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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七十一)



七十一

林智聪在家闲居已经有两年多了。但家里人从来没有对他起过高腔。一家人和和睦睦的,不多谁也不少谁。日子过得虽然平淡,但却充满着温馨,显得温暖而安祥。

他父亲在县城里算得上是个多才多艺的人。琴棋书画,无不精通。拨得三弦,弹得琵琶。又会下围棋象棋。来了兴趣,还会挥毫泼墨,涂青抹丹。以前在紫薇街口上摆个图书摊子,喜欢收藏名人字画,文学名著。既方便了他人,也炫耀了自己,是个一举两得的事情。虽说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也算不上是殷实户子,却也附庸风雅,颇有点书香门第的味道。故在那书房的门额上挂一块横匾,名曰:“药斋”。取西汉学者刘向的“书犹药也,善读之可以医愚”之意。还自撰了一副对联,上联云:开卷有益是书何妨多读几本;下联是:玩物丧志无事宁可少玩两回。虽然在平仄对仗上不见得几多精巧,但那读书明志,不愿虚度光阴的喻意却跃然纸上。在书法上,他崇拜柳公权的“骨”劲,并从中得到过陶冶。还特别喜欢画竹,对郑板桥画的竹和那咏竹的诗顶礼膜拜。“文化大革命”刚开始时,听说红卫兵到处抄家,要烧掉那些“封资修”的东西,吓得他关门闭户地忙了好几天。他把那些好书全部清理出来,藏到又黑又暗布满了蜘蛛网的阁楼上,使得它们在红卫兵抄家时幸免于难。因此自认为上对得起列祖列宗,下无愧于子孙后人。

林智聪就是在这样一种家庭氛围中长大的。父亲与世无争洁身自好的秉性,使他从小就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于是当别人把书本视为洪水猛兽的时候,他便呆在家里偷偷地啃起了曹雪芹的《红楼梦》,以及罗贯中的《三国演义》和施耐庵的《水浒传》。到了读高中的时候,更是和一鸣比赛似地读起了各种中外名著。他们还常常一起之乎也者地谈文学,谈文人,谈曾经深深打动过他们的名篇名句。从《诗经》中的风、雅、颂谈到乐府民歌。从李太白的浪漫主义谈到杜少陵的深沉严峻。从白香山平易通俗的民歌体裁,谈到李长吉幽默含蓄的深奥用意。他们一起探讨《红楼梦》里的人物刻划,一起阅读有关曹雪芹的故事。古今中外,天文地理,海阔天空地无所不谈,无所不及。

然而,当他们走出了雨果的《悲惨世界》,忧心忡忡地展望自己艰难的人生时,又不免有点仰天长叹,回肠荡气。伤感悲戚之余,也会学着写几句律诗绝句,抑或是填一首宋词。不求有石破天惊的才华,只是借助那些古老而又永葆青春的方块字,抒发一下他们怀才不遇的痛苦和失望。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便把陶渊明倾心描绘的“桃花源”当作了自由浪漫的理想社会。而读一首孟浩然的《过故人庄》,又会被那种田园牧歌式的生活所陶醉。于是壮怀激烈,英雄气短,恨自己生不逢时。

一天,一鸣去还那本《唐诗小札》,正碰上林智聪坐在书桌边奋笔疾书。便踮起脚尖,悄悄地走近桌前。一伸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我的诗人,又吟出了什么佳句呢?”

林智聪掰开一鸣的手,回过头来苦苦一笑。

“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一副地地道道的老夫子腔调。

“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批林批孔的结果,倒是使他们对孔老二念念不忘起来。

便去拿那桌子上的稿纸,想一睹为快。

“不行不行!等写完了再请你斧正 !”林智聪收起残稿,放进抽屉里,歉意地一笑。

“保密就不看。还有什么好书看吗?”一鸣便埋头翻起书箱来。

“到图书馆借书还要有个借书证什么的,你倒好,大手大脚地翻起别人的家产来!”

正好翻到一本被虫蛀坏了的线装书,便又有了进攻的把柄。“不要那么小气吧,比虫咬鼠啮了总强!我倒是有点担心,老是让它们躺在书箱里,总有一天会变成一堆废纸!”

于是两个人清起书来,把个书箱翻得个底朝天。

“你爸爸还真是有点眼力,只有书才是无价之宝呀!”

“也是它们命大。那时候人都保不住,他还去保书,真是不可思议!”

清好了书,就又谈起看过的书来。

“刘禹锡有两首爱情诗真是写绝了!含蓄,隽永,又耐人寻味。”

一鸣望着林智聪,竟情不自禁地吟咏起来:


杨柳青青江水平,

    闻郎江上踏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

   道是无情还有情。”

刚刚吟诵完,就又看了林智聪一眼。然后接着说:“这首诗妙就妙在一个‘晴’字,用得好,真是一语双关!”

一鸣显得很兴奋。好象这诗只有他一个人读过一样,又独独被他发现了其中的奥妙。于是清了一下嗓子,又煞有介事地说起来。

“还有一首,你注意听了。‘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妙不妙?他用一个姑娘的口吻,把那种怕郎变心的痛苦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林智聪笑着点了点头。他觉得有点奇怪,一鸣今天怎么突然对爱情诗产生了如此浓厚的兴趣?莫非他正被一种爱情所陶醉了!便不由自主地也受到了一种感染。

“我倒是喜欢张泌的《寄人》这首。”他看一眼一鸣,想念又不想念的样子。但最后还是忍不住念了出来。

“别梦依依到谢家,

小廊回合曲阑斜。

多情只有春庭月,

犹为离人照落花。”

刚念完,就又象一鸣那样,忘不了要解释几句。“这首诗好就好在它写的虽然是一种不幸,却又显得异常地悲壮激昂,叫人看了不由得生出一种愤懑和怜悯来。”

自然而然的,林智聪就想到了自己正在写的那篇小说来。这首诗中所说的,不正是自己曾经有过的遭遇吗?难怪自己会对这首诗表现出特别的偏爱来。说不定他要写那篇小说,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一鸣似乎也发现了什么。总觉得林智聪的话象是另有所指。他曾经听到过有关林智聪失恋的种种传闻。莫非这首诗,正道出了他那难言的心曲和隐衷?便低下头去,不再说什么了。

正是最容易胡思乱想,也最多愁善感的年龄。因此往往带着个人的感情去读书读诗,去理解书里诗里所描绘的人物故事。于是不是无意中把自己放到书里诗里面去了,就是不自觉地把书里诗里描写别人的事情当作了描写他们自己。而这“理论联系实际”的结果,又恰是那些喜欢读书读诗而又还不懂书懂诗的人的悲剧。

屋里出现了短暂的缄默。

一鸣在翻着手中的书。翻得哗哗直响。却没有心思去看,也看不进去。

林智聪则坐在书桌前,若有所思地望着墙上父亲写的那张条幅。那是一幅柳体,一笔一划地,硬得象一根根竹子。

于是打开抽屉,把那叠稿纸又拿了出来。象是又有了灵感,象是又想起了他要写的人物和故事,象是又找到了新的情节和细节,象是又要把自己的感情倾注到那笔尖上去。他拧开笔筒,让那钢笔踮起脚尖,象个芭蕾舞演员一般,在小方格子里一颤一颤地跳。跳得好不激动。

“不打扰了,你慢慢写吧。不过,我要当它的第一个读者!”

一鸣拿起一本新找到的书,转身走了。好让林智聪躺在稿纸上,去做他那痴情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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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七十二)



七十二

分娩是一种痛苦。但分娩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痛苦,只有分娩过的女人才最清楚。当初在伊甸园里,如果夏娃不去偷吃那禁果,也许又另当别论。但既是偷吃了禁果,上帝又罚她要受那分娩的痛苦,也就在劫难逃了。再痛苦再难受,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写小说能否和分娩相提并论,林智聪不敢妄言。但他既然有过那么一段令人失魂落魄的初恋,又读过一些有关爱情的小说诗歌,他就不能不写。那怕有如女人分娩那样痛苦,他也不得不去忍受一回。

而回忆又象是痛苦的坟墓,一旦掉进去了就不容易爬出来。于是将那悲伤的日子写进稿纸,象一块精雕细刻的墓碑,竖在那心灵的坟茔前。供人观赏,也让人知道,这里面埋藏着一个曾经美丽却终于破碎了的梦。

生活本来是严峻的。严峻得没有选择的余地。它不可能彩排,天天都是现场直播。就是本事齐天的人,到头来也斗不过命运的安排。他林智聪又何尝不是这样。

正是寂寞得令人窒息的时候,他哥哥帮他找了个代课的差事。当了十几年的学生,终于也可以当一回老师了。但那当老师会是一种怎样的滋味,却是他从来都不曾想过的。便有点胆怯。觉得那三尺讲台实在是有点高不可攀。那粉笔字又从来没有写过,会写得好么?那么多的学生看着自己,他去看谁呢?第一句话该怎么说?第一节课该怎么上?越想便越拿不准主意,越想便越没了底气。好在自己毕竟当过学生。对不同的老师有过好多相同的印象。又总觉得自己多少有点积累,不至于站在讲台上三棍子都打不出个闷屁来。于是就狠狠心,一口答应了下来。

就这样忐忑不安而又充满自信地到那所学校去代课了。

那学校很小。是名副其实的“小”学。几间土砖砌的教室,盖几片薄薄的瓦。出太阳的时候有阳光从瓦片的空隙里漏进来,象一根根金色的棍子插在教室里。看得见灰尘在那光柱里面漂浮。碰上落雨的天气,外面落大雨,教室里面就会落细雨。那雨会从瓦缝里飞进来,或是干脆从某个被弹弓或是石子打烂了的瓦眼里,滴嗒嘀嗒地掉下来。

三四个老师担任四五个不同年级的课程。上一年级的课时,二年级的同学就做作业。上三年级的课时,四年级的同学或是写大字(即毛笔字)或是画图画。穿插进行,两不相误。

林智聪是高中毕业生,那校长便要他担任最难教的语文。却不料是正中下怀。因此组词造句,批改作文,显得格外地得心应手。上课的时候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侃侃而谈。下了课还有问必答,有求必应。于是很被那校长器重。觉得这样轻轻的年纪就有这样不凡的才华,很难得也很可爱。

初出茅庐的人对任何事情都感兴趣。因此林智聪很快就爱上了教书这种职业。他用自己当过学生的心情去关爱他的学生。对那些乡下伢子从不耍城里人的威风。碰到好的成语典故,一定会不厌其详不厌其烦地向学生们讲清讲透,直到每一个学生都听懂为止。

晚上学校没有电灯,他就会坐在煤油灯下做备课笔记,改作业本子。偶尔也和学校的其他老师聊聊天,从天上扯到地下,从北京扯到南京,漫无边际。只是,唯独不敢和那位谢老师亲近。

那谢老师也是县城里人,也是来代课的。人长得白白净净,苗苗条条。而且是越穿得朴朴素素越不打扮,就越见得漂亮。又喜欢打个招呼。见了林智聪,就会淡淡一笑,然后轻轻地喊一声“林老师”,象蚊子叫一样,细得有时候根本就听不见。

林智聪常常是还只看见她,那心就“咚咚”地直跳。再听那细细地一声“林老师”,就觉得中枢神经都不起作用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把个脑壳埋在胸前,象是碰见了老虎一般,怕得要命。

但他越是怕她,那谢老师就越是想和他接近。

“林老师,吃饭了!”喊得大大方方的,而且无拘无束。

林智聪却嗫嗫嚅嚅地不敢应她。有时嘴角一阵痉挛,象是应了,又不知道她听见没有。

“林老师,你的字写得好秀气的!”

就手忙脚乱地盖上备课本子。“不,写……写得不好呢。”

越是来得突然,就越是不敢相信。又不曾有过这样的经验。于是手足无措,心慌意乱。有时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庸人自扰。

但接触得多了,也就慢慢地大胆起来。怀疑这是初恋,却又象对待初恋那样去对待。反正是在远离县城的山野之地,闹点笑话也无人知晓。

渐渐地,备课时两个人就坐到了一盏煤油灯下。换下的衣服有时也被她拿去洗了。只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到后来,吃完了晚饭,抵不住屋子里嗡嗡乱叫的蚊子的侵袭,两个人也会悄悄地溜出校门,一前一后地在散发着泥土芳香的田间小道上徜徉彳亍。

爱的绿芽就这样冲破了心灵的惶惑,悄悄地萌生起来。虽然有点掩饰,却仍然势不可挡。

林智聪于是陶醉了。仿佛有岩浆在他的血管里奔流。象有火山要在他的胸口爆发。他掩饰不住这种从未体验过的幸福。

山间的溪水好清好纯。月亮也好象每天都是圆的。正是做梦的好地方。

然而时间也如那溪水,日日夜夜不停地奔流。就自然要碰个石头起点波澜,抑或是经过了九曲十八弯后,少不了要打几个旋涡。

……

“智聪。”一鸣走了进来,再一次打破了林智聪的黄粱美梦。“写完了么?我想拜读。”

那桌上正摆着一叠凌乱的稿纸,就伸手过去拿。

林智聪不反对也不应允。只是呆若木鸡地坐在靠背椅子上,好象是丢了魂一样地不知所措。

一鸣拿过来看了一下标题:《爱情备忘录》。便觉得这标题好新鲜好醒目的,心里也不由得一怔。

这是一篇用第一人称写的短篇小说。写的是一对青年男女的爱情悲剧。小说结构缜密,语言生动,人物形象饱满。看得出作者对于文学的深深造诣。象巴金的《春天里的秋天》一样,对爱情对女人很有研究。失恋的男女主人公,不只是在温和地哭泣,而是表现出了一种被压抑后的呼吁,一种对于家庭专制下的不自由的婚姻的强烈抗挣。

一鸣的心颤抖了。双眼噙满了泪水。拿着稿纸的手也在不住地抖。为林智聪,也为他自己而伤心而叹息。

那噙在眼眶里的泪珠子终于爬出眼睑,顺着腮帮滚落下来,叭嗒叭嗒地掉在字迹绢秀的稿纸上。把他那沉甸甸的心打得好痛好痛。

“这是我不愿掘开的坟墓。但我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把它掘开了!”

这是真诚的也是忠实的表白。不是要好的朋友之间,决不可能听到这样出自肺腑的心声。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可能遇到不幸。因此痛苦自然是在所难免的事情。但更多的人却是将这种痛苦深深地埋在心里。那怕是心在流血,也只让它往心里流。尤其是对于个人的隐私,那是在父母兄弟面前也讳莫如深的。唯独朋友是个例外。那是可以披肝烈胆,肝胆相照的。

一鸣便不再作声了。他已经无话可说。还是在农场的时候,他就曾听说过林智聪和一个姓谢的老师相好。曾几何时,又听说那谢老师的爸爸不同意,棒打鸳鸯,强拆连理,使他们不得不忍痛分手。看来那传闻并没有掺假。眼前这篇多少带点自传色彩的小说就是最好的铁证。只是仍能从中看出林智聪对那位谢老师的爱恋之情。

于是陡然想起几天前,他们在一起谈论唐诗宋词的情景来。似乎又听见林智聪在感情饱满地吟咏张泌的那首《寄人》。

他为什么独独喜欢这首带点伤感色彩的诗呢?莫非在一千多年前的唐朝,也有一位和他有着同样遭遇的热血青年?而那青年为此而吟咏的诗句,又正好道出了他林智聪那难言的隐衷?

可以肯定。历史虽然不会重复,却并非不能重演。再加上惊人的巧合,就格外容易丰富人们的想象。

那位离他而去的恋人正好也姓谢。是画龙点睛的字眼。而如今,人去楼空,只留给他一个破碎不堪的梦……

“智聪,说实话,小说确实写得不错,但我却不喜欢那种悲伤的笔调。它太叫人感到压抑了!” 沉默了良久,一鸣才这么委婉地说了一句。

“你以为这小说是写出来的?不,它是从心里流出来的血!”

“既是流出来的血,就更应该把头抬起来。你完全没有必要这样悲伤……”

“其实也不是悲伤。只是感受太深了一点。不过我并不狭隘。有勇气去回忆的东西,就一定有力量去承担它!”

痛苦不加掩饰,就会变成力量。

“这就对了,男子汉就应该是这样!”

便觉得林智聪豁然伟岸起来,象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峰。

“一个人只要遭到过一回不幸,就会终身难忘。正是为了提醒自己,我才写下《爱情备忘录》,把我一生中第一个不幸的脚印记录下来。”

“但来日方长,决不能因为一个女人就葬送了自己美好的前程。”

“不谈这些题外的话了,还是谈谈小说本身吧。你既然要当第一个读者,就得第一个提意见呀!”

于是又回过头来谈小说。从主题谈到结构,从情节谈到细节,从人物谈到语言。谈得那么认真细致。象是在解剖一个人,解剖一个社会一样。

当他们谈到小说中的人物和结局时,一鸣的心就有点乱套了。他突然想到了自己,想到了亚兰,想到了他们之间那种至今还是蒙蒙胧胧的关系。于是感到了一种惶恐和不安。他一直有点担心,自己会不会重蹈林智聪的覆辙。

终于没有勇气再想下去了。一幕幻想中的悲剧,在他的脑海里突然拉开了帷幕。还没有看完序幕就想到了结尾……

那结局好悲哀好凄凉。象是天翻地转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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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七十三)

                     七十三

自从看了林智聪写的《爱情备忘录》后,一鸣便变得多愁善感起来。那种对于自己前途和命运的担忧,惶惶不可终日地骚扰着他。于是疑神疑鬼,把自己和亚兰之间的关系再加上自己的种种猜测,编织成一个凄惋动人的爱情故事。然后学着林智聪的笔调,写成了一篇真真假假漏洞百出的小说。

自然是体验到了一种从末有过的甘苦。比在农场踩打稻机扮禾还吃累。比夜里想亚兰想得整夜睡不着还要痛苦难熬。真是搜索枯肠,绞尽了脑汁。但待写出来后,就又翻来覆去地越看越觉得满意。于是禁不住胡思乱想:莫非自己还真有点文人墨客的天赋?以前读别人的小说,对作家那种才华横溢的文彩崇拜得五体投地。现在自己也写起“小说”来了,真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就这样捧着自己的“处女作”,象捧着自己的亲崽一样,左看右看总觉得自己的崽好。不但一遍又一遍地读它,而且读得想去吻它。

“一鸣!”是林智聪的声音。

他推开门走了进来,不请自坐。“一个人关在屋里,看什么好东西?”

一鸣连忙收起手中的作文本子,生怕泄露了天机。便转移视线,说:“我正打算到你家里去。听说今天赛龙船,我们一起去看看?”

正好是端阳节。浏阳河里每年都会划龙船比赛。城东大队的,城西大队的,唐家洲的,还有渡头、金滩的,每年都会组织人马,从海家码头划到南门滩上。每年都要见个高低。

林智聪来找他,也正是喊他去看划龙船比赛。却没有想到一鸣也关在屋里写起东西来了。便要去抢那本子。

一鸣首先还有点抹不开面子,不依不让地躲着林智聪。但又怕这样抢来抢去的把本子都抢烂了,就半推半就地给了林智聪。

这就是一鸣写的第一篇短篇小说《失恋》。是用读书时剩下的作文本子写的。写得工工整整,写得一丝不苟。

就在林智聪认真地看着他的小说的时候,一鸣有点手足无措起来。他心里忐忑不安的,不知道林智聪在看完之后会作何评论。于是,他提来一串粽子,又端来一碟白糖,放在桌子上。

“吃点粽子吧,我妈妈昨天晚上才扎的!”

见林智聪只是专心致志地看他的小说,就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跟样学样,老鼠子学皮匠。看了你写的《爱情备忘录》,我也发了毛毛瘾。真是读起来容易写起来难呀!我这回才懂得了什么叫做‘书到用时方恨少’!”

人往往就是这么奇怪。刚才还在孤芳自赏,满以为自己是个作家料子的一鸣,只一眨眼的功夫,就又自愧勿如地变得谦虚起来。

“先莫急着看。来,吃几个粽子,还是农场里带回来的糯米呢!”林智聪越是不理他,他便越是有点心神不安起来。便一边说,一边把箬叶解开,然后用筷子杵着粽子在白糖里面打个滚子,递到林智聪的手里。

“我自己来吧。”林智聪接过粽子,边吃边看小说。

一鸣于是不再打扰他了。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仔细地盯着林智聪的脸,看那脸上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写得如何?”待林智聪刚刚看完,还没有缓过气来,一鸣就迫不及待地问。

林智聪象是明白了什么似的莞尔一笑,却不回答一鸣的提问。

“到底怎么样?”一鸣又问。

“我觉得还可以。最起码比我的写得要好。”林智聪认真地说。略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不过,我觉得这题目可以改一下,何必要叫做《失恋》呢?”

“写的本来就是一个失恋的故事……”

“有这种感受么?”林智聪盯住了一鸣的脸。

“胡编,完全是胡编乱造……”一鸣的脸一下子就有点红了。他连忙掉转头,避开林智聪那咄咄逼人的目光。

“其实用不着回避。我们完全可以去写自己的生活,写自己熟悉的东西。为什么不可以呢?”

