,“起来;起来喝碗稀饭。”

      团子粘粘糯糯地,拌了油、加了糖的酸菜馅格外香。就着稀饭,林木森一口气吃了六个,感到周身舒畅极了。

      “明天歇一天吧!”徐贞女说。

      “没事……”林木森摇摇头;一想到明天,他浑身又感到疲惫了。象是给自己打气,他又说,“明天拌稻,不能歇!”

      李金凤听了,心里一顫;她把锅里几个团子捡到碗里,收进了里屋。

      肚子饱,林木森睡了个安稳觉;睡前还抽了支烟。

      有了经验,林木森咬咬牙,挺顺利地拌了一天稻;可能是酸菜团子撑开了肠胃,他中午吃了两碗饭。几天来,李金凤头一餐替他添了碗饭,很是高兴。见林木森在唆螺蛳,笑着说:

      “给你猜个谜。‘拎来一桶,洗洗一桶,烧了一桶,吃了一桶,还有一桶。’是什么?”

      林木森知道是唆螺,一桶螺蛳,剪尾蒸熟,唆去肉,螺蛳壳还有一桶。他故意装作不知道,李金凤很是得意,说:

     “你在干什么?”

     “唆螺蛳。”

      林木森唆螺蛳自有一套,螺蛳的尾巴剪得短就不好唆,人们往往用针去挑。林木森却用筷子把螺蛳肉顶进去,再唆便行了。

     “还不知道?你给我吃一个螺蛳。”

      林木森一笑,装着没有听懂,筷子一顶,唆出一个螺蛳肉递给李金凤。李金凤一怔,悟到刚才的话有误。看见林木森故作正经,脸一红,把螺蛳肉吃了。李金凤吃自己嘴里的螺蛳肉,林木森的脸更红。李金凤还想“敲打”两句,看见姆妈在偷笑,端着碗走进了里屋。

      今天收割的田离河堤近,林木森知道了晒稻草的地盘,等谷装好箩,拌稻的人收工,先去把稻草背到河堤边。李金凤算是收了个早工,可脸上没有一点笑意。

      吃了晚饭,林木森早早地睡了;朦胧中听见李金凤在埋怨姆妈:

      “几个酸菜团子都留不住;薛帅要吃,也吃不了八只团子。”

     “就几个团子,你有完没完?”

     “姆妈,我说的是团子吗?家里就这么点晚粳米……”

      林木森还真的惦记昨晚的酸菜团子了,淡淡米香,粘粘糯糯地,掺着酸、带着甜的酸菜……金娥怎么会这样?贪婪。蛮横。都不是,是蔑视。在她眼里,自己只是一个“上门女婿”;一个“嫁”进李家的“童养女婿”,一个给李家“传种接代”的人!有这种想法的还有舅舅,还有村里老人,还有……

      林木森有些懊悔了,或许,真不该这时回来!他又想起龙溪茧站的酸菜包子;渗着肥肉熬出的油,掺拌在酸菜里的油渣……人在困境里,最低廉的食物胜过山珍海味。

      去“铁路工地”到公社集合那天,林木森去看了徐桂香。徐桂香忍了又忍,还是哭了。她说:

     “陆宝林还算有点良心!木森,你同他说说,帮忙把你转到良种场去。只要他去和王主任说;杨场长那边,我让我男人说。”

      林木森知道公社良种场是“农场制”,动心了;路上憋了半天,还是向陆宝林开了口。陆宝林当即便“封了口”,说:

      “都是种田,良种场会强到哪里?小老大真是个书呆子!我一不管人二不管农,没有王主任同意,我能去钱北点名让你去‘铁路工地’?”

      见林木森满脸茫然,陆宝林摇摇头,说:

      “大树底下好乘凉!小老大。”

      林木森又想到同学所说适者生存,想到罩住同学的“大树”。若与自己相比,同学的“大树”小多了。

      这棵大树底下好乘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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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5 金鳳心“痛”

 

         李金凤用力拉上后门;“乒”地一声,表示了她对姆妈的不满。

      她捞出洗衣盆里的毛巾,敷在脸上。温温的水润湿了被太阳烘晒一天的脸,有些火辣感;平日里,李金凤会毫不在意,知道这种痛不一会就会消失;此时,她竟然滋生出一种莫名状伤感——我的脸晒黑了,会脱皮……一块白、一块红,我会变丑——心里一紧,周身竟颤栗起来;她禁不住,哭了。李金凤用毛巾捂住嘴,不敢哭出声,任凭泪水往外涌……

      李金凤的泪水一多半是为林木森流的。她认为,林木森不应该受这些苦……

      中国农村风行“早婚”;湖乡尤盛。解放后,破除早婚陋习是中国婚姻家庭制度改革的一项重要内容;但,农村里结“娃娃亲”,或变相地以收“干儿、干女”名义结儿女亲家的现象屡禁不止。初识人道的李金凤接触的第一个男青年就是林木森。虽然话从没说透,俩人也没有亲昵言语举止,但俩人同处一室,日夜相对,少女的矜持并没有束缚住李金凤对林木森的袒然。李金凤也说不出来林木森有多么地好,只是敬慕他的学识,崇拜他的才干,还记住了他对自己所有的好。在父母的暗示、小姐妹的玩笑、周围的戏谑中,李金凤也认定林木森是自己的男人时,却听到了林木森与沈梅英的“恋情”;李金凤的自尊遭到了伤害,她感到了羞辱,产生了忿恨。很快,李金凤找到了差距,自家的家境远不如沈梅英,还有,自己不是“蚕花娘子”,还有,自己有处不好启齿的……李金凤气诿了。

      林木森突然被抓,众说纷纭,一片指责声中,连李阿三都有些幸灾乐祸,而李金凤却没有一丝的快感。每晚望着空寂无人的小床,心里反增添了一种牵挂,认为亲家爸太不近人情。

      林木森从“龙溪茧站”回来,性情的变化使李金凤懵了;男人遭到挫败会如此地悲怆……李金凤不忍的心开始“痛”了。

      李金凤是个“文盲”,但喜欢听戏文;过去,每年“谢蚕花”,队里都会“请戏班”唱滩簧戏。“滩簧戏,不是戏,又呒刀枪又呒旗,又呒彩衫又呒靴,阿哥阿妹叫到底。”戏文中,多少落难公子的遭遇嬴得了她不少的眼泪。年轻的姑娘心底对未来男人都会有美好的设想。现在,这样的故事真的在她生活里发生了。她却不能为他解难,反要他为自己劳累。

      林木森突然回湖南,李金凤心里很矛盾;她猜测是“丝袜”引起的,对于林木森的侵犯,她不知是从,虽然不反感,因为沈梅英,(还有朱丽雯)心里总有个结。林木森赶在“双抢”前一天,赶在她最累的时候突然回到钱北,使她惊喜中产生了一种有了依靠的慰藉;这才是男人,李金凤心底的爱复活了。只要是林木森对她的好,李金凤便永铭在心。下午,林木森背稻草时跌倒在田里;李金凤被他一身泥水的狼狈样引得捧腹大笑。过后,她的心疼了;好疼,眼泪都流出来了。也就这剎间,她对薛长寿的不满转变成了怨恨;两家前街后院住着,还是亲戚,竟然要害林木森。

      更可恼的是姐姐,不但不感到她的家人对林木森不住,反而对他蔑视;与人说些什么,林木森是“绣花枕头包稻草”,“我姆妈指望他来作‘撑门栓’,能作根扫帚柄就烧高香了!”

      林木森回湖南后,金娥对“龙溪茧站”的尴尬彻底忘记了;开始频繁“回娘家”,恢复了以往的“针鼻子上抽根线,母鸡屁股掏个蛋”的习惯。

      晚上,金娥让女儿来“借”两个鸡蛋。家里养了二只母鸡,天热,有时隔天才生蛋;在李金凤的坚持下,舅妈每天给林木森烧碗蛋汤。薛帅见外婆只给一个蛋,不肯走;徐贞女正为难,金娥见女儿半天不回,亲自找上门来了。

      “姆妈,外孙吃二个蛋,多大点事?还要我跑一趟。我还有一大堆事哩!”

      “家里只有两个鸡蛋。让她拿一个,这小祖宗不肯走。”

      “一个蛋怎么分?姆妈,你有二个外孙呀!”

      李金凤忍不住了,说:“阿姐家不有四只母鸡吗?”

     “哎呀!好不容易攒齐一二十个蛋,卖了。家里油盐酱醋全指望着这四只母鸡;现在这么累,总得砍点咸肉给帅儿阿爸作碗咸肉冬瓜汤喝吧……”

     “阿姐,干脆把我家两只母鸡抓去算了。”

     “你这是什么话?金凤,平日里阿姐没帮过你吗?队里分米分柴,不都是帅儿阿爸帮着送回来的?就上次,帅儿娘姆还送来了十个鸡蛋。”

      “上次?”李金凤的嘴唇不由颤抖了,她怨忿地说,“亏得阿姐记得这十个鸡蛋!我倒一直想忘哩。”

      “我……我只是随便一说。不借算了!”金娥理亏,冲着女儿说,“走,回家去;哭什么?少吃一个蛋会死呀!走。”

      徐贞女抓起两个鸡蛋,追了出去。回进门,正要开口;李金凤拎起水桶便走,用力地关上后门。

      徐贞女也是满肚子的委屈。自打林木森进门,徐贞女就把他当作亲生儿子待,“只差没放进肚子里怀上一回”。木森英俊潇洒,识文断字;金凤也能象金娥一样,嫁个“秀才”,她好开心。何况木森还是她的上门郎,是她后半身的依靠,能不心疼。徐贞女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知道林木森是城里人,读书人的面子观念重;她生怕委屈了木森,处处压着李金凤,不让女儿把木森看作“入赘女婿”;而要事事尊重,“奉夫为天”。没料到林木森羽毛刚齐,就要落到别人家枝头上。好在她去了一趟龙溪,晚上十天半个月,王宏铭把林木森调去“公社治保会”,还真是鸡飞蛋打。林木森虽然关得冤枉,却收回了心。徐贞女也知道林木森是不会安分守纪在家中,也知道王宏铭挺看中林木森(她去龙溪诉说了木森情绪低落的状况,王宏铭听了脸色很阴沉,便把林木森派去了“铁路工地”),但这必须在和金凤“圆房”以后。家里并不指望木森当官发财,安安生生过日子就行。

      徐贞女认为林木森的人还好,肯吃苦,话不多,就是不顾家;盐钵子朝天,也不会买斤盐。林木森有钱,徐贞女知道他每月上城里一趟,是去姨妈那取他父母寄来的钱。他抽“雄狮”香烟,每天抽一包多,一个月烟钱五六元;换个“丰收”牌,省下的钱就足够家里“厨房开销”了。他这样地招扬,惹得金娥眼红,天天来哭穷,嘀咕着让她开口向林木森说说。在金娥眼里,林木森只是“入赘女婿”,特别丢了大队的差事,更是块“回汤豆腐干”,公公虽说不讲情义,可毕竟还是戳穿了林木森的“西洋镜”。什么“大官”,还不是个“牛鬼蛇神”。可徐贞女开不了口,林木森来钱北二年多,没拿队里一分钱,就连给城里姨妈送些百合、红薯都是他花钱另从生产队买的。

      昨天,李阿三回来伸手要三角钱;买包“潮烟”、剃头,嘴馋了,想吃两根油条。家里寻遍只有二角钱;李阿三说卖二个蛋,徐贞女要留给木森。李阿三一听,歪着脑袋,说:

      “一个‘劳力’每天吃一个鸡蛋?这事恐怕只有茶馆才听得到!”

      乡里人命硬;哪有男人每天吃蛋的?又不是女人“坐月子”!

      徐贞女只好出门借了二角钱。现在看来是金娥嘀咕到金凤阿爸那去了;昨天唆使李阿三要钱,今晚让薛帅来要蛋,是想刮尽口袋,逼我向林木森开口。徐贞女算是想明白了。金娥太心狠!家里的东西全装在她肚子里。别说向林木森开不了口,凭金凤今晚的口气,倘若她问声“春茧分红”呢?自己就无法开口了。

     “春茧分红”的钱到手上起,薛帅天天缠着,金娥日日磨着;经不起这二张甜嘴利齿,三角、五角地给,十七元八角“春茧款”连短裤都没扯一条就稀里糊涂没了……唉,这笔“孽帐”何时是头?

      林木森躺在床上,似睡非睡。家里这些事丝毫没有干扰他,金娥的举止他已经习以为常。在林木森心里有一个准则,这是父母规定的——自己只认出工不拿钱,一切日常费用由家里负担。因而他对此是视而不见,从不过问。

      李金凤用力拉上后门;“乒”地一声,惊醒了他;李金凤对姆妈、阿姐的不满,只在林木森的脑袋里转了个圈。林木森满脑袋的后悔,这些事根本引不起他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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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6 木森后悔

 

      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

      林木森对早晨出工的哨声感到一种惊恐。十来天下来,浑身肌肉酸痛发胀,有时甚至感到连抬眼皮的劲都没有。但,他每天还是随着社员们走到田里。他丝毫没有什么“为了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穷苦人而奋斗”的革命思想境界;劳作就是挣工分,以换取能生存的物质。也没有“向贫下中农学习,练就扎根农村本领”的革命精神情操;只是“都在出工,呆在家会被人嚼舌头”的一种无奈的面子观。还有关键的一点是,钱。林木森很清楚,在踏进门的那刻起,就有人在盯着他的口袋;他也几次想掏出父母给的五十元“透支款”,最后他没拿出来。

      林木森这次“探亲”的最大领悟是,“貧不學儉,卑不學恭”;贫者不得不节俭,卑者不得不恭维。所谓,情势所迫,不得不为之。生活的磨练会使人长大、懂事;使人产生思想。

      “文革”已进入“斗、批、改”运动,“造反派”们开始巩固政权。“全国学习解放军”,工厂也实行“军事化”。厂部为师,分厂为团,工部却为连。

      林木森的父亲他们现在分在各连(工部)里劳动,改造思想。父亲分在工具连,每天拖着板车分送原坯材料,收集工人的产品;车间里有两辆运送货的电瓶车,司机们坐在一边侃大山,“造反派”却要“牛鬼蛇神”们用原始的体力劳动干。林木森听说了一件事,工厂一个副总工程师在劳动中被材料压断了腿;医院敷衍了事,伤口发炎,溃烂,只好自己请民间郎中来看。父亲工资已被“冻结”,按百分之六十发,每月工资六十二元八;兄弟五个下放二个,每人每月家里“固定补助”十五元,弟弟“待业”。还得寄钱给大哥,大哥大学毕业,坦克动力制造专业,赶上“文革”;因父亲的“历史问题”,“待分配”二年,家都不敢回。(后来一再表示“划清阶级界线”,还是分到大西北的煤矿去了。)家里开支全靠母亲和二哥的工资。

      林木森非常感谢二哥,二哥在父亲“打倒”后,放弃高中学业,进厂作了临时工,在运输二连作搬运工。开展“斗、批、改”,二十八个正式工有十六七个都忙着“抓革命”,十来个老工人只好领着四个临时工们“促生产”。工作累,还经常加班;反对经济主义,加班没有加班工资。二哥对加班却很高兴,每次可得一张“夜餐票”,凭票可以到工厂食堂领四两饭和三角钱菜。二哥总不去吃,攒了三四张,便去食堂打份红烧肉回来;食堂买“肉菜”不要“肉票”。

      二哥二十五了,正是恋爱、结婚年龄,城里开始讲究“三转一响”( 三转:自行车、缝纫机、手表。一响:收音机);二哥一样也没置,一是没有“票”,关键没有钱。母亲让他每月存些钱,他答应得很好,可家里遇上什么事,他总是一声不响到银行去取钱。林木森回家后,二哥每月开支先给他五元“烟钱”,平日还隔三差五买包好烟给他;见他尴尬,就说:“你在农村,孤身一人,比我苦多了!”这次的五十元“透支款”就是二哥给的。

      林木森舍不得二哥的这份情!他决心多出工,“自力更生,丰衣足食”!林木森想作到自食其力;他盘算了一下,到明年一月(农村“年终结算”以每年一月十五日为截止日)有半年时间,就算挣一千五百分,按去年“分红率”,有九十多元。一般一年的粮油柴要一百零八元,他少了半年的“工分粮油柴”,大慨是二十多元;两扺,略有薄利。

      林木森太年轻,他根本没有去考虑在盯他的口袋的人是什么想法?

     林木森有时会思念去年的“双抢”那美好时光。几个人呆在“治保会”,天南地北乱扯,海阔天空胡侃;累了,找个地方躺一觉,还说“昨晚整理材料弄到天亮,太困了。”“脑袋太乱,休息一下。晚上好开晚班。”悠哉悠哉就是一天。他连田里的稻草都不用操心,队里几个有“问题”的人,往往是自己家的稻草放一边,先帮着李金凤。不过,今年“治保会”的人也没这种待遇了。一是没有“中心任务”;二是公社有要求。沈心田作公社“一把手”后,要求干部向农民劳模陈永贵学习,不忘劳动人民本色,保持参加劳动的习惯。他要求公社干部“户口入队”,每人都要落实到生产队。要求大队干部全年至少回队参加四个月劳动。这些要求很可能会是形式,但规定“春蚕、双抢”期间不开会,大队值班人员不得超过三人,可是有目共睹的。

      “龙溪人”都说,沈心田比“老书记”刘水根强;体察民情,懂生产等等,象当年的张社长。林木森有时也会回想沈心田在龙溪茧站与他的谈话,感到字字句句里浸透着关怀和期望。此时林木森却很不以为然,他感到众人夸沈心田是“农业专家”言过其实;连水稻的生长期都弄不清,还搞什么“科学种田”?

