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山下的最后岁月》
“农忙”时节又要到了,迁陵移民工程的“苦力”任务即将完成,还有最后几天,民工队伍就要各自回村了,这天,春雨正下得紧。
将近午时,雨小了,雨雾朦胧中一个纤弱的身影沿街而行,我站在大杂院门口胡思乱想着,那身影走近了,我惊讶地发现那是我妈妈!妈妈不是在天堂坡大山后的昂洞公社松溪小学教书吗?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呢?我大喊一声“妈!”上前拉住她那冰凉的手。“佬佬,(保靖方言孩子的意思),妈没有工作了!”说着,一行浑浊的泪珠从妈妈那憔悴又略显苍老的脸夹上滚落,“我要回吉首,记到,写信到吉首来,一切情况以后到吉首见面再说。”说完,扭头走了。我嘴里“嗯”着,目送着妈妈在雨雾中渐渐远去,脑子里一片空白……。后来才知道,保靖县对教师队伍中的一批“牛鬼蛇神”们实施了一套所谓的“精简”政策:体弱多病的提前退休,每月二十几元生活费打发。身体强壮的实行退职,二千元左右买断你的工作,结束教师生涯!妈妈属于前者,被人戏称为“不正常退休”,四十多岁就这样离开了她师范出身的教师职业,怎不令她伤心落泪呢?
一周后,我们这些民工告别县城,我又回到白云山下的马王公社。此时,我心里强烈地产生了要离开马王的念头,不是怕苦怕累,而是对前途和命运近乎绝望的心情促使的,何况妈妈离开了保靖,我太想回到她身边了!于是我给妈妈和继父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告知他们我的处境和心情,并恳求他们能否在吉首联系一个落脚点,我要转点!
在等待机会的日子里,还得继续做工挣工分,不去挣工分就会饿肚子啊。犁地、耙田、插秧、种粮,重复着一年一度的农忙,少不了背上又要脱几次皮!一九七三年,福建莆田的一位知青家长——乡村小学教师李庆霖,斗胆上书毛泽东后,马王公社终于给马王村的三位男知青建起了一幢三柱四的木房。(五名女知青,一名因病回城,两名转点,另两名已嫁给当地农民。)有了自己的房子,改变了居住条件,但我的处境和遭遇仍然令人刻骨铭心!
农忙后有一段时间空闲,大队生产队就要砍树放排,这是那个年代集体经济的重要来源。马王小河夏日涨水之时就是最佳的放排时机,生产队选出会水的青壮劳力,一人一架四根树扎成的小木排,上游夕洞村和我们马王村共十多架小木排,先后顺流而下,经九曲十八湾,需扎实一天才能放到酉水河畔的隆头镇。我第一次放排,那感觉绝不是“小小木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的浪漫,那是最苦、最累、最险的差事!弯多、河窄、树长、滩急!不时要下水撬、拖、掀、拽,大部分时间泡在水里,人都被水淘得虚脱!经过一段较平缓的河道,我坐在排上养精蓄锐,前面不远是夕洞村的知青战友胡清河胡哥的木排。我息了一会,正要扯起嗓子打招呼,突然,只见胡的木排竖了起来,紧接着连排带人不见了!我惊异地定眼一看,前面突然看不到河道的延伸,危险!一定是遇上瀑布了,我立即站起来一个撑杆跳跃,幸亏河床很窄,一跃上岸!我跌跌撞撞沿河岸跑到瀑口,天啦!这个断层瀑布足有五六层楼高,浑黄的河水直泻而下,冲进下面深潭中,溅起迷蒙的水雾,发出沉闷的轰鸣。我大声呼喊“胡哥!胡哥……!”一时不见踪影,但见我的木排已到瀑口,头下尾上,几乎成90度随急流直插而下,轰的一声,扎进潭中不见了,好一会儿,咕噜一声,才从潭中央浮了出来。我攀下断崖,随飘浮的木排而寻,发现前面拐弯处的浅滩上,横搁着胡哥的木排,胡哥脸色惨白,目光呆滞,两手还紧紧死抓着木排不放, 我大喊几声也不见他回应,于是,我上前又是捶背又是揉胸,半响,胡哥哇地吐了几大口河水,眼珠开始转动,突然胡哥一声“湘骂”脱口而出:“狗日的,有瀑布也不讲一声,老子日你屋几儿娘!”其实我在心里已“骂”了好几遍了,这是愤怒的骂,心酸的骂,无奈的骂,也是悲凉的骂!
经过这次历险,我已心如死灰,世态如此炎凉,觉得生活聊无生趣。磨洋工,混日子,日夜急切地盼望家里快点传来消息,使我能够尽快离去!但就是迟迟没有消息,艰难地熬过了打谷子、收苞谷季节,又有了新的“苦工”任务……。
保靖县一批七四、七五届高初中毕业生陆续上了白云山,县里在那里建立了“白云山知青茶场”。二百多学生娃要在保靖屋脊的白云山上种出“高山云雾茶”,那千亩荒山,荆棘丛生,野兽出没,人迹罕至,如何开恳?于是,周边各公社抽调民工,大队人马坐山开荒,我一个单身插队知青那是一定得去的,免不了要去“热火朝天”一番!住地膜窝棚,啃无油咸菜,挖千年荒山!支撑我重燃激情拼命干的唯一精神支柱,不是“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的神语,而是为山上二百多知青小弟小妹们出点力,我心甘情愿!
清晨,我伫立白云山头,看茫茫云海,云波浩渺,远外八面山如瀚海中的孤岛,巍然而又庄严。太阳从云海尽头跃上云端,挥洒出万道霞光。那深深的云海下面,是我苦熬了八年的马王村,此时我对着霞光许愿,愿它永远沉在“海”底,不再浮现!那毕竞只是幻想,月余后,任务完成,只有重返!再看看自己,已是衣衫褴褛,“马瘦毛长”。
又过了半年,终于收到家里来信,落脚点已联系好,要我马上打报告申请知青转点。我立刻感觉到机会来了,因为,公社书记已换人,大队班子也有变动,生产队同情我的人多,绝对不会阻栏。果然,一应手续办的很顺利,明天我就要悄悄地离开了,晚上几个好友来我屋里饯行,回顾马王八年,大家唏嘘不已,末了,好友仁家哥从补丁般的口袋里掏出一小纸卷送到我手中说:“家里穷,没有什么东西送你,就送点布票,也算是一点心意吧。”我捧着那皱皱巴巴的一丈五尺布票,眼角顿时湿润了。仁家哥,体弱多病,劳力少,孩子多,生活特别贫困,因读过几年书,与我“臭味相投”吧,所以我们走得较近。这布票,轻如鸿毛,但我觉得它重如白云山!就拿这份不嫌弃“黑五类子弟”的情义,我就无以回报。
别了!我苦熬了八年的地方,受尽了磨难和屈辱的地方,也感受到许多纯朴和善良的地方!坐上大队里唯一一台手扶拖拉机,车上的布袋里装着东家送的干刚豆,酸辣子,西家送的盐青菜、苕豆腐,心里装着些许难舍,但更多的是难忘的痛苦和无尽的凄凉,一路无语地走了,尽管对要去的新地方还一无所知,但心底里希望这离去的手扶拖拉机跑得快些,再快些……
2011年3月2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