没想到,一鸣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越是害怕林智聪发现他心中的秘密,他的掩饰就越是显得无能为力。因此他十分后悔自己不该给他看。

“我……我还没有那样的感受……一鸣显得有点结结巴巴语无伦次起来。

“应该是会有一点的。完全没有的话,你凭什么去写它?”

林智聪却在揣摩犹豫。他在考虑是不是当着他的面直说出来。因为一鸣那如芒在背的样子已经明确无疑地告诉他,他的心里正蠕动着一种惶恐不安的隐隐情思。

“一鸣,恕我直言,我觉得这里面的‘亚丽’有点亚兰的影子,无论是从你描写的相貌和言行举止,还是人物之间的关系来看,我觉得都有点象。”林智聪终于还是忍不住地说了出来。

“不见得,你瞎猜……”一鸣却仍然没有勇气承认,还想作最后的抵赖。

“我并不是瞎猜。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你就是小说里的明峰。”一旦讲出来了,林智聪就干脆一针见血。

一鸣就不做声了。他实在是防不胜防。在林智聪的强力攻势下,他只能是一败涂地了。原本只想借这个故事发泄一下内心的压抑。却不曾想到,他所有的秘密都被林智聪那双犀利的目光一眼就看穿了,又这样毫不留情地点了出来。

“这都是乱编的。真的!”

“不是‘乱编’的。应该是‘编’的。没有一点根据才叫乱编。从你整个的情节来看,他们之间还是很有感情基础的,只是被你人为地破坏了。所以我说何必要叫《失恋》呢?我认为他们完全可以‘恋’下去!”

一鸣顿时窘迫得无话可说,无地自容。他知道,真菩萨面前烧不得假香,真朋友面前说不得假话。再雄辨的解释也只会显得苍白无力,甚至是欲盖弥彰。于是他干脆不说,算是默认了。

林智聪见一鸣一副羞赧不堪的样子,知道自己的判断完全对了。却又怕一鸣解除不了顾虑,就想顺便讲几个诸于此类的例子,使他开开眼界。

“你看过巴金的《家》吗?巴金的《家》出版后,好多读者写信给他,问小说中的觉慧是不是他自己。巴金那时只有二十七八岁,和你现在一样怕羞,觉得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承认的事情。于是花好大的功夫去为自己辩解,并且找出种种借口和理由来加以说明。可是结果如何呢?他的那些辩解不但没有起到半点作用,反而是不打自招,欲盖弥彰。到后来,就干脆不去和别人争论了,任他们怎么说都行!”

说到这里,林智聪停了下来,望着一鸣笑了笑。那意思是说,几十年前的巴金就遇到过这样的问题,只是,那时的巴金却比现在的一鸣勇敢多了!

“作为一部文学作品,真实的基础是必不可少的。但并不等于真实就都是真有其事。作家们完全可以在自己的作品中加进自己丰富的想象和意图。只要能够准确地表达作者的观点和立场,他们完全可以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至于他们在歌颂什么,暴露什么,鞭笞什么,那是留给读者们的事了。聪明的读者是会一目了然的。杨沫的《青春之歌》我们都看了,难道你会因为林道静有过那些不幸的遭遇,就去贬低作者本人的形象和人格吗?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主人公那种颠沛流离的生活和不屈从于那种偎琐爱情的性格,使作者的形象在读者的心目中变得高尚起来。你难道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不知怎么地,林智聪今天说话显得格外地激动。那言辞那语气,怎么听起来都有点象是在背书一样。

“我至今仍这么认为,林道静就是杨沫的化身!最起码,她身上有很多杨沫的影子。但我并不认为她因此就失去了体面。”林智聪唯恐一鸣还没有听懂,就又补充说了这么一句。

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使一鸣茅塞顿开,豁然开朗。便不由得暗暗钦佩起林智聪的敏锐和才华来。同时也想起自己读过的《家》和《青春之歌》的后记,好象确实有过诸于此类的内容。于是一时间生出许多感慨来。

正如林智聪说的那样,真正的作家从来就不隐瞒自己的历史。他们慷慨地将自己生活中遇到的种种不幸和痛苦,听到过的人生中的喜怒哀乐,通过艺术加工再公开地告诉人们,使他们能够避免重蹈前人的覆辙,并从中汲取教益。这是一种怎样无私而且无畏的胸襟啊!

就这样自惭形秽,终于承认了自己的真实意图。

“写是那么写了,可是,我们并没有……”一鸣谔谔地说着,显得好委屈好羞赧。

“我知道了,你们互相之间都还没有表白过,是么?”林智聪便接过一鸣的话题,望着一鸣那张耿直而又憨厚的面孔,说。

沉默。短暂而又难堪。

“不谈这个了!她都已经是省城里的演员了,这是不可能的事!”

“也不要太小看了自己。反正是邻里隔壁的。大不了等她回来了的时候麻起胆子问她一回。看看她是如何表态!”

其实,一鸣又何尝不想这样做。他只是觉得目前所处的环境对自己不利,使他始终鼓不起那种勇气来。也正是这个原因,他才鬼使神差地写成了这篇《失恋》。他正陷在一种希望得到亚兰又害怕失去亚兰的苦恼中而不能自拔。

“一鸣!”

外面又有人在喊他,是屈奇。

便连忙收起那小说,象收起一个刚刚做完的梦。

“智聪也在这里!害得我到处找你们!”

“来,吃只粽子。”

“还是去看划龙船吧,河边上的人都站满了!”

于是三个人走出刘家老屋,朝周家码头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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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七十四)

                      七十四

阴历五月初五是端阳节。但浏阳人过端阳节大概从五月初一就开始了。按照浏阳人的习惯,初一是要吃大包子的。也就是说,五月初一的包子做得比平时要大。不但个大,花色品种也多。有糖包子,有肉包子,有猪油包子,还有盐菜包子。一大早人们就会跑到饮食店去排队,买它一二十个回来。身边有亲戚长辈的,就送几个过去,再加几个皮蛋盐蛋什么的,也算是送了节礼。剩下的就一家人把它吃了,吃得津津有味的。计划经济时代物资紧张,吃包子也象打牙祭一样,是只有过节的时候才能享受的。

过了初一就开始扎粽子。先到菜市场去买好箬叶,然后用水洗干净,摆放在脚盆或是面盆里。再把那糯米用水浸发,然后放点纯碱,把它拌匀。当然还要准备好棕叶,把它撕成一根根的当绳子用。一切都准备好了,便搬一把椅子坐到脚盆前,摆开架式开始扎起来。手艺好的扎起来又快又好,煮起来还不散箬叶。

浏阳人过端阳节还要在大门两边插菖莆艾叶。相传在明朝时期,朱元章血洗浏阳。屠城前曾传出密令,凡门前插有菖莆艾叶的可免灭门之灾。于是,全城除少数几户得了消息的人家得以幸免之外,县城一时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后来人们为了祈求平安,就把端阳节在门前插菖莆艾叶这一习俗代代相传,沿袭至今。

还有皮蛋、盐蛋也是不能少的。把石灰、柴禾灰,再加点明矾,拌在一起,糊在鸡蛋鸭蛋上,过个十天半月的,就成了皮蛋。把黄泥巴和稀后再放点盐,然后糊到鸡蛋鸭蛋上,过上二三十天,就变成了盐蛋。过端阳节的时候,谁家的餐桌上都会一样摆上一碗。

当然还要有雄磺酒。有酒兴的可以喝上两口,消消体内的毒气。不会喝酒的就在手上脚上擦擦,可以破毒。特别是细伢子擦了,夏天里都不起痧痱子。

划龙船则是纪念爱国诗人屈原了。相传屈原满怀愤懑地投汨罗江后,人们为了营救他,便纷纷划船前往,看谁能最先赶到。但都为时已晚。于是,为了不让诗人葬身鱼腹,人们纷纷将粽子投入江中,希望这样能使诗人的身躯不致遭到鱼群的侵袭。

一个流传了千百年的传说,一个延续了千百年的风俗。故事好象只有一个,版本却各有不同。划龙船的人现在也许只是为了好玩。扎粽子的人未必就知道有个屈原。但这一切都不影响习俗的传承。因此端阳节在年轻人看来,已经没有了屈原爱国那样的具体内容,而仅仅成为了一种形式一个躯壳。

浏阳河从东门渡头那边蜿蜒而来,又向西边樟树潭方向蜿蜒而去。城区段的河面宽不过百米。河水清澈而平稳。在阳光的照耀下,粼粼闪闪地象铺了一河箬叶。正是赛龙船的极好地方。因此也不要人组织,也不惜耽误了一天的工夫,更不需要某某单位赞助。每年的五月初五便是总指挥。只要到了这一天,人们便会不约而同的自发组织起来,把个沿河两岸热闹得什么样的。

船也是现成的。就是平时在河里运砂石运矿木的乌蓬船。桨都是自备的,因此显得有点三不乱齐。人员更是杂七杂八的什么人都有。有常年住在河边靠打鱼糊口的渔民,有在航运公司上班的职工,有唐家洲上种菜的菜农,也有在街上拖板车的居民,甚至是挑剃头箱子在街上走家串户剃脑的师傅都有,还有在码头上筛砂子卖死力气的人。可谓是鱼龙混杂,不成体系。反正只图凑个热闹,输了赢了都无所谓。也没有人给你评奖。只要两岸上看的人热闹了高兴了,就是对他们最大的奖赏。

每条船上划船的人从十几个到二十几个不等。全看参加的人的多少而定。服装上也没有讲究。可以穿褂子背心,也可以打赤膊光膀子。完全随自己的喜好。

有时候有的人讲究一点,会用竹篾彩纸扎个龙头龙尾,分别插到船的两头。有时候又什么也没有,就是光秃秃的一条船,只是在船的中间插一面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褪了色的红旗。船尾都会有一个掌舵摆艄的人,前面摆一副锣鼓。他会一边掌舵,一边敲锣击鼓,既控制好船前进的方向,又负责调动所有划船人的情绪,同时还要掌握好大家划桨的节奏。那锣鼓声响得越急,那桨就一定要下得越频越快。

在整个划龙船比赛的过程中,不是一般的人都可以掌舵摆艄的。因为他决定着龙船前进的方向和速度。因此这一角色常常是由在河水里泡大的人来担任。他一定有一身黝黑的皮肤,摇桨的手臂上看得见肌肉腱子。一双硕大无比的脚板生得又宽又厚。脚板用力的时候,你会看见连脚趾缝都被晒黑了。他用一下力,船尾会下沉,船头会抬起,以减小水对船的阻力。有时候赛到激烈时,他会把自己的身子尽量往后仰。但一旦仰过了头,就很容易人仰马翻地掉到河里去。而每当这时,那龙船就会顿时象条没有尾巴的鱼一样,摇摇摆摆地在河里乱窜。直惹得那些缺了门牙的婆婆老倌和细伢妹子捂着嘴巴笑。

当然也有步调不一致的时候。甚至完全乱了套也是常有的事。但越是这样的时候,也就越是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却不知道,越是关键的时刻越不能乱来,越需要齐心协力,步调一致。因此往往是越急就越乱,越乱就越急,结果也就乱得越凶,败得也越惨。

然而谁也不会后悔,更不会互相指责。因为毕竟是图了一时的痛快。即便是划输了,也输得毫无怨言毫无愧色,输得欢天喜地心甘情愿心满意足。那种纯朴坦荡,如同那清冽平稳的河水一样,毫无二致。

湛蓝湛蓝的天上象种满了棉花,正一朵一朵地开得银白。地上却象生了霉一样,东一块西一块的起了不少斑点。因此河边上每一个云朵的阴影下,就必定是人头攒动,如蚁,如蝇。

待一鸣他们几个跑到周家码头时,河边上已经是人山人海了。所有依河而建的房子,只要是能站人的地方,到处都站满了人。就连河边上的那些樟树榆树柳树上,也都被那些顽皮的孩子占领了。

姑娘妹子更是不会放过这种能够充分展示自己的机会。她们拣出了最时髦也最合身的衣服,或是长长的喇叭裤,或是超短的连衣裙,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那眼睛清澈明媚得象那河水一样,荡漾着迷人的青春气息。或站在屋檐下面,或躲在五颜六色的花纸伞下,闪来闪去地象打流星一样地到处乱看。既象是在看划龙船,又象是在看热闹,说不定还象在寻找那个能够打动她的芳心的帅小伙子。

年轻人则戴一顶散发着麦秆香味的草帽子,或是梳一个乌黑发亮的小分头。他们会在姑娘妹子成堆的地方穿进挤出,捡她们开怀大笑的哈哈声。也有那大胆的楞小子,将个食指放在嘴里轻轻地咬,两眼却定定地盯着那些漂亮的妹子看。似乎透过那如峰似丘的胸脯,会看得到两坨鼓鼓的肉。那馋馋的样子,极象是饿坏了的细伢子看见别人吃大鱼大肉一样。

沿河两岸熙来攘往的人流,比张择端的《青明上河图》还要显得热闹。又有那无孔不入的小商贩穿插其间,吆三喝四的,此起彼伏。各种声音嘈嘈杂杂地混在一起,如同一场指挥失灵或是干脆没有指挥的交响乐。

“买冰棒罗,浏阳磷矿的绿豆冰棒!”

“凉茶凉茶,严家冲里真泉水烧的凉茶!”

“买凉粉啵,姜汁簿荷凉粉,不好吃不要钱啦!”

经商贩们这么一吆喝,那生意就好得不得了。有有人作东的,几个人每人来一支冰棒,然后放嘴里慢慢地舔。也有吃独食的,一个人端一碗凉粉狼吞虎咽。但不管是有福同享的也好,吃独食的也好,那种有牙祭打的开心样子,俨然就是当了一回皇帝一样。

然而只要那锣鼓声一响,就又什么也顾不及了,车转身子就往人堆里挤。

“钱!还没给钱呢!”有的人只顾高兴去了,吃了东西却忘记了给钱,那商贩就会急得直跺脚。这样的情况要是碰得多了,就要暗地里盘算一下今天会不会折本。当然,也有本分一点的伢子,或许事后记起来了,还是会悉数送来。但从此一脑不见大相公的,也大有人在。

“嗨嗨!嗨嗨!”

“嘭咚嘭咚!”

眼看着龙船又开赛了。桨手们把背脊弓得象个虾子,把脑壳埋在胸前,不要命似地挥动着桨叶,把那龙船划得象箭一样嗖嗖地跑。

于是那些站在岸上看热闹的人,就失去了控制般地欢呼雀跃。清一色地没有了性别甚至年龄的差异。每一个人都成了啦啦队员。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在为哪条船加油。赛到白热化时,特别是两条船挨到了一起的时候,便有人举起手中的四眼铳,“砰砰砰砰”地打得山响。直震得那些姑娘大嫂们捂耳朵。

一鸣林智聪屈奇他们几个,也被这热闹的场面吸引着,激动着,把心中所有的郁闷和烦恼驱赶得一干二净。

龙船赛了一轮又一轮。看热闹的人却仍然热情不减。细伢子们嫌看不到,就骑到大人的颈子上去。有的人看入了迷,作空劲把伞把子也顿折了。却毫不足惜。姑娘大嫂们笑弯了腰也不觉得腰痛。那龙船慢慢地也象是喝醉了酒一样,越划越东扭西歪起来。有时候干脆撞到了一起,象是两个怪物在交尾。

太阳也站累了。便不停地挪动位置。于是人也跟着它动,总是往荫地里站。间或也有爱出风头的小伙子,不顾五月端阳河水中的凉意,扑通一声跳进波光粼粼的河水里。游来游去地,象鲤鱼打挺。那些平时难得一见的熟人朋友,则趁着比赛的间隙,彼此寒暄几句。

不知何时,蓝天上的棉花被谁全摘掉了。太阳光无遮无拦地俯视着大地,便显得格外地毒。

一鸣挨不住这太阳的毒晒,就脱下那件褪了色的旧军装,然后罩在脑壳上遮太阳。两只丰腴的胳膊露了出来,显得分外地白,象是刚从荷塘里挖出来的新藕。叫人看了谁都会觉得可爱。

倒是屈奇不怕晒,比在农村时显得更黑。他已经一心打好了病退的主意。但又总觉得自己的理由有点站不住脚。不就是少了短短一截的小拇指吗?要想医院开一张因公致残的证明,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然而却始终把希望寄托在那上面。于是到处找零星事做,想赚几个小钱去买“糖衣炮弹”,然后去打那医院里的医生。当然,还少不了要讲几句可怜巴巴的话。不然是打动不了医生那铁石心肠的。就这样,在乡下出工从来都是长衣长裤的他,回到县城里却敢于光着膀子来干。因此把自己晒得象个非洲人一样,比船上人还黑。

“走,找个荫地方去。”林智聪天生一副书生相,自然是受不住这热辣辣的太阳。

于是几个人沿着河岸走,想找个太阳晒不到的地方。

“就到那水塔上去吧,又高又好看,又不要晒太阳。”

那水塔有一丈多高,正好是在蔽荫处。就你推我,我拉你,爬到那水塔顶上去了。于是高屋建瓴,居高临下,把那喧闹的人海尽收眼底。

东张西望之中,一鸣的眼睛倏忽一亮。他突然在那茫茫人海里发现了亚兰!只见她正打着一把红色的尼龙伞,就站在不远处的一个平台上。那伞在太阳的照耀下,红得象是一团燃烧的火。

一鸣便没有心思再去看那龙船了。象有一根绳子拴住了他的脑壳,总把他往那边拉。多看了几眼后,他发现那红伞边上还站着一个人。那人既不是饶敏,也不是吉莲,而是一个男人。于是心里便猛地一惊。而且惊得非同小可。就觉得心里面一下子失去了平衡,站在水塔上昏昏然地象是要摔下来一样。

“一鸣,你怎么啦?”林智聪连忙扶了他一把。

“没什么,好象眼睛突然有点发花。”便坐下来,象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

“是不是发痧?”屈奇也问。

一鸣却不回答。

似乎早就有了这样一种预感。只是在心里不敢承认,也不肯承认。因此总是在回避它,躲避它,逃避它。他恨自己为什么那么懦弱,那么狭隘,又那么痴情。也不是没有下过决心,要把她从自己的心灵深处赶出去。却不料越赶却越被她牢牢地占领着。于是矛盾重重,被这种感情苦恼折磨得无可奈何。现在看来,亚兰肯定是名花有主了。他一鸣只能作为一个失败者,被宣布无情地出局。

“我不想看了。”一鸣显得非常难过的样子。

“好些了么?”

“可能是发痧了,寡白的脸。”

待要从水塔上跳下来时,一鸣便吓得不敢往下面看一眼。刚才爬上去的时候,并不觉得很高,也不怎么吃力。现在要往下面跳,便两脚发软,心里跳得好慌。以前到学校去偷蜜桔摘板粟,翻起围墙来眼睛都不眨一下,比这还高的地方也敢跳。现在这样胆小如鼠,莫非真是受了情绪的影响?