      昨天,林木森和副队长王阿桂“吵架”了。

      王阿桂去大队开了半天会,领回来一项新任务——“水稻直播”;水稻不用育秧,直接点播到田里——这是由公社张国庆带队,田树勋到外地学习了五天,带回来的“科学种田”新方法。

       王阿桂说: “想想,多好的事!不用育秧,省了多少事,还不用插田,妇女们可他姆妈的享福了!”

      “水稻直播”算不上新技术,原始的水稻栽培肯定是直播;我国历朝都有直播稻谷的记载。当林木森发现为“水稻直播”浸种的还是常规晚粳“湖粳七二”时,他迟疑了。林木森在湖南期间,有三分之一的日子是“泡”在新华书店里;“文革”时期的新华书店,除了政治,只有“再版”的技术书籍。为适应身份,他认真地学习了农业知识。林木森看到过“水稻直播” 农业技术,美国的商品谷物农场就是在旱地直播种植稻谷,生产过程就象种植小麦;把地里的水排干,再播种。但,直播种植稻谷,要用直播稻种。

      水稻是一年生禾本科植物,低温会使枝梗和颖花分化延长。“湖粳七二”的生长期是一百一十天至一百一十二天。已是七月二十七日;“霜降”是十月二十四日,满打满算九十天。水稻生殖生长期从幼穗分化开始,经拔节孕穗、抽穗开花、到灌浆结实,一般需一个月左右。俗话说,“寒露打青稻,霜降一起老。”“直播稻”的齐穗、开花时间,正处“寒露”;天气降温,会灌浆不实,收获的只有瘪谷、空壳。

      林木森是被鬼摸了脑壳,找到王阿土说了。王阿土埋头抽了二锅“潮烟”,召集队委和几位“老把式”,让林木森把“书本”的话给大家说说。

      林木森话没说完,王阿桂不屑地说:

     “你懂个屁!育秧插田,秧苗需‘返青’,等于死了一回。‘直播稻’是直接生长,肯定长得壮;秧好一半田,肯定产量高!再说种‘直播稻’还有化肥奖励……”

      “阿桂叔,我没说‘直播稻’不好,是说用的稻种不对。如果只种一季,用‘湖粳七二’也行;我们是种双季稻,季节的时间不适宜。在美国种‘直播稻’……”

      王阿桂一拍桌子,训斥道:

      “林木森,你好反动!我们种田为革命,你竟敢拿美国来比?美国佬是什么东西?张牙舞爪,还不是被我们打回老家去了……”

      王阿土忙打圆场,说:

      “阿桂、阿桂,我们还是别扯远了;什么美国不美国,放到一边去。我看木森的话有一定的道理,姑娘还没长全,你能让她生娃娃?”

      有两个“老把式”也表示支持王阿土的说法;王阿桂还是抓住“思想觉悟”不放。在几个人的劝合下,林木森只得向王阿桂敬支香烟,作了检查。

      王阿桂用鼻子“哼”了声,表示了原谅;又劝告他说:

     “不懂不要装懂!钱北街就你能干,大队怎么不派你去学习?”

     林木森被呛到了壁上;打掉门牙往肚里咽,再也没有说一个字。

     “科学种田”是“革命的新生事物”,谁敢反对?在几个队委和“老把式”的支持下,王阿土选择了折中;以大队革委会的最低标准,决定种五亩“直播稻”。 “直播稻”不育秧,但对稻田的平整有要求;开畦平田,耗时费工。十几个人忙了半天,第二天田树勋和大队的人一看,还是有二亩多田不规范。又捣弄了半天,连王阿桂也觉得麻烦。看着太阳就要下山了,队里秧苗本来就充足,正好有些“剩秧”,不知是谁带头,把秧一抛;田里作了畦,连“秧绳”也不用扯,就把秧给插了。

      林木森感到憋气;一时冲动,给沈心田写了一封信。他毫无保留地写了自已对“直播稻”的看法,还提出了一些适宜于湖乡的农业“科学种植方法”。他认为“科学是要有逻辑,盲目地、生搬硬套只会事与愿违!”带着激奋的情绪写的信,言词也犀利,语气还强硬。

      第二天,林木森后悔了,“天下本無事,庸人擾之為煩耳”。可,白纸黑字;还落上林木森的“大名”,一切都晚了……

      林木森把自己逼上梁山,反安于现状了,能吃能睡起来;龙溪茧站再“优待”,没有自由!

      李金凤洗好澡,把林木森己晾上的衣服收下,又洗了一遍。

     “双抢”时期,天天在泥里滚,男人们也没什么讲究,能备套衣换就行。在钱北港洗澡时,顺手把衣服搓一把就算洗好了。李金凤不肯,哪怕一会就脏,她也要林木森早上干干净净地出门;不能让别人感到你没人管!

      洗好衣服,李金凤感到替林木森作了一事,心里一宽慰,也慢慢平静下来,望着蚊帐里沉睡的林木森,心想:阿爸、姆妈偏心,亲戚挤兑,别人不疼我疼!想个办法让你休息一天……有什么办法呢?这样累,宁愿你生病……呸!呸呸!屁股嘴。我怎能咒你生病呢?

      李金凤叹了口气,上了床;眼泪又淌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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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7 人心是秤

 

          李金凤的“祈祷”灵验了。

       菩萨保佑!病倒的不是林木森,而是金德江。

      金德江的爷爷就在钱北街上开豆腐坊 ;“公私合营”时,连人带店,全家入了供销合作社。六六年,金德江中学毕业,在家“闲置”;阿爸“豆腐阿大”让他去店里帮忙,打算让他也进钱北街的“豆制品店”。金德江不肯;有话说,“天下三样苦,打铁、摇船、磨豆腐。”豆腐是当日作当日卖,作豆腐的辛劳他清楚。阿爸姆妈每天三更天就得起来,磨黄豆、熬浆、点卤、压制……忙完,茶馆已“满座”;还得冲洗场地,还得卖……城里豆制品供应凭“豆制品票”;乡里靠黄豆,社员得用黄豆换,黄豆多的可以“存”在店里,有时遇上“白事”还得加班。金德江嫌苦,晃荡了二年;结果,作了“知青”,分到二队。

      金德江到二队,二队有些人倒沾了不少光。豆制品店的豆渣最令人眼馋;焙干,加上辣椒,搁上油盐葱姜一炒,香!泡黄豆的水更是拌猪食的“抢手货”。金德江也是头一遭参加“双抢”。在家闲置时,金德江就在青山蚕种场作“季节零时工”。去年,大队、生产队都没叫他回来;算躲过一劫。

      林木森回钱北第二天,金德江见到他,象看到“怪物”;眼睛瞪得铜铃大,嘴巴张放得下只拳头,说:

      “昨晚我听阿淦说你回来了,还当他在寻开心。徐武他们‘断奶’后,都叫生活困难;‘春茧小分红’时,大多‘知青’都‘透支’。今年上面抓‘知青’参加生产劳动,强调必须参加‘双抢’。大队还开了动员会;徐武、杨慧丽,连钱红英她们‘四花旦’都写了决心书。只有朱丽雯春节回杭州后,至今未归。我还当你躲过去了,没想到会自投罗网?”

      大暑天,一根灯草都会绊人。金德江在担谷上田埂时,奋力一抬腿,后一步没踏稳,连人带箩摔进灌渠里;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抬到卫生所,还好没有骨折。

     事情很快传到蔡阿毛耳朵里,他立刻让李忠良到各生产队通知:

     “‘知青’是毛主席让他们来‘接受再教育’的,我们要执行毛主席的指示,应‘欢迎’他们;欢迎就要有热诚的态度,既要作到同工同酬,还应作适当地照顾。”

      林木森被安排在晒谷坪蒸谷、晒谷。蒸谷是湖乡必不可少的的“农事”。

      据《中国农业科技史》记载,中国蒸谷米加工技术最早出现在宋代。公元1101年四川采用“先蒸而后炒”的稻米加工方法,是中国蒸谷米加工技术的萌芽。在太湖地区则流传,蒸谷米起源于春秋战国时吴越时代。越王勾践采取的“破吴七术”中,即有“宜择精粟,蒸而与之。”《杭州市市志》记:吴越相争时,吴国要越国进献良种,越国大臣文种献计,将种子蒸熟后再送给吴国。结果吴国造成大荒年,民心大乱,越国乘机灭吴。越国臣民将余下的蒸谷碾米做饭以表庆祝,于是沿袭下蒸谷米的食用习俗。

      早籼煮饭松散干燥,口感不好。把籼谷蒸熟再晒干,米粒伸胀,韧密均匀,色黄如蜜,晶莹润泽,耐嚼适,芳香甘甜。以现在科学观念说,是因为稻谷经过浸泡、蒸煮、干燥等水热处理,皮层内的维生素、无机盐类等水溶性营养物质扩散到胚乳内部,使得大米的内部淀粉排列结构发生变化,增加了蒸谷米的营养价值;由于稻米糠层中营养素的渗入;大米呈现浅黄色。社员没有“蒸谷米”增加了营养价值这些讲究,他们所认定的是“蒸谷米”出饭;同是一碗米,“蒸谷米”比早籼要多出一半的饭。好吃;糯糯地,特别是烧粥,很软和还有嚼味。最最关键是“蒸谷米”容易熟,煮粥只要水烧开了就行,省柴!

      蒸谷、晒谷在一起。

      湖乡的晒谷坪边都有一座二眼或三眼的大灶,灶是“半地下式”,大灶上“锅眼”一字排开,大灶的两端,一侧是烧火口,一侧是一丈五高的烟囱。安上特大号铁锅,挑担水倒上;放入蒸桶,蒸桶上大下小,底板有透气孔,底部略小于铁锅的沿口。先烧水,用铁叉把桑桩枝托住,放进炉膛里;桑桩枝的火大,被高烟囱一吊,炉膛里扯得“忽忽”地响。水一开,先在蒸桶下垫上些新稻草,将清除稻草后的湿谷,用簸箕倒入蒸桶,每只蒸桶可放三箩筐稻谷;在蒸桶盖上压几块石头,把用稻草编制的“粗辫”塞紧蒸桶与锅沿的空间。很快,蒸桶冒出蒸汽;飘出新谷的清香,象“端午节”蒸煮粽子的那种清淡悠荡的芬香。

      这时炉膛里添进了老桑蔸,老桑蔸的火不及桑桩枝旺,但经烧。留下一个人看火,大家去晒谷。看火的人不时地往大锅里添水,并用稻草把去堵漏汽。一锅蒸好,撤出大柴,留着小火,顶着热汽掀开蒸桶盖;也不等蒸谷冷,一个人站在灶台上,用簸箕取出蒸谷,传递到晒谷坪;取出蒸桶大半的蒸谷,余下连蒸桶一同抬下,倒出。取蒸谷时,处处热气腾腾,将手去搂蒸谷,谷粒经蒸煮,尖硬刺手。等重新再蒸一锅时,双手己被烫得通红……

      蒸谷在晒谷坪摊开,腾腾热气,一种清淡的芬香在空中弥漫……

      晒谷,身处堆满金黄稻谷的晒谷坪,使人浑身充满着丰收的喜悦。

     早上,等太阳升起后,把晒谷坪上三条长溜稻谷推开;稻谷晒干,担谷进仓,队里就“落实”了一笔进项。

      林木森发觉,晒谷也不容易;大批稻谷堆在一起,要不停地翻晒。用木耙推动稻谷,用木钉耙清理稻草。晒谷坪的水泥地面被太阳晒得发烫,刚打下的湿稻谷散发着热气,人就象是在“露天桑拿池”; 翻一次谷,头上太阳晒,脚下“热浪”熏,黄豆大的汗珠一个劲地滚,浑身没有一根干纱。最烦恼的是痒;稻谷上的芒很细小,稻谷壳一干,芒就会粘在手臂和小腿上,堵住汗毛孔,痒痒地,你得去搔。越搔越痒,搔得出血;弄得全是细小的红斑,你还得去搔。

      林木森很是奇怪,既然要晒干,为什么不抢先晒透一批,好进库以腾出场地来呢?只是一味地把前面的谷堆拢加厚,空出场地装新打下的稻谷。林木森问,晒谷的都是队里一些“老把式”,没人理睬他。

      中午,林木森让“老把式”们先去吃饭;一个人把快干的稻谷堆拢一半,留下的一半摊薄。等吃点心时,摊薄的这些收拢润一下,便可入库了。“老把式”们没吭声,虽然也照作,心里很不情愿。

      晚上,王兴荣对他说:“你这憨头!晒谷坪上的干谷多了,队里会安排人挑谷进仓;干谷少,由晒谷的人进。他们年纪大,都只有七分、八分的底分,你让他们干十分的活,会高兴吗?”

      林木森默然。但他还是这样干,只是一个人承担了挑谷。

      一担干谷百多斤,一天的干谷不过十五六担,晒谷坪就在仓库边。林木森没考虑到的是,稻谷进库房得囤圈起来;囤圈随着谷装满而升高,就得加上跳板。担着谷踏上晃悠悠的跳板,每走一步林木森都感到心里发虚,小腿肚子在抽搐;担完了,走路都有些拐。他有意放慢脚步,不想让“老把式”们看笑话。

      林木森到堤上收拾稻草,正要担稻草起步时,李金凤一把拉住他肩上的扁担,问:

      “你的腿怎么啦?”

      “担谷上囤,跳板不稳;踏着晃,腿肚子有些抽筋。”

      “你怎么不早说?”

      李金凤蹲下,卷起他的裤腿,用力地捋抹他的小腿肚;她的手劲挺大,林木森感到有些疼,但他强忍着,脸上挤出笑。

     “你还笑!”李金凤用双手搓揉;林木森的小腿肚子很粗、肌肉结实,很有种“男人力量”!李金凤的脸红了,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触摸男人;虽然是她的男人,矜持使她羞赧,异性的强悍令她喜爱,男人的遭遇更让她伤感。她轻声说,“你怎么这样倔强?你……小心点!”

      林木森没吭声;李金凤的这一句话饱含着牵心的情意,他感到很知足。

      第二天吃点心时,李新华领着二个人来了,说:

     “阿土队长安排了;每天我们三人来帮你们进库。”

     林木森很激动,人心是秤。自己作的事,大家都看在眼里。李新华他们根本不让林木森担谷,三个人担着谷还哼唱着《游南山》:

     “两人移步下船舱,船公手把竹篙撑,一篙撑出橹来摇,一摇摇出机坊港……”

     “上下机坊象连环,推梢转去殳家湾, 大通桥南港面过,前面就是竹行埭……”  

    “扳艄一橹进新桥,米行街上闹吵吵, 三娘抬头观看景,都是经济陌生人……”

     林木森感到歌声好美,好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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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8 尷尬初吻

 

      忙忙碌碌之间,“立秋”的前一日,“双抢”结束了。

      生产队在转入地上农活前,放假三天;让大家处理好自家的私事,轻松地投入队里的经济作物生产。队里每天的一点零碎事,由大家轮流作。零碎事很轻松,可大都人不愿意作;正是种秋、冬菜的时候,因“双抢”,各家的自留地都积了一摊事,这里关系到一家全年的“生计”,轮上的纷纷找“替工”。林木森成了抢手的目标,王阿土干脆把他列入正常出工人员。

      林木森无所谓,他还正闲得无聊。徐武他们这批“湖兴知青”一声“回家”,连脏衣服都没顾上洗,结上伴连夜走回了城。金德江摔跤后,一直没出工,借口“看腰痛”出去了。

      那天林木森在晒谷,金德江对他说:

     “我实在干不了。青山蚕种场的朋友来信说,场里好多人都回家忙‘双抢’,现在找活比较容易。我也看穿了,在钱北干得再多,也是替别人作垫褥,作戆头。你怎么样?”

      林木森动了心,转念一想,寄给沈心田的信还没回答;再熬熬吧!

