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延迟的毕业证
1964年9月,我和我的同学们走进了一所女子中学,我成了班上十几位寄宿生中的一名。清晨起床号唤醒了我们这群梦中的女孩,慌张的洗漱、跑步上操场、早读、进早飺……没过一周,从闹喳喳的晨起变成整日有条不紊的生活学习,宿舍内被子叠成箱形,床下盆、鞋成行,晚熄灯安静入眠,还有一位寝宿长。
班主任老师是位刚毕业不久教数学的高个女青年,她挥着粉笔在黑板上演算着各种方程式,凝聚智慧的大黑眼睛笑盯着我们每张稚嫩的脸。常组织班会或生活会促进同学们的进步,我们很快习惯她的乡音;上语文课的是位带着一副金丝眼镜的中老年女教师,她慢条斯理的纯正普通话,优雅声中用文学熏陶着我们,同学们欢喜听她点评大家的精彩作文;英语teacher黄,厚厚圆镜片后一双有点小的眼睛, 他怕学生搞不清相近发音的音标,反复剖析对比着发音, 笑时可爱得露出童颜; 物理老师“唱歌” 似 的广式普通话演示着实验课, 同学们学他语音,背后叫他“奥理老师”; 美术老先生, 他笔下和口才如其人样朴实;体育老师,训练体操队员示范时,吊环、平衡木上一展老师健美多姿的形体,让我们时儿悬心吊胆、时儿啧啧称羡。优秀的各科老师还真一一举数不完。
第一学期开学后, 全班被选入国庆庆典____东风广场花海队的中学生方正, 排练着集体舞<我们走在大路上>。那天,我们头带花环、身着白衬衣、红领巾飘胸前、短花裙褡配、手举鲜花,整齐骄健的舞姿一路欢跳,雏燕似乎将鹏程万里。一年级还有特殊使命,辅导老师有时让我们着少先队礼服去机场或火车站迎送外宾。一次,献上鲜花后,外宾赠给同学们每人一枚纪念薇章。学期中,突然一深夜,诡异的警报催声阵紧,漆黑的宿舍哭叫声、摔跌声紧伴着哨声,有人大喊——“到大操场集合”,一场半夜防空演习笑话百出中完成了演练。
教室里,老师讲课滔滔或同学们书声琅琅。课间五星花园幽静处有同学背诵、阅读。下午课后,不是露天操场上有激烈地蓝、排球赛,就是风雨操场内校乒乓球队、体操队训练。晚自习日光灯下寄宿生做作业温功课。说点趣事:我的一位好朋友——脑瓜聪明、成绩好,上课时偶桌下偷看小说;我上数学课有时也会脑子开小差,只怕老师点名让我发言,体育课时我则胆小不敢跳马;傍晚寄宿生喜散步在校门外小巷,买上2、3分钱炒蚕豆;暑假校旁游泳池邀着几位伙伴“扑通” 跳入水中蛙泳。一切是小女生“王国”。
1966年5月已近第四学期末,突然学校进入工作组,学生伙食检查之列,食堂居然整鸡蒸红枣等美味上席。工作组走后,要摊回食堂成本,接下来伙食就差劲了。也不知哪天校内又驻进了军宣队。
接踵而来笫五学期,课不上了,校园有北京传来的大字报见墙,班上推选笫一批上北京的同学。我却乘火车去南昌看望奶奶和二叔一家。必在株州火车站转车,看见南下的红卫兵手持皮带,押送用绳索串着一队上年纪的人,听说是去江西等地。其中,男的剃光头、女的剪着鬼发,每个人惊魂不定地被迫低着头,有的被强制双膝跪地,胸前挂着大牌子,牌上写着乌七八糟的什么,多数的肌肤伤痕血迹让人不忍目睹。昏暗烟雾笼罩下嘈杂的大厅,就像地狱一般让人窒息和恐怖。难忘无眠的一夜,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坏人”。
半月后回到学校,铺天盖地的纸墨随处披挂,教室惟没读书声、校花园花草树旁人离静悄悄、操场空空也也不见打球师生。我和另三位寄宿生约好北上串连。经武汉,乘上长江里的大海轮达上海。外滩高耸林立的古老洋行大厦,远眺浩渺的蓝色海洋;那天井下的狭窄街道中,我喜欢听电公交车的清脆铃铛声;住的校舍里第一次看到黑白电视。接着又坐上更拥挤的火车走走停停抵北京。在京住通县影剧院,每晚看《收租院》话剧。那年的11月11日,敞篷车驶过人浪如排山倒海的京道。一月的行程随之结束。
深秋再踏入母校时,零乱不整的校舍越显沉闷。一天让我惊异的看到一幕:一圈男女赤脚在操场上走着,其中有语文老师!她怪异的阴阳头、埋着头的身躯颤抖着,寒风中薄衣摆动、胸前挂着打倒×××牌子,几个穿退色黄军装左臂戴着红袖章的学生指手画脚尾随其后。我模糊的眼中,立刻浮现出老师教《爱莲说》时,她一改往日的风度,圣洁傲然地伫立在讲台上,吟咏“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在学生心中,老师就是那莲花君子啊!
转向走廊,一幅漫画《大狗》,旁白“汪、汪、汪”等,是写美术老师的大字报,先生因姓汪,可怜的老先生虚弱之体怎能经受啊!记得他用香水广告讲美术的意义,真实而易懂的比喻;而他让学生赏析梵高的《向日葵》,画中明媚灿烂的阳光——那时那片温暖的阳光对老先生是多么的需要啊!不久,一位初三学生家长的大字报也出现在学校,她的一家从此厄运悲剧拉开,小学姐瘦弱的身子、失神的双眼至今还在我的记忆中。
1967年后的2年,学生多数的日子在家、学校、街头浑浑噩噩中徘徊。没事干,同学们小聚,倒是学会了包饺子。另其间,我和一同学去父母上班的工厂呆了两月。有三位来自北京新西兰留学的大学生,在该厂体验生活,他们和工人一道倒晚夜班,穿着工装出入烧瓷的窑中。而邻家的一位正值二十多岁的男青年,在南郊一工厂上班,因武斗时枪火走眼,毙了他的命,全家人哭得死去活来,一条活生生的命连普通一家人而遭殃受祸。这浑浊动荡的年代,学生不在攻读,工厂职场半停工,发生了多少家庭的悲剧。
1967年7月是我初中毕业时,瘫痪的学校无人言毕业。直到1968年下半年,复课几日,同学们又到百货商场学工月余。后进行招工没几天夭拆,但有二十名(全校)幸运者保送成为讲解员。年底一场“到广阔天地去接受再教育” 运动再响 , 大家发了张毕业证就匆匆迁户口,离别留影竟满脸的愁容。闻风最早的一位同学想当橡胶园的农工,她和同伴碾转半月多,艰辛地考察西双版纳。见古老原始森林飞禽走兽,及周边落后没开化。急返回,最终她去了南洞庭冬夏冰火两层天的黑土地。
(后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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