“来,我先下去,再接你。”屈奇只轻轻一跃,便身轻如燕地跳了下去。

林智聪就走过来,抓住一鸣的双手,将他慢慢地往下放。待屈奇接住了,才将手松开。

但一鸣还是没有站稳,身子一歪,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

“都怪我,没有接稳。”屈奇显得很抱歉的样子。

“没关系,没摔着那里。”一鸣连忙爬起来,拍了拍手上身上的泥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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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七十五)

                    七十五

那陪着亚兰看赛龙船的不是别人,正是她最近才明确恋爱关系的男朋友

亚兰自从招到省京剧团后,就成了省京剧团的一名演员。她们先经过一段时期的理论学习,然后就是练基本功。每天早上起来就练体型,吊嗓子。白天就排节目,演小品。八个样板戏中,她们排演过四五个。主角配角都演过。由于在学校读书时就是文艺宣传队的主要演员,因此到了省京剧团后也就很快地进入了角色。特别是演《红灯记》里面的李铁梅,不但上手快,而且演得出神入化,活灵活现,唱得字正腔圆,有板有眼。很受剧团领导的器重。

到了排演《杜鹃山》时,剧团甚至连AB角制度都不考虑了,直接指定由亚兰一人担任柯湘一角。那不但是对亚兰演技的高度肯定,同时也是对她的一种巨大压力。也就是说,到了要演《杜鹃山》这一出戏时,除了亚兰扮演柯湘这一角色外,没有任何人可以代替得了。那是出不得半点问题的事情。那怕是身体稍微有点不舒服都不行。又没有多少商业演出。主要是到部队、工厂、农村去进行慰问演出。或者是到各地区、各县市去巡回演出。

这样一来,地方是跑了不少,但人却显得很累。而且,她特别怕到部队去演出。都是些穿军装的军人。有时候甚至是清一色的男子汉。坐在台前的又多半是首长之类的大脑壳领导。因此每回到部队去表演,她都有点提心吊胆的感觉。表演的时候,一双眼睛甚至都不敢往台下看。

但她们去得最多的又是部队。尤其是省军区,挨得又近。剧团里没有安排的时候,军区的首长还会点名要她们去。表演完了,首长还要走上台来接见她们。一一握手,表示慰问。特别是那位蒋副司令员,不但握着她的手不放,还要说一说“演出非常成功,向你们表示祝贺”之类的话。多接见了几回,就又会象老熟人了一样,问一问“你今年多大了?”“家里是哪里人?”“有对象了没有?”之类的问题。直问得亚兰面红耳赤地,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后来那蒋副司令员干脆托了剧团的领导来找她,要她做他的儿媳妇。

亚兰还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下午,剧团的洪团长要她到他的办公室去,说是找她有事情商量。她还以为又是有什么重大的演出任务。或是自己演的某一角色还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待她忐忑不安地走到洪团长的办公室时,洪团长便先不说话,只是说了声“请坐!”然后便走过去把办公室的门都关了起来。亚兰还是头一回碰到这样的情况,心里就象打鼓一样不免有点紧张起来。她一点也不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不可预料的甚至是令她可怕事情。

好在那洪团长对她格外地和蔼可亲。一点也不象是那种动机不纯的人。更不象是要对她做出什么动机不纯的事。她那忐忑不安的心这时候才开始显得平静下来。

“亚兰同志,到剧团也一年多了吧!”洪团长倒了一杯茶递给亚兰。

亚兰接过茶后,望着洪团长点了点头。

“表现得不错。在剧团里可以说是有口皆碑,一致公认。”

“洪团长过奖了。”亚兰见洪团长只是一个劲地表扬自己,还真不知道这洪团长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因此只能是问一句答一句,不敢多说半个字。

“到省军区都去演过几回了?”洪团长又问。

“具体几回也记不太清了,反正是去过几次。好几次都是洪团长您带队的呀!”因为气氛和蔼,亚兰说话也就慢慢地放得开了。

“军区的领导对你的表演反映不错!”洪团长又说。

“是吗?不过每回都是认真地演了,从来都不敢马虎。”虽然洪团长一直是在表扬她,但亚兰回答起来却象是作检讨一样。

“特别是蒋副司令员,对你非常满意!”洪团长也是受人之托,就只好开始点题了。

“还要请领导多提批评意见!”一听是这么大的领导表扬自己,亚兰又不免有点紧张起来。

“蒋副司令员有个儿子,在兰州军区某部,都快当上连长了……”

那洪团长到底不愧是搞艺术出身的,当起介绍来也这么讲究方法。他先不急于求成,而是慢慢地把网张开,把笼子织好,然后引着你一步一步地往里面钻。

亚兰听到这里,心里一下子就懵了,脑壳里面乱得象一团乱麻。洪团长和自己关起门来谈了半天,原来就是要她嫁给省军区蒋副司令员的儿子,做蒋副司令员的儿媳妇。

于是脸红到了脖子根上。她没有半点心理准备,也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她毕竟还不到二十岁呀!

后来都谈了些什么,亚兰一点都记不清了。她只记得洪团长好象说过“你先考虑考虑吧,等想好了就回我的信!”其它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是她有生以来碰到过的第一个难题。她不知道该怎样来回答它,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答好它。她只是觉得,这个题目对于她来说,简直是太难了。

正在亚兰左右为难的时候,洪团长又送来了几张蒋副司令员儿子在部队照的相片。她认真地看了看,那相片上的男人虽然说不上多么英俊潇洒,但多少还是有一点年轻军人的硬朗和威严。只是,她又觉得和她熟悉的一鸣比起来,一鸣显得要帅气多了。于是一时都拿不定主意。

“亚兰同志,一直都没有考虑好吗?”其实也只过了几天,洪团长就紧跟着屁股后面问。

“洪团长,我觉得自己还年轻,应该先把工作搞好才对。……”因为这样的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而自己对那个‘对象’的了解又太缺乏了,便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亚兰同志,你也太不成熟了!革命战争年代,十八九岁的人都可以当到师长军长的了。刘胡兰牺牲的时候多大的年纪,也不就是十六七岁!”

便感觉到了一种组织的威严。低着头,连声也不敢做了。

“蒋副司令员昨天来了电话,说他儿子明天就赶回来。到时候见个面再说吧……”听洪团长的口气,分明有点不容拒绝的味道。

就这样由洪团长牵线搭桥,亚兰和蒋副司令员的儿子在烈士公园见了一面。

令人没有想到的是,那蒋副司令员的儿子简直就是一个情种。这面一见,就见得不想走了。他编造出各种理由向部队的领导续假,而且是续了一次又一次。反正就是赖着不肯回部队去了。

亚兰那一向都是被蒋副司令的儿子缠得脱不了身。又是到公园约会,又是陪她去看电影戏剧,又是到他家里吃饭,真是推都推不脱。有时候不想理他了,他就会死皮赖脸地跑到剧团里来找。搞得全剧团的人都知道她在和高干子弟谈恋爱了。

也许是第一次恋爱,也许是被他们家里的优越条件所吸引,也许是真的感受到了那种被爱的甜蜜和幸福,亚兰渐渐地有点动心了,也有点适应了。特别是那一次在他们家里的时候,他背着他的家人那样肆无忌惮地抱着她,并强行吻她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连半点反抗的力量都没有。虽然她很想拒绝,也想拼命地呼喊,甚至想从蒋家冲了出。但她又怕惊动他的家人,特别是怕惊动了首长。她不知道她那样做了的话,将会是一种怎样的结果。如果她真的那样做了的话,她也会觉得自己的脸面都没有地方放,她会因此而感到一种难堪和羞耻。于是只好逆来顺受,只好默认,只好忍气吞声地接受那种无情的亵渎。

初出茅庐而又手无缚鸡之力的亚兰,就这样乖乖地成了蒋家的俘虏。她不敢把这样的消息告诉江静屏,也不敢把这样的关系告诉一鸣。甚至连家里人都不好意思开口说。但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同招到京剧团的那几个同乡不可能始终守口如瓶。只是事已至此,亚兰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她觉得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命中注定了。她也只能是听从命运的安排。

就在那蒋家公子赖着不肯回部队的日子里,蒋副司令员都觉得儿子痴情得有点过分了。

“志军呀!还只谈个对象就粘成了这样,将来结了婚还不天天抱着老婆睡大觉了!象个什么军人的样子,党和人民还指望你们保家卫国呢!”

“老爸,我向部队续假了呀!”

“有你这么续假的吗?”

“我们部队的领导都同意了,您还有什么意见呢?”

“真是太不象话了!志军呀,我告诉你,再给你一个礼拜的时间,如果你再不回部队去,我就要向你们赵司令员揭你的老底了!”

蒋副司令员说出这样的话来,等于是对儿子下了最后通牒。

于是,那蒋志军才万般无奈地背起行囊回兰州去了。

只过了短短一段平静的日子,其间也就是鸿雁传情了几回。想不到在端午节前,蒋志军不知道又找个什么借口回来了。又借口端阳节要去看看亚兰的婆婆,就坐着蒋副司令员的吉普车,跟着亚兰一起来到了浏阳。于是,只放下了行李,给陈娭毑简简单单地拜了一下节,就陪着亚兰到河边看赛龙船来了。

亚兰本来是不同意回来的。一来不知道这样唐突地带个男朋友回去,婆婆会有什么看法。二来不想让一鸣和其他同学知道了,怕他们有什么议论。好在有部专车,她们可以天去天回。说不定谁都没有碰到,她们就又回到长沙去了。

想不到的是,她没有碰到过一个同学熟人,却还是被一鸣看到了她。

只是她自己对此一概不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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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七十六)



七十六

梅柳梅桂也在大量知青返城的时候回到了县城里。本来象他们这样成份不好的人,应该是比别人更加胆小怕事的。但无奈农村实在是太寂寞也太清苦了,让他们也难以耐得住那种寂寞。加上招工的事对他们来说更是遥遥无期,也就不怕破罐子破摔了。

但他们虽然是回到了城里,也感觉到了一种表面的繁华和热闹,生活质量却并没有因为回到了城里而有所提高。相反,越是呆得久了,就越是捉襟见肘,相形见绌。柴米油盐酱醋茶,水电小菜副食品,样样都要有钱才能买到。因此相比在队上那种自给自足的日子,就显得有点入不敷出。加上司登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营养也要跟得上去。这就把一家之主的梅柳急坏了。

梅柳几次都想开口跟梅桂讲,他们还是回升平去算了。但话到嘴边又怎么都说不出口。她知道弟弟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总呆在乡下是没有人瞧得上的。也知道弟弟一直不想呆在乡下,过不怪那种清贫的日子。她甚至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弟弟对自己的埋怨,不该因为自己要下放还把他拖来垫背。本来是想要照顾好弟弟的,现在却是好心还没图得好报。因此内心里充满了委屈,还无人诉说。

刘家老屋的人看着姐弟俩这样艰难的处境,也充满着同情,但又都是爱莫能助。于是就总是有好心人来为梅柳做介绍,劝她还是早点嫁人算了。前来介绍的人多了,梅柳在思前想后之后,也开始有点犹豫起来。

司登过了年就喊五岁的人了,再过一两年就要上学读书了。以她目前的处境和经济条件,要维持生计还要供司登上学,那肯定是个问题。在这样的情况下,就算是自己和别人结婚了,也不是对邓师傅的背叛。即使是自己结婚后他又突然出现了,那也完全怪不得自己。大家都只能是认命。谁叫你一去就杳无音讯呢?谁叫你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我又嫁人了的时候出现呢?如果说真是那样的话,那也是活该!

就这样翻来覆去地想过之后,梅柳答应了好心邻居的要求。

汪如意跟她介绍的是北岭花炮厂的一个装硝工人。梅柳没有同意。她不是嫌他年龄大了点,也不是嫌他家庭条件一般,而是觉得那个工种实在是太危险了一点。她现在要找的是一种依靠。她不能够再去冒那种风险。

周瑞庭帮她介绍的是木工厂的一个采购员。刚离婚不久,身边还带着两个孩子。但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她听别人说他离婚的主要原因是经常在外面跑,好象生活作风上不那么正派。之所以离婚也是因为有了外遇又被自己的妻子发现了。她梅柳虽然也已经是孩子的妈了,但她毕竟还没有结过婚,而且也一直是作风正派。因此她不想还没有嫁给他,就先担心害怕起来。

罗先娘因为以前经常到城关医院去倒药渣回来给狗伢洗澡,因此对那里的人比较熟悉,就给她介绍了一个城关医院的裁药工,名叫欧阳家恕,三十多岁的年纪,只是是个残疾人。他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治愈后却留下了后遗症,走起路来屁股一拱一拱的,人称“拱屁股”。是浏阳县城里与张三泰、“十轮卡”、古挎子、邹驼子等齐名的残疾人物。梅柳听了后当然就不高兴了。心想自己又不缺胳膊少腿的,再是有个私生女,但也不至于要嫁个残疾人吧。因此当罗先娘向她提起欧阳家恕的时候,不但心里充满了委屈,而且还很反感。觉得这罗先娘也太狗眼看人低了。

那欧阳家恕虽然是个残疾人,但工作却是十分地出色。他深知自己那样的条件要找到一份工作,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此一直怀着一颗感恩之心投入到工作中去。他要回报社会对他的关爱,回报医院领导和同事对他的关怀。只是由于生理条件不好,一直与婚姻无缘。医院的领导为此曾放出话来,谁要是愿意嫁给欧阳家恕,他们就给谁在医院里安排一份工作。但话是放出去了,却一直无人接招。

梅柳在听了这个消息后,还确实是有点动心了。就又觉得罗先娘给自己介绍这样一个对象也不是完全没有一点道理。但她真正的想法还不是考虑她自己。她一直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梅桂。如果自己同意嫁给那欧阳家恕,医院答应解决梅桂的招工问题,她就会答应这门婚事。

等到介绍人把这个消息反馈到医院后,医院经研究后也表示同意了。

别以为这样的婚姻完全只是一种交易。老实说,如果城关医院不报请城关镇党委研究同意,不报请县劳动部门批准,你想交易还不一定能交易得成。正是考虑到了欧阳家恕的实际情况和一惯表现,有关部门才作特殊情况特殊考虑,同意了这桩“交易”。

就这样,梅柳带着司登嫁给了欧阳家恕。梅桂也因此得以招工出来,到城关医院跟着浏阳最有名的牙科医生刘医生学起了牙科专业。

于是,一时间,对他们这桩多少带点“交易”性质的婚姻,在巴掌大的浏阳县城里闹得满城风雨,尽人皆知。人们议论纷纷,有说梅柳不要脸,卖身求职的。有说梅桂命好,因祸得福的。也有更无聊的人,担心象“拱屁股”那样的残疾人讨了嫩婆娘之后如何搞路的。反正是说什么的都有,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

倒是梅柳新婚之后处之泰然。她该做什么还做什么。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完全不被外面的风言风语所左右。她觉得欧阳家恕虽然人有点残疾,但待她却是没有二话可讲的。不但关怀体贴,而且恩爱有加。特别让梅柳感动的是,他对司登也喜欢得不得了,不但视如己出,还把她当作宝贝一样看待。那司登也特别善解人意,似乎完全理解母亲的难处和处境,不但没有对母亲这样的选择表现出半点反感和不屑,还和欧阳家恕亲亲密密地有讲有笑,俨如一对亲生父女。

在这桩“交易”中,梅桂是最应该高兴的人。因为他什么也没有付出,但得到的实惠却最大。不但从此一跃“农”门,由乡里人又变成了城里人,而且还招工解决了工作问题。虽然城关医院是家集体所有制事业单位,但他毕竟还是跟了医院里最好的师傅,学的也是医院最出名的牙科。然而,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面,他却总觉得人前人后有点做人不起一样。虽然他也十分理解姐姐为自己所作出的牺牲,所付出的代价。但他又总觉得为了自己要姐姐背上一些骂名,实在是委屈了姐姐。只是,每当看到姐姐总是一副开开心心的样子的时候,又觉得她和姐夫能和睦相处,也就慢慢打消了顾虑,挺直了腰杆。

一家人好不容易就这么安顿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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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七十七-1)

七十七

等到把几个伢子拉扯大,冯绪珍已经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丈夫虽然从牛石公社调到了荷花公社,离家里近了一点,但仍然是难得在家里呆上几天。工作上是个积极分子,年年都被评为先进。奖状证书堆起来一大叠,却从来都不贴出来显摆。但在家里,冯绪珍一直认为他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除了每个月交回了那点工资,其他的事情基本上没有管过。因此很多时候,冯绪珍是既当妈又当爹的,成了名符其实的一家之主。

为了几个孩子的成长,她几次都错过了参加工作的机会。特别是和前夫闹离婚的时候,全国唯一的女将军李贞(1955年授衔少将)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家乡浏阳。因为冯绪珍的父亲大革命时期和李贞将军同在永和苏维埃政府共过事,李贞将军回到家乡后很想了解他的后人的生活工作情况。冯绪珍在得知李贞将军回到了浏阳后,也主动去找过李贞将军。并委婉地提出过想让她帮忙安排工作的事。但当李贞将军得知她当时的家庭处境后,还是拒绝了帮这个忙。

“绪珍呀,人我可以帮忙安排出去,可是你那几个细伢子怎么办呢?我总不能把你们娘儿几个都带到北京去吧!”李贞将军拉着冯绪珍的手,充满了对她父亲的怀念之情。

后来李贞将军到了长沙,冯绪珍知道后又去找了她。但考虑到她的家庭实际情况,将军还是没有答应她的要求。直到把孩子一个个地拉扯大,才在北岭花炮厂找了一份工作。

李贞将军最后一次回浏阳时,到北岭花炮厂去参观工人们的生产,却不料又碰到了冯绪珍。当她走到冯绪珍的身边时,她拍着冯绪珍的肩膀说:“绪珍呀!这个工作也不错嘛,既照顾好了家庭,还可以为国家出口创汇作贡献,真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当大家知道冯绪珍跟李贞将军还有这么一层关系后,都对她羡慕得不得了。

因为一直受到好的坏境影响,冯绪珍养成了省吃俭用,勤俭持家的好习惯。对孩子们管教也很严格。有一回一鸣到河里去洗冷水澡,捡了一双凉鞋,并穿在脚上回来了。冯绪珍知道后便火冒三丈,非要他打着赤脚把那双凉鞋交到学校去不可。但对孩子们的正当要求,她又会想方设法给予满足。宁愿自己穿出“鸭(丫)子”的袜子鞋子,也要省下钱来为他们买几支铅笔,或是买一盒水彩。一件结婚时打的毛线衣,穿了一二十年,腋下都开始烂眼了,也舍不得再织一件新的。唯独把心思把精力倾注在孩子们身上。她把自己的青春年华和全部精力都默默无闻地献给了这个清贫简陋的家。

也懂得一些大道理。居委会发了“五防”公约,便叫孩子们到河时担来砂子,然后用旧报纸包成砂包,码在灶弯里 ,以备防火之用。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时,便吩咐孩子们多长一个心眼,谨防特务搞破坏活动。发现有什么情况,千万不要忘记了及时报告。在毛主席发动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她带头做了“忠”字台,又买来毛主席的石膏像放在上面,以示自己无限忠于毛主席。而且每天早请示,晚汇报,虔诚得象个善男信女。为了驳斥林彪的“变相劳改”论,她积极响应政府的号召,主动做好子女的思想工作,鼓励他们到农村这个广阔的天地里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在大风大浪里锻炼成长。一句话,大凡只要是政府提倡的事情,她都会敬若神灵,不敢有半点的马虎怠慢。

于是,孩子们对她什么事情都喜欢充积极就很反感。因此在家里经常要听孩子们的闲话。然而度量却很大,又藏得住事。就自然不去和孩子们计较。有时甚至还很体谅他们的难处。总认为自己也是农村长大的,知道乡下的艰苦和寂寞。因此对他们三天两头地往家里跑,又还总喜欢对着她发几句牢骚,也决不责怪他们,更不呵斥。只是用做慈母的胸怀去安慰他们,鼓励他们积极地生活,正正派派地做人。

尽管对一鸣的返城行为感到意外,却一直都没有去指责他。因为她也知道现在是返城成风,回城的也不止她们家一鸣一个。就想让他也在家里呆上一阵子。待他呆得有点发腻心里有点发慌了的时候,再趁热打铁去做点疏导工作。

也远远地试着说过几次。但一鸣听了后很是反感,而且开口就没有好话。冯绪珍见一鸣脾气那么暴躁,又一副委屈得要哭的样子,于是干脆忍了不去说他。只是每天看着一鸣长吁短叹,郁郁寡欢,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又生怕他这样会憋出病来。

冯绪珍一直以为儿子只是受了返城之风的影响,以为他只是不安心呆在农场,以为他只是迫切地需要招工,然后找到一份好的工作。却不知道一鸣正掉进了爱的情网,正死心踏地地爱上了一个大屋里的亚兰。他所有的不安和烦恼,都是因为得不到亚兰,甚至是会有可能失去她。

自从那天看划龙船的时候发现亚兰有了男朋友后,一鸣的精神完全崩溃了。他整天茶饭不思,坐卧不安,郁闷不乐。他一直在苦苦地猜想,那个男人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怎么从来就没有听亚兰说起过他呢?她亚兰要找什么样的男朋友都可以,但起码也应该告诉他一声呀!

就在一鸣这么心神不安地胡思乱想的时候,屈奇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走了进来,把一鸣吓了一大跳。

“鬼鬼祟祟的,也不打一声招呼,人都会被你吓得死!”一鸣见是屈奇来了,又吓了他一大跳,就这么埋怨着说。

“这也怪我!我又不是偷着进来的。是你自己魂不守舍的,谁知道你又在做什么黄粱美梦呢?”屈奇就故意气一鸣。

“有什么好想的呢?还不就是心里烦躁!”

“我知道你为什么烦躁?”

“为什么?”

“还不是为了亚兰?”

“你胡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

“那天看划龙船的时候,你是不是看见了亚兰?”

“没有呀!我怎么会看见她呢?”

“还说没有,还想死赖!”

“真的没有!你看见她回来了?”

“我虽然没有看见她,但我知道她回来了!”