      明天全队要开工了;今天任务是注水,田里补足水,好安心作地上事。分配地段时,阿淦拖上林木森自告奋勇去离村最远的上田滩。

      与人提阿淦,有些人还会寻思一下,是谁?若说“懒汉”便众所周知。其实阿淦是好动,作事干活喜欢东一下铁搭,西一下木耙,没定性;活没比别人干得少,却落得如此雅号。

      给青苗补水是耐性子活;一块田二亩多,就二三个不到半尺的“缺口”,得等它慢慢地流满。有的田还不在灌渠边,得从隔壁田“过水”。阿淦却不急,坐在李阿三家里“扯白话”。

      徐贞女怕林木森被人说“闲话”,催他们动身;阿淦的道理十足,说:

      “金凤姆妈,我们坐着是为他们好!上田滩在上游,我们先灌水,下田滩的田得多灌二三个小时。”

       阿淦的话听起来有理,林木森知道他在“耍奸”;往田里补水,先得让灌渠的水满。他们不动,等下面的田能补水,给灌渠注水的事别人都做完了。

      一到上田滩,阿淦便四面开花;先把“过水田”的缺口全掘开,接着见缺口就开。满灌渠的水一下分散太多,水位降得很快。林木森急了,他怕下田滩会“倒灌水”;田里撒了“催青肥”,如果田里的水流回灌渠,队里可要骂的!

      “没事!”阿淦说,“我们去上田港‘借水’去。”

      上田港是钱北、钱南两个大队的“分界线”,原来连通龙溪河。为保证“农田用水”,“公社水利办”在上田港入河口上筑了坝;龙溪河水位低时,用抽水船备足水,为两个大队作“调剂水库”。动用上田港水要通报大队,以备及时补水。阿淦不去开闸门,三下二锹掘开应急渠口,灌渠的水一下补上了。

      俩人挺悠闲地坐在河堤的柳树下抽烟。望着河港中绿蔓间点缀浅黄色的菱花,林木森不由想起唐朝诗人浩然的“丛丛菱葉随波起,朵朵菱花背日開”。

      阿淦一笑,说:“菱角开花了,想不想吃嫩菱?”

      菱角是“公社水利办”种的。林木森四下一看,艳阳下,谁也不会来空旷的田间“晒日头”。他脱衣准备下水,被阿淦拦住了。

      阿淦从口袋掏出一束尼龙细绳,折了一根粗柳枝;他把柳枝折成尺来长,绑上尼龙细绳,拋入菱蔓中。慢慢拉动尼龙细绳,菱角藤被扯到岸边;翻转菱盘,绿叶丛中紫红色的茎蔓上挂着六七只菱角。菱角还嫩,壳色褐绿,捏着两只翘角一掰,露出粉嫩菱肉,水灵生津,脆嫩、淡淡甜中有些涩。

      阿淦说:“这是‘土乌菱’,要吃老菱。生吃还是兆丰的水红菱。”

      俩人抛绳、摘菱,忙乎了一阵;聚拢的菱角蔓阻碍了应急渠口的水速,乘势把口子堵住。用草帽兜起菱角,一路上把田埂上“缺口”留下保留水位高度,说话间就到了村口。分手时,阿淦说:

      “吃了饭你到我家来。阿三爸家人多,被人发现我们在家玩,就有闲话!”

      林木森挺佩服阿淦,一日工作不到半天就完成。有话说得好,“想‘懒’的人最聪明。”你懒,得去想办法懒,有办法懒才行。阿淦能够懒,是他有全盘的“运作计划”;利用在上游的地理优势,让别人先动而处于“运行优势”;借助上田港的储备水来平息“危机”,在获取菱角时,利用菱蔓“缓和”水的冲力,堵住应急渠口。每一步都在计划地进行,忙而不乱,事半功倍。

      林木森在阿淦家睡了一觉,捧着一草帽顶菱角回去。他怕屋里有人,把菱角放在后院;推进门,家里没有“扯白话”的人;连舅妈也不在,李金凤在整理衣柜。她把几件“出门衣裳”放在床上,叠得整整齐齐,在林木森这次带回的春秋衫上,放着那双白丝袜;丝袜罗口上的商标都还没撕掉。

      李金凤朝林木森羞涩地一笑,林木森心里有些痒痒地发燥。

     “哎,这双丝袜没丢呀!怎么不穿?”

     “丢了没人要,只好捡回来压箱底。”

      话出口,李金凤的脸红了。婆家的“聘礼”中,袜子是“压箱底”的。林木森抓住了话,调侃道:

     “原来留着‘压箱底’;没必要这样省,到时还会有!”

     “你——”

      李金凤转身扬手佯要打,反被林木森抓住手腕;俩人一扯一拉,二推三带,倒在大床上。李金凤手劲很大,林木森只有把她的双手压按在床上;李金凤动不了手,抬腿想翻转坐起,林木森忙用身体压住。

     “服不服?说,服。说了,我让你起来。”

     “不服,就不服!你敢怎么样?”

      我敢怎样?林木森第一次这么近看李金凤;她黑发浓密,扎了两条粗长辮,绯红的杏仁脸,眉毛又浓又长,几乎连成一体,大眼睛忽闪忽闪地,丰满的嘴唇在急促喘息,微突出的上唇仿佛在诱惑地撅起……林木森禁不住低下头,把嘴压了上去,笨拙地去亲吻她的嘴;他感到两个鼻子相撞,吻到了她坚硬的牙齿……被吻的剎间,李金凤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少女的矜持使她羞臊,忙把脸左右扭转。林木森几番亲吻都被李金凤的扭动而失败,只好抬起身。

      李金凤满脸通红,胸脯急促起伏;嗔怪地说:

      “你——放手,你放手……”

      林木森感到很惘然,难道我是自作多情?他放松了双手,李金凤仍躺在他身下,眯缝着眼,只是急促地喘息,却没有动静。奇怪!她是腼腆还是故作姿态?自尊驱使林木森强硬,他低下头又去吻。

     李金凤听到屋外有动静,正想起身,被他这一吻有些急了;奋力扭转脸,待他抬起头,低声说:

     “有人。你松开,快……”

      李金凤的话没说完,林木森又吻向她,这一次亲在嘴巴上,又被扭转开。林木森失落地抬起头,气恼的李金凤冲着他的脸呸了一口。林木森倾刻间羞愧极了,松开双手,站起身,退了二步。李金凤似乎也被自己的举动惊诧了;她坐起来,半晌才说:

      “谁让你坏!刚才有人……”

       林木森感到尴尬。他根本听不进李金凤在说些什么,怏怏地走出后门;愧忿之下,他抽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他咒骂自己太卑贱!竟然沦落到被一个目不识丁的乡下女子的唾弃……

      听见有人叫李金凤,是薛天康;大白天还大呼小叫地!林木森突然明白,薛天康刚才来过;他撞见了“亲吻”……原来李金凤说有人是真的。薛天康和李金凤说了几句,听李金凤说:

      “他在后面。”

      原来薛天康是来找林木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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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9 龍困淺灘

 

          湖兴北濒太湖,西倚天目,东、西苕溪合流后称龙溪,歧分为数十条港娄,北流注入太湖。境内水系密如蛛网,形成江南富饶的南太湖水乡。故,古诗曰:“四水交流抱城斜,散作千溪遍万家”。

      钱北港邻近入湖口。相传,钱北港是条“龙行道”;开河港的是钱塘江龙王。

      为什么叫钱北港?牵强附会的理由就因钱塘江龙王北上开了这条河港。钱北港由龙溪河入口向东,在一里地外河港折往北,连通一个五十多亩水面的青龙潭。连通青小龙潭的还有三条河汊,河叫青龙港,由北偏西往南,距龙溪河百多米处连通钱北港;两条汊分别是南港、北港。这潭、河、汊都和太湖青龙有关。

      这是在钱北盛传的故事。

      据说西汉兼管农田水利的搜粟都尉赵过开凿龙溪河,河道几次坍方,日挖夜塞。赵过跳入太湖,河成水到。原来赵大人是条青龙,化龙入了太湖。

      青龙生性耿直,桀骜不驯,好报不平。时常为民间事而与各地龙王作对,四处惹是生非,扰得太湖龙王很是烦恼。其实,各地龙王大多是奉旨行事而借机胡作非为;办事不力的要找个“替罪羊”,办好了的则要邀功请赏就得寻个对立典型。玉皇明知事出有因,心里仍对青龙大为不悦,寻个理由把青龙训斥一番,敕令太湖龙王严加拘管;并规定青龙出游,不得离开太湖半个时辰。

      农历八月中旬,钱塘江潮起,太湖龙王等前往助威。八月十七,钱塘江潮水汹涌而来,潮头的浪花连成一体,像一道白色的长虹掠过两岸沙滩。突然潮水聚汇,激起一股恶浪扑向江边一个村庄;原来钱塘江龙王欲借钱塘江潮滋事,乘机水淹平日敬奉少的农户。青龙一见出手力阻;顿时间“晴天摇動清江底,晚日浮沉急浪中”。玉皇闻之大怒,敕令查办。钱塘江龙王狡辩是失误,青龙却是“擅自延时出游,有违天条。”

      钱塘江龙王自行请罪,并为青龙求得半柱香时辰。太湖龙王等纷纷求情,玉皇乐得清闲,倒也准了。青龙匆忙返回太湖,途中处处见到不平事,想相助又无奈。青龙到了龙溪河,眼看距太湖就只一步,心情松懈下来,看见一恶人光天化日之下欺辱民女;龙溪河是青龙所属地,青龙顿时大怒,原想教训一凡人不需吹灰之力,便前往解救,谁料却被恶人纠缠住了。原来这一路上的不平事,全是钱塘江龙王安排的;青龙醒悟过来,忙边打边向太湖退。太湖龙王见状不妙,急令虾兵蟹将开条河去迎接青龙。可半柱香时辰已到,青龙立刻手脚被缚,盘作一团;钱塘江龙王正想下毒手,龙溪河水顺他俩所行的路涌入,打斗的地方形成了一口深潭。深潭名青龙潭,两条“水赂” 便是钱北港和青龙港。

      青龙在深潭里不甘心,两次掘河入湖;均因法力大减,半途而废。这两条河汊便是南港、北港。说是神话,倒也蹊跷,钱北距太湖不足五里,所有河汊就是不直接连通太湖;而传说中太湖龙王接应青龙的哪条河(人称小龙溪)也在距青龙潭的北港半里地处止断。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青龙是困在青龙潭,龙困浅滩,龙溪河从此也掀不起大浪,当地的风水 “旺而不发”。因而,钱北人只有离开家土,才能“龙归大海”。

      说起来也奇怪,远了不说,就近五十年来的确如此。

      先说“湖匪”沈英杰,他可是钱北的豪杰后裔,一身好功夫,一条“十三节软鞭”打平浙西无对手。军政豪商,多少人邀请,偏偏被情所困,留在钱北,结果作了“湖匪”。“抗日”时,他三打钱北镇,硬是让日本人恨得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沈英杰多次与中共浙西特委领导的抗日部队湖兴抗日游击大队合作,“新四军”都很赞赏。临近解放,被鬼摸了脑壳,接受了中央军的委任,后被解放军“剿匪”部队抓住,怕“劫狱”,落了个“验明正身,就地处决”。再说朱家,朱丽雯爷爷因不满“包办婚姻”,带了五十块银元出逃;不出三年便在上海开了七个门面的“绸缎庄”。现在儿女都在沪、杭“作官”。而朱丽洁的爷爷固守钱北,女儿嫁给了“湖匪”沈英杰,作了大王岛“压寨夫人”,解放后不知去向,生死不明。儿子是大地主,戴了顶“铁帽子”;朱家三处“大墙门”圴被没收,一家三代六口挤在原来家里堆放酱菜的三间杂屋里。

      再说个离奇的。李忠良的岳父王阿金祖辈在钱北种田,家里二间草屋。五二年,他的儿子王石头“抗美援朝”牺牲了;乡政府安排他去了龙溪粮管所,不到半年调整政府机构,吃了“商品粮”。家里刚安定,儿子王石头回来了;原来是负了伤,护士登记时把他的名字与牺牲的战友弄错了。王石头复员安排在湖兴公安局,现在已是城西分局局长。若还不服气,去公社“大墙门”看看,有没有一个干部是钱北的?

       这些都是薛天康说给林木森听的。

      薛天康的性格内向,书生气重,说话本来就挺咬文嚼字,今天更是七不搭八地;林木森真想不通,他当年是怎么和“泼辣婆”金娥好上的。天上人间扯了半个多小时,林木森总算是听明白了;薛天康是“奉”老丈人的指意,来向他开口要“透支款”的。

      薛天康虽然绕了一个大圈,但表示的“意见”很明确,钱北街是条“困龙”,在这里怎么干也混不出什么名堂。林木森要离开、也应该离开钱北街,这就先得和舅舅搞好关系;这样,舅妈会去找王宏铭,通过王宏铭把林木森调到公社去,再去县里、城里发展。

      过去林木森和薛天康的关系还算可以,一是“沾亲带故”,二,若不是因为农村户口,薛天康也算是“回乡知青”,对社会、经济、文化等种种的事情看法上,俩人有“共同语言”。因薛长寿的揭发,使得两人的相处很尴尬。如果是一小时前,林木森或许会给薛天康一个面子;刚遭到李金凤的“唾弃”,他对薛天康的劝说很反感。

      “透支款?为什么要交透支款?”

      “家里还有些‘春粮’扣在队里……”

      “不会吧,会计说了,舅舅家‘春茧分红’进了十七元钱。说是不要分我的口粮米,肯定是家里粮食吃不完了。”林木森冷冷一笑,说,“反正‘春粮’扣在生产队仓库里,年底再说吧!”

      薛天康被呛到了壁上,面色通红,没吭一声。他认为林木森的话是冲着他来的;薛天康很清楚,“春茧分红”时,岳母家本来顶多是扯个平,是金娥唆使她姆妈弄点现钱;结果让队里扣下了林木森的“春粮”,分了些钱。将心比心,如果是我心里也会不高兴;连我的口粮都不领,还把我当家人吗?还有,分到手这些钱,十有八九又到了金娥的手上,如果是我,心里也会不满的……

      林木森递支香烟给薛天康,故作平淡地说:

      “王宏铭会调我到公社去?我可不敢作这个梦。天康哥,如果舅妈和王宏铭有这个心,你不早到公社去了?”

      这点薛天康也想不通,正如林木森所说,“如果王宏铭有这个心,你不早到公社去了。”据他所知,当年阿爸心里其实根本看不起岳父家,只因自己性情太孱弱,阿爸要有个泼辣、顾家、漂亮的媳妇撑住门庭。这些,金娥都具备;只是太强悍了,当初金娥看不起龙溪镇上的孤儿寡母,或许王宏铭心里有芥蒂,因而岳母多次去龙溪,王宏铭只是嘴巴上应付一二。今天金娥又盯上林木森,恐怕今后会有麻烦。

      俩人默默地抽了一支烟,薛天康难堪地笑笑,走了。

      林木森看见草帽里的菱角,想起阿淦说的“兆丰水红菱”;好久没去城里看姨妈了,乘机休息二天。林木森感到与舅舅之间的“裂纹”开始明显化了,与其尴尬相对不如回避两天;特别是见到李金凤更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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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0 嫉妒生隙

 

          李金凤到三角滩挑草去了。

      三角滩是二队的“经济作物区”;六十八亩地,二口三五亩大的鱼塘。整块地被河港隔开,呈三角形,故名。每年的五月到九月,李阿三都在这里“值更”;看守西瓜、香瓜、百合等,一直到收完黄麻,种好红萝卜、大白菜等秋冬菜。鱼塘里只是些“野鱼”,收下黄麻要在塘里浸沤脱胶;黄麻有“毒”,鱼会麻醉致死。李阿三的任务防盗还是次要,乡下人人穷志不穷,再者各队都有的东西也不稀罕,被人摸掉几个瓜算不得多大的事。李阿三的工作关键要给庄稼“人气”;庄户人待庄稼就象“家人”,有空没事也要去田里地头上转转。拔拔草、松松土,再没事蹲在地头看着,和庄稼嘀咕两句。李阿三整天在三角滩上转,利用巡视割些草;嫩的丢些进鱼塘,野鱼也是生命,老的放在路上晒干,给羊过冬吃。平日里,徐贞女送饭来也顺便捎带些嫩草回去。

      李金凤先把路上的干草耙拢,装了满满一担;挑回家,浑身都湿透了。

      李金凤看见姐夫在向姆妈说些什么;俩人见到她,马上闭上了嘴。李金凤急于想洗澡;在回家的路上,她突发了这念头,好好地洗个澡,还把头发洗一下。象是为了什么事要作准备似的。乡下洗头发用淘米水,她浸淘米水时;姆妈和姐夫还在说,李金凤发现姆妈看她的眼神有些怪。

      白天在后庭院里洗澡,怕被人闯入;吃了亏还说不出苦。李金凤把院门的挂栓绳绑住,绑了一半,她犹豫了;林木森喜欢走院门,他要是回来,不就进不来了?

      一团红晕涌上,李金凤羞臊了;原来自己并不介意林木森的“侵犯”……刚才为什么抗拒他的亲吻呢?怪只怪他用这种粗鲁的举动;还有,不来人了……

      撩水浇在身上,阵阵凉爽淋漓。李金凤擦洗身体的手在胸前停止了;*房已一掌握不住,仍不够大。湖乡女子都想作“蚕花娘子”;李金凤很想得此殊荣,最重要的是要把沈梅英比下去。

      李金凤的“小姐妹”中数蔡红玉最年长,她十三岁就订了“娃娃亲”,“男人”是大丰大队的徐武林。这二年走得勤,蔡红玉的脸皮也厚了,大家都说是“偷冷饭”了。

      蔡红玉很嫉妒李金凤丰满的“莲蓬*”,说,“如果被男人摸,奶子会胀大。”

      李金凤怎么说,蔡红玉也不相信林木森没有摸过李金凤的*房;她认定林木森是个“风流哥哥”,加上还和沈梅英有过一段恋情,“世上有不偷腥的猫?”见李金凤急得都快哭了,蔡红玉叹息道:

      “这是怎么回事?金凤,浜里都说沈梅英已不是姑娘了,你们同住在一间屋里,林木森碰都不碰你,难道他不喜欢你?”