一鸣就不再狡辩了。他之所以要在屈奇面前装糊涂,是怕屈奇拿亚兰回来了的事来诈他的。他不能够那样就不打自招了,免得惹屈奇看他的笑话。现在屈奇什么都知道了,再辩解也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了。便用沉默表示默认。

“我不但知道她回来了,而且还知道她是和她的男朋友一起回来的。而且还是坐吉普车回来的!”屈奇便越说越神秘起来,好象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她回来了还不就回来了,关我什么事呢?”一鸣见屈奇知道了自己的隐私,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嘴上是这么说,心里却乱得什么似的,而且连脸都开始红了。

那屈奇其实也是“叫化子唱小曲——穷快活”。自从他下乡了,又割去了一截小拇指,饶敏就再也没有跟他学过小提琴了。又有个在商业局当局长的爸爸,因此只是象征性地下到官渡林场搞了刚好两年的绘图测量,就招工到商业部门当了营业员。从此便和屈奇一刀两断,分道扬镳。好在屈奇他不象一鸣那么钟情,也不象林智聪那么怀旧。过去了也就忘记了,只当是生活跟自己开了个玩笑。或是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根本就不必挂在心上。他是有事做就拼命做事,没事做就找一鸣林智聪他们玩。什么罗杂朋友都有,三教九流的都交。

“当然不关你的事罗。肯定也不关我的事!我历来是这样认为,想妹子不要想死了心。是你的终究会是你的,别人抢都抢不走。不是你的就干脆不要去想她,免得想起来心里烦躁!”屈奇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就拿出一个用旧报纸包着的东西来。

“来,我把个好东西给你看看,也过过瘾吧!”屈奇贴近一鸣的耳朵,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

一鸣接过那个报纸包,打开来一看,是一叠皱巴巴了的材料纸。便莫名其妙地望着屈奇,不知他究竟在搞什么鬼名堂。于是将那翻旧了的材料轻轻地展开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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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七十七-2)

这一看,便不由得吃了一惊。那首先映入他眼帘的《少女之心》四个字,竟是那样地令他耳热心跳。

还是在农场时,就听知青们私下里说过,有本《少女之心》的手抄本,读起来蛮过瘾的。然而他一鸣却一直与它无缘,至今未曾谋面。想必那时候他正是农场里的红人,别人手里有也不会给他看。怕他看了之后反倒充积极,跑到农场领导那里去报告,那就真的是自找没趣。

那是一个手抄本比较流行的时代。一鸣他看过《归来》(也有的叫《归国》,即后来正式出版的《第二次握手》),也看过《钢尺的秘密》,却唯独没有看过《少女之心》。

因此一鸣象害了一桩心病一样,一直想一睹为快。然而却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得来全不费功夫。时至今日,似乎只有他屈奇才真正信得过他。于是陡然之间有了一种知遇之恩之感。便觉得要结草衔环才能相报。

于是也就顾不了羞涩,又有点喜出望外。当着屈奇的面,捧在手里就细细地读了起来。

这是一篇第一人称的自述小说。女主人公曼娜是位有着月貌花容的妙龄姑娘。她正被她那风度翩翩的表哥少华热恋着。在表哥回家度暑假的那段日子里,他们深深地沉浸在那个由爱情编织的梦幻里。那种对于男女温情极大胆极细致的描写,不仅显得赤裸裸的,而且写得淋漓尽致。其能量,足以使每一个热血青年看得心里发痒,坐立不安,六神无主而又失魂落魄。

小说中所描写的,都是一鸣在幻想中蒙蒙胧胧盼望过,却又未曾见过,更没有体验过的东西。因此无论他产生出怎样强烈的欲望 ,却毕竟还是缺乏那种亲身经历的感受。就格外地容易风急火燎,热血沸腾。于是渐渐地感觉到,一种原始的本能正在那里冲动。他的脸涨得通红。似乎坐着的凳子上突然掉了只瓦蛆,螫得他有点坐不住了。

屈奇则一直在悄悄地注视着一鸣的表情变化。他相信一鸣也会象自己一样,无论如何也克制不住那种原始的本能的冲动。于是在一鸣呼吸急促地瞟他一眼时,报之微微一笑。

“怎么样,一鸣,过瘾啵!”屈奇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感受。

“写得也太露骨了一点。叫人想看,但又看了感到肉麻。真的,还有点不好意思……”一鸣说的也是实话。因为那被诱惑起来的激情仍未消失,以至于不敢当着屈奇的面站起身来。

确实,县公安局那两年破获的几个流氓团伙案,一审查,无一例外地都看过《少女之心》的手抄本。有的甚至是上午看的,下午就出了问题。

一鸣看过之后,也想去作一次那样的冒险。他心里在想,如果再有和亚兰单独呆在一起的机会,他一定要鼓起勇气去实践一回。那怕是她不愿意,那怕是遭到了她强烈的反抗,他也不会放弃了那样的机会。他要去尝试一回了。他也应该去尝试尝试了。

但只是这么想了一想,一鸣就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可耻了。即便是别人可以那么做,他一鸣却决不能那么做。他一直是尊重亚兰的。虽然他在心里一直想和亚兰好,但只要是亚兰不同意,不接受他,他就决不会把自己的感情强加于亚兰。他不愿意那样强迫亚兰屈从于自己。他怕那样做会伤害了她,也伤害了他们青梅竹马的感情。

就这样神经高度集中高度紧张,以至于忘记了时间的倏忽流逝。直到冯绪珍吱呀一声推门走了进来,一鸣和屈奇一点也没有察觉。

“一鸣,还没有开火做饭。哦,屈奇也在这里。”

于是两个人慌作一团。一鸣连忙将那手抄本塞进床上的被子里。屈奇则捂着那短了一截手指的手,尴尬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一鸣,我先走了。”屈奇朝一鸣伸了下舌头,轻轻地说。然后又眨了眨眼睛。那意思是说:千万保密,不能让你妈妈知道了!

待要走出房门时,又扯开嗓子喊:“冯姨,我走啦!”然后逃也似地离开了一鸣家。

等屈奇走后,冯绪珍便开始数落起一鸣来。

“整天呆在家里扯谈,也不看看时间。鬼鬼祟祟地不晓得搞些什么名堂!“

一鸣听他妈妈这么一说,就越发心慌意乱起来。他连忙用手去捂捂那被子。然后象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夹起尾巴到灶屋里做饭去了。

这一切当然都没有能够逃过冯绪珍的眼睛。刚进屋时,她就看见一鸣捧着一厚叠纸在看。她开始还只是怀疑那位姑娘开始给儿子写情书了。又看见一鸣总是去捂那被子,就愈发觉得里面有名堂。于是趁着一鸣到灶屋里做饭去了,便将那被子一抖。结果抖出一叠纸来。就又有点好奇地展开来看,象是看一篇独家新闻一样。

这一看还真的把冯绪珍吓了一跳。她做梦也不曾想到,一鸣那么聚精会神看的,竟是一篇这么乌七八糟的东西。那心头之火就压抑不住地直往外面冒。正好文武又回来了,就又发不得脾气。只好一声不吭,装得象没事人一般。

一鸣是人在灶屋里做饭,心却牵挂着那本手抄本。他生怕妈妈会发现了他的秘密。因此一直忐忑不安。直到三个人围在一起吃饭时,还风平浪静的,就把那悬着的心重新放了下来。

“南瓜冇放盐!”文武最喜欢吃南瓜。喜欢得不要命。因此发现得最早。

“真是鬼打了脑!放冇放盐都搞不清!”冯绪珍是强忍着不让自己发火。

一鸣听了却觉得妈妈是话里有话。加上那眼神也特别地怕人。怎么看都显得与往常不太一样。便在心里打起鼓来。

于是放下碗筷就想走。他觉得再留在家里肯定是凶多吉少。

“又要到哪里去?玩一天还没玩够?这么大的一间屋子,还装你不住!”冯绪珍最终还是发起火来。虽然没有直接点明,但在一鸣听来,那只不过是指桑骂槐罢了。

一鸣就又乖乖地坐了下来,象个等待判决的囚犯一样,等待妈妈的发落。

文武因为是满崽,所以高中毕业后按政策规定可以不要下放。但一时又没有工作安排,就只好这里那里寻点零星事做。他见妈妈今天老是发脾气,就觉得今天的情况有点不太对头。于是,把加了盐的南瓜吃得一干二净后,收拾好碗筷就不声不响地出去玩去了。

一鸣更是感觉到了事情的不妙。

“暴风雨就要来临了!”他突然想起了高尔基的《海燕》。只是,他觉得自己没有海燕那么勇敢坚强。因此始终没有勇气呼喊一句“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他只是希望这一切都不过是自己神经过敏。转眼间,就会化为乌有。

冯绪珍终于起身了。一鸣的心因此跳得更快。怦怦地,听得见响声。

“你老实告诉我,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冯绪珍的声音好严厉的。那拿着手抄本的手也在不停地打颤。

一鸣只觉得自己的心快要停摆了。低着头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我在问你!这是从哪里弄来的!”那严厉的声音又提高了八度,显得有点咄咄逼人,更有点接近歇斯底里。

一鸣仍然一声不吭。只把脑壳埋得更低。象电影里的特务被审问时,想去咬胸前装有某种毒药的扣子一样。

“要你早点回农场去,你偏不听!现在好了,躲在家里看起这种东西来了!你想过没有,这样发展下去是会变坏的!难道你想进派出所去?”

理屈自然就词穷。又是这样见不得人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又是面对着自己的妈妈,因此更是无颜争辩。只觉得那张脸热辣辣的,没有地方放。

“走!跟我到居委会去,把事情交代清楚!”

每遇到自己作不了主的事情,冯绪珍就会相信组织。便去拖一鸣的手。却怎么也拖不动。

一鸣也被逼得没有办法了,于是猛地挣脱开来,冲进自己的房里,把门闩上,躺在床上伤心地哭。哭得不要命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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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七十八)

  七十八

一鸣真的想回农场去了。不是思想觉悟突然有了什么提高,而是觉得呆在家里没脸见人。既然那样的事情都让妈妈知道了,他便一天也不愿意再呆在家里了。

然而,真的动了要走的念头,真的要他重新回到农场里去,他又还是有点犹豫起来。他觉得他和亚兰之间的事情还没有作个了结。即使要走,也希望把事情说出来,了却了那桩心思再走。那怕是她说她已经有了男朋友,说他现在向她表白已经晚了,只要是有个明确的答复,他的心里也会好受一些。他不想再把那个沉重的包袱又背到农场去。这回他要轻装上阵了。

但真要作那个了结,又是一件谈何容易的事情。亚兰远在长沙,又是有正式工作的人了,不是说回来就能回来得了的。自己到长沙去找她吧,连个地址都不知道。即使是向江静屏问到了地址,也找到了那个地方,说不定她人又不在家里,或是到什么地方演出去了。

就这样想了又想,一拖再拖,一转眼,就又快到国庆节了。

正好江静屏也从农场回来休假。即便是在知青倒流城市的洪流中,江静屏却始终坚扎根农村不动摇,一天也没有离开农场。她生怕自己一旦卷了进去就会功亏一篑,前功尽弃。她在农场已经锻炼四年多了。因此比别人更有希望早一天招工出来。加上还有一个在醴浏铁路的光宗在等着她,也促使她比别人更有一种早一天招工出来的迫切要求。她甚至担心自己总是招不出来的话,光宗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不想再等她了。于是常常自我安慰,抱一丝渺茫的希望,默默地打发那一日三秋的漫长时光。她做梦都希望自己能够早一天福星高照,紫气东来。

只要是空久一点没有收到光宗的来信,或是听说光宗的车到了永和却没有到农场来看她,她就会疑神疑鬼地半天都不得安宁。实在是空虚得没有办法了的时候,她会象发癫一样地把她们从前的情书都翻出来,然后一封一封细细地读。虽然都是“八分钱的爱情”,但在她看来也有浓淡之分。就象学数学时学过的抛物线一样,斜斜地上去了之后又斜斜地下来。只有一个顶点。但她却不知道,她们的顶点到底在哪里?是不是已经到了顶点?抑或是不是开始斜斜地下了?那情书翻来覆去地读得多了,对那越来越亲近的语言就显得太麻木。而对那逐渐冷漠的语言又显得太敏感。刚谈恋爱的时候,心里藏不住半点事,双方之间都透明得不得了。芝麻绿豆大的事情也会不厌其烦不厌其祥地告诉对方。现在是人到了永和都可以不到农场去走一趟。便开始有一种不祥之兆。以前只要是逢年过节,他们便会早早地相邀回家,共同沐浴在甜蜜的爱情里。现在眼看着国庆节都快到了,她却还看不到一张新邮票。莫非真是工作太忙了,忙得连国庆节都不休假?莫非真是这山望了那山高,又找到了新的相好,要和她从此分道扬镳?每想到此,江静屏就有点不寒而栗。

正好农场的知青返城的也多。能留下来坚守阵地的,都被场领导认为是表现好的。因此请起假来也就特别容易。于是怀着这种希望一见的心情,江静屏请假提前回来了。但光宗还没有回来。也许是他们还没有放假,也许是国庆节真的要加班,也许是根本就把回家过国庆节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然而一鸣见江静屏回来了,却有点喜出望外的感觉。一来他很想知道他们离开农场后,农场的领导对他们有什么看法,都说了些什么。二来也想借江静屏和亚兰的那种关系,为他去当一回“使者”之类的角色,好让他们之间那种不明不白的关系作个了断。

也真是天随人愿,亚兰她也正好放假回了浏阳。吃完晚饭不久,一鸣就在家里听得见她们聊天的声音。

正是仲秋季节。秋风温柔而带点凉意。后院花坛里的茉莉花正竞相开放。因此只要有风吹来,满刘家老屋便都闻得到茉莉花那种淡淡的幽香。

“亚兰,还是省城里的水养人,我觉得你既长白了又长胖了。”自春节一别后,她们足有八个多月没有见面了。虽然端阳节亚兰匆匆忙忙地回来过一次,但毕竟是当天往返的,而且江静屏也不知道。因此两人显得格外亲切。也容易看出对方发生的变化。想到自己也曾有过这样白白净净的时候,如今却又黑又瘦的简直象只猴子,便又掩饰不住那种淡淡的忧愁和欣羡。

“应该不是胖了。可能是剪了辫子显得胖了吧。”女人最怕的就是别人说自己胖了,亚兰也不例外。

听到这话,一鸣就想起了亚兰的满头秀发。原先一直都是好长好长的,都拖到屁股丫里了也舍不得剪。又记起那次到她家里,她正在洗头发,他见那头发都快拖到地上去了,就劝她剪了。但她却说反正有的是时间。他也就不多说,只说或许以后演铁梅的话,就不要用假发了。想不到现在真的要演铁梅了,反到去剪了那好不容易蓄起来的长辫子。

“这件茄克衫好新潮的,什么时候做的?”江静屏又对亚兰的衣服发生了兴趣。想想自己呆在农场,什么时候才能赶上长沙人的潮流呢?便越发觉得惭愧和委屈。

“不是做的,是托人从上海买来的。”本是十分要好的朋友,亚兰却不知道怎么突然就撒起谎来。因为她不想让江静屏知道自己已经恋爱了,更不想让江静屏知道这件茄克衫就是她的男朋友蒋志军特地从上海买给她的。她本来也不想接受蒋志军的任何东西。但一想到自己人也被他抱了,嘴也被他亲了,也就不去想那么多了。加上那件茄克衫也确实时髦新潮,也就没有推脱。只是当自己要把钱给他时,他却趁机抓住她的手不肯松了。害得她好不尴尬的。

这个中原委江静屏自然无从知晓,也根本不会去想它。但亚兰对她撒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谎,却显得非常必要。

“不知道一鸣在家里没有?难道他真的不想回农场去了?”江静屏看到亚兰这样时髦的打扮,就有点替一鸣担起心来。

“我也是刚回来的,都还没有见到他呢?他一直都没有回农场去?”亚兰好象对江静屏的话一点都不感兴趣。

“就是。都半年多了,也不怕影响不好!”江静屏的话充满着一种同病相怜的同情。

“其实,他那样做也太蠢了一点,还是你比他们成熟些……”亚兰见江静屏那么关心一鸣的前途,也就附和着说。

“农场的领导恨死了他们。都放出话来了,说是将来有招工的来了,对他们擅自返城的知青一个都不会放!”

“其实两年都熬过来了,何必呢?”

就这样两个人都觉得奇怪,怎么谈着谈着,就谈起一鸣来了呢?

“一鸣!在家吗?”江静屏就忍不住扯开嗓子喊了一声。

一鸣其实正在偷听她们的谈话。听到江静屏这么一喊,心里就一下慌了,觉得自己正在干着一件见不得人的勾当一样。便蹑手蹑脚地走到厅屋里,然后应了一声:“在家呢!”

“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静屏回来了!”就装出很诧异很突然的样子,走进了亚兰的家里。

“一鸣,在家里玩起来也不腻烦?其实你是最应该回农场去的,因为你跟他们不一样,农场的领导对你的印象都很好。何必就这样前功尽弃呢!”

江静屏总是喜欢设身处地地为别人着想。她十分地清楚,一鸣和自己一样,都面临着一种失去对方的危险。便想当着亚兰的面一起开导开导他。她真地希望一鸣能够和自己一样,争取早一天从农场招出来。

“他们说我们什么坏话了?”一鸣其实也是很担心的。他知道,自己的前途和命运都掌握在别人的手里。

“坏话倒是没说什么,只是希望你们快点回去,扮晚稻时好少请点临时工。”

“其实我也想好了,除了回农场,我们实在是没有别的路子可走。我也准备过了国庆节就回农场去,到时候我们一起走!”

“那我走的时候就喊你!”

江静屏和一鸣就尽谈些农场的事情,反倒是把亚兰丢在了一边。

“亚兰,没生气吧,我们只顾说农场里的事,把你这个省城里回来的‘京剧演员’都丢在一边了!”

亚兰就望着他们两个微微一笑,说:“才不会呢!”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不过,我看也没有什么好生气的,都住在一个大屋里,还有什么没有说够的呢!”就这样话里有话地说一说,然后再看看他们俩人的表情如何。

亚兰和一鸣就相互对视了一下,然后又都迅速地移开目光,生怕那样会灼伤了对方一样。

“好了,天也不早了,你们再聊聊吧,我明天再来玩!”江静屏就起身告辞,临走时还不忘和陈娭毑打个招呼。

屋外已经好黑好黑的了。亚兰就说:“静屏,我送送你吧!”

“不要呢!你先送我回去,难道又要我送你回来?那样我们今天晚上送来送去的就会送不完了!”江静屏话虽说得有趣,心里却很失望也很难过。记得从前,这个任务常常是由光宗来完成的。而现在,她却不得不一个人走回家了。

一鸣听了后便在心里直跺脚。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太笨了,迟钝得连这样的顺水人情都不会做一个。本来还想要江静屏帮忙给自己当个中间人,好了却他和亚兰之间的事情。现在自己却放着现成的轿子不抬,真是有点鬼懵了头!

“静屏,还是我送你回去吧。我送你回去就用不着你再送我回来了。”

“一鸣,要不干脆我们一起送她回去!”连亚兰自己都不清楚,她怎么突然会提出这么个建议来。

见他们俩人都提出来要送自己,江静屏也就不再拒绝。于是三个人一起走出刘家老屋,朝静静的梅花巷里走去。

有茉莉花夹着桂花的香味朝他们袭来。那香味好浓好酽的。

一鸣跟在两个女人后面,照着她们的脚印子走,象个保镖一样。

巷子里的路灯都被细伢子用弹弓打得差不多了。偶尔有一两盏亮着的,便发出昏暗昏暗的亮光,象老人们昏花的眼睛。漆黑的巷子里,除了他们三人的脚步声外,就只有蟋蟀的鸣叫声了。因此,偶尔有一个人从黑暗的远处走来,都不免会叫人心里一阵紧张。一鸣就觉得他们一起来送江静屏是对的。不要说象江静屏那样的姑娘家,就是象一鸣这样的男子汉,一个人走在这样夜深人静的巷子里,也会令人毛骨悚然。

把江静屏送到8号里后,亚兰和一鸣也不进去坐坐,就又顺着原路往回走。一切依旧。只是人却由三人变成了两人。

那呈S形的梅花巷显得又深又黑,静得可怕。两个人走在这样寂静的巷子里面,感觉到静得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一鸣的心就有点骚乱起来。这不是天赐良缘,给了他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吗?为了等待这么一个机会,他都盼了将近二十年了!

都二十岁的汉子了。在旧社会早就是生崽做爹的年纪了。可他一鸣还在苦苦地寻求爱情,在求偶而又不成。就觉得过去那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婚姻方式实在是来得痛快。素未平生。素不相识。只要媒人牵好了那根红线,只需将那块红头巾轻轻地一揭,从未谋面的女子便是属于自己的人了。真是既痛快又省事。然而他一鸣却不行。他觉得他们这一代人的婚姻受到了太多太多的人为干扰和社会制约。他甚至只能是望着腊肉吃光饭。

于是想起童年时代的种种欢乐来。那时候的他们是那样的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现在随着年龄的增长,反倒是生出许多意想不到的麻烦来。人越长越大,胆子却越来越小。又想起那天看划龙船比赛,那个和亚兰一起站在红尼龙伞下的人到底会是谁呢?记得那天看《少女之心》时,自己曾经产生过一种要去冒险的冲动。莫非现在真的是时候了?管它那么多呢,只要生米煮成了熟饭,就谁也奈何不得谁了!

就这样胡乱地想着。直想得那脔心象是要跳出来一样。他真的想在这样寂静无人的巷子里,就这么鲁莽地一把抱住亚兰,去亲她吻她。去表达自己对她的爱。去俘虏她的心。然而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却就是做不出来。他千百次地鼓起勇气,又千百次地败下阵来。

于是一路无语,两个人又默默地走到了家门口。走进刘家老屋后,一鸣象上次那样喊一声“都回了啵?”在没有听到人应答后,便重重地把门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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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七十九)

                      七十九

回到家,躺到床上,一鸣就再也睡不着了。他睁开眼睛在想刚才发生的一切,一点瞌睡也没有。

秋天的蚊子又咬人又吵人。就干脆坐起来打。结果打得两手尽是血迹。于是又到灶屋里去洗手。顺便又洗了个冷水面。却不料是越发地清醒,抱着脑壳横直睡不着。

就静静地想。为什么自己那么地胆怯,那么地懦弱。为什么自己的感情生活那么地充满着痛苦和烦恼。为什么自己的命运会那么地充满曲折和艰辛。他甚至想起了吴茵茵。想起了他们那次在工棚里一起避雨时的情景。当吴茵茵睁着那双脉脉含情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时,他曾鼓起勇气一把抓住了她,并打算去亲她那张白白净净的脸。但他清楚地知道,那决不是爱情,而只是一种本能的冲动。他当时想得到的,也最多不过是一种短暂的满足而已。可是今天就不一样了。今天是在那夜阑人静万籁俱寂的巷子里,走在他身边的是他魂牵梦绕而又朝思暮想的亚兰。却仍旧胆小得象个懦夫。他虽然有贼心,但却没有贼胆。不但没有去亲抱一下亚兰,甚至连她的手都没有拉过一下。他好不后悔。

如果说,拒绝吴茵茵那大胆地追求是为了表达他对亚兰的纯真的话,那么在亚兰面前表现得这么拘谨这么庄重又是为了什么呢?他觉得自己太书呆子气了!他满以为只有这样才足以表现出自己对爱情的纯真和郑重。他希望自己得到的爱情,将是世界上最纯真最纯洁最纯净的爱情。来不得半点强迫,来不得丝毫勉强,来不得一点杂质。否则就不是爱情,否则就不会甜蜜,否则就难得幸福。因此不到瓜熟蒂落滚瓜烂熟的时候,他就决不伸手,决不玷污。他宁愿去忍受那种难以忍受忍无可忍的痛苦。他把亚兰看得象尊偶像,敬若神灵。他一直把她捧在手里藏在心中。用心去爱她。那怕是爱得发疯,爱得心痛,唯独不敢去碰她一下。他生怕那样碰了便是一种亵渎。

就这样翻来覆去,辗转反侧,觉得需要有一个人来帮他们牵线搭桥。便把这个希望全部都寄托在江静屏身上。他需要借助她去传达自己的感情,去倾吐自己的隐私。

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反正第二天起得很晏。眼睛里尽是血丝。细细地一根根,纵横交错。象是感染了火眼。漱口的时候漱了半天都没有泡沫。结果发现是根本就没有挤牙膏。就觉得自己实在是荒唐得可笑。

早饭更是吃得味同嚼蜡,索然无味。收起碗筷后,就皱起眉头想。他想给亚兰写一封长长的信。把他这么多年来对她一往情深的爱情如诉如泣地向她倾诉出来。他要把他对她的爱的记忆做成一件精美的首饰,作为他们爱情的信物。他还要向她敞开自己的心扉,让她看看那颗因为爱她而受过千百次伤害的至今还隐隐作痛的心。

但待他真的拿起笔来,对着那洁白无瑕的纸时,他又觉得笔重千斤,笔疏墨涩,一时无从下手。要写而又想写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又何必要写呢?那爱情如果是写得出来,那肯定就不是真正的爱情。于是,构筑了一夜的激动人心的美丽词句,全跑得无影无踪了。一夜的心血就这样一时间化为乌有。他有点泄气了,却又毫不足惜。

但既然要向她表白,就不能不写几句东西。于是突然想起在一本小说中曾经看到过的一句话。而那句话,又恰好十分准确地表达了他那被压抑得想要反抗的感情。就去找那几个他平时看书时抄有一些经典名言的“读书札记”的本子。他记得他把它抄在上面,只是不记得抄在哪个本子上。

很快地他就找到了。然后又坐到桌前,一笔一划,极庄重也极认真地写。写得如临大敌。心里又紧张又激动。那拿钢笔的手又不住地抖动。因此写得象个刚发蒙的学生伢子,横斜竖歪地有点调不拢来。

于是感到汗颜。觉得对不起亚兰送给自己的那本《怎样写美术字》。也辜负了亚兰对自己的一片期望。然后将那纸一下一下地撕得粉碎。

便停了下来,决定先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他知道,古人谈及书法,对情绪的作用颇为重视。似乎没有情绪就没有书法。他也要等待他的情绪稳定了之后,再一挥而蹴。

果然,重新写的比头几次写的好多了。少了一些拘谨,又多了几分凝重和刚劲。便反反复复小心翼翼地对了几遍,生怕会漏掉一个字,惹出笑话来。待确实证明写得准确无误后,就把它折得整整齐齐,放在胸前的口袋里。然后既兴奋又忐忑地去找江静屏。

刚走过亚兰家门口的时候,一鸣的脑壳里就冒出四个字来:舍近求远!但又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不是万不得已,他又何尝不想“近水楼台”呢?

于是抱着几分希望,也带着几分喜悦,他迫不及待地跑到江静屏家里去了。他要把那封“情书”交给她。再要她帮他转交给他心爱的亚兰。

江静屏正好在家里钩台布。见一鸣风急火急地来找她,就说:“一鸣,今天刮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静屏,我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想麻烦你把这个……交给亚兰……”虽然有点紧张,却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江静屏接过那折得整整齐齐的纸条,心领神会地望着一鸣一笑。那意思是说:你也终于学会这一套了!

“好吧,我保证完成任务!”能够充当一回这样的使者,江静屏也感到了莫大的荣幸。

一块压在一鸣心里的巨大石头就这么鼓起勇气掀开了。他感到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和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和舒畅。

“那我先走了!”一鸣见江静屏答应了帮忙,也就不敢久留。他象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一样,红着脸低着头逃也似地跑开了。

跑出了梅花巷口,又不好意思马上回家,便到林智聪家里去玩。

林智聪正在家里看书。见一鸣来了,便把书签夹好,和一鸣打了个招呼。

“一鸣,我觉得你今天气色特别好,是什么好事让你兴奋得脸都是红的?”林智聪觉得一鸣今天好象有点不太正常,就这样问他。

“没有呀!可能是走得太急了吧!”一鸣嘴里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感到奇怪。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的那种兴奋,怎么让林智聪一眼就看出来了。

“还说没有?我看你紧张得连汗都冒出来了!”林智聪又盯着一鸣看了一眼。

经林智聪这么一说,一鸣是越发地紧张起来。背上的汗珠在背心里面往下直滚,脸上更是红得象个虾子一样。他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巾,不住地擦着额头上的汗。

林智聪知道一鸣脸皮子薄,也知道他今天肯定有什么心事,但看到他难堪成了那个样子,也就不再忍心拿他继续开心了。

其实,一鸣今天本来就心多事乱。他虽然把那个任务交给了江静屏,但他一直还是放心不下。他首先担心江静屏会不会偷看他写的字条。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无所谓了。既然那样的事情都委托她去做了,又还对她抱什么疑心呢?反正也瞒不住她的。于是就又去想亚兰。她看了自己写给她的字条之后,会有什么反映呢?是喜出望外地觉得它姗姗来迟?还是忧心如焚地觉得它为时已晚?是高兴得心惊肉跳?还是会哭哭啼啼地后悔莫及?但无论她爱他还是不爱,接受他的爱还是不接受,这回她都必须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他之所以在家里呆这么长的时间不想回到农场去,等的也就是这个答复。这个答复虽然不会决定他一生的命运,却会决定他今后将怎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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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八十)

                   八十

就在一鸣这样三心二意魂不守舍地坐在林智聪家里聊天时,江静屏带着一种特殊的使命来到了亚兰的家里。

“亚兰,一个人在家里干什么呢?”

“亚奇陪我婆婆出去买菜去了。要我留在家里守屋。”

江静屏见亚兰家里其他人都不在,就走到亚兰的身边,把一鸣写的那张纸条神秘地交给了她。

你先不要看,猜猜是谁写给你的?”江静屏故弄玄虚地说。

“做好事,有那么神秘吗?”亚兰不以为然地说。

江静屏见亚兰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就干脆对她直说了:“是一鸣写给你的!”

亚兰的脸上就立刻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她知道她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不可抗拒地发生了。但她还是尽量克制住自己内心的激动,不紧不慢地将那纸条打开。

只是,江静屏还是看见了她打开纸条的手有点微微地颤抖。

几行娟秀却又刚劲的字立刻跳进了亚兰的眼帘。仿佛有一种巨大的冲击力一样,直撞得她的心里发痛。

那字条是这样写的:

真实的郑重的爱情,总是那么难以启口,即使对于一个勇敢的人,也不能说不是一个难题。

仿佛地球停止了转动。日月星辰都不复存在。亚兰象是在晴天里遭到了雷击,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象是突然失去了知觉,失去了记忆一样。那几行字倾刻间在她的泪眼里放大,并迅速模糊起来。

时间也如同凝固了一般。只听见那钟摆仍在“嘀嗒嘀嗒”地响。很久很久,那张纸条都一直在亚兰的手里不停地抖动。眼眶里噙满了的泪水也终于溢了出来,把那张纸条打得“叭叭”地响。

于是吓坏了站在一旁的江静屏。她被眼前发生的一切弄得莫名其妙。

“亚兰,你这是怎么啦?”江静屏有点着急地问。

“这是我一直都担心的事情,但它还是发生了……”

“你是说一鸣表白得晚了?”

“怎么说呢?我也一直都想早一点告诉他,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亚兰就把头伏在江静屏的肩上,轻轻地啜泣起来。那泪水也随之滚落在江静屏的肩上,温温痒痒的,把她的衬衣都濡湿了一大片。

自从洪团长找她谈话之后,她就被蒋志军穷追猛打地纠缠着。她越是想摆脱他,不理他,他就越是疯狂地追求她。她也曾想过要把这些都告诉一鸣,看他对自己有什么想法没有。但她和一鸣一样,也是鼓不起那种勇气来。有一次和蒋志军看电影时,她麻起胆子说自己已经有了男朋友。但蒋志军说什么也不肯相信。亚兰说自己是真的有了男朋友。蒋志军就厚着面皮说:“有了男朋友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可以竞争呀!你也可以择优录取!”说得亚兰是又好气又好笑的。直到后来蒋志军强行抱着她吻了她,她也就觉得自己只能是认命了。

亚兰也认真地想过,如果一鸣真爱自己的话,他们之间是不缺少那样的机会的。就象在昨天晚上,他们两个默默地走在漆黑无人的巷子里,他一鸣不但没有吭过一声,连手指头都没有碰过她一下,呆板得象个木头人一样。他好象一点都不知道,爱是需要一点胆量和狂热的事情。因此很多时候,她都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

其实,就在昨天晚上,她都还想了很多,甚至想得还很复杂。她虽然一路上都没有吭声,但她内心里还是希望一鸣会对她有所冲动的。然而却没有。于是对他的无动于衷感到很伤心也很失望。

想不到就在她感到一种轻松和解脱的时候,一鸣却还是向她求爱来了。而且还爱得那么真挚,爱得那么深沉,爱得那么死心踏地,爱得那么残酷无情。于是,她那曾经痛恨过他的心,又开始流起血来。

这一切对于他们来说,实在是太残酷了。不但是一鸣受不了,她亚兰也同样受不了。但又一切都为时已晚。因此,亚兰只能是同情他,可怜他。同情他的不幸,同情他的懦弱。可怜他对自己的一片诚心,可怜他对自己的一片痴情。却不能够帮助他,也不能够使他解脱。她只能够在心里为他默默地伤心地哭泣。

就让他去骂自己吧!骂她无情无义,骂她水性杨花,骂她什么都可以,骂她什么她都能接受。却不能在和蒋志军有了那种亲昵行为后,又去接受一鸣的爱。尽管她也知道一鸣对她的这种爱是那么地纯真无瑕,但他的这种表达方式和敢于在一定的场合抱她吻她,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她亚兰或许会在爱的行动和爱的事实面发生动摇,却不会在爱的语言和爱的表白面前一错再错。她已经错过一次了。她不能再错第二次。更不能够将错就错。她经受不住这种感情上的沉重打击。于是,她决定再让自己痛苦一回。她要把一鸣从自己的记忆中和心灵深处无情地抹去。

“真不知道你们之间是怎么搞的!”江静屏更象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茫茫然然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静屏,你放心吧,我会去跟一鸣说清楚的。”亚兰用手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情绪已经稳定了很多。

就这样,亚兰把自己在京剧团里发生的事情,以及蒋志军是如何追她的整个经过,都毫无保留,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江静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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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八十一-1)

                      八十一

象一个等待宣判的囚犯一样,一鸣在等待着亚兰的消息。因此显得格外地烦躁不安。

这天正好是国庆佳节,浏阳城里到处张灯结彩。有各种庆祝活动在不同时段开展。一时间,小小的县城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晚上的时候,林智聪喊一鸣去人民路看灯谜,一鸣推说有事没有去。屈奇又来找他,要他一起到大操坪里去看焰火晚会,一鸣也以人不太舒服婉言谢绝。他只是一心一意地呆在家里面,一心一意地等待着亚兰的发落。

“亚兰!看焰火去啵!”江静屏在喊亚兰。

听见江静屏在喊亚兰,一鸣马上就走了出来,象是见到了救命恩人一样。

“一鸣,我们一起去吧!”江静屏又这样邀请一鸣。

于是三个人一起走出刘家老屋,朝正街上走去。

本来是个举国同庆,欢天喜地的日子,但三个人却都显得沉默寡言地,好象谁都高兴不起来。细心的一鸣还隐约发现,亚兰除了一声不吭之外,好象还显得很不自然。就暗自估计今天的出行只怕是凶多吉少。

江静屏却象个蹩脚的“导演”,明明知道这场戏已经砸锅了,却还在尽心尽职地履行义务。

于是带着两个不能配合的演员,默默地走在明媚的月光下。刚接受这个任务时,她确实有过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想不到的是,待她都已经写好了“分镜头”剧本时,生活却奇迹般地发生了变化。她又是个现实主义的“导演”。不愿意违背生活的真实。因此也就不去和他们“说戏”。而是想充分发扬“艺术民主”,让她的“演员”自己进入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她觉得,在一切都已经基本明了的情况下,自己再去“导演”,显然是一种多余。

就这样一路无语,默默地走到了正街上。

前面就是县文化馆。拴在玉兰树上的绳子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彩灯。有八角的。有六角的。也有正方形的。还有椭圆的,扁的。有里外两层的。也有上下转动的……充满了民间智慧,显示着艺术才华。在每一只彩灯上,又用五颜六色的纸条写着各种各样的谜语。每条谜语都编了号。或打一物。或打一地名。或打一人名。或打一成语典故,格言俚语。真是五花八门,琳琅满目。彩灯下又站满了人,都在抬起脑壳看那谜语。或抓耳挠腮,或凝神静想,直想得眉毛打结陀。有那自以为猜中了的,便会打一个响指,或是一拍大腿,然后把那猜中的谜底写在事先准备好的纸条上,兴高采烈地到文化馆门口去兑奖。那奖品或是一只铅笔刨,或是一个算术本,或是几粒水果糖。基本上都是为细伢子准备的。但猜谜者图的并不是那微薄的奖品,而是那种猜中了的能够体现出自己才华和本事的乐趣。当然,也有兴高采烈地跑过去后,结果是猜错了的,就红着脸掉头跑开。待后来又猜出来了,结果奖品却被人早就领走了。

江静屏她们三人肯定是无心猜谜语的。于是穿过熙来攘往的人流,继续往前走。只是谁都不曾开口,象三个哑巴子。

于是就走到了大操坪里。这里开得最多的是宣判会。有什么现行反革命份子,强奸杀人犯罪的,流氓盗贼的,打架斗殴的,都是在这里宣判。县城里的人又好看热闹,常常是开宣判会都站得人山人海。国庆节就更是热闹得不得了。又是有名的花炮之乡。因此每年的国庆焰火晚会也成了县城里的一大看点。

江静屏她们经过大操坪时,焰火晚会还没开始。但人却挤得水泄不通。有时候组织得不好,踩死个把人也是常有的事。有一次挤得不行,鞋子都捡得用箩筐担。事后又没有人来认领,鞋子又多,又踩得泥糊邋遢的,最后只好当破烂,送到荒货铺里去。

再往前走就到了水门口了。江静屏停了下来,象是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一般。

“你们自己再走走吧,我先去看焰火晚会了。”江静屏终于松了口气说。

就别下她的“演员”不管了,往那人海里钻。反正是没“戏”可演了,有没有她这个“导演”都已经无所谓。

却不知道有个“演员”至今还蒙在鼓里面。“实拍”之前她又没有向他交代清楚。就让他这么懵懵懂懂地跟着另一个“演员”假戏真做。她突然觉得这样实在是太残酷了一点。

三减一等于二。于是亚兰和一鸣象部队的军人一样,两人并列走到了一起。只是那相隔远不止一拳,而是足足有一尺多。但多少还是象一对恋人。象那种第一次约会或是第一次接头的那种恋人。想走拢一点,又怕走得太拢。就这样慢慢地漫无目的地沿着河边的小路默默地走。

有礼花弹在天上轰轰地响起来。好亮好亮的,把大地照得如同白昼。那礼花弹象慧星一样,拖着一个星星火火的尾巴,一个接一个地从地上往天空直窜,然后轰然一声巨响,把那红的蓝的绿的紫的花朵姹紫嫣红地开在夜空里,煞是好看。

然而,亚兰和一鸣却丝毫也没有兴趣去欣赏那美丽的焰火。那焰火虽然绚丽,却倏忽即逝。不是久留之物。倒是那轮月亮挂在天上,显得又大又圆,象面新买的铜锣。

正是仲秋时节。是一年之中月亮最大最圆最亮的时候。加上秋高气爽,万里无云,那月亮也就显得更加光洁明净。能选在这么一个喜庆吉祥的日子里谈他们庄严神圣的事情,本应该是会有个圆满的结局的。却又谁都没有勇气和力量来打破这难堪的沉默。

天上一个月亮,河里也有一个月亮。莫非河里的月亮是天上掉下来的?肯定不是。那么是对双胞胎?因为它们不但一样大,一样圆,而且一样亮。好象每一个遗传因子都完全相同。要是没有水中间或漾起的涟漪,那是连它们的生身父母也认不出来的。

有风乍起,吹皱了一河秋水。那水中的月亮就时聚时散,荡荡漾漾,象一滩细碎的银子。河边的垂柳也经不住这秋风的戏弄,婀娜多姿地炫耀起苗条的身材来。那修长而又柔软的细臂翩翩起舞,显得好不温柔醉人。

有一只小渔船在河中间漂荡。那船上亮着一盏桔黄色的马灯。隐隐约约听得见船上有吆三喝四的酒令声。象是在“举杯邀明月”,象是在对酒当歌,感叹人生几何。

一鸣当然还不至于那么消沉。最起码,在他的命运还未被亚兰决定之前,他对自己的生活和前途还抱有一线希望。因此越看便越觉得那月亮特别的圆,也特别地亮。似乎在他的记忆里,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圆又这么亮的月亮。

小时候常听妈妈讲那月亮的故事。说那月亮上面有一个广寒宫,广寒宫外面有一棵又高又大的桂花树。在那又高又大的桂花树下,坐着一位美丽的姑娘,名叫嫦娥。陪伴嫦娥的是一只洁白可爱的小白兔,叫玉兔。就觉得那广寒宫里实在是太寂寞了。那嫦娥姑娘虽然终日有那玉兔相伴,但那种相依为命的日子决不是一般的人能够忍受得了的。

于是突然产生一种幻觉。仿佛那位嫦娥姑娘就是他心爱的亚兰。那只跟着她形影不离,始终陪伴着她打发寂寞时光的小白兔,却正是一鸣他自己。他们要有意躲开人世间的喧嚣嘈杂,住在那广寒宫里,静静地无忧无虑地打发那温柔甜蜜的漫长岁月。他期盼她逗弄他。她也需要他的陪伴。他愿意接受她的宠爱。

“一鸣,你为什么……不早点说呢?”

就在一鸣还躺在月亮上做着春梦的时候,亚兰终于嗫嗫嚅嚅地开口了。只是那声音显得有点颤抖。

沉默终于被打破了。却比沉默更骇人,也更可怕。一鸣呆呆地望着亚兰,不知道她刚才究竟说了些什么。他象是听见了,又象是没有听清楚,但更象是听清楚了而又不敢相信。

“要是你早点说出来 ,我……还可以等你……”

隐瞒是痛苦的。于是用坦诚来解脱。也不管他听不听得进去,也不管他敢不敢听,也不管他听了之后会如何地伤心难过。但她却不能不说,而且不能不把话一步一步地说得更加清楚明白。

心象是不跳了。那喃喃的女人的声音,在一鸣听来竟是那样地尖刻刺耳。于是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悚。但这种短暂的惶悚过去之后,就又变得出奇的平静。

“你是说,你已经有了相好的了……”一鸣虽然感到非常失望,也非常痛苦,却还是方寸不乱。

亚兰默默地点了点头,直点得不肯抬起来了。她不想把话说得太明白了。她怕她的话象刀子一样,会伤害了那颗无辜的心。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了一点点,好象还是个高干子弟……”既然自己已经没有半点希望了,一鸣也就死了那条心。

“也不是那么回事,我还没有那么势利呢……”亚兰就觉得很委屈。好象找个高干子弟的男朋友,就成了她瞧不起一鸣的理由一样。

一鸣却怎么听了都觉得虚伪。为什么不早点说?你难道就早点说了?早点说了就能等?是等他一鸣这个人?还是等他一鸣的好工作好单位呢?因此越想就越觉得亚兰的话是早就想好了的托词。还说自己不势利,依一鸣看来,简直就是十足的市侩!