      李金凤又不愿意了,挺羞涩地说:

      “他总盯着……看,弄得我好心慌;我一看他,他就转开脸。我……我有时就装作不知道,让他看。”

      蔡红玉笑了,悄声说:

      “傻!怕什么?早晚是他的。你多好,男人就在身边……被人摸,酸酸麻麻地;挺舒服……我被几个人摸过,先是大丰那个;后来和些男人开玩笑,他们占我的便宜,我装作不知道。我奶子大,但不鼓。我想让奶子大,好到大丰去作‘蚕花娘子’!”

      我也要作“蚕花娘子”;我让他摸,早晚是他的…… 李金凤的脸发烫,忙用湿毛巾蒙住了脸。她不敢肯定,去年林木森“搜丝袜”那次算不算?当他将手转过放在*房上,*房好胀,有一种酸麻酸麻的感觉,还绵酥酥地很舒服……闻到了鬼“茉莉花香水”;莫名其妙发了脾气。今天,鬼摸了头?李金凤感到有些惆怅,心里已认定了他是自己的男人;可一有事情发生,自己的抗拒怎么会这样地急烈?既然这么反感,为什么一听到他有什么出格事又会生气?是那块绣着梅花的丝帕,丝帕是沈梅英绣的;压在床褥下面,他是忘了还是藏在哪里的,反正他没丢掉!今天,他肯定生气了。活该!要不……

      李金凤暗暗下了决心,只要男人喜欢,都给他。乡里姑娘不懂什么爱情,其实下了这个决心,李金凤已“爱”上了林木森。爱情,无所谓来得晚或早,只要来了,永远都是来得刚刚好。

      李金凤洗好澡;挑了一件粉红色圆领衫换上。这是林木森“买”的。

      前几天阿土娘子托人买了块“尾子布”;衣料好,细棉布的,颜色又好,粉红色上有淡淡的黄花。还说是“出口转内销”的。

      朱丽洁左量右量,想了想,说:

      “阿土婶,作件长袖,剩布就废了。作件短袖,还可拼件小一点的圆领衫。”

      正好李金凤在旁边;朱丽洁笑着说:“圆领衫给金凤挺合式。”

       阿土娘子二话没说同意了;李金凤回家向姆妈说,姆妈说:

      “好呀!等收黄麻‘分红’时给她的钱。”

      李金凤不好意思去说,这样好的事情,哼一声就被人“夺”去了,她也没抱希望。

      昨天,阿土娘子把衣服送来了。李金凤又惊又喜,扭扭捏捏地说到钱;阿土娘子说:

     “兴荣同木森一说,木森就把钱给了我。还说没用布票,硬是多给我三角钱。”

      李金凤是高高兴兴地,作梦也没想到,就是因为这件圆领衫勾起了金娥的满腹牢骚。

      当时金娥也在场,朱丽洁开口说给金凤挺合式,金娥有话也不好说了。等了二天,见没动静,就揣上钱,上王阿土家去了。俩姐妹的身材差不多,金娥胖些,朱丽洁说了,金凤正在长身子,尽量作宽些。钱是我出的,衣裳自然归自己,顶多紧身些。

      阿土娘子说:“圆领衫昨天就给金凤送去了。”

      一听是林木森付了钱,金娥气得在肚子里骂了一路。回家仍不解气,跑到三角滩又是报不平又是诉苦,扰得李阿三恨不得马上回去训斥这个“目无长幼的东西”。好在薛天康得知金娥的去向,赶到了三角滩;他埋怨金娥的一句话,使他们都哑了口。薛天康说:

      “大队的‘知青’有几个不‘透支’的?有几个象木森天天出工的,他花过队里一分钱吗?他花父母的钱,你凭什么眼红?”

      李阿三想想,倒真是有话也说不出口,林木森是来“投亲靠友”的,还不是你家的“上门女婿”,他有没有“私房钱”你凭什么管?但李阿三还是咽不下这口气,这戆头太狂!去年在“铁路工地”回来,一个“铜子”也不留,屁股一拍走了;晃荡了半年,进门一分钱不给,难道就有理了?李阿三坚信,作领导的“亲家”不会这样不明事理。知道钱北没通电,话没一句就解决了,五十公斤铜线要多少钱呀!准是这戆头有异心,把钱昧了。

      埋头抽了二锅烟,李阿三对薛天康说:

      “你去对戆头说,在一口锅里吃饭就得管家里的事;自留地里没进项,光出工有屁用。年轻轻地就作‘甩手掌柜’,那就拿钱出来!”

      薛天康好为难,找到岳母一说;徐贞女也为难,只怪金娥心太狠,无事挑起三丈浪。好生生的一个家,怕又要惹出些麻煩来。薛天康硬着头皮找了林木森,果然碰了钉子。薛天康正向岳母“汇报”,李金凤挑着羊草回来了;他想起一件大事,吞吞吐吐说了下午差点撞破了林木森同李金凤在里屋里“玩笑”。

      徐贞女的愁眉展开了,说:

      “但愿他们能成。如果木森安安生生在家,比什么都强!”

      晚饭摆上桌;李金凤却低着头发呆。徐贞女奇怪地望着女儿,问:

      “你不早喊饿了吗?饭上了桌了还不吃!”

      “他呢?一出门就不记得回。”

      “木森进城了……怎么没告诉你?还给你留了菱角哩!”

      李金凤愣了一下,没吭声;她突然感到心里空荡荡地,五臟六腑一下全被掏空了一样。冷丁里,她又燃起了一丝怨恨来,你也太傲气了!

      草帽里的菱角李金凤一个也没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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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1 今年“招工”

 

          大凡江南有水的地方,因了水的氤氲和水的灵动,城市都会带有些许的阴柔和细腻,也正是城市的这种波动的阴柔和细腻,隐隐地融入并成就了这些城市的女人性格。而唯独湖兴,由于太湖的浩淼,因此,这座城市的性格似乎在温柔的同时又多了几分豪爽和睿智。

      林木森兴冲冲地拎着一网兜“兆丰水红菱”来到姨妈家;湖兴城南门外翠山街157号。这是座“大墙门”,面街石门,黛瓦粉墙,高大云头风火墙;五开间,五进的两层楼。这里原是姨妈家的私宅;后以“出粗”,作为她生活的来源。

      在湖兴,提到谁家住在南门外翠山街;说的,听的都会流露出敬慕的神色。清中期,湖兴涌现了一批富贾新贵;据说单是南浔古镇上的富商就号称“四象八牛七十二金狗”,家产在千万两以上户称“象”,百万两以上户称“牛”,三十万两以上户称“金狗”。当时满清政府每年财政收入为七千万两左右,而南浔富商远远超出此数。受到封建等级制度的影响,没有功名的人不能按品官的制式造房。他们便到城郊购地造房,南门外地势平坦,临近苕溪,有连通杭州的官道,商贾纷至,使这里成了湖兴城名噪一时的“富商巨贾住宅区”。

      解放时,这里的“房主”十有六七逃到了台湾、香港与海外。于是,搬进了大批当家作主的领导阶层;这里成了地、县领导的集中居住地,成了湖兴的“政治中心”。而后,社会秩序安定,经过“公私合营”和“三大改造”,政府修膳了城东的“荷花池”住宅区,翠山街搬出了些领导,搬进了一批文化界人士;这里又成了湖兴的“文化中心”。“文革”开始,这里又成了湖兴城的“黑帮窝”。在“清理阶级队伍”中,“造反派”清退、压缩、调剂了一批“走资派”、“黑帮”和“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的住房;搬进了大批“工人阶级”,才使这条被“封、资、修”“盘踞十七年”的街道“再次获得解放”!

      陈家的祖上是翠山街的创建人之一。清末年间,这里五分之一地产都是陈家的。沈少宝多次向林木森诉说:

      “老一辈七搭八搭地,后来败落了;志豪他爸爸去香港时,家里只剩下三座‘大墙门’。五六年,说是‘赎买’,付定息。用租金对私房改造 ,就‘公私合营’了。六六年,一句话,全收为‘国有’了。连利息也没了,每月给四十二元活命钱;连我住的这二楼二底四间屋反过来要交房租。再过几个月,更不得了,赶走了三户‘资产阶级’,搬进八户‘工人阶段’;闹也闹死人,还挤掉了我半间厨房。”

       沈少宝最心疼、感到最冤枉的还是86号“花园洋房”。每次提到“花园洋房” ,沈少宝的眼中会流露出对往事的追忆;昏黄的眼珠会闪现不肯屈服又无奈何的泪花,她总是用悠长的语调说:

      “‘花园洋房’是志豪他爷爷为娶我进门改建的;请的是上海师傅,盥洗室的墙壁全是大理石的……我姆妈倒还开洋荤看了一圈,我连大门都没踏进一步。天杀的东洋鬼子来了……唉!木森,要是过去,一座‘墙门’不敢说,姨妈至少送一处后厢楼小院给你。”

      林木森听母亲说过,大姨妈的“两只手攥得很紧”。当年,父亲到武昌去工作,小西街的家被日本人炸了;母亲从“朱府”搬出来,领着大哥、二哥投靠到大姨妈家。大姨妈家有三座“大墙门”,只给母亲住在后进的杂屋里;父亲安定后,来接母亲时,大姨妈竟然还要房租。每次听到姨妈如此慷慨,林木森总是装作一本正经地说:

      “姨妈真小气,要送就把86号送给我!”

      “哎哟!小东西的心蛮大。”

      沈少宝开始一口回绝;说多了,她也想开了。一咬牙,说:

      “行,肥水不流外人田;只要你有本领,姨妈送给你!”

      姨妈沈少宝正在厨房里切南浔五香大头菜;这是湖兴的特产,大头菜色泽淡黄,贮久褐黄,菜片齐整,展视如扇,嫩脆味鲜。沈少宝很讲究佐餐配菜。她解散大头菜缠绕的菜叶,理齐,切成末状;再切些肉丝、茭白丝、毛豆肉,配上二只红辣椒,三五颗香葱,三二片姜;都切得细细地。油一炒,喷点黄酒、淋点酱油,色、香、味俱佳。大头菜块部更是仔细,用手掰开扇子形的大头菜,切成几乎薄如纸的长丝;掺上姜丝、白糖,用小麻油一拌,香甜、脆嫩、爽口。

      听见在人叫“姨妈”,沈少宝抬头一看,手中的菜刀“咣啷”一声,掉在地上。一个又黑又瘦的人,长发蓬乱,拎着一只网兜冲着她笑。

      “你、你是木森!”沈少宝双手一拍,叫了起来,“要死了呀!怎么变成这个样子?还不到一个月,你是去山里烧炭还是去窑里挖煤了?哎呀!这、这、这还让人活不活?天,木森,怎么变得这样惨兮兮地?真是要命……”

      表哥陈英豪闻声进来;见母亲一面抹泪一边唠叨不休,林木森则一声不吭地朝竹篮里放水红菱。他打声招呼,忙拦住母亲,说:

      “好了。姆妈,你这么大呼小叫地,别人还以为来强盗了!哟,木森,这可是‘兆丰水红菱’。”

      竹篮里菱角个大饱满,色鲜艳润红;脆嫩多汁,味甜。

      “可不是。”沈少宝平静下来了;忙洗了一些让他们拿进屋去尝新,说:

      “木森,我来弄。你们进去歇着。明天我给你们烧只时鲜菜,菱肉茭白。”

      看看林木森,陈英豪的心情舒畅多了。陈英豪在“省五建” 工作。“省五建” 的总部在湖兴城里。他因家庭出身“资产阶级”,需要在“艰苦地方改造世界观;用汗水洗涤思想上的资产阶级家庭的残余影响”。一直在德兴县山里工地上锻炼。开辟新工区,野外作业;难免风餐露宿,日晒雨淋。与表弟一比,感到幸运多了;至少一个月加上津贴有四十元钱。林木森劳累得象个“乞丐”,每个月的烟钱还得靠父母寄。

      表兄弟俩平日里也很难相聚;陈英豪又去买了二个“熟菜”,两斤黄酒,与林木森喝上了。闲谈之间,沈少宝母子俩发现林木森深沉多了,眼睛里流露着一丝忧郁。

      “木森,都说今年要‘招工’,龙溪公社有动静了吗?”见林木森滿脸茫然;沈少宝又说,“真的,木森,隔壁阿冬妈妈的儿子回来说,于林公社的‘知青’今年都参加了‘双抢’,个个弄得鬼一样;说是要表现好,生产队、大队才会推荐。龙溪公社怎么会没动静?党中央二月份就下了文件,规定‘下乡’二年以上可‘招工’!”

      “木森是六九年三月来的。快二年半了,符合‘招工’的条件了!”

     “就是。我同阿冬妈妈说,这回我湖南的妹妹可以睡安稳觉了;木森是大队干部,表现好,大队推荐笃定。木森,城里的‘知青’都回来了,到处忙着托门子,寻靠山;家里人个个忙得脚后跟踏到后脑勺。”

      林木森不好说,自己“下台”快一年了。原来徐武他们今年“双抢”这样玩命,连“四花旦”都写决心书,原来是指望着“招工”。林木森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是不是舅舅得到了什么消息,故意让薛天康来试探我的?他有些后悔了,花些钱的事小,如能“招工”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又一想,不象;如果真有这等好事,他们早就天天挂在嘴边上了。林木森见姨妈满脸是笑,仿佛他明天就会到某某单位去报到一样;他不想扫姨妈的兴,搪塞道:

      “我们又没靠山,上哪去托门子? 听天由命吧!”

       陈英豪在心里把所有的亲戚、朋友拨拉了一遍;说:

      “姆妈,要不找甘雪她阿爸试试?”

      林木森听姨妈说过,甘雪是她家原来的“房客”甘平的女儿;她和陈英豪算得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只是世事难料,甘平在农业局工作,刚作副局长就遇上“文革”;有福人不需起得早,正副局长五个,就他没有“走资罪行”,六七年成立革委会,他第一个“进班子”。据说,现在已是“农办”主任。

       沈少宝沉吟片刻,一咬牙,说:

       “行。求人都是钻墙打洞;人家没缝都钻,我们怎么也是熟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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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2 麻將惹禍

 

          吃饭时,沈少宝母子讨论林木森的“工作问题”。说来说去,虽不“靠谱”,沈少宝还是决定林木森在城里住下。

      “木森,不管阿雪的阿爸帮不帮忙,你在城里住上几天。‘双抢’把人都弄成了鬼,好好歇两天。还有,你们想,‘知青’都在城里寻靠山,你回去;人家一看就知道你没有‘花头’,谁都会看你不起!”

      林木森头痛了,住下,天天被姨妈念叼,憋屈的心更难受。此刻,若薛长寿在眼前,林木森会不计后果地先打他一顿。林木森支吾道:

      “算了。姨妈,现在什么事都要‘开后门’,大家眼巴巴盯着,下次吧!” 