但冷静一想,又觉得这样也好。现在一切都说明了,也就一切都了却了。一了百了,也省得自己今后牵挂。从今往后,她走她的阳关道,他过他的独木桥。他们之间可以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就当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就当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她。就当自己的一片痴心都喂了狗!

“那我就真心地,祝福你们……”于是真心地说假话,说得比假话还真。

“我也真心地祝你,找一个比我更好的……”亚兰也哽咽起来,但说的却是真话。

就这样一边说着一边走着,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大桥上。那桥上已是空无一人,都到大操坪里看焰火去了。

既然事情都已经讲清楚了,既然互相之间都道过了祝福,也就不在乎再呆那么一时半刻。只是都不再说话,静静地伏在大桥的栏杆上,默默地呆呆地看桥下面波光粼粼的河水,互不理睬。

他们都是喝这条河里的水长大的。这吟吟咏咏呢呢喃喃的河水中,有他们童年的欢乐,也有他们相思的痛苦。有他们天真无邪的美好记忆,也有他们不切实际的蒙胧幻想。而如今,那些一切的一切,都如这粼粼闪闪的流水一样,一去不返。于是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怅惘和一种若有所失的痛苦。初恋多么象是做梦。只有醒来,才发现自己上当了。于是又旧梦重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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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八十一-2)

岁月就是一本日志。记录欢乐,也刻下痛苦。从不间断。就终于猛然醒悟:生活原来只是一场骗局。自欺。欺人。也自欺欺人。二十年来,他白爱了她一场。而且爱得越深越是一钱不值。就有点死不甘心。就不肯善罢甘休。就想要报复一回。不是从此就失去了她吗?失去了还不如马上得到!要得!

一阵惶恐不安的骚乱,使他突然想到了要去占有她。他应该占有她。他早就应该占有她了。他为什么不去占有她呢?在她面前,他老实得太多了。然而这回不能再老实了。再老实就没有机会了。最起码,他也要在他们分手之前去吻她一下。那怕是只吻一次。那怕是最后一次。

于是不由自主地向她靠拢了一点。又伸出了自己的双手。第一次,他紧紧地抓住了亚兰的胳膊。那胳膊软绵绵的象绸缎一般温柔。却又象是那次抓住了吴茵茵一样,并不去吻她。

何必呢!既然已经分手了,既然她已经成为别人的人了,他一鸣就没有理由也没有权利可以这么做。于是松开双手,象松开一个捉不住的梦。

“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再呆一会儿。”不想去亲吻她,也就不愿意再这么站在一起了。他希望她先走。

“不,我们还是一起回去吧。”亚兰有点无奈地说。

第一次,亚兰觉得一鸣有点不好理解。成不了情人就成仇人,这样的事情确实不少。在分手的时候施加无礼,也是常有的事。那是一种男人的狭隘。那是一种男人的报复。但她相信一鸣不会。虽然一鸣同样是个男人。虽然一鸣爱她爱得那么深。但她相信一鸣不会那么狭隘,也相信他不会报复自己。她相信他不会那样。她相信一鸣不是那样的男人。

然而,当一鸣真地抓住她的胳膊时,她心中对他的信仰便轰地一声倒塌了。她为一鸣终于做出这种举止而感到万分心痛。真是世事难料,人心难测呀!

但她又还是有所思想准备的。如果一鸣真的那么做了,她除了会感到愤懑外,也就只能是认命了。她会觉得那是对她的一种惩罚。那样的话,她的心里说不定还会好受一点。却不料一鸣最后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感情的冲动,没有做出令她失望的事来。这反倒越发使她心痛得难受。

因此,当一鸣提出来要她先回家去时,一种女人特有的敏感突然提醒了她。他会不会是因为过于失望,故意支开她而自寻短见呢?他会不会因为自己纯真的爱情遭到了拒绝就为此殉情呢?如此想来,亚兰便有点不寒而栗。她惶惑了,胆怯了。她生怕因为自己而闯出祸来。

她心里十分地清楚,就在他们这个小小的县城里,就在这座普普通通的浏阳河大桥上,确曾有过那么一些痴情的汉子或是受骗的姑娘,仅仅为了那些儿女情长的事情,由于一时想不开,便翻过桥上的栏杆,纵身往河里一跳,到另一个世界去寻求永久的解脱。他一鸣在经历了这样一场感情的劫难后,会不会也步别人的后尘,去重蹈别人死不瞑目的覆辙呢?

恩怨可以了结。但悲剧却不能重演。于是亚兰主动向一鸣走拢来,靠在他的身边。她决不能在这个时候,在这种地方,在经历了这样一场感情纠葛之后,就这样离他而去。

一鸣见亚兰不但不走,反而向自己靠拢来,便不由自主地苦笑了一下。

“是不是担心我会自寻短见?说真的,不会的。决不会的!”一鸣有点自嘲自解地说,“即使是真的一时想不通,从这里跳了下去,我还会马上又划上岸来。小时候我们经常来这里跳水,都不知道跳过多少回了,也就是七八米高的样子……”

真是不可理解也不可思议。都到了这种愁肠百结的时候了,他一鸣还有心思开这样的玩笑。

“请不要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既然是一起出来的,就应该再一起回去……省得家里人担心。”

“我们也许是一起出来的,但我觉得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再一起回去。真的,完全没有那个必要。我们现在都解放了,都自由了。”

说得好轻松也好自然。好象是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样。但在亚兰听来,却象是刀子剜心一般地痛。

然而无论一鸣的话有多么地难听,也无论他怎样刺伤她的心,亚兰却就是不走。

“不走也好。那我们就共同来欣赏一下这仲秋之夜的明月吧!”

一鸣望着湛蓝湛蓝的夜空,忽然想起了苏东坡那首咏月的《水调歌头》。更奇怪的是,他还真地当着亚兰的面,对着那满河流金溢彩的河水轻轻地吟咏起来。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

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

又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

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

低绮户,

照无眠。

不应有恨,

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

月有阴晴圆缺,

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

千里共婵娟。”

伴随着不时燃放的礼花,一鸣把那首他特别喜欢的《水调歌头》念完了。那声音好深沉,也好凄惋。系有感而发,充满着一种悲壮凄凉的真情实感。

“应该读过吧?苏东坡的咏月词!他把人生都写淡了。”

亚兰却似懂非懂,一时间答不上话来。她根本就不曾读过这样缠绵悱恻的诗句。也一时听不懂这首词中所表达出来的深沉情感。因此也就无从知晓一鸣吟咏这首词的真正用意。她只是觉得他念得太投入,也念得太动感情了。

大操坪里的焰火晚会还在进行。夜空里,仍有一束束一朵朵五颜六色的烟花在竞相开放。然而一鸣却没有兴趣去欣赏,去看一眼。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紧紧盯着那轮明月发呆。看得久了就又好生奇怪。总觉得今晚天上的月亮不大,不圆,也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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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八十二)



八十二

一鸣晚上又失眠了。在他不多的几次失眠中,每次都与亚兰有关。所不同的是,这回失眠没有了那种躁动不安的烦恼,而是躺在床上静静地想。痛定思痛。他在进行一次前所未有的反思。

于是想起自己曾经写过的那篇《失恋》的小说。在那篇小说里,他安排了男主人公被女主人公抛弃的结局。虽然是一种由于担心引起的猜测和杜撰,却居然应验了。自己预言自己的不幸而又不幸言中,就愈见得可悲和可笑。莫非这就是生活的规律?存在决定意识。生活孕育了艺术。他的小说也许就只能是那样一种结局了。看来自己并不是臆想。那实在是一种艺术的规律。一种由于生活的发展而决定着的必然结果。现在被证明了,因此更加坚信不疑。如果将来有朝一日,他也萌生了写小说的念头,他一定要按照这样一个规律去写。决不能违背了生活的真实。

又想起了林智聪写的那篇《爱情备忘录》。觉得他把他那带点自传色彩的小说取这么一个名字,确实有点道理。每一个年轻人都会走向成熟。因此每一个走向成熟的年轻人就都会有一些失败的经历。而记下一点这样的经历,又是颇有好处的。现在自己也经历了这样一场感情的磨难,就觉得他也有了自己的“爱情备忘录”了。他迫切地需要认真总结一下自己失败的经验教训。

还想起他们今晚不欢而散的情景。觉得自己很有点对不起亚兰。为什么要那么冷淡呢?她之所以离他而去,也许自有她的道理,也许确是万不得已的事,甚至有她自己的苦衷也未可知。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她肯定也有她的难言之处。本是好多好多的心里话要对亚兰说的。只是因为太突然太失望,太没有思想准备了,才在见了面后又忘了对她说。现在静静地躺在床上,那些话又一下子全涌到他的脑海里。于是决定要给亚兰写一封信。一封很长很长的信。他要在信中把自己想说而又不曾说出来的话,全部都对她说出来。毫不保留。待把这些话全都说完了,然后再重整旗鼓,回到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农场里去。他要在农场好好地劳动锻练,争取早一点招工出来。他要鼓起勇气,重新开始自己新的追求,去寻找自己新的理想和希望。

就这样静静地躺着想着,平安无事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爬起来,待家里人都不在时,便伏在桌上写信。他要把他的心都剖开来,给亚兰看看。

亚兰:

关于我和你的事,我还想向你说几句心里话。

当我终于鼓起勇气向你求爱时,我的心曾是那样地激动不安。我象个等待死刑的囚徒一般,失魂落魄地在等待着你的消息。但是,我做梦也不曾想到,我的希望会破灭得那么快。老实说,如果我知道会是这样一个结局的话,就是要我去死,我也决不会去冒那个险。可怜的是,我一直被蒙在鼓里还全然莫知。仅仅是听到过一些传闻,或者是有过一些预感,却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因此,当你告诉我,说我已经晚了的时候,我是多么地忧心如焚啊!于是,失望和痛苦都变成了满腔的愤懑。以致到后来,我就对你说了那么一些难听的话。如果你因此而伤心的话,那么,请你原谅我。

其实,你是最了解我的人。我从来就不会说什么花言巧语。但我对你的爱却是真心的,诚挚的,不曾掺过一丝半毫的假。你是我到目前为止唯一爱过的人。老实说,在农场的时候,有一个人曾经对我很的好感,但被我拒绝了。因为我爱的是你。我不能在爱着你的时候,又去接受别人的爱。

只是,我却从未想过,对于我一生中的第一次爱情,竟会失败得这么快,它对我的打击竟会是如此的沉重。这使我感到非常地伤心和难过。

确实,正象一本小说中说过的那样(那本小说你也看过),人在痛苦的时候,是容易回忆往事的。因此越是想起那些“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往事,就越是增加了我的痛苦。当然,我也承认我们之间存在一定的距离。但我又以为那并不是什么不可逾越的障碍。我一直认为,我们的爱情总会有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的一天的。因此,我一直把我对你的爱深深地珍藏在心里,在等待时机成熟。有时候胡思乱想得多了,就会情不自禁地把这种感受写进日记里,或是吟几句小诗,以留作今后美好的回忆。我相信有朝一日,我会兴高采烈地拿给你看,吟给你听,让你看了听之后感到高兴和自豪。因为有一个人,有一颗心,曾经是那么深深地爱着你。

然而我又总是担心会失去你。特别是你招到省京剧团去了之后,更是担心这样拖延下去会是一种危险。但我发了一千回誓要向你表白我对你的爱,却又一千次鼓不起那种勇气来。直到昨天,我把写好的字条交给江静屏,要她转交给你时,我才觉得自己终于做了一件早就应该做的事情。于是,我象等待裁决一样等待着你的回信。

老实说,我是怀着一种忐忑不安的心情跟着你们出去的。我不知道你会对我说点什么。我甚至害怕会在这一天发生什么不幸。然而,当我看到天上的那轮明月时,我又禁不住有点兴奋激动起来。真的,我觉得那月亮特别地圆,也特别地亮。好象是专门为我们而升起来的一样。但你的沉默却使我不免担心起来。我非常害怕我的爱会遭到你的拒绝。

不幸的是,我的担心很快就变成了现实。你的话不但使我感到失望,使我感到心寒,甚至使我失去了对生活的勇气。我觉得你太狠心了,太不重感情了,也太无情无义了。你可能不会知道,有很多次我们单独呆在一起的时候,我都想拥抱你亲吻你,但我最终还是克制住了。我生怕那样做了会伤害你,会引起你的反感。我一直认为,这是真正地郑重地爱情。任何轻举妄动,都会有损它的纯洁。况且,我还认为,不是连根采下来的花朵是会要枯萎的。我想得到的,不仅仅是你的人,更想得到你的心。就是昨天晚上在大桥上时,虽然我都鼓起勇气抓住了你的胳膊,但我最终还是没有那样做。因为我一直是尊重你的。我太尊重你了。所以只要没有得到你的同意,我就不会强迫你。我不愿意把我的意志强加于你。我必须对得起你。

也许你不会知道,这种精神上的痛苦,并不亚于肉体上的摧残,甚至更甚。我实在是有点忍受不了这种感情上的折磨。但我又终于还是熬过来了。我常常想,现实虽然有点残酷无情,但我完全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去改变它。今后的道路也许会更加坎坷,但我并不害怕。我始终相信,困难只会是暂时的,环境也是可以改变的。只要肯努力,生活就不会永远一成不变。然而,尽管幸福的来到总是那么不容易和无法捉摸,甚至包含着摧残身心的悲伤,但感情的破灭却常常只是在那么一瞬间,甚至是因为那么一两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上。我真是受尽了那种温柔的折磨和令人心酸的痛苦。

生活确实是严峻的。爱情的道路更是崎岖不平,永远也不会一帆风顺。然而尽管生活是多么地不容易,却也并不是那么可怕。我一直觉得,害怕生活,不如去向生活作坚决的斗争。渴求爱情,不如去做一个热爱生活的人。所以,当我走道路艰难的时候,我并不去嫉妒别人的幸福。与其在痛苦的盆地里徘徊一辈子,不如去努力奋斗,开创一条新的希望的路。我把我的希望寄托在未来。

请你相信,我之所以要向你不厌其烦地说以上这样话,并不是想要用自己的可怜来打动你的心。它可能会给你带来一些痛苦(但愿不会!),但那决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想把珍藏在我心里的话说出来,让你好看一看我那颗受伤的心。至于我们今后的关系,我认为决不应该从此变成仇人,而应该还象从前一样,是好邻居,好同学,好朋友。我们今后仍然是不逾越礼貌范围的好同学好朋友。

不知是谁曾经这样说过:友谊的线,不容许草率地割断,因为割断了,恢复也将多了一个结。但我却不这么认为。我认为,被大火烧过的草原,对春天更亲!

确实,在爱情方面,我还只是个呀呀学语的孩子,更不懂得其中的奥妙和神秘。但是,在以上,却又尽是说了一些有关生活和爱情的事。请相信,这决不是班门弄斧。我甚至有点不好意思,并深感惭愧。不过,我又总是这么认为:青春是美好的,生活也是美好的,既然我们无缘,就让它留作今后的回忆吧!

其实,我只要稍微聪明一点,就应该知道,事到如今,再说这些已经完全显得多余,也没有这个必要。但我又还是忍不住说了以上这么一些。好象不说出来,我的心里就永远也不会轻松一样。这也足以说明我的呆笨!似乎我的感情从来就一钱不值。不值钱了也就自然是更加地挥霍无度。

哆哆嗦嗦地说得够多的了。却仍觉得没有把心里的话全说出来。又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看,也就只好就此打住。

                        知名不具   即日

一口气把这封信写完了,一鸣才感到了一阵轻松。连他自己都不曾想到,他竟会是那样地思路敏捷,才华横溢。随手一翻,竟密密麻麻洋洋洒洒地写了六七页材料纸。便将那信从头到尾又细细地读了一遍。看有不有什么不妥当或是过火了的地方。然而在读过之后,又觉得实在是无懈可击,似乎一切都恰到好处。于是就将那信折好,放在口袋里,准备找一个适当的机会再送给亚兰。现在他已经用不着江静屏来当“二传手”了。他完全有勇气也有胆量将那信绕过江静屏,直接交到亚兰的手里。

正要将信送过去时,却又突然想到了亚兰的男朋友。这样的信是决不能让他知道了的。否则就会招来麻烦。但既已写成,又不甘心自己的一番心血就这么白费了。于是又连忙把那信掏出来,觉得很有必要再在信的末尾加上几句“看后销毁”之类的话。就又拿起笔来,在信的末尾写道:

亚兰:

看后请马上烧掉。留着是没有好处的,甚至会很危险。这样可以减少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如果你愿意的话,是不是也给我说几句心里话呢?但决不勉强。一切都看你的方便。

                              原人另补

写完了上面这段话,一鸣才觉得万无一失了。但又总觉得要她回信的要求实在是有点过份。反正只是想要试她一回,回不回信都无所谓。况且也并未强人所难。就又心安理得地将那信重新折好,放进口袋里,送到亚兰家里去。

正好江静屏也在那亚兰家里。她们好象在谈论着什么。见一鸣走了进来,便都不做声了。

一时间,三个人都显得有点尴尬。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倒是一鸣显得大方一点。也不待亚兰招呼,就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只是,当他习惯性地去看自己的画作时,才猛然发现,那幅挂在墙上的《野炊》不见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取掉的。他后悔自己发现得太晚了。

于是瞟一眼亚兰。她正在跟江静屏学用钩针勾台布。这种用粗白棉线勾织成的台布,现在成了一种时髦,是姑娘们出嫁时必不可少的装饰品之一。一鸣的心便禁不住一阵惊悸:莫非她真的就要结婚嫁人了?也真是太快了一点吧!简直不敢想象。

沉默。三个人都不说话。只听见那挂在墙上的钟在“嘀嗒嘀嗒”地响。很有恒心。

一鸣于是站起身来,走过去看亚兰勾台布。

“真要恒心!为什么不去买呢?”一鸣一副不痛不痒的样子,却又象是话里有话。

待亚兰停下手来,抬起那双略显红肿的大眼睛时,一鸣便接住那忧郁的目光,并悄悄地掏出那封信,塞到亚兰的手中。那魁梧的身材,却将江静屏的视线严严地挡住了。

“我也是跟静屏学着好玩的!”亚兰接过信,显得又惊奇又慌乱。便连忙把那信悄悄地塞到那绣着荷花鸳鸯的枕头下。然后就走到静屏的身边,问:“静屏,你看看这样勾也要得吗?”

倒是江静屏有点多心了。她觉得亚兰这样对待一鸣,实在是有点过份。她认为亚兰不应该这样回避一鸣。

然而一鸣却象是没那回事一般。似乎丝毫也不去计较亚兰的傲慢。而是回过身来,一点也不显得紧张地对江静屏说:“静屏,我准备明天就回农场去。你呢?”

江静屏就说:“那好,我也准备明天就走。我们正好一起回农场去。”话里充满着同情和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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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八十三)

                        八十三

梅柳和欧阳家恕结婚后不久,就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当她把这个个消息告诉欧阳家恕后,欧阳家恕高兴得什么样的。他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象他这样一个有严重残疾的人,居然也会有结婚生崽的一天。因此,尽管他自己的工资不高,现在又是一家三口人吃饭,有时候梅桂还要来改善一下伙食,但他总是交代梅柳一定要把伙食开好一点。他宁愿亏待了自己,也生怕亏待了梅柳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就在梅柳一家人安安心心过日子的时候,有一天升平住户家的阿婆找上门来了。她还是梅柳结婚的时候吃喜酒来过。她找到梅柳后,把她叫到身边,就着她的耳朵悄悄地说了些什么。

梅柳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只见她呼吸也立刻急促起来,额头上还冒出了汗珠子。

“他是特地来找你的,你看是见他还是不见。”阿婆小心翼翼地问梅柳。

梅柳只觉得一下子天旋地转,仿制突然间遭了雷击一般。她的脑壳里除了“嗡嗡”直响外,几乎是一片空白。

“真的是他回来了?”停了半天后,梅柳有点不敢相信地问阿婆。

“真的是他来找你了!阿婆还会骗你吗?”

“为什么早不来迟不来,偏偏要这个时候来呢?天啊!”

“你说是见还是不见吧?不见我就好带他走!”

梅柳象个木偶人一样呆在那里,但却已是泪流满面了。

“不见!你让他赶快走吧!我今生今世再也不想见到他!”梅柳终于鼓起勇气说。

“那就这样吧,我马上就带他走!”阿婆说着就转身要走。

“阿婆!”梅柳忍不住叫了一声。

“小刘,还有什么事吗?”阿婆一直叫梅柳小刘。

“你告诉他吧,要他从今以后再也不要来找我了,就当我已经不在人世了!”梅柳有点泣不成声地说。

“好吧!知道了!你也不要太伤心难过了,要多保重!”

“谢谢阿婆,我就不留您了,您走好呀!”

“都一家人了,不客气不客气!”

送走了阿婆,梅柳就瘫在床上伤心地啜泣起来。她哭自己的命为什么那么苦。她哭老天爷待她为什么那么不公平。她哭自己该如何去面对这样的结局!

就在梅柳躺在床上痛哭不已的时候,阿婆拉着邓鸿远回到了他的车上。

“我已经都跟她说了。但她还是不愿意见你!这也怪不得人家了,那么多年你都不来找她,偏偏人家对你绝望了,又结婚了的时候你又找来了。你们也许真的是没有缘份!”阿婆看着可怜巴巴的邓鸿远,一脸无奈地说。

“也不是我不想来找她,而是我的妈妈根本就不让我来找。我给她写过好多封信,但她却连一封都没有回过!”