      “木森,作事先要作人;作人首先不能坍面子。这是志豪他爷爷的人生经验之谈。寻靠山寻靠山,靠山再好,寻得的靠山只能是靠一靠。拿现在时髦话说,叫作‘拉大旗作虎皮’。当年,东洋人要打进湖兴城,开来多少兵,滿城都是流言蜚语;大户人家都怕‘难民’抢,人人心惶惶地。志豪他爷爷却不慌不忙,五十多岁脱了长衫穿起‘中山装’来,弄了块国民党的徽章挂上;三天两头就去县党部里转转,有时半天不去还会有人上门来请。志豪他爷爷说是参加了‘抗日同盟’什么的,还和县党部书记长拜了帖。有二天,还领了二个挎‘盒子枪’的便衣回来,整条翠山街不得不对陈家刮目相看。有一晚,‘难民’还真的抢劫了,东西拿得不多,场面弄得蛮吓人;前后抢了三五家,就是绕开了陈家。后来才知道这伙‘难民’是太湖的土匪扮的,还是县里去串通好;说是‘难民’内混了东洋人的奸细,闹一下好把‘难民’勘别一下,清出城去。我们都把志豪他爷爷佩服得不行……”

      陈英豪说:“爷爷真厉害!应该是‘抗日英雄’……”

      沈少宝淡淡一笑,说:

     “事情比这更离奇。原来,志豪他爷爷根本没和县党部书记长拜帖! 真是一脚跨龙溪——说大话 。他老人家说,我去认识他有什么用?东洋人把上海都打了,现在集合部队打南京,进湖兴还不是一句话。县党部书记长和大王岛的沈英杰是‘兄弟’,他都在准备往太湖里跑,借借他的名字吓唬‘湖匪’还蛮有用。’原来他老人家每次去县党部是去找庶务科的陈老叔,抽支烟,喝杯茶;有时是大门进、后门出,走个过道。陈老叔是个好人,还向县党部保卫队借了两个空枪套,让‘朱府’的护院挎上到家里来转了二次。怎么样?老人家厉害吧!我当时还问他,您这样不怕穿帮?他老人家说,大王岛上的沈英杰与你娘家可是‘一笔难写出两个沈字。’又都住在钱北镇上,七拐八弯肯定会是亲戚。现在谁不‘掮牌头’,谁又去查我到底和沈英杰是什么来路?最要命的是27号的罗家;罗家老爷见了我家的阵式,眼红了。他真的参加了‘抗日同盟’,也去巴结县党部书记长;结果二千大洋丢进了龙溪河,连县党部书记长的面都没见上……”

       三个人,说的、听的都笑了起来。这时,沈少宝的“麻将搭子”到了;大家才知道,这餐饭吃的时期太久了。

      “文革”期间,搓麻将可是大忌。来人剥了两只水红菱,嘴里还在夸“新鲜菱角脆、鲜、甜”,见沈少宝捡了碗筷,忙不赢地在饭桌上铺上报纸,垫上厚棉毯,取过块塑料布一蒙,四边用大铁夹连同桌挡板夹紧。四个人摇着长柄羽毛扇,边关门闭窗,把电灯吊在饭桌顶上。沈少宝从床底一只鞋盒里取出麻将,顿时连扇子也放下了,有滋有味地搓起来。正值“秋老虎”猖獗时期;若不是楼梯间外有个小天井,林木森真担心他们会中暑。

      表兄弟俩在楼上满无边际地扯了一阵,酒劲上来,迷迷糊糊地睡了。突然被楼下的喧闹声惊醒了;慌忙到楼梯前一看,六、七个头戴安全藤帽,臂套红袖筒,手拿红、白二色“水火棍” 的人正在厉声训斥四个战战兢兢、汗流浃背的老人。

      “是、是‘城市民兵’;闯祸了!闯祸了……”

       陈英豪的牙齿都“咔咔”作响,说着他双脚软了,抓住楼梯扶手,迈不动了。林木森只得绕过他,下楼去。

      林木森忙掏出“新安江”香烟,递送上去;被一个高个子拒绝了。他严厉地说:

      “别来这套;我们在执行公务!”

      “队长,执行公务就不能抽烟吗?烟归烟,该怎样执行就怎样执行!”

      林木森见他手中没有拎“水火棍”,估计他是领头人;看看有些眼熟,笑着硬把烟塞到他手上。有气不拒笑面人,高个子接下烟,其他的人就跟着接了烟。点燃烟,林木森笑着说:

      “队长,四个老人,天热睡不着,玩玩牌娱乐一下。不必这样严肃吧?坐,都请坐!大热天,喝口凉茶。”

      高个子坐下,说:“打打扑克也就算了;问题是他们搓麻将。”

      “队长贵姓?”林木森又散了一圈烟。

      一个胖子挺敬畏地介绍:“这是我们‘城南支队’的徐支队长!”

      “徐支队长,久仰久仰!开句玩笑话,徐支队长千万别当真。依我看,打扑克比搓麻将的问题更严重。麻将可是中国人发明的;属于‘四旧’,现在不作行搓麻将了。以前有句话,不会搓麻将只算得半个湖兴人。徐支队长,我还听过一个‘白话’。说是有一个小孩启蒙晚,快二岁了都不会说话,家用人好着急。一天,小孩的外婆与人搓麻将,哄他说,‘等会外婆赢了钱,给你买麦芽糖吃。’可外婆手气不旺,小孩急了,就在一边看;一副牌刚打几张,突然小孩叫了一声,‘碰’。原来对门打了只九万,外婆手头一对九万想留着作‘将’,外孙这一叫只好碰;转手又摸只七万配‘将’,谁知外孙又叫‘碰’。硬着头皮碰了。巧了,接下去连着摸万牌,还都是对对碰,三五张一打,一副‘万一色的碰碰胡’牌‘叫听’,还摸上‘搭子’可来个‘杠上花’。外婆问,‘怎么样?’小孩说,‘开花!’外婆眼一闭,把骰子一拋,开中了,这才想到外孙会说话了。桌上的人都说,这孩子一开口就叫了副‘万一色杠上花’,前途不可估量!还果然如此。而扑克牌是外国传进来的,湖兴的老人说是洋鬼子的玩意,学不会,又不肯学,还说打扑克是崇洋媚外……”

      “你这是什么话?”胖子一听,把脸一垮,高声发难,说,“难道说我们徐支队长是崇洋媚外?”

      “误会了不是?我的意思很明白,你们也认可;四个老人的娱乐是可以的,只是娱乐的方式不对。方式不对也只是用的娱乐工具不对,是不是这样?”

      “是。”胖子很认真地说。

      “工具是人支配的;如果人没有错,所使用的工具也就是件可以追究也可以不追究的物件了。对不对?”

      “对……不对!”

      胖子一时绕不过来,滿脸尴尬;惹得队友们都笑了。徐支队长对林木森感兴趣了,问:

      “你是哪个单位的?”

       沈少宝见有转机,高兴了;抢先答道:

      “他是我的外甥。他和你们是‘同行’;是钱北的‘治保会’主任。”

      徐支队长上来和林木森握手,说:

      “我兄弟也在钱北;徐武,认识吗?”

      “认识。你是徐文大哥吧!我叫林木森。”

      “听我兄弟常提起你,说你们是好朋友!”徐文狡黠地一笑,说,“既然是‘同行’;林主任,你看这事怎样处理?”

      “徐大哥,按理应该处罚。可你看,他们四人加起来有二百几十岁;万一有个病痛,也是件麻烦事,还是批评教育。怎么样?”

      徐文转脸问他的队员们:“你们看呢?”

       胖子忙说:“林主任的话有道理。徐支队长,我们事情多,也忙不过来。”

       徐文说:“行。批评教育工作就由木森兄弟代劳了!”

       林木森忙递烟,可烟不够;他转脸看见菱角,说:

       “大热天,你们也辛苦;几只水红菱,尝尝鲜。”

       徐文也不客气,让胖子接了;领着队员们走了。

       四个老人加上陈英豪如释重负。三位“麻友”也无心恋战,恭维了林木森一番,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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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3 《贈送文書》

 

     沈少宝送“麻将搭子”出门,先进厨房;打开煤球炉,在锅里加勺水烧上。取出二条年糕切成斜薄片,一把菠菜用手掰开蔸再掐成二三节。水一滚,放入年糕,锅铲抄底一推,下菠菜。放盐、挑点猪油,分盛二碗,端了进去。

      “吃宵夜,吃宵夜。不错!木森今天给姨妈长脸了;三绕二绕把他们给打发了。”

     “哪里,姨妈,今天是凑巧!遇上了徐武的哥哥,我又正好听徐武说他哥哥小时候的趣事;只是稍作了些发挥,让他开心而已。”

      陈英豪恍然大悟,说:

     “我是想你怎么敢和他们讲搓麻将;原来那小孩就是徐文呀!木森,我算是服贴你了!”

      “瞧瞧木森,英豪,这才是作大事的料!凭他的能耐和口才;我把话搁在这里,不出三年,木森会到公社,不,到城里作领导!”

      林木森心里不由“咯登”一下,有种说不出的酸楚涌起;他怕姨妈担心,忙竭制情绪,掩饰道:

     “谢谢姨妈吉言!我一定努力。姨妈,没准哪天我会住进‘86号’,到时你不会心痛吧?”

     “决不心痛!如果是木森住进‘86号’,也算是替陈家争回了一口气!”

      陈英豪对母亲和表弟的对话,认定是“天方夜谭”,并不以为然。虽说木森替姆妈“解围”,也只是遇上了熟人;充其量也不过巧舌如簧,还想住进“86号”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每逢窘困之际,这位“落泊公子”不免滋生出一股纨绔气慨;他凑趣地说:

      “姆妈,表弟的聪明才智,我不及万分之一。这样,姆妈也不要作‘口头革命派’,干脆写个‘赠送文书’,把‘86号’送给木森;也好让表弟有一个奋斗的目标。”

      “好啊!”沈少宝正在兴头上,也想发泄一下憋在心里多年的冤屈;真的寻出一张金粉隐花桑皮纸,写了一份《赠送文书》,还郑重其事地盖上多年未用的“陈氏戳记”,自己按了指纹印。又让儿子也签字、盖印作了个旁证。

      林木森只当是个玩笑,双手接过《赠送文书》,当场叩谢。

      当时屋里的三个人都认定,如果这份《赠送文书》能生效,恐怕真的是“天目山平,太湖水干。”(谁料到十年后,这场玩笑引发了一场官司;使得表兄弟俩反目成仇。)嘻哈一番,各自睡觉。

      林木森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安生。他一直在想徐文那狡黠地一笑,显然他是已从徐武哪里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虽然没有当场揭穿,回去同徐武作“笑话”一讲,倒也真是件玩笑。万一事情传开,没准有些人不当作笑话,还会引来些麻烦。

      第二天,徐武就寻上门来。人如果懂得装傻,不但能少惹些麻烦,有时还会带来一些意外的收获。一番寒喧,林木森先发制人,责怪徐武不够朋友,连“招工”这种天大的事都不透风。并表明心迹,说:

      “我是‘投亲靠友’的;若真要‘招工’的话,肯定会想办法回湖南去。我爸工厂有七千职工,大厂‘招工’怎么也比湖兴容易吧?”

      徐武的脸顿时胀得通红,忙解释说:

      “向毛主席保证!木森,我真的以为你是知道的。要不你怎么赶回来参加‘双抢’?难道德江没有与你说吗?”

      “你不提他,我还忘了;德江还天天一起出工,这事屁都没放一个。”

      “德江是有顾虑,怕你……”徐武忙刹车,掩饰地说,“今年春上,中央有文件,‘下乡’二年可以‘招工’; 木森,不知湖南的‘政策’怎样?据说,湖兴今年的招工指标是百分之二十。钱北大队连街上‘回乡’的、加上‘投亲靠友’的,‘知青’一共十八人,会有三点六个‘指标’;说是‘指标尾数’由公社作调剂,四舍五人应算四个‘指标’。大队里肯定会作些平衡;‘插队知青’和‘回乡知青’是八比七,差不多的指标额。木森,你回湖南对我们有利也有弊;利在不占招工指标,弊在怕公社扣大队的指标额,就变成三点四了。‘回乡知青’的‘指标’肯定是田树勋的,现在的关键是杨慧丽的比例大不大。向毛主席保证!木森,‘女知青’中,慧丽这两年在钱北应是最好的!还有一个问题,说是要‘对口招工’;木森,我阿爸说是在五金机械厂,实际是个街道厂,我哥是航运公司貨运队,我可不想回城来‘掮大包’。慧丽更惨,父母都在‘环卫处’;要是‘对口招工’,总不能去作个女时传祥吧?这两天,我们跑了六七个单位,看我哥的面子,他们嘴上都说得好,可一点行动也没有。昨天我哥打听到湖兴要建一个大丝绸厂,说是要招一二千人;木森,别回湖南了,一起去看看?”

      徐武兴致勃勃地侃侃而谈,虽然大有一厢情愿的成分,仍象一瓢瓢冰水,从头到脚,把林木森浇了个透心凉。原来在钱北“知青”的心目中,自己只是一个“指标额”;金德江有意避而不谈,一再约我去青山蚕种场,是怕我受刺激!林木森忍不住也泼了瓢“冰水”过去:

      “徐武,丝绸厂再大,招上二千人;厂里百分之八九十是女工,男职工算百分之二十,也就四百人;就算有百分之四十是技术工种,一百六十个保全工至少要有百分之七十是老工人吧?能招五六十个新工就不错了!当然,还有一百三四十个搬运、勤杂工指标。”

      徐武一下懵了;半晌才说:

      “向毛主席保证!我真的没想这么多。他姆妈的!湖兴怎么不办个大型的机械厂?”

       沈少宝见来客是徐支队长的兄弟,泡上“熏豆茶”,使忙张罗中饭。刚准备淘米,杨慧丽来了。打一个招呼,茶也不喝,一个劲催着徐武快走。

      “徐武,你哥让你马上去他哪里。快点,说是有紧急消息!”

      徐武顿时笑得合不拢嘴,说:

      “木森,肯定是丝绸厂答应了;这次我哥可动了‘硬关系’。在城里多玩两天;木森,明天我请你吃‘千张包子’。”

       徐武走后,林木森连着抽了二支烟,里里外外地一琢磨,他反而想开了。

       “知青”是一种非工、非农、非军、非学的特殊阶层;共同的命运会使他們产生共同的相怜,激起共同的动荡、不安份。困苦中,他们似乎更团结,因为相同的命运促使着他们要相互扶持;过去水火不容的“派别之争”只是一种儿戏!团结起来,“杀”出一条路! 面临着“独术桥”,他们的内心里忘却了情义,谁都明白,能踏上去的同时也就意味着更多的人落在身后。令林木森宽慰的是,既然国家开始了“招工”,就有了“进城”的希望。老天饿不死瞎家雀;大不了回湖南去。只是对照“招工条件”,首要一条是“不准谈恋爱”。

       还真感谢李金凤的“唾弃”!

他姆妈的!同德江去青山蚕种场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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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4 空穴來風

 

          谁能料到,盛传城乡的“招工”竟然是场子虚乌有的闹剧。

      在“文革”的红色激潮里,人人都把“一颗红心献给党”;每当北京传来“最高指示”,喇叭一响,不需通知,人们深更半夜都会爬起床到广场集合欢呼庆祝,全城锣鼓喧天,跳着“忠字舞”的游行队伍遍布大街小巷。不等天亮,响应的大标语会贴满全城。

       而同时,“地下消息”也非常盛行。说是“鸡血能强身健体”;一夜之间,农村公鸡绝迹。林木森的母亲也打过“鸡血针”,还是他抱着只大雄鸡去替母亲排的队。

       大雄鸡有四斤多重,是他二哥高中的一个同学家的“闹钟”。同学原想 “跳出农门”,他多读了二年书,赶上了“文革”,农村青年家里有一摊事,没有参加“文化大革命”,还是回家作了社员。俩个同学在街上碰见,很是高兴;同学听二哥要买公鸡,马上把二哥邀去他家。市井说是“毛鸡肉价”,公鸡一下卖到了三元一斤,比肉价翻了三四倍。在同学的坚持下,二哥二元一斤买的,来回走了六十里路;捧回了大雄鸡,全家很高兴。

      大雄鸡高高的鸡冠通红,高翘的尾巴毛黑里透出黛绿,高高的鸡爪又粗又黄。母亲有些犹豫,怕“造反派”借机抓父亲“辫子”。父亲说:

      “我的‘历史问题’与你无关;只是,这只鸡太张扬了些。”

      林木森没作声,拣长的尾毛拔了七八根;二哥把碳素墨水涂在鸡冠上,又在鸡爪上抹些煤屑,用网兜紧紧兜上,再把脖子上的毛弄湿。横行庭院的“司晨官”变成了“秃尾巴落水鸡”。

      工厂职工医院大门口,贴着“鸡血治百病”的《辟谣通告》;门诊注射室前排着长长的队伍,聚集了众多的公鸡,有趾高气扬的、有萎缩一团的、还有刚刚会啼的“小毛鸡”。排队的人相互不作声,大家好象都不认识。母亲的担忧有道理,父亲的防范很有效;不时有“造反派”来巡视,并把一些捧着张扬公鸡的“黑五类”进行思想教育。他们回来时,面部毫无表情,只是手中的公鸡变小了。这样的事似乎挺理直气壮;“造反派”更需要旺盛的精力投入革命事业中去。

      林木森回家后,给抽了血的公鸡喂了半斤米;拿着公鸡的长长的尾巴毛四处炫耀。果然有“造反派”上门来,说了一番革命理论;以 二元五角一斤,兴高采烈地把公鸡抱了去。

      下班后,父母埋怨他,说:“作人要诚实!”

      林木森说:“要看对什么人!”

       二哥笑着说:“早知你这样精,我应多买二只回来。”

       湖兴“招工”的信息来源,谁也说不清。或许是四面八方汇集的“马路消息”, 唯一可佐证的是中央确实在二月的文件中规定“下乡两年以上‘知青’可作为招工对象。”

       1968年底1969年初是“上山下乡”运动最为波澜壮阔的时期,本来还有个“四个面向”(面向农村,面向基层,面向工矿,面向边疆),北京一道指示,66、67、68届的高、初中毕业生“一窝端”,共计达二百万人,全部下农村;全国的每座城市、每所学校、每条街道、每个家庭都身不由己地被卷入了这股“上山下乡”的大潮。

       由此,几乎所有“城里人”都在关心、注视着政策动向;今年情况似乎很微妙。一、中央有“‘知青’可作为招工对象”的新精神;二、“知青”已在70年全面“断奶”,不足三个月,就吃光了“积蓄”,生活陷入困境;三、各级革委会今年都强调要注重“知青”扎实参加农业生产。“众星望月”之际,有些大队干部在执行上级指示,要求“知青”参加“双抢”的动员会上,直言不讳地说:“我是为了你们好,你们来‘上山下乡’,连‘双抢’都不参加,如果遇上‘招工、提干’,我怎么写推荐意见?”