“什么?你跟她写过信?我怎么从来没看见她收到过一次呢?”

“每次写了信她都不回,我也以为她是不想理我,或者是恨我了呢!”

“如果你的心里真的有她的话,那你也应该早点来找她呀!”

“这个……我也是一言难尽了……”

于是,邓鸿远就把他那次回到湘潭锰矿后怎样和他的妈妈闹翻了,他是如何三番五次地写信向梅柳解释,如何表明自己是真的爱她,他的妈妈为了阻止他们相好是如何地把他从车队调到了车间里,好不让他有机会跟她来往,他在一气之下又是如何地离家出走,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回来娶她,他这几年是如何地闯荡创业,现在已经是如何地事业有成……等等等等,都祥祥细细地向阿婆讲了。而且还讲得那么情真意切。讲到动情处,甚至连眼泪都流了下来。

“这就真是碰了鬼了!你说你写过那么多信给她,可是我从来就没有看见她收到过一封你的信。总不可能有人从中做了什么手脚吧?”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是写过很多封信的!我原以为她可能只是从心里恨我,所以故意不回我的信。我相信我的那些信是一定能够打动她的。也相信她一直在等我。想不到她还是那么快就嫁人了!”

“你知道什么?她不嫁人行吗?你那次做的好事,都让她怀上了你的孩子了。她是顶着怎样的压力才把她生下来的!这个你怎么会知道呢?”

“怎么?那个孩子还是我的?”

“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她那时候才多大?真亏了你做得出来!”

“罪孽呀!真是罪孽!”邓鸿远用拳头猛击自己的脑壳,一副悔不当初的样子。

“既然她愿意冒着风险把你们的孩子生下来,就说明她心里是有你的,也是爱你的。她是希望你会回来找她,她才会那么做的。可是你,你真的是太叫她失望了,也太叫她伤心了!”

“我现在心里也好后悔的。我真的是太糊涂了,也对她太不负责了!阿婆,我求你了,你说我现在还能怎么办?”

“现在后悔也晚了!生米都煮成了熟饭,我也无能为力了!”

“真是一脚走错,满盘皆输呀!我当初怎么就那么不想事呢?”

“现在是后悔也没有用了,急也是空急了。要不这样吧,你跟我一起回升平去。或许那样还可能找出一点原因来。”阿婆不知怎么地,她突然想起了张会计。因为队上什么人家有信来了,一般都是先送到张会计那里,然后就看什么人顺便,就什么时候送到收信人手里去。因此一听说邓鸿远给梅柳写过那么多信,她就觉得只有先找到张会计,这盘棋或许才能有解。

于是邓鸿远将车子发动起来,连忙朝升平公社赶去。

待他们赶回升平时,已是晚上时分了。阿婆带着邓鸿远径直朝张会计家里走去。

张会计一家四口人正坐在煤油灯下吃晚饭。见阿婆带着邓师傅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就知道事情有点不妙了。但他却仍装做没事人一般,又是叫他们坐,又是递烟敬茶,显得好不热情的样子。

“张会计,明人不做暗事,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你说,你都做了些什么缺德的事!”阿婆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

“我……我也不过是觉得好玩罢了……”张会计在阿婆凌厉的攻势下,已经完全没有了招驾之力。

“好玩!你知道这也是好玩的?你以为这也是你偷个婆娘那么好玩的事情?我告诉你,你把几个人都害苦了!好在没有出人命,如果出了人命的话,非要请你去坐牢不可!”阿婆见那张会计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招了,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她恨不得要把他杀了才能解了她那心头之恨。

张会计在阿婆骂得他狗血淋头的时候,难堪地走到房里去了。不一会儿,就将一叠用旧报纸包着的东西交到了阿婆的手里。

阿婆接过来打开一看,正是邓鸿远写给梅柳的那些信,只不过是每一封都被他拆开来看过了。

邓鸿远首先还不知道阿婆带他到张会计这里来到底是干什么,但在听了阿婆的话后,才知道问题原来出在这里。特别是当他看到他花了那么多心思写给梅柳的信,都一封封地被截留在他这里,而且都被他偷看了时,他的肺都要气炸了。他抻出自己有点颤抖的拳头,就怒不可遏地朝那张会计砸去。

“你这个狗娘养的畜牲!你把老子害惨了!我要杀了你才能解了我的心头之恨……”邓鸿远一边骂一边打那张会计。

这一下把张会计家里的人都吓坏了。

“你们这是干什么嘛?有话不能好说吗?”张会计的老婆见一个后生子抡起拳头打自己的老公,就慌忙跑过了扯干。两个细伢子则吓得“哇哇”地哭了起来。

阿婆则叉着腰站在一旁,也不去火上浇油,但也不去劝架。一任邓鸿远去发泄。她甚至觉得,如果邓鸿远真的把张会计打伤了什么的,那也是活该,是他咎由自取。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之后,阿婆就带着邓鸿远回到了自己家里。

“小邓子呀,现在是一切都清楚了。想不到都是这个张会计把你们害得好苦!”

邓鸿远则没有回话。他已经嚎啕大哭起来。哭得好不伤心好不悲惨,象是死了亲娘亲爷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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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八十四)

   八十四

原来一切都不过是一种误会。梅柳以为是邓师傅在欺骗了她之后就不再理她了。邓鸿远则以为梅柳是因为恨自己太粗暴了才故意不给他回信。她到他家里去找他的时候,他却已经离家出走。他再来找她的时候,她却已经结婚嫁人。梅柳已经成了别人的人了。但那个孩子却是他邓鸿远的。一切都是阴差阳错。一切都是鬼使神差。一切都如同一团乱麻。真的是剪不断,理还乱。但又实在是没有一点办法。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残酷得令人无法接受,残酷得令人无法调解。

也许,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既然命运已经作了这样的安排,那就听天由命吧!但邓鸿远又于心不忍。梅柳落得这样一种结局,可以说完全是他一手造成的。如果不是自己犯下那样的滔天罪孽,梅柳再怎么不幸,也不至于去嫁个残疾人。于是,一种良心上的谴责压得他始终喘不过气来。他觉得他有愧于梅柳。他觉得他应该虔诚地去赎罪。

于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邓鸿远决定到浏阳县城里开一家餐馆。

他把那餐馆就选在刘家老屋的对面。这样一来,他不但可以天天看到梅柳,而且还可以天天看到自己心爱的女儿司登。这样一来,他们虽然不能成为夫妻,但却能够天天相见。他虽然不能拥有自己的女儿,但却如同天天团圆。

老实说,当他最初知道自己的女儿叫司登时,他也象大多数人一样,觉得梅柳给女孩子取这么一个名字,实在是叫人不好理解。但忽然有一天,他突然灵感一现,心里便豁然开朗:那司登不就是“思邓”的谐音吗?梅柳之所以要给女儿取这样一个名字,不是充分说明她一直是在思念他邓鸿远吗?于是,他感到了一种莫大的欣慰,也感到了一种由衷地满足。他在心里暗暗地高兴:梅柳的心里一直是有他的,梅柳也是一直在爱他的。虽然她现在嫁给了别人,但那也是万不得已身不由己的事情,那是怪不得她的。要怪也只能怪自己。怪自己失去理智一时冲动。怪自己一错再错坐失良机。怪自己跟她没有缘份。

这样想来,他觉得自己在浏阳开一家餐馆的决策是对的。既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也还要对得起她们母女俩。

于是每次买菜,他都要格外买一点,然后趁她丈夫上班去了或是不在的时候送过去。知道女儿司登喜欢吃什么后,他会交代餐馆的主厨特地做好,亲自送过去给女儿吃。有时候司登跑到店子里来玩,他还会抱着她偷偷亲那么一下。只是司登怎么也弄不明白,对面餐馆里的那个邓叔叔怎么对他们一家会那么好。

由于这样特殊的关系,也由于过于频繁的交往,慢慢地便有人开始议论起来。怎么一个湘潭伢子,突然就到浏阳来开了一家餐馆?这个后生老板跟梅柳打得那么火热,是不是欺负人家老公是个残疾人,想打梅柳的主意?

好长一段时间里,人们各种各样的猜测都有。只是,在大家的眼里都成了公开的秘密的时候,却还有一个人一直被蒙在鼓里,那个人就是梅柳的丈夫——欧阳家恕。

然而,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世界上永远没有不透风的墙。时间一长了,或者是实在看不过意了,就什么样的人都有。有好事者会天远地远地跟欧阳家恕讲一些令他听了之后似懂非懂的话。或是出于善意地提醒。或是干脆就旁敲侧击。或是说些篱笆扎得紧,狗就进不来之类的话。让欧阳家恕听了之后是如坠云里雾里,不但是感到忐忑不安,有时候还会诚惶诚恐。好象是煮熟了的鸭子都会飞掉一样。

但他又始终不肯相信,梅柳会是那样的人。虽然他自己也觉得,要一个象梅柳那样漂亮懂事的姑娘嫁给他这样一个残疾人,实在是太委屈她了。但他又感觉得到,梅柳自从嫁给了他之后,就对他是一心一意真心真意的。既看不出有什么委曲求全委身于他的感觉,也没有感到过她什么时候有过瞧不起自己的言行。就连他最不好启齿的事情,她都会尽她最大的努力全力予以配合。他甚至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他这一辈子也会有幸享受到人间这样的乐趣。可以说,是梅柳给了他最大的满足。他也因此对梅柳充满了感激之情。因此,当他真正听懂了那样好心人话里的玄外之音后,他仍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他相信梅柳不是那样的人。

欧阳家恕虽然心里是这么想,但又总还是有点放心不下。有时候也会有事没事地来个突然袭击,回到家里去看个究竟。但却一回都没有碰到过。最值得他怀疑的一次也不过是碰到他从刘家老屋里出来。

俗话说,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没有抓到过现场,欧阳家恕也不好无端地怀去疑梅柳。只是那个阴影呆在他的心里太久了的时候,就忍不住问了梅柳一回。

“不知道你听到过没有,好像有些关于你的风言风语。”欧阳家恕小心翼翼地问。他生怕自己的话说得那怕是有一丁点儿的闪失,就会伤害了梅柳那颗脆弱的心。

“你都听到一些什么了?”梅柳的心里一惊。她知道该发生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我也是零零星星听来的,说出来你也不要在意。”欧阳家恕胆怯地看了梅柳一眼,继续说:“都说你跟对面开餐馆的那个湘潭伢子关系蛮密切……”

既然丈夫都已经听说了,梅柳就觉得也没有必要再瞒着他了。于是就把过去发生的一切都如实地讲给欧阳家恕听了。反正她觉得自己是问心无愧。他和她现在的交往也没有什么越轨行为,更没有什么对不起丈夫的地方。

“我也一直想把过去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你。特别是他来到浏阳后,我觉得有些事情是不应该瞒着你的。只是请你相信,我既然已经嫁给了你,我就已经是你的人了。我决不会再和他有什么不正当的来往。真的,这一点特别重要,也请你一定要相信!”梅柳一旦打开了话匣子,就说得有点激动起来。

“我一直是相信你的。只要你们之间真的没有什么,我是不会计较的。我也知道你有你的难处。我不会为难你!”

“谢谢你对我的理解和信任。我会珍惜我们之间这种缘份的。”

因为双方都有了心理准备,话又说得这么坦诚,于是双方之间就象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自从有了这次交心交肺的交谈之后,后来欧阳家恕再听到什么流言蜚语的时候,就只当作是耳边风一样,这边耳朵里进,那边耳朵里出,根本就没有把它当作一回事。

当然,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梅柳也尽量不准邓鸿远来找她。她要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对欧阳家恕说的都是真话,同时也要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是清白的。

于是,一家人的生活又过得风平浪静起来。那些风言风语的谣言也不攻自破,不辩自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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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八十五)


八十五

刚过完国庆节,一鸣就和江静屏一路回到农场里去了。在返城之后回到农场的知青中,一鸣不是最早一个,但也不是最迟一个。

近一段时间来,那些倒流城市的知青们又开始陆陆续续地返回到农村中去。农场也有不少的知青回来了。他们在城里受尽了别人的白眼。日子过得象个三等公民。于是憋足了一肚子的气回到农村。发誓不早点招出来,誓不为人!

一鸣也关心自己的前途。也知道自己的前途和他在农场的表现是密切相关的。但他并不是回去等一个招工的机会。他完全是为了躲避亚兰,为了减轻自己在爱情失败后所产生的精神负担和心理压力,才迫不得已回到农场去的。在希望得到亚兰时,他把自己在农场的表现确实看得很重。现在和亚兰已经没戏了,也就毫不在乎。只是为了寻求一种精神上的解脱和心理上的轻松,他才觉得回农场才是最佳的选择。

令人失望的是,就象他们在城里遭受歧视一样,回到农场也并不见得很受欢迎。好马不吃回头草。回来了反倒是身价大跌。于是处处遭人冷眼,仿佛从前冲锋陷阵的英雄,一下子变成了一败涂地的狗熊。

一鸣最怕的就是别人瞧不起自己。在家里,妈妈冷言冷语地骂他没有出息。他如饥似渴地爱着亚兰,亚兰却背着他偷偷地爱上了别人。现在想回到农场来躲避一下,却又怎么也躲避不了别人陌生的眼光。于是觉得一肚子的委屈伤心,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偷偷地痛哭一场。

但终于还是没有哭。他发现吴茵茵也还在农场里。在倒流城市的风潮中,女知青普遍比男知青们胆子小一些。因此她也象江静屏一样,只是回家回得勤一点,却并不曾完全脱离农场。然而一鸣关心的并不是这些。他所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她吴茵茵有不有了男朋友。要是没有的话,他一定要不惜一切地去追她!

他现在再也不是从前的一鸣了。再也不会拒绝吴茵茵的大胆追求和脉脉温情了。他现在已经和亚兰彻底地了结了。他现在是一个无牵无挂清清白白的人了。虽然在感情上受了伤害,但只要她吴茵茵还没有男朋友,他就迫切地需要她来为他疗伤。那怕是遭到她的拒绝,那怕是她对他从前的误会进行报复,他也会厚着脸皮不顾一切地去追她。那怕是死乞白赖,那怕是厚颜无耻,那怕是拼命撒泼。

然而却很失望。吴茵茵以前爱他时,他拒绝了她的爱。而现在他敢于去爱她时,她又爱上了别人。他最近打听到,吴茵茵正在和罗楚生打得火热。

于是垂头丧气,悲观失望。就觉得自己实在是太不走运了。以致阴差阳错地白白断送了两场好姻缘。他好不后悔。

转眼间又到了秋收季节。一望无际的田野里,金黄的稻子摇头晃脑的,象是喝醉了酒。天气又晴出了火,正是扮禾的好时节。然而农场的知青却还没有回齐,因此农活仍显得很忙。

每天早晨六点起床就去割禾。中午只休息一个小时。晚上要到太阳落山才能收工回家。一天的工夫做下来,身子骨头象是散了架一般。痛得在床上翻来覆去,唉哟喧天。

谁叫自己这么时乖命蹇?他曾几次试图接近吴茵茵,但她却象躲避瘟疫般地躲避着他。那自尊心就自然受到了伤害。于是又开始恨亚兰,并极力将她从自己的心灵中赶出去。然而却象个不速之客,常常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又悄悄闯进了他的心灵。

便想起自己写给她的那封长信来。她读过了吗?她看完之后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会有些怎样的感想?在那补充的几句话中,他原本是希望她也向他说几句心里话的。不知她是不是肯说,会不会说。如果肯说,又会说点什么?于是心里一直在盼望着她的来信。写得象他写的那么长,也写得象他那样充满着真情实感。

遗憾的是,亚兰象是把他完全忘记了。似乎从来就不曾考虑要给他回信。而且越是盼着她写,那邮递员就越是使他失望。他知道他一切的心思都是白费了。从头到尾。自始至终。

掐指算来,那回信的时间早就过去了。于是不再抱那个奢想。他还是打定主意去追吴茵茵。反正那罗楚生已经招工走了,他为什么就不可以去挖挖别人的墙脚呢?亚兰不也就是这样被别人挖走的吗?他也要从别人那里把吴茵茵再挖回来。

无奈那吴茵茵总是谨小慎微,时刻在回避他,提防他,不让他有半点可乘之机。

吴茵茵国庆节也回到了家里。玩着玩着也有点不想回农场里去了。罗楚生也想挽留她多玩几天,却终于还是没有留她。因为他听说他们厂里最近又会招一批人。由于他在厂里表现好,进步快,又有号召力,很受厂领导的器重。因此在得知这个好消息后,就四处开始活动,并私下里和厂领导说了,争取搞个“戴帽”的指标到永和农场,解决他对象的问题。吴茵茵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回到农场去的。她还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悄悄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江静屏。

“茵茵,罗楚生的话靠得住啵?”江静屏对罗楚生总是有点不放心,生怕他是为了讨好吴茵茵而说的假话。

“他可以骗别人,但绝对不会骗我?”吴茵茵一副坚信不疑的样子。

“要是多来点指标就好了,因为人实在是太多了!”江静屏说。

需要担心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要担心有不有指标,还要担心轮不轮得上自己。

“他答应过去找他们领导活动活动。”与江静屏不同的是,吴茵茵的话里面少了几许忧愁,却又多了几分得意。于是就盼着那招工的人早一天来农场,也好早一天把他们招出去。

唯独一鸣对一切都无所谓。那怕是再晚再累,也决不会忘记到江静屏她们房里来玩玩。他虽然知道吴茵茵事事处处都在回避自己,却仍然抑制不住那跃跃欲试的亢奋。他希望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后,能够和吴茵茵握手言和,重归于好。他要从吴茵茵身上把他在亚兰那里失去的爱情夺回来。他迫切地需要得到那种爱的补偿。

但吴茵茵却始终不愿和他呆在一起。既然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一场误会,就应该知错即改,立刻中止。特别是她和罗楚生明确了那种关系后,就更是对一鸣敬而远之,生怕又节外生枝地惹出别的什么麻烦来。

两个人就这样在追求、回避,回避、追求中打发那漫长的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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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八十六)

                      八十六

历史也许决定了一九七六年是个多事之秋。一月八日,国务院总理周恩来逝世。七月六日,朱德委员长逝世。九月九日,毛泽东主席逝世。短短八个月的时间内,三位伟人相继与世长辞。人们沉浸在一片悲哀之中。国庆刚过不久,又传来以华国锋同志为首的党中央一举粉碎“四人帮”的消息。而且这回不象林彪“9·13”事件那样神秘,而是又敲锣打鼓又燃放鞭炮地热烈庆祝。自然也就不象以往那么惊讶骇人。

然而议论却特别多。在中国,似乎已经形成了这样一个习惯:但凡国家出了什么大的事情,小道消息就格外地流行。不但最受欢迎,而且传播得最快,也传播得最广泛。林彪事件后,人们对他们的“小舰队”和“571工程纪要”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倒是对林立果如何选美,林豆豆怎样相婿表现出极大的热情,谈论起来不但津津乐道,而且乐此不疲。北京“四·五”运动后,人们才知道周总理是如何地遭受到某些人的迫害。有人剃平头,在树上挂小瓶子,竟是要求邓小平重新上台。七月份唐山发生大地震,又听来种种传说,说唐山已经化为一片废墟。到处尸横遍野。参加抢救的部队和医务人员,都要戴防毒面具才抵得住那种臭味。而且还出动飞机喷洒香水。现在“四人帮”被粉碎了,人们又热衷于议论江青如何在夜晚打电话给某某运动员。王洪文如何专程去看望某某女演员。张春桥姚文元又是如何在上海策划武装政变。一时间真真假假,风风雨雨,让人一下子辩不清东南西北来。

平头百姓就是这样关心政治的。在他们看来,学习中央文件是那些吃公家饭的人的事情。而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才是真正的历史。就象《三国演义》那样,劈头就是一句“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但无论是分也好合也好,他们终归是庶民百姓。谁也不会躺在风侵雨蚀的花架子床上去做那金銮殿里的黄粱美梦。倒是那些辨不出真伪也不必分辨的风流韵事,更能满足他们的好奇心。象看折子戏,象摆龙门阵,象读旧体章回小说。虽然饱不得肚子,却消得遣。

然而,当官的却只顾保住自己头上的乌纱帽了。因为农时不敢贻误。因此白天秋收秋种丝毫不敢放松。便利用晚上加班加点,分排传达中央文件精神。至于“四人帮”为什么要把毛主席的临终遗嘱“按过去方针办”篡改成“按既定方针办”,读文件的人讲不清楚,听文件的知青更是不想知道。他们不管你什么“过去方针”和“既定方针”。他们关心的是自己的出路。如果“过去方针”能把他们招出来,他们就拥护“过去方针”。如果“既定方针”能把他们招出来,他们又会喊“既定方针”万岁!一切取决于是否对他们有利。

秘不发丧的事情历史上有过。篡改遗旨偷梁换柱的把戏也屡见不鲜。但更多的是新君主在龙袍加身之后,少不得大发慈悲,大赦特赦一批罪人,以笼络人心。现在也等于是换了一个朝代,他们这些上山下乡的知青们,会不会因此而得到一点恩宠,沐浴一回皇恩呢?他们盼望的就是这个!

因此,在劳累了一天之后,再坐下来学习文件,就有人支撑不住打起瞌睡来。或仰起脑壳。或将头垂在胸前。口水牵得有尺把长。鼾声响得做牛叫。待那读文件的人读哑了嗓子,听文件的人也听得肚子饥了。晚饭吃的半斤八两米糙米饭,早不知跑到哪个弯角里去了。知青们一个个饥肠辘辘,肚子里象是喂了一窝狗崽子。于是会一散,便争先恐后地往宿舍里跑。然后三个一群四个一伙地做起宵夜来。或架几口土砖,捡几块刨木皮。或点一个煤油炉子。手忙脚乱地煮面条,煨糯米饭,或是煎灰面粑粑。清清冷冷的宿舍,平时赶得鬼出,这时却会变得乌烟瘴气,热热闹闹地象是小吃店。

一鸣自然是加入到江静屏她们那个行列。而且常常是不请自来。想装得勤快点又常常插不进手。于是经常白吃。

锅盆瓢勺都是现成的。尽管知青们平时都吃食堂,却并不乏小锅小灶之类的设施。于是点燃煤油炉子,摆开阵势,就会俨如一个初具规模的小家庭一样。

吴茵茵在和面粉。江静屏则在柜子里找油瓶子。只有一鸣一个人象是在做客,静静地坐在那里等着改善生活,享享口福。

“静屏姐,快点拿油来,锅里烧得出烟了!”吴茵茵讲话的声音好粗,粗得象个伢子。

她已经和好了面粉,在煤油炉子前被熏得眯起了眼睛。

一鸣则趁机偷偷地看她。他一直在琢磨,要找个什么借口认认真真地问她一回。问她是不是愿意和他重归于好。但令他奇怪的是,以前是有机会却没有胆量。现在是有了胆量,却又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便觉得生活在故意捉弄他,跟他开这样残酷的玩笑。

于是又想起了亚兰。那年暑假,他们跟光宗到农场来玩。记得也是在这间屋子里,也是在这个煤油炉子上,他们一起煮牛奶吃。当时他也是闲着没事做,便和亚兰一起伏在桌前,看压在玻璃板下面的相片。现在还是在这个地方,睹物思人,却又物是人非。便止不住一阵忧伤袭上心头。他们再也不会有那种幸福和欢乐的时光了。

逝者如斯夫!他感叹时光的流逝实在是太快了一点。

当他的目光再一次落到吴茵茵的脸上时,他又觉得并非人去楼空。吴茵茵不是就在自己的眼前吗?她一点也不象亚兰那么冷漠。热情奔放的时候简直点得火燃。而且,她曾经是那样热烈地爱过自己。只是为了亚兰,他拒绝了她的爱。他已经错过了一次和吴茵茵相爱的机会了。他好不后悔。现在不能再错过了。但她又已是名花有主的人了。只是一鸣仍于心不甘。他不想就这么败下阵来。他还想通过自己的努力作最后一搏。他希望自己能够把曾经失去的爱情重新捡拾起来。

锅里的灰面粑粑滋糍地煎得酥黄酥黄了。正散发出一种香喷喷地令人垂涎三尺的香味来。但一鸣并没有被这种香味所诱惑,而是一直偷偷地看吴茵茵。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他以前觉得怎么也不好理的成语:秀色可餐。

秀色可餐?秀色怎么会可餐呢?是不是古人的物质生活太贫乏了,因而格外地容易产生饥饿感来?现在自己就一边闻着那香喷喷地灰面粑粑,一边死死地盯着吴茵茵看。他觉得他懂了。他真的懂了。秀色确实可餐。

“好啦!可以开餐了!”江静屏把粑粑铲到碗里,又拧熄了煤油炉子。

吴茵茵则拿来三双筷子。把一双递给江静屏。把一双递给一鸣。把一双留给自己。

于是三人围在一起吃起宵夜来。

“真香!”一鸣一边吃一边说。象是在夸耀江静屏的手艺,但更象是在称赞吴茵茵的姿色。

“光吃不动手,不香才怪呢!”江静屏说这话时,心里充满了一种成就感。

只有吴茵茵一声不吭。她发现一鸣老是在偷偷地盯着自己看,那贪婪的样子,象是要把她也吃了一般。

这时,窗外起风了。那风还不小,直把那些没有插好风钩的窗户吹得乒乒乓乓地响。象是有大雨要来临一样。

“糟糕,衣服都还晾在外面,忘了收了!”江静屏突然记起自己的衣服还晾在外面,就连忙放下筷子,跑到外面收衣服去了。

一鸣于是一阵心跳。只是稍微犹豫了一下,便出其不意地走到吴茵茵的身边,一把抱住了她。他想要去亲吻她的脸。

吴茵茵却感到非常意外。他太突然了。她连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她根本就没有想到一鸣会趁着这样的机会对她非礼。因此她极力挣扎抵抗,无论如何也不肯就范。但吴茵茵越是挣扎躲避,一鸣就越是紧紧地箍着她不放。他拼命地把自己的嘴巴就近她的脸。却又怎么也吻不到。

就这样两个人扭作一团。慌乱中,一鸣的身子把江静屏搁在碗上的筷子都碰落了。然而,无论他怎么强迫,却始终未能亲吴茵茵一下。

屋外传来了脚步声。是江静屏收衣服回来了。一鸣只好松开手,有点沮丧也有点失望地看着江静屏走了进来。他再也不敢正面看吴茵茵一眼。

吴茵茵则象是遭了欺侮一般,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的脸涨得通红。好在是在昏暗的灯光下,江静屏看不出来,也不会想到就在离开的片刻,屋子里会发生惊天动地的事情。她只看见吴茵茵丰满的胸脯隆得好高好高,一起一伏地显得有点激动的样子。

“我的筷子呢?”江静屏将衣服挂到拉在墙上的铁丝上,然后又来吃那灰面粑粑,但是却不见了自己的筷子。

那筷子已经掉在地上了。

于是,吴茵茵拿过一双筷子递给江静屏,却不肯把身子转过来,也不敢把脸对着她。她生怕江静屏会发现了他们刚才发生的秘密。

一鸣更是显得极尴尬极不自如。于是只好起身告辞:“你们吃吧,我先走了!”

“怎么?你们都不吃了?是不是嫌我煎得不好?”倒是江静屏觉得有点奇怪。以前他们吃宵夜,从来都是“一扫而光”的。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

一鸣仍不作声。只是垂头丧气地走出房间,连头也不回一下。

“我们都吃饱了。”只有吴茵茵为了堵住漏洞,才不得不这么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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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八十七-1)


八十七

这一夜的雨下得真大。风呜呜地吹个不停,直吹得人心里发慌。天象是烂了眼一样,堵也堵不住。不知道谁的房间里在漏雨,听得见粗言秽语的骂娘声。

一鸣躺在床上,一点睡意也没有。只要一碰到这样的事情,他就会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可是他又老是接二连三地碰到这种事情。象是命运注定了他要忍受这样的折磨,因此更是显得烦躁不安。

屋外的秋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象哭。而且哭得好不伤心。风仍在断断续续地刮。呼啦啦地,象鸽哨。老天也象是遭遇到了什么不幸一样,在痛不欲生地悲泣。

那滂沱大雨把一鸣的心也打湿了。他几乎被自己心里的泪水所淹没。为什么要这样呢?他为什么会这样呢?一向表现得谦谦君子的他,怎么突然做出了这种鲜廉寡耻的事情来?他竟会这样恬不知耻地强人所难?真是鬼迷了心窍!

亚兰已经有了自己的白马王子。吴茵茵也不再爱他了。只有他一鸣象个感情上的乞丐一样。他还在着了魔似的爱。他还在爱那些不再爱他的人。因此觉得自己现在不但孤独寂寞,而且十分可怜。他有一肚子的伤心委屈要向别人诉说。可是他又能向谁去诉说呢?就象那风那雨,去无缘无故地倾泻自己珍贵的感情吗?去歇斯底里地发泄自己满腔的忧愤吗?没有人理解他,也没有人同情他。他感到好失望
,也好伤心。

然而更多的是后悔。结了太多的郁闷,便想要发泄。被人抛弃了,就想去报复。追求后得不到,就想去强求。多么简单而又多么混账的逻辑!记得自己一心一意如痴如醉地爱着亚兰的时候,他不曾这样做过。即使是自己的一片痴情遭到了无情地拒绝,他想那么做时,都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没有那么做。怎么到了现在,居然会在她吴茵茵面前动手动脚地施加无礼来了?于是觉得自己对不起吴茵茵。她的心是受过伤的。而伤她心的又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他在伤了她的心后,从未去抚慰安慰过她受伤的心。恰恰相反,在自己的心受到了别人的伤害后,他又去伤害她的心。真是太残酷了,甚至是太残忍了。

仿佛这个世界结的污垢太多也太厚了,那秋雨仍在滂沱如注地下。象是下了决心,要把这个污浊的世界洗洗干净。

一鸣的心里也还在流泪。他也需要去洗涮一下自己犯下的过失。

“操他屋里几十代的娘!象个尿眼一样,搞烂了也不来补一补!”

那个房子里漏雨的知青还在一个劲地骂娘。骂得好难听的。但在一鸣听来,却更象是在骂他一样。他听了之后好难受的。

就这样在一种自怨自艾自愧自悔自嘲自解的思索中,终于渐渐地睡去。

还有一个人在一鸣睡不着时,也跟着失眠了。那就是吴茵茵。她同样在床上翻来覆去,而且同样陷入一种深深地苦恼中。她想起了他们在火车上的第一次相遇。他象个失魂落魄的人。又想起她的行李散落一地时,他曾向她伸出过热情之手。还想起他们在一起玩扑克时,他是那么地腼腆,常常是不好意思地回避着她的热情。甚至想起他们那次工棚避雨,他曾经抱住了她,而且想要去吻她,却又终于还是没吻……从此她知道了他爱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因此很长一段时间自己都觉得好伤心好难过。但毕竟还是原谅了他。甚至还同情过他。这对一个女人来说,是非常难以做到的。她把所有的痛苦都埋藏在自己的心里,好难消受。

然而她做梦也不曾想到,在他被别人抛弃了的时候,在她又爱上了别人的时候,他又会反过来追求自己。而且不是一般地追求,而是一种近乎疯狂近乎粗野的占有。作为一个女人,她觉得自己只能爱一个男人。她不可能同时去爱两个男人。也不能同时接受两个男人的爱。既然他的心曾经不属于自己,那么现在想归属于自己她也不要。她的性格就是这样有点怪。那怕是买东西,她也从不买那种出口转内销的处理品。何况是感情。那更是打不得折扣的。

于是在一鸣抱住她欲施无礼时,她竟是那么地极力挣脱。她不能原谅他的这种侵犯,也不能让他的这种无理得逞。她之所以没有声张叫喊,主要还是想给一鸣留点做人的面子。她觉得她那样做是问心无愧的。

从此以后,他们变得如同路人一般陌生起来。她不愿意见到他。他害怕见到她。两人之间退避三舍,敬而远之。

江静屏见一鸣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到她们房里来玩了,就问:“一鸣,怎么不来耍了?是不是什么事得罪了你呀!”

一鸣就会被她问得一脸尴尬:“没有呀!我怕来多了不受欢迎呢!”

当然,江静屏也就不再多问。因为她对一鸣目前的处境多少还是有所了解的。只是,她一点也不知道,就在那天夜里,就在她外出收衣服的一会儿时间里,一鸣和吴茵茵之间竟会发生那样令人不愉快的事情。

同是天涯沦落人。江静屏之所以那么想一鸣到她那里去玩,也是遇到了感情上的挫折。她最近收到了光宗的一封来信,说是整整等了她五年了,而她的招工却还遥遥无期。有一次帮她搞到了招工指标,她又推荐不上。再这么等下去,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于是非常明确地提出来要和她一刀两断,并说他那样做也是万般无奈。

五年都过去了,难道就不能再等一等吗?说不定是早就和哪个乘务员妹子好上了。只不过是把自己没有招出来当作借口而已。况且自己也不是完全没有招工的机会。听吴茵茵说,罗楚生他们厂里最近就有指标。说不定这回又有可能轮上了。但又毕竟是不敢打包票的事情。万一到时候又轮不上呢?如果仅仅是以自己没有招工出来为理由要和她垮的话,那理由也是站不住脚的。肯定是又和别的女人好上了,才移情别恋,提出来要和她分手。

江静屏也知道,感情上的事是勉强不得的。留不住心,也就留不住人。她又想起了别人常常议论他们是“八分钱的爱情”的话来。莫非这种用邮票建立起来的爱情真的经不起时间的检验?莫非他们之间的这种爱情真的缺少了那种亲密无间卿卿我我的吸引力?古人尚且知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道理,难道现在真的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难道他光宗一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青年,会比古人还显得自私狭隘?

想起自己的一片痴情和几年时间的热恋就这么付之流水,江静屏真想伤心地痛哭一场。但她又能向谁哭泣呢?她怕别人嘲笑她,怕别人奚落她,怕别人挖苦她。好不容易喂了五六年的相思鸟,最后还是要飞去了,她实在是有点忍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和摧残!

但眼泪又只能往心里面流。象这种失恋的事情,她是连吴茵茵也不想告诉的。她只好把这种痛苦压抑在自己的心里。如果光宗真的就这么和自己一刀两断了,她也只好认命!

但有一个人又是她愿意面对也乐意倾诉的,那就是一鸣。只有他们才有那种同病相怜痌瘝在抱的感情基础。她知道一鸣自从和亚兰之间摊牌之后,他就又开始追起吴茵茵来。但吴茵茵却对他表现出格外地冷漠。首先还经常来串串门,聊聊天。但冷板凳坐得多了,甚至是碰了一鼻子灰后,也就慢慢地失去了信心。便止不住经常为他们的这种结局暗自叹息。现在自己也遭遇到了这种不幸,就迫切需要有一个可以互诉衷肠的人来与自己一起分担这种痛苦。

于是,见一鸣好久都不到她们房里来之后,江静屏就忍不住到一鸣那里去了。然而当她真的来到了一鸣的房间时,又觉得有点为难起来。她不好意思当着一个男人的面,去谈自己儿女情长的事情。便又决定把那痛苦埋得更深,象是今生今世都不想再挖掘出来一样。

但既然来了又不能一句话都不说。就说:“一鸣,听说明年一年都不会招工,不知道会不会是真的。”

“不可能吧!停一天不招工都不得了,还停一年?”一鸣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们的运气怎么就这么背呢?只是到底如何,也就看今年这最后一个多月了。”江静屏的语气中充满了无奈。

“你是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现在是造谣又不犯法,小道消息到处都是。”一鸣还是有点放心不下。

“真的。不是哪个造谣。你去看看报纸,说现在是‘百废待举’,要
‘抓纲治国’。说不定政策上会有什么变化也不一定。”

“随它怎么个变法,我反正是想得开!农场里又不是我一个人,只要别人呆得住,我保证也呆得住!”

“也是。‘命里有的终须有,命里无的莫强求’。《增广贤文》上早就这么说了,我信命,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江静屏真地把一切不幸都当作是命运的安排,都当作是命中注定的事情。她正是靠着这样一种精神支柱,才勉强着没有垮塌下来。记得她刚看完光宗写给她的绝情信时,她确实曾想到过去死!

“我也信命。所以,我一切都听从命运的安排!”

接二连三的打击,使一鸣也完全变成了一个宿命论者。他把一切都归结于命运的摆布。

“不过,听说今年的招工指标会多。当然,想着早点招出去的人更多!”

“多招点也好。越招得少就越是轮不上。不过,你应该没有问题,都老知青了,只要有指标,肯定会靠得住!”

“那也不一定。上次招走的,也有比我还后下放的。最主要的还是要有靠山有门路!”江静屏的话里多少带了点愤愤不平和些许的担忧。

就这样都盼着能够时来运转。大家都怀着一种能够早日离开农场的迫切心情,打发那剩下的漫长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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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八十七-2)

转眼就到了十二月份,就真的有招工指标分到农场来了。于是沉寂了一向的农场又变得异乎寻常地热闹活跃起来。那招工指标也就成了救命的稻草,被那些急着招工出去的人争得要命。其实争这些指标的又岂止是知青。他们的家长亲属也大多数被卷了进来。一时间,真是蛇有蛇路,鬼有鬼路。就只看谁的手伸得更长了!

一场表面上看起来是知青们表现好坏和下乡时间长短的竞争,就这样在背地里悄悄地演变成了他们家长的人缘和实力的较量。招工指标还在县知青办时,有的家长就和招工单位打好了交道。有的招工指标拿到了手,还怕农场的领导到时候又偷梁换柱移花接木,硬是跟着那招工的人亲自跑到农场里去,把事情办好了才放心。

权力和关系的格斗就这样悄悄地拉开了序幕。有的知青是上面带了指标,由招工单位指名道姓要招的。有的则是农场领导极力推荐,招工单位不接就一个也不放的。于是招工的人与农场领导协商。农场领导与招工的人扯皮。一会儿这个人的名字上去了,一会儿又那个人的名字下来了。招工的人指名要的,农场抠着不肯放。农场极力推荐的人,招工的人又顶着不肯接。如此推来顶去,讨价还价,把那知青花名册都翻毛了边,还找不出一个排列组合的最佳方案。一直拖到十二月份的最后一天,到了再不定妥就要过期作废了的关键时刻,才把那关系到许多人前途命的大事情不无遗憾地马马虎虎定了下来。

好不容易盼到了这样一次突击性的大招工,就这样在经历了一场明争暗斗的激烈争夺之后鸣金收兵了。真是几多欢喜几多愁啊!

走的人自然是趾高气扬,春风得意。剩下来的人也只好是自认倒楣,怨天尤人。

江静屏自然是又留了下来。以她那样的家庭背景,自然是轮不到她的。但以她的姿色来论,又都认为她最有希望。邵书记杨场长也不是没有找过她,甚至连拍拍肩膀摸摸脸蛋的亲昵举动也有过。尤其是那个杨场长,有天晚上喝得醉熏熏的跑到女知青的宿舍里耍酒疯,把几个长得标致一点姑娘都吓得花容失色了。他知道这招工对于他们农场的领导来说,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轻易放过了就难得再有。于是借着酒兴,出了个谜语要那些妹子们猜。

他得意洋洋地说:“我出个谜语大家猜猜,如果谁猜中了,这次招工就包在我身上!”

也有不知底细又不知深浅的女知青见杨场长这么放肆,就附和着说:“说话算数!”

那杨场长就说:“当然说话算数!我杨某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过呢!”

“那你就说吧!”于是就有人起哄,就有人对杨场长夸下的海口抱有希望。

那杨场长也算得上是个老江湖了。他乘着酒兴,先清了一下嗓子,然后不紧不慢地说:“大家听好了。我开始说那谜语了:‘一物真稀奇,双峰夹小溪。溪内水潺潺,坡上草萋萋。有水不养鱼,无林鸟自栖。可怜方寸地,多少世人迷。’好吧,我的谜语说完了,你们大家猜吧!”

那些女知青们听完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面面相觑,却又一时都猜不出来。

那杨场长就用一双色眼在那些女知青们的脸蛋上溜来溜去地,一副喜不自禁的样子。“怎么样?大家都猜不出吧?”

“杨场长,你也提示一下嘛!”

“是呀,提示一下是打一物呢,还是打一人名地名,或者是什么成语典故的,我们也好猜呀!”

有的女知青就扭着腰肢娇嘀嘀地说。

那杨场长就说:“好吧,那我就给你们提示一下。这个东西呢,你们都有,只是看你们猜不猜得出来,也看看谁能最先猜得出来。”

也不知是真的大家都猜不出来,还是有人猜出来了又不好意思说。反正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什么狗屁谜语!不猜了不猜了!”就把那些姑娘们一个个都赶了出去。

那杨场长正在得意之时,却见那些女知青们一个个作鸟兽散,就知道自己的不良居心被谁识破了。于是也只好起身,嘴里却嚷嚷地说:“你们慢慢去猜吧,要是有谁猜中了,随便什么时候告诉我都可以!我杨场长不但说话算数,而且说话兑现!”

只等那杨场长前脚走人,宿舍里便有人开骂:

“真是个畜牲!那样的谜语也有脸说出来叫我们猜!”

“这样的人也枉然当了个场长,简直就是一个流氓,痞子!”

“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赖蛤蟆也想吃天鹅肉!老娘宁愿发骚也不会送肉上砧板!”

……

也不知道那些女知青们哪来的那么大的火气。反正那一夜骂杨场长的话,骂得要有多难听就有多难听。

江静屏自然也在那听谜语的人之列。只是她并没有去骂那杨场长。她觉得和那样厚颜无耻的人生气,不但有失身价,更是蚊子叮凳脚——找错了对象。

因为那杨场长曾不止一次地在她面前动手动脚的,她都不知道下过几回样子了。但他却总是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好象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一样。江静屏这次招工之所以会榜上无名,也就是跟她在几个场领导面前抹不下那个面子有关。因为她实在是不愿意去吃那个哑巴亏。

一鸣这次也与“工人阶级”无缘。