      于是各种渠道集拢的信息,经过了层层的过滤、思索;虽然城乡之间的再三探赜索隐,仍是莫衷一是,却在一些人心底里点亮了一盞灯。于是,再经过相互的交流,又有些人添加了一些理想化设想,一套完美的“招工方案”在城乡半秘密地运行起来。

      一人传虚,众人传实。“双抢”后,“知青”大批回城,“招工方案”堂而皇之地浮出了水面;尽管各个单位领导都如坠五里云雾,却为自己的亲友感到幸慰,便宽慰道,“如果真有‘招工指标’,一定考虑!”

       消息越传越盛,许多原来不知道的家长叫回了蒙在鼓里的子女。暗地里“托门子”演变成公开地找单位。有“靠山”的相互打招呼,没有“靠山”的便聚集一起,商量对策。这是求菩萨告城隍神的事,一番商量后,没有“靠山”的“知青”们不争也不吵。三五成群,十人结伙地在城里游荡;聚上几十人往骆驼桥、小西街、府皇庙等城里热闹的地方临街一坐,无声胜有声;给“当权派”造成一个无形的压力。“知青”家家有,公安局、“城市民兵” 都无从着手,措手无策。听了汇报,市、县革委会更是莫名其妙,忙让市、县“知青办”出面辟谣。谁知一夜之间,谣言纷纭;说是“招工名额”被些“有权势的据为已有。”众议成林,市、县“知青办”招架不住。地、市、县委与各级革委紧急榷商,决定分而治之;一方面让各公社、大队派人进城,劝说“知青”返乡;一方面让各部门、单位领导带头,立即动员自己或亲友的“知青”子女返乡。

       徐武垂头丧气来找林木森时,林木森已作好回钱北的准备。

       徐武走后,姨妈见林木森情绪不对,饭也顾不上烧,就去找了甘平。甘平正在开“农办”的动员会,抽出身作了一番解释。姨妈把这个不知是好还是坏的消息带回来,林木森只是淡淡地一笑。“招工”的流产,对林木森算不上什么安慰;他很是茫然,不知怎样走出这个低谷困境?

      “向毛主席保证!这里一定有个阴谋。”徐武忿忿地说,“湖兴真的要建一个大丝绸厂,规模全省第一,号称‘东方丝绸之花’。木森,用脚趾头去想,也知道要‘招工’。向毛主席保证!肯定是省里插手,拿走了大批名额,县里摆不平;加上所有的‘知青’全‘返城’,阿猫阿狗都想挤这班船,县里怕闹事,只好暂停下来。”

      林木森听他说“阿猫阿狗都想挤这班船”,心里有些不舒服;笑了笑,说:

      “这不是阴谋是‘阳谋’;连厂房都没建,怎么会‘招工’?徐武,今天回钱北吗?”

      徐武吞吞吐吐推说还有些事;又要林木森卖个面子给他哥哥。林木森弄清卖个面子是徐文想多两个“劝归返乡”的成绩;而徐武留下来是想请来劝归的大队干部吃餐“便饭”,再领他们到各“知青”家走走。

      徐武解释说:“他们对城里路不熟,我只是给他们带个路。”

      林木森想,田树勋的父亲田阿兴在县供销社工作,是库房的副主任,田树勋从九岁就生活在城里,是“湖兴二中”毕业的。李忠良的大舅哥王石头是城西公安分局副局长,钱北有他俩在,湖兴城还有找不到的地方?又一想,准是杨慧丽出的点子;她就热衷于这种“感情投资”。干脆卖个顺水人情。说:

      “我城里是我姨妈家;我也不想请他们吃饭。如果问起我,就说是你哥动员我回钱北了。”

       徐武很是高兴,再三“向毛主席保证!”只要听到“招工”的消息,第一个告诉林木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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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5 心灰意冷

 

     罱泥是江南农村的常规农活。

      “水、肥、土、种、密、保、工、管”是毛主席制定的农业生产的“八字宪法”。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肥从何来?河泥是大宗。利用河岸斜坡,在下面用泥围三面筑道“堤”,这块坑地叫“泥塘”。将罱的河泥拷进泥塘,沥干水,便可挑进水田旱地或桑林里。河泥要增加肥力需加工;春上掺上“青苗”,以刚结荚的蚕豆秆为主;夏天掺“湖草”,派青年人在太湖浅滩用竹杆去绞;铡成三寸左右的小节,混进泥里,沤上十天半个月。河泥变得黑黝黝地,散放出臭气,肥效不亚于猪羊粪。

      罱泥是重体力活,队里的男劳力都愿意干。一是工分高,干一天多计二分;二是“计件”,以五吨水泥船为标准,二人一天二船,干完收工。一般的还顺便给自己罱上半船,虽然又累还摸黑,但顺便使用队里的船和罱斗可以不付钱。大家争着干就排队轮班;拈阄排顺序,轮着来。

      林木森本不在罱泥人员的名单内,王兴荣唆使他说:

      “是个男人就得会罱泥,徐武就罱得蛮好。队里人多,顶多半个月轮上一回;如果轮上你不想罱,我替你。”

      林木森找了王阿土;王阿土说:

     “排了队就不好退出了。这样吧,过二天你先试一下。”

      今天王阿土就让王兴荣带林木森练练。

      罱泥的罱斗就有三十多斤。由两个用薄铁皮条铆合的簸箕组合,象一只能自由张合的蚌;张口部分是二指宽的厚铁条,联合处有一铁销,罱斗柄是两根七八米长的毛筋竹。罱泥时,人站住船的中舱隔仓踏板上,将罱斗插入河底,双手分握竹杆张开罱斗,便劲活动竹杆使罱斗张合将河泥刮拢,两根竹杆用力一夹,淤泥装进罱斗,顺势提起。装满淤泥的罱斗有八九十斤,借助水的浮力提近水面并不吃力,提进船舱却要股爆发力;人要弯腰略蹲,双手交换着边提边顺竹杆下移。罱斗提进船舱还得迅速打开,让淤泥掉入舱内;不然罱斗会重重地砸在船舷上,水泥船可吃不消。而这一连串眼花缭乱的动作还得一气呵成。还有一个关键是两人作业,必须一起一落,交换配合;若有人乱套,另一人也会乱了阵脚。按照王兴荣的示范,林木森先进行空斗操作;张、合、提、放,动作僵硬了些,还有板有眼。进入“半实战”,手臂感到吃力,速度慢了些,每次还罱了些泥。

      王兴荣见他已马马虎虎“入门”,便自顾自干活了。哪边他动作一快,林木森便不合拍了,总是提斗跟不上。不是换手太慢,竹杆留得过长,罱斗提不上船;就是换手时没有夹紧,罱斗里的泥在河里流失大半。水泥船隨两人动作左右起伏,王兴荣罱的泥越多,林木森这边就翘得越高,跟不上趟身体便摇晃起来;好在他的“桩子稳”,趔趄几下,站稳了。坏也坏在他“桩子稳”,两腿一“扎马”,提、放全凭腰、臂力,自然会更累;加上五趾并拢的“城里脚”,赤脚踏在坚硬的水泥舷帮上,硌得生疼。扭头看王兴荣,他是随双手操作时,借助大腿力,双脚自由地踏动,动作潇洒,腰也不累。试着罱了几个半斗,还真悟出了点门道。

      林木森把罱斗插入河底,刮动几下,双手一夹,提起,半蹲换手,左脚顺势移动,提——船突然晃起——王兴荣不知他这回多刮了二三下,在他前面提起罱斗,船帮受力一沉;林木森忙用左脚去踏稳,偏巧睬在船舷沿上,水泥船舷沿不象木船是园的,坚硬的夹角使他收回左脚的力。单腿操作,重心不稳;而王兴荣已张斗放泥,他手中正提罱斗,船一斜沉,林木森还没有来得及打开罱斗,连人带罱斗一起跌入中舱。好在有半船淤泥,人没事,只是成了一个“泥猴”。

      王兴荣先一惊,见林木森从泥舱爬起,满脸泥浆,忍不俊哈哈大笑起来。林木森搭着船舷跳进河里,洗去泥;王兴荣伸手拉他上船,俩人都不禁笑了起来。

     “来,抽烟。”王兴荣在船梢坐下,说,“尝到滋味了吧?作农活,就是逼出来的。多跌几次,就学会了。”

      林木森接过烟,猛地想到口袋里的香烟;掏出被河水浸透了的香烟,愤愤地抛入河中。

      林木森一早就呕了一肚皮的气。

      昨天下午,队里财务“对账”。早稻交了“公粮”,队里想“卖余粮,分点‘红’。”王阿土说:“不卖也不行。一是公社、大队下了任务, 二是‘双抢’ 期间,基本上各户都有‘借支’,清一下,大家心里有个数。” 在生产队里社员日常遇上点事,手头紧;写个借条,让王阿土签个字,便去找保管员薛天康“支钱”。若是“富裕户”,有时字也不签;说,“我在队上有钱,提前支些用,谁又说什么闲话?”

      “对账”就是会计和保管理个数,队委和社员代表作个“审核”。王阿土说,林木森“有文化”,让他来作审核。 一叠借条,薛天康一张张地报,会计一笔笔记;回头他再整理出来,张榜公布,由各家“核对”。 三日内无异议,就列入各户的“财务分配”,从“分红额”中扣回。审核人员坐在一边听,只要不是“透支户”,谁也不吭声。

      念到“徐贞女”时,薛天康打了顿,迟疑一下,说,“三元。”随即将借条插进按时间顺序排好的借条的中间。林木森顿时生疑,伸手要看;薛天康犹豫一下,找出了借条。

      林木森一看,又气又恼,明明一个“2”字,被人加了一撇变成了“3”;这一撇还加得蹩脚,连接处都写出了头。会计见林木森皱眉,接过借条一看;他是老财务,立刻明白了,不由一笑。

      正巧,徐贞女路过,会计叫住了她,问:

     “阿三娘子,十二号你向队里借了多少钱?”

     “二元。”徐贞女很不以为然;队里有不成文的规定,每次借钱不超过二元的,可以不通过队长批准。

      会计说:“不对哟!条子上写的是三元。”

      徐贞女不由一怔;她见薛天康满脸通红,忙说:

      “哎呀!是三元;我记错了,是三元。”

      不过六天时间,二元、三元会记错?连当事人都承认,谁也没作声。林木森冷冷一笑,一元钱对于他毫不在意;何况这钱与他无关,按父母的咛嘱,他从不过问生产队里的“分红”。不过,薛天康在他心中的形象打了对折;你们唆使舅舅要我拿出家里的钱,还利用保管的权利在借条上“作手脚”。真把我当作墙上的“画片”了。欺人太甚!

      从城里回来后,林木森又变得冷漠了。流产的“招工”对他刺激颇深;今不如昔,连“知青”都把自己排到圈外。林木森总感到孤寂,却不想出门;为避免与李金凤单独相处,每天他借口热,端碗饭就坐到后门槛去吃,吃了晚饭他就躲在床上看书。蚊帐里灯光暗淡,他便温习美术来;或许当时是舍不得、或许是心有余悸、或许是因为纯属打发时间,林木森是在“脑”中作画。躺下,好象眼前铺开了一张画纸,花草树木,杂乱无章。可前面画后面丢,忙乎半天不知画了些什么?渐渐有了些眉目,能悟出些线条勾画线段;渐渐他能从“画布”上面“看”见图画来,兴趣由此浓厚,便开始“绘画”起细节来。林木森还入迷了,连白天都会进入作画的境界;队里人习惯了林木森的沉默寡言,都无所谓。

      “扯白话”的人见他早早躺在蚊帐里,问:“你不热吗?”“心静自然凉。”林木森答。他突然发现自己还有一个功能——能排除干扰,无论外屋“扯白话”的多热闹,他竟能作到充耳不闻。

      徐贞女却看出了门道,天康不见他俩……私下问李金凤;李金凤比姆妈还着急,可说是住在一间屋里,俩人连说话的机会都找不到。一个大姑娘,总不能去撩开他的蚊帐吧!

      清早,林木森正在后院“扎马歩”;听见舅舅回来了,在屋里唠叨。三角滩已进入收获期,按理舅舅不应该回家的;林木森心想,准是为了昨天对账的事。恶人先告状! 果然,刮进耳朵一句话,“整天装神弄鬼地,有时间不知道去收拾一下自留地?”林木森不由泛起一股烦燥,他仔细再听,却半天没听清一句;待耐下性进入“境界”,又听见舅舅高声说:“听见又怎样?一天一个鸡蛋供着,老子连‘潮烟’都抽不起,他一天二三角钱的香烟叼起,眼睛里还有没有我!”

      林木森正想进去评理,听见李金凤为他叫屈。李金凤说:

      “哪来的一天一个鸡蛋?吃了不到七天。鸡蛋上哪去了?你问姆妈。姐姐家的鸡蛋卖了买咸肉吃,打酱油买盐却上家里来拿鸡蛋……”

      李阿三说:“拿鸡蛋,拿鸡蛋;你姐姐拿两个鸡蛋又怎么啦!”

      李金凤说:“她拿了就拿了,别冤枉别人。”

      李阿三说:“怎么冤枉不冤枉,裤裆里没屎别人会闻到臭吗?”

       一股怒气涌上;林木森反坦然了。从城里回来,他一直犹豫是不是把五十元钱“透支款” 给舅妈;这么一来,他决定不交。大不了“单过”,正好用这钱置些东西。林木森连作了几个深呼吸,平静了情绪才进去。

      林木森进屋时,李金凤正舀好碗稀饭,他上前接过便吃;这是李金凤正吃的碗,近来林木森避开李金凤盛饭,总是捱到她吃好早饭才上桌。李金凤暗自一笑,没作声;重新拿了只碗,心想:让你也吃我的剩饭。

      正吃着,徐贞女从外面回来,把一元钱递给男人。李阿三瞟着林木森,嗓门调得老高,说:

      “是天康和金娥给的吧!”

      林木森冷冷地反诘:“是还的!”

      不等李阿三反应过来,林木森一口喝完稀饭,离开饭桌。等王阿土要他去罱泥,林木森才知道肚子里装的一大半是气。

      人一坐下,经神便松弛;林木森感到饿了。望望天,顶多十点钟,他不由烦燥起来。

      王兴荣不知他的心事,宽慰道:

      “学罱泥跌跤是常事;去年阿淦跌进船舱,还被罱斗划破了腿……”

      说曹操,曹操到。阿淦跑来了,说:

      “木森,阿土叔让你去‘直播田’; 叫我替你罱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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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6 “科學種田”

 

     远远望见上田滩田头围了一群人;林木森想起早上王阿土在“派活”时嘀咕了一声,“今天大队要来我们队开‘田头会’,肯定是挑我们没完成‘直播稻’面积的‘刺’来的。全队的人都干自己的活,不要拢来……”

      原来王阿土为此事让我去罱泥,看来还是没能逃脱。

      林木森已听说,大队的“直播稻”种植面积虽然得到了全公社的“状元”,但田树勋对几个落后队,特别是第二生产队很恼火;大队开会时,大队“贫代会”主任沈金生、田树勋等人提出要追究责任。蔡支书则认为,“对新生事物要给大家一个认识的过程;公社也没有‘下文’,何况有些大队连一亩都没有种。”追究的话才不了了之。原当这事情过去了,今天却来开“田头会”;指名点姓要自己到场,林木森暗忖,看来是给沈心田写的信惹祸了。

      稻禾已经分蘖,田里茂密一片,被风掠起层层绿浪。

      队里的妇女在红薯地里劳动,不时地探望田头的“田头会”。就要挖红薯了;必须先把间种的芝麻和地滩的黄豆这些附产品收回去。林木森很敬佩江南的农民,他们酷爱每一寸土地,简直到了见缝插针的地步。地头堤沿蚕豆和黄豆轮种,渠道河滩种有茨菇、芋头,连红薯垅里都间种上些芝麻。难怪社员们对“知青”不痛惜自留地又气又痛又无奈。

      看见林木森过来,妇女们有些骚动;她们心底是赞同“直播稻”,每年两季面对泥土背朝天,最辛苦的是她们;改为“直播稻”,至少可以免除清晨就去拔秧的劳累。“田头会”的人刚到,王阿桂便过来让阿淦去换林木森来开会;妇女队长阿芳婶立刻“嗅”出不对,忙追问,王阿桂苦着脸说:“他能干;大队要‘嘉奖’他!”妇女明白了;她们的对林木森的处境又有些同情了。

      “田头会”年年都要开八、九场;粮桑估产、冬修水利、农耕道规划……往日你争我吵特别热闹。今天却很是冷清,三四个大队委,七个生产队的十几个正、副队长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堆,相互递送“潮烟”,简单嘀咕两句,大多都半眯上眼睛养神。

       林木森远远地就听见田树勋在批评几个落后队。

      “‘直播稻’的优势已经很明显,苗正秧旺,有不少社员都说,‘看着都喜欢。’当初大队再三动员,要相信科学;提高农业生产的根本就是要‘科学种田’。有些人却自以为是,抱着‘老黄历’不放,搞经验主义;对‘新生事物’持怀疑态度,工作上硬要作‘小脚婆婆’,萎缩不前。多种一亩‘直播稻’,就可多收几百斤谷,现在看到了优势,后悔了?公社要兑现化肥指标,眼红了?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这就是教训……”

      李忠良发现林木森后,就一直看着他走拢;见他浑身湿透,脸上、衣服上泥点斑斑,心里很有些触动,这是当年那个踌躇满志、倨傲不羁的林木森吗?出于同情,李忠良便抢先招呼道:

      “林木森来了。听说你对‘直播稻’持有怀疑的态度;今年二队的‘直播稻’只种了三亩不到,现在证明你们保守了。‘知青’有文化,应作‘科学种田’的倡议者,所以让你也来看看,一起来听听。”

       一直蹲在一边,埋着头抽“潮烟”的王阿土倏地站了起来,说:

      “李主任,木森是个‘知青’,农业生产他懂什么?二队没完成大队的指标是我的责任,你责怪他干什么?”

      “李主任怎么会责怪他呢?就是因为他不懂农业生产,所以让他也来听听。”田树勋轻蔑地扫了林木森一眼,继续说,“今天大队在二队召开‘田头会’,就是让大家看看;尽管二队对种植‘直播稻’不理解,但二亩多‘直播稻’的生长优势也很明显。大家可以去七队看看,去学习、参观一下,在实践中得到教训!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人的正确思想,只能从社会实践中来,只能从社会的生产斗争,阶级斗争和科学实验这三项实践中来。’实践已证明,‘直播稻’是先进的,是科学的。虽然我们的工作遇到了些阻力,钱北大队还是夺得了公社的第一名!全公社十三个生产大队今年共完成‘直播稻’一百二十六亩;钱北大队就有四十一亩六分四厘,比第二名的万丰大队多了差不多十五亩。在钱北,七队完成最好,将近达到了十亩,一队、五队都是七亩,四队、六队是五亩,二队最少,还有三队,四亩都不到……”

      林木森根本无心去听田树勋的高谈阔论;他只觉得田树勋的无知。七队种植“直播稻”是花了血本,用了队里最好的田“五石丘”;而其他生产队大都用的是“二类田”,其中一队最突出,别看沈金生叫得凶,一队的“直播稻”是种在春上因“机耕路改造”而回垦的“夹生田”里。如此的环境差距, 种植的稻禾能一样吗?林木森感到闲暇无事,细观“直播稻”禾苗;虽说只比大田矮不到二三寸,翠绿一片,特别茂盛。“直播稻”的种谷用得多,加上播种时的粗心,有的每蔸竟有十四、五株禾苗;密匝匝挤在一起,禾苗细,有的还冒出嫩绿的蘖芽。林木森知道,“直播稻”的最大缺陷就是易倒伏;“晚粳七三”是长穗品种,即使能结穗,如此细弱的稻杆能承载长穗吗?林木森看到了希望,我没有输!

     “人的正确思想,只能从社会实践中来”。毛主席的教导真英明!好胜的心理作祟下,使林木森象只“公鸡”——一只从水里爬起来,边抖动着身上被水粘成络束的羽毛,一边伸长脖子,准备“决斗”的公鸡。

      田树勋头一次主持“田头会”,异常地兴奋。在农村,尤其是大队干部,必须要懂生产,否则只是个“口头革命派”,社员会朝你撇嘴巴、使白眼。“直播稻”种植成功,将使他以带领“科学种田”的身份向实干革命派迈进了一大步。他必须认真管好“直播稻”;不,还应该发扬光大!

     “种了‘直播稻’,只是万里长征走了第一步;我们要管理好‘直播稻’,使‘直播稻’获得高产。高产靠密植,农业生产的‘八字宪法’中就有这一条。现在要促分蘖,‘直播稻’用的种谷比移插要多一至一点五倍;我们抓住了分蘖,也就会有比大田将近增加一点五倍、甚至二倍以上的禾苗。我们保守些,只以二倍的百分之八十五的增产率计算,就能增产……”

      林木森感到奇怪,三四个大队委,七个生产队的十几个正、副队长都是顶尖种田能手,难道没人发现问题吗?“直播稻”的分蘖期已经比大田晚了七八天,稻苗本禾纤细,不去干田促本禾,还要去灌水、施肥促分蘖?荒唐!他见田树勋“卡壳”了,略思索,便嘲弄地说:

     “‘晚粳七三’的亩产量在六百四五十斤;‘直播稻’增产二倍,以百分之八十五的增产率计算,应该是一千六百四十斤。”

      田树勋正为林木森的解围高兴,被队长们的笑声惊醒了;他不得已掏出昨晚的计算一看,自己的确写的是一千六百四十斤。田树勋一时懵了!鬼摸了脑壳;他悟到林木森是在讥嘲,脸一沉,严肃地说:

      “是一千六百四十斤,这是理论计算,亩产量可能会有不稳定的因素;但增产是肯定的,雷打不动的。林木森,计算亩产量要有一个慨算,有一个目标……”

      李忠良也对田树勋的夸夸其谈而暗自在笑;心想,要是以你的慨算、目标来估产,恐怕连生产队长们都会被社员们“生吞活剥”了不可。见田树勋恼羞成怒,林木森又欲与分辩,他忙说:

     “树勋,亩产量秋后再谈;你继续开会。林木森,跟我过来一下,还有些事情问你。”

      林木森也是一时冲动,没料到田树勋会当场翻脸;跟李忠良走到一边后,愤愤不平地想诉说,李忠良抢在他前面,滿脸严肃地说:

     “你很能干呀!林木森,竟写信给沈书记,公然反对种植‘直播稻’;全龙溪就是你懂‘科学种田’?还有,人贵有自知之明;你连最起码的社会常识都不清楚吗?怎么能在城里冒充大队的‘治保主任’呢?”

      林木森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了。他耷拉了脑袋,只有静听训斥了。压下了林木森的嚣张气焰,李忠良口气温和下来;说:

     “林木森,犯点错误,改了就好,怎么能破罐子破摔呢?有关‘直播稻’的事,蔡支书替你揽下了。蔡支书昨天说,看任何事都要一分为二,林木森能公开表明态度,提出些不同的看法,就证明他对‘直播稻’的关心。既然是科学事物,我们就应允许别人有不同的看法。不是有句话,事实胜过雄辩吗?他还说,你为钱北作过贡献,现在受了挫折还能关心生产,更应该热情地鼓励、帮助你。蔡支书一早就去公社作解释去了;事情也到此为止。好了。林木森,好自为之!”

      林木森傻了;呆滞地坐在田埂上。徐武还是“出卖”了他!这种事可大可小;平日人们会视作“玩笑”,若有人认真,上纲上线,又是一条“辫子”。他姆妈的!为了场子虚乌有的“招工”,竟然去邀功请赏,出卖朋友。钱北真是是非之地,当时真该和金德江出去。

      “李忠良同你说了些什么?”王阿土过来,关心地说,“这些生产上的事,与你无关;你不必在意!”

      林木森没作声,连句客气话也没说,先拿过旱烟竿抽上一“锅”。“潮烟”劲大并不呛;旱烟竿抽的时间长了,里面残留烟气形成了一层“油”。猛地一吸,林木森咳了起来。

      王阿土笑了,说:“原来是烟‘饿’了。早点说嘛!”

      王阿土从口袋里小心地取出三四支烟,笑着说:

      “木森,别看大队今天要拔我王阿土的‘白旗’;可敬我烟的人还不少哩!都给你。请教一声,你看这‘直播稻’要促分蘖吗?”

     “阿土叔,是种韭菜吗?”

      王阿土哈哈地笑了;说:“行!你还真是‘老把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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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7 處靜觀動

 

     “田头会”后,林木森的名字在钱北街上被人重提;这次是同田树勋一起,作为了田树勋的反衬人物。 其实,暗地里赞同林木森的人多,但谁也不会公开说;含含糊糊地说了的,若再问,谁也不承认。

      “直播稻”是上面交代的“科学种田”,等同于政治任务;绝大数的人感到的是惊奇,一个“知青”会懂得“科学农技”(田树勋可是公社派出去学习的)!再者,胜负好坏也顶多还有二十天一个月。俗语说,“‘白露’白须须,‘秋分’稻穗齐。”“直播稻”究竟如何,一目了然。

      这几年种田还越种越稀罕,老历是种一季稻,过冬田种部分油菜,余下的田勤快的种点小麦,大都种草籽(紫云英)。先是改种“双季稻”;稻禾变矮了,稻谷反结得多了。只是不种草籽,田里的底气不足了。往年一开春,草籽疯长,绿茵茵地厚厚的一层,开着紫红色的花,整个田野都是沁人心脾的清香。待清明把草籽割断,田翻过,浸上水,三五天后,田里的水都浮着一层锈红色,散发出诱人的“肥气”。一季草籽管三年,田里的底气足,丰收就有了六成。现在不种草籽,有化肥,白花花的细圆颗粒,闻闻没有一点肥气,可撒到哪里哪里壮;特别是种小白菜,抓两把泡在水桶里,黄怏怏地里简直看着变成绿油油的,小白菜叶柄又白又宽又长。种菜的人却不喜欢吃,种出的菜少了从前的甜味。虽说味道不如从前,硬硬地,但“卖相好”。

      “新生事物”谁也不敢妄下雌黄,说不定,“直播稻”憋足了劲,一个晚上就窜了起来。还真别说,“直播稻”虽说没有窜起来,禾蔸特别旺;尤其是七队的“五石丘”,田里密匝匝地,伸腿不进。落后的还是二队、三队,这回多了个一队,半个四队,小半个六队;他们都是“学坏样”,看见二队、三队不去灌水、施肥促分蘖,也跟着干田促本禾起来。蔡阿毛是六队的,李忠良是三队的,沈金生是一队的,王大明是四队的……有他们在前面顶着,谁也不好吱声。大队里开会再也没人提起“直播稻”,田树勋也没吭声;“得魚而忘荃,得意而忘言。”“田头会”上,他所说“直播稻”亩产一千六百四十斤已被人暗地喻作“钱北一号”(1970年4月26日,我国成功发射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东方红一号”)。

      钱北大队无形中出现了一场较量,形势好象在转向林木森,声势仍然掌握在田树勋这边。

      整个二队倒很平静,声势却激化在李阿三家里。金娥及时地把“田头会”的事告诉了继父;李阿三的嘴呵得好大,一个晚上没睡好。

      徐贞女送饭时,他让娘子带句话给林木森——“疯够了没有?”然而,徐贞女第二天送早饭来,说:“木森一个字也没说。他……他晚上还唱歌。”

     老俩口都琢磨不透,林木森是不唱歌的,至少他们从来没有听到过他唱歌。怕是受了刺激? 李阿三忍了二天;第三天徐贞女来送饭,李阿三问:“戆头这几天怎么样?”

       徐贞女说:“没什么;好象整个大队都没动静。”

      李阿三感到奇怪,舒了一口气;不知怎么,心里却憋屈得慌,似乎有些不如意。

      中饭是金娥送的;她对姆妈说:“我去三角滩一趟,顺便取点羊草。”

      金娥这次把事情全弄清了。她告诉继父,“直播稻”的责任是蔡支书担了;不过,有件事大队还不知道……

      李阿三理直气壮了,让金娥代看一下,回了家。队里正准备出工,三十多人坐在李阿三家门口“扯白话”。

      李阿三瞟了林木森一眼,认真地说:

      “阿土、阿桂正好都在,我提个意见。”

      王阿土笑着说:“欢迎!阿三哥,你说吧。”

      “改选队长!”李阿三见大家都围拢过来,又补了一句,“怎么?你们种了二三十年的田,还不如一个羽毛未丰的城里人?”

      面对李阿三的兴师问罪,王阿土感到惭愧;他忙表态,说:

      “阿三哥,你尽管放心!有什么事由我阿土承担,决不会牵涉到木森身上!”

      “你承担?”李阿三迟疑了片刻,又说,“你能承担多少?戆头可是天上的知道一半,地上全知;这么大能耐,当个生产队长还委屈了!”

      大家这才“嚼”出了些味道,李阿三不是来兴师问罪,而是在责怪林木森。涉及到家务事,一时都还不好插嘴。

      徐贞女这才知道金娥去三角滩“嚼舌头”了;忙过来拦住李阿三,掩饰说:

     “你又瞎说些什么?队里谁也没说木森,就你整天胡思乱想;好了,回家歇气去。”

      王阿土也顺着话说:“就是。阿三哥,作田好坏田知道;‘直播稻’到底如何,顶多也再等上半个月……”

      “等上半个月?我看等不上半个月,他又该去龙溪茧站了!”

      徐贞女不高兴了。湖乡人讲“彩头”;你心里对木森再不满,也不能咒他“吃官司”。埋怨道:

     “你嘴巴里嚼蛆呀!好了,回三角滩去!”

     “我嚼蛆还是他放屁?”李阿三振振有词地说,“怎么?你去问问戆头说了些什么?说美国佬种‘直播稻’;我是乡下人都知道美国佬吃面包,戆头自以为是,瞎编美国佬种‘直播稻’来破坏生产……”

      众人哗然,大家还不知道有这档事。也真稀奇,吃面包、喝牛奶的美国佬种“直播稻”干什么?要是美国佬也种“直播稻”,我们就应该反对!

      议论一起,王阿土的脸色都变了;他怒视几个队委和上次参加开会的几个人,一面慌乱地说:

      “是谁多事?是谁瞎说?木森根本没说什么美国佬、英国佬的。种不种‘直播稻’是我作的决定,为什么要栽赃到木森身上?”

      上次参加开会的几个人相互一望,目光集中到王阿桂的脸上;王阿桂满脸通红,懊恼地支吾:

      “金娥这婆娘的嘴巴比屁股还快……”

      “没事。”一直坐在一边,强忍不吭声的林木森猛吸了二口烟,把烟屁股一丢,冷冷地说,“我说了,美国佬种‘直播稻’。去不去龙溪茧站,就看有没有第二个薛长寿了!”

      林木森说完,扛上铁耙便走。林木森这样公开叫板,薛天康顿时脸胀得通红,李阿三气得恨不能冲上去搧这狂妄的戆头两耳光。

      在众人惊诧目光中,王阿土大声喊:“出工!”

      这些日子里,林木森显得更加沉默;脸上却没有忧郁,只是时常撇撇嘴在心底自我嘲弄一番。“田头会”后,林木森感到自己象街上那个“右派”,在金陵大学不好好地教书,胡说八道一通;结果娘子离了婚,孤单一人赶回老家来。他整天疯疯癫癫地,嘴里叽里咕噜不知在说些什么,使人望而生畏又遭人同情。

      “知青”们是支持田树勋的;他们热衷于每一件“新生事物”,相信组织上的每一项决定,虽然“知青”们没有去探究“直播稻”倒底怎样,单凭田树勋与林木森俩人现在的身份,足可明了应该支持谁。

      通过几个队跟着二队干田促本禾,林木森的信心更坚定了,他会赢!对于“直播稻”倒底怎样,原来“老把式”们心里清楚得很。林木森深悟父亲抄写给他的“處靜而觀動”这段话的含意了。林木森寄望沈心田的最终表态,他企盼“直播稻”能扭转乾坤。

      可今天又遭到了重创,仇视他的人又是“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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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8 城里“出差”

 

          刚吃好晚饭,王兴荣来了;门也不进,说:

      “木森,拿件上衣;我们去城里运‘黄浆水’去。”

      “黄浆水”是城里“环卫处”收集的居民“马桶粪水”。每日清晨集中到西门外湖西大桥外堍的“支农办”,这里有五六个装得百吨的水泥池;再由“支农办”分给附近的公社,公社分配到大队,大队再分给生产队。按理说,“黄浆水”每天应该有上百船,可有时三十船都不到;有人说被城郊的湖滨二三个公社“截”住了,有的说“环卫处”的人懒,收集了后在附近找个厕所一倒全流进龙溪了。不过“黄浆水”又不要钱,一年能分到三五船就挺高兴了。

      连夜进城,大都是出差的人捎带了“私货”。果然,装了大半船的小白菜;顺着船舱叠得滿滿地,白茎绿叶惹人喜爱。

      运“黄浆水”是用水泥船。世界上第一艘水泥船是1848年由法国人J.L.兰波特制造。水泥船具有抗腐蚀性和耐久性,造价低廉,能节约木材和钢材。我国自1958年起开始建造钢筋混凝土船和钢丝网水泥船。造船厂依照船的模型用钢筋扎个框,编扎上钢丝网,灌上水泥沙浆。船的两头是“闷舱”,进出有个圆孔,盖着铸铁钣(类似城里街道上下水井)。钢丝网水泥船抗冲击性能差,怕撞;不过修补也方便,把水泥、河沙一和,一抹,水汽一干就能用。水泥船出远门不方便,问题是在睡舱。水泥比木材凉,铺上稻草可以对付;可就一个圆孔,热天进不了风,冬天留一点缝,风直往钻。睡到半夜,空气混沌,顶上汽水成珠,不时滴下几点,把被子弄湿,不出三天,稻草便潮濡濡地。

      一趟“差”是三个人。王兴荣领了差,叫了林木森和阿淦。在钱北港口泊了一下;朱丽洁拎着只篮上了船,说:

      “木森、阿淦,辛苦你们了!”

      说话间,递给一人一包“雄狮”香烟;又从篮里拿出些“炒货”,南瓜籽、葵花籽、炒蚕豆。原来小白菜是她家的。

      出门有人带“私货”,同行的人是欢迎的。虽然多些劳累,相互帮忙增加了情意;不是认为你贴心人家还不会请。再说句小气话,这一路的开销由他承担;你是出了差还赚了吃喝。

      林木森想出差。想出差就要会摇船;在湖乡,摇船是最平常的农活,林木森就是学不会。船是靠橹在水里的“之”字摆动而推行的;橹的活动支点是搁在船尾上的一个“橹柠头”上进行的。这是一个钢坯打制的圆状物,象门脚挡柱;橹上嵌有一小块硬木块,木块当中有个圆凹坑,略大于橹柠头的圆球状顶;搁上,前后搬摇摆动橹梆而不使橹掉下来就行。林木森掌握不好,不敢用力,怕橹从橹柠头上掉下来,越怕掉就越放不开,越放不开就越掉。摇不好船,大家就不愿意和他结伴出差。出差工分高,去趟城来回六十多里,每人可加二分工分,还有三角钱的“伙食补贴”。林木森在船上,只能“吊梢”;就是双手抓住橹和船舷帮相连的一根粗棕绳,隨同摇橹人的动作前后推拉,以助上一些劲,减轻些摇船人的力气。

      阿淦的名堂多,船进龙溪河,便张罗着“升帆”。

      风还顺,去城里是逆水;堤岸上桑林缓锾地向后移动。快“处暑”了,白天的太阳还晒人,晚上却有些秋凉了;河风吹来,大家都加上了长上衣。王兴荣以橹代舵,让阿淦把帆索挂在橹栓环里,说:

     “船速不快,你们休息吧。”

      阿淦就等这句话,把衣服一裹,蜷到后舱,不一会就扯起鼾声。朱丽洁依偎在王兴荣身边,俩人嘘寒问暖,嘀嘀咕咕。林木森背转身,依着船舷思索着“画” 了几幅画;河浪拍打船头,啪啪作响,渐渐感到有了“节奏”,他也睡着了。

      林木森醒来时,船已泊在湖兴城北门的码头上。他们正在洗小白菜。小白菜从下午拔起,捆扎一起,太阳一晒,又叠码成一堆,有些发烫,叶片发蔫。不过,一路不能沾水;不然焐在一起会发烫,叶片会变黄。到了地方后,再洗干净,让菜“醒”过来。

      王兴荣和阿淦只穿了条短裤,站在河水里;一次一手拿二把小白菜,往水里一浸,根对根一搓,四把一并,放进筐;筐满,提到岸上,顺着码头的台阶竖起排码。秋水凉了;他俩让朱丽洁在船上“丢”菜,叫林木森去岸上码菜。忙了一个多小时,小白菜上了岸;又舀水冲洗船舱,用竹筐占好摊位,一切停当;他俩趁朱丽洁拎着半篮米去换早点(乡下没粮票,到城里吃饭都得用米去换),到河里洗了一下,脱去短裤,“空档”穿上外衣裤。

      阿淦上岸,冲林木森一耸下身,挺认真地说:“沈金生卖菜——‘空档’!” 

      林木森一听,忍不住笑了。

      那是沈金生的“逸事”。湖乡男性传统服装是对襟衫,大裆裤。这个大裆裤的裤头七寸长,腰身特别肥大。穿着时腰身对折,先把裤腰朝左边一扯,贴着腰折叠再向右折,用口手按住用布裤带缚住。其优点除了浪费布,可能是护住了肚脐眼(一条裤子肚脐眼处就有三层)。

      哪天,沈金生进城卖小白菜,洗菜时把裤子弄湿了,只好穿儿子的“西式裤”。卖菜时沈金生就奇怪了,一家挨着摆两个摊,儿子那里忙不赢,他这里无人问津。后来见有人指点,沈金生才发现丢丑丢大了。原来他习惯了大裆裤,用布裤带一缚,忘了“西式裤”前面是开裆,要把扣子扣上。衩开“空档”吆喝,买菜的多是女性,刚拎起把小白菜,见卖菜的裆间黑乎乎一团,还不赶快丢下菜便走?一时间“沈金生卖菜——‘空档’。”成了钱北的笑谈。

      朱丽洁拎回一满篮的小包子;趁热,每人抓上就吃。五六个下肚,缓过性来,嘴里也有味道了。

      湖兴城里“名点”多,“百年老店”就有五六家;“同春楼”粽子、“丁记‘千张包子’”、“三鲜馆”馄饨、“府庙汤团”…… 好是好,价是价。一只粽子抵得半天的工分,城里人都很少光顾;居民天天要吃早点,必须经济实惠,将剩饭加水煮成“泡饭”为主体;顶多以烧饼、咸糕、油条、粢米饭作“四大硬件”。享受的人喝杯豆浆,奢侈的人用碗豆腐脑。农民无事不进城,进了城就应“开洋荤”;既要体面又不能作戆头,也总结了“四门名点”。“南门粉条西门饺,东门条糕北门包”;这就是“北门包”。北门码头潘公桥旁的小包子很有名;皮薄馅多,笋衣、蛋皮、粉丝剁得碎碎的,还掺了肉,还带汁,一口咬下,满嘴热油,又鲜又香。连尝带吃,半篮下肚。

      洗干净的小白菜吸饱了水,齐刷刷地挺直了茎,涨大了叶;再用水勺舀些水朝面上一淋,每扎小白菜的蔸里也浸了水。这样可以保持新鲜。

      蜷缩在后舱里,迷蒙了一会,沿河街上就热闹起来。

      先进场的是国营菜场和“菜贩”。

      国营菜场的开来辆“三轮卡”,拿块“牌价板”往街头一挂;这是“今日官价”,毫无商量余地。大家议论两句,围拢“三轮卡”,一个劲说好话,递上香烟,终于得到了一张纸;上面写着“收XX(菜名)XX斤”,下面署有XX菜场。你可以按纸条把菜送去菜场,价格虽低,但你卖掉了一大半,心里就踏实了一大半。

      “精明”的人不卖给国营菜场,自己零卖;一斤小白菜可以多卖三分钱,拆斤短两,扣去损耗,一百斤多卖二元钱笃定。胆大的少卖一些,拿了“纸条”,二三人合伙送一担去国营菜场;看看“行情”,街面上菜多,换个人,又合伙送一担去。纸条上没名没姓,不押钱不抵货,谁也不找谁。有些人胆小,恨不得一下全被“吃脱”;菜场来收菜基本是按一二个“挑担”作计量,如“收小白菜120斤”,正好一担。于是他便在装担上作文章;把小白菜尽量摊开,码高,一过秤,足有一百五六。也有故意分作二担,每担七八十斤。当然过秤时得陪笑脸、递香烟、讲好话;碰上“板面孔”,什么也不听,就按纸条收,超过五斤以上就让你挑回转。

      国营菜场收菜还有一条是相互交叉,让你挑着走上二里地;据说是防止农民往菜里掺水,挑到菜场过秤时一换菜场的筐(换筐一是验收;二是“好去皮”,统一计算),路上颠簸渗下的水便可清除了。可“精明人”有诀窍,快到菜场,累了歇一下;这时淋水,没等水渗下去就换到菜场的筐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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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9 “知青白菜”

     “菜贩”踩着三轮车,不急不慢地把三轮车锁在街上,到河滩上逛。

      国家的计划经济体制是不容许任何个体经济、个体经营者存在的,对一切敢于搞个人交易的行为一律视为投机倒把。湖兴是个商业城市,小工业者、小商小贩多,几经“联营”,仍有一些人无法解决。商业部门做的是大市场,掌握了一定实物权利,是“上等人”。“菜贩”走街串巷,态度好,菜好,正好解决了“双职工”和“晚班”工人需要,因而,有关部门便睁只眼闭只眼了。“菜贩”的价比国营菜场每斤要高上三五厘钱,但对菜很挑剔;菜要好,还又扣水又压秤,农民不喜欢他们又不得不与他们打交道。

      王兴荣去国营菜场“扎纸条”去了;阿淦挺老道地与“菜贩”们周旋,来了七八个“菜贩”,谈上六七个回合,双方砍上五六次价,大都在二厘钱的差价来回折腾。

      林木森蹲在一边看热闹,慢慢悟出了门道;“菜贩”们其实在等时机,一旦国营菜场“停盘”,街面上的菜多,他们就会压价。一百斤菜讲来说去就相差三五角钱,“菜贩”们并不在乎;他们在乎的是“面子”(一厘钱的上下,就可以在同伴中吹嘘或者被奚落),玩的是“兴趣”(“开市”还早,回去又不能睡觉;不如泡在这里热闹)。

      林木森瞄准了一个三十多岁的胖子,上去叫声“大哥”;递上一支烟。

      “谢谢!”胖子说,“听口音你是外地人?”

      “大哥真行!我是湖南的。”

      “‘知青’,对不对?投亲靠友。你怎么来卖菜?”

      林木森轻轻叹了一声,说:“亲戚家的。”

      “啊——”胖子从叹气声中听到了一种人生的无奈,陪着也叹了声。安慰道,“兄弟,湖兴农村要比外面强多了;我兄弟去了黑龙江,苦!一年里大半年生活在雪地里,骨头都冻酥……投亲靠友,难!是在吃‘看眼饭’!兄弟,你的菜呢?” 

      胖子二话不说,叫来一个伙伴,以高出国营菜场每斤五厘的价秤去了四百多斤。他离开时,林木森递给他二把小白菜,说:

      “大哥,拿二把菜回家尝尝。”

      胖子接过菜,小心地用网袋兜上挂在扶把上;用力拍拍林木森的肩,说:

      “兄弟,我姓鲁,人家都叫我鲁胖子。下回进城来捎个信给我!”

      王兴荣回来,听朱丽洁一说,乐得哈哈大笑,说:

      “木森真行!早知道你这么能耐,我去轧热闹干什么?”

      阿淦嘴一撇,说:“鲁胖子真有趣,装了满满一车小白菜,木森送他二把,他也收下。”

      朱丽洁说:“车上装的是‘生意’,木森送的是‘情义’。你没注意他把这二把小白菜小心地挂在车扶把上吗?鲁大哥是个讲情义的人!”

      林木森闻之憬然,朱丽洁的文化修养,思维能力都不逊于朱丽雯。朱丽洁只有小学文凭;她成绩是钱北小学最好的,因“家庭成份”龙溪中学不录取她。或许正是这点,她谈婚论嫁的标准是看出身,贫下中农是硬杠杠;选择了王兴荣。虽说不合理,但这是当时的时尚。

       天刚泛白,就得“站摊”。卖了四百多斤,大家心里安稳多了。很快,沿河街面热闹起来;熟食、面食、肉鱼禽蛋,蔬菜摊紧挨相连,买卖声喧闹起来。王兴荣和阿淦各持一杆秤,朱丽洁管收钱,林木森负责运输。街上的人越来越多,菜摊也不少;居民的生活也挺紧巴,拎着小菜篮的妇女们会从南走到北,把“行情”看透,再根据各方汇聚信息,一番琢磨,才会下决心。林木森看着人来人往都不停脚步,禁不住也帮着叫卖起来。他这外地口音,一开腔就招惹人。

       一位阿姨好奇,一问;听说是“知青”,忙问林木森:

      “乡下怎样?生活苦吗?累不累?”

      “还好。阿姨,你家也有‘知青’!”

      “我女儿在参加‘学习班’;最近也要‘插队’了,去龙溪公社。”

      “真巧!阿姨,我就是龙溪公社的。阿姨,放心;龙溪的人可关心‘知青’ 了,你女儿决不会受委屈的。”

      “是吗?”阿姨受到安慰,很高兴,又问,“你怎么来卖菜呀?”

      林木森笑了笑,说:“阿姨,买把小菜吧?”

      阿姨再看,林木森挺英俊的脸上呈现着疲惫;穿着件破旧的自制军上衣,敞开衣襟露出蓝白相间的“海魂衫”,下身一条蓝咔叽裤,浑身上下湿漉漉,还溅着泥点子,粘着稻草屑。她不由想起自家将要“插队”的女儿,叹了口气,说:

      “真是作孽!这小白菜是你的吗?”

      不等林木森开口,阿淦接了话,说:“正是,阿姨,‘知青’种点菜不容易,帮帮忙吧!”

      阿姨一听,心都疼了;转过身,大声招呼周围的人,“李家妈妈,快来看看,赵家阿姨,快些来!这是‘知青’小白菜。哎哟,小青年可不容易!每日要出工,劳累得不得了;还种小白菜,这小白菜水嫩嫩地,交关清爽。哎哟,二奶奶,快来,相帮买一把回去。看见他,我就想到你的大孙子……”

      众人闻声围拢,林木森成了“主角”;大家不挑不选,只顾从他手上接小白菜,有的还二把三把地买。走了一批又叫来一拨,大家仿佛见到自己的孩子在卖菜,又痛又怜,也不还价,有的还不要找零。人刚少下来,来了一个三十多岁大姐,叫来二三个人,说是某某单位食堂的,把剩下的一百几十斤“分”了。那位二奶奶买了菜,立在一边,等人散去,拉着林木森的手,替他摘去身上稻草屑;叮嘱道:

     “要小心身体;还有菜就送过来,人老了,只喜欢吃点青菜。”

      象是在作梦,“早市”正热闹,小白菜卖完了。王兴荣和阿淦呵开的嘴半天没合拢;林木森心里热乎乎地,“知青”牵扯着父母家人的心;朱丽洁望着篮子里的钱,眼眶都红了;要请他们“下馆子”。

      “你真的不要客气。”林木森说,“你家情况我还不知道,六个人只有三个‘半劳力’。好不容易捡了个便宜,我们赶紧去装‘黄浆水’,收个早工!”

      船到西门外,还排了前几名;二小时后,就顺顺利利地回转了。

      满载的水泥船几乎是贴着水面运行;拍打船头的河水不时地涌上船头,荡进前舱,船帮两侧不时溢出小股的黄流。太阳晒着满舱荡动的粪水,一阵阵臭气被风刮来;林木森奋力推拉橹绳,人一累,嗅觉便会迟钝。很快呼吸正常了,肚子也饿了。林木森与阿淦一班;待王兴荣与朱丽洁来换班,阿淦便从竹篮抓了五六个包子,踏着船帮走到船头,一跪,俯下头,用掌作勺,一口包子一口河水,吃得好开心。

      林木森一口气吃了三个包子;冷包子馅汁被吸干了,皮硬面干,吃了更渴。河水诱惑着他也到船头,掬喝龙溪河水;河水是微黄色,很清凉。饥饿,使人应时生存。

       到钱北,正赶上“饭时”;社员们都很意外。

       李新华问阿淦:“你们要卖小白菜;怎么就回来了?”

      “有林木森出面,再来三船小白菜,也好卖。”

      阿淦有声有色地把卖菜的过程吹嘘了一遍。

      林木森吃了中饭,美美地睡了一觉;他作梦回到了家里……

      李新华和阿淦都有小白菜要卖;他俩惦着“知青菜”这块“招牌”,便与别人“换班”,第三天也去湖兴城运“黄浆水”。

      这次小白菜更多,蔡红玉也搭了一股。林木森这回象是去“搭顺风船”;去的人多,阿淦父子,蔡红玉姐弟,加上新华是行船高手,连“吊梢”却几乎没林木森的份。林木森发现,蔡红玉是做生意行家;她说服大家统一销售,“一起出门,谁家的菜没卖好,大家心里也不痛快。”于是,把各家的菜分成三类,称“干货”计数。头等菜打“知青菜”牌子零售卖,虽说市场上打“知青菜”的有五六家,四五百斤,菜好也好销。中等的八九百斤菜,“批发”为主;鲁大哥带人拖去大半,也卖得很顺利。三类菜二三百斤由她上阵,瞄准三五个单位食堂的采购员,一番搭讪,嘻嘻哈哈,请他们吃了一顿“早点”,不但把菜全卖了,还捎带了隔壁摊位的滞销货,从中赚了些差价,连同自己的早点、香烟钱全赚了回来。高高兴出门去,喜笑颜开回转来。

      林木森发现,蔡红玉对李新华过于亲昵;退一步想,他们两家只隔一条街,从小玩在一起,对这“失恋”的哥哥,自然会关心多一些。

      回到钱北就听说:“大队通知,今天提前收工;晚上放电影”

      蔡红玉让每家凑了五角钱,说辛苦了林木森,给徐贞女“买点小菜。”徐贞女笑得嘴都合不拢。李阿三却大为不满,一撇嘴,说:

      “掮块牌子替别人吆喝。有本事自己也种块去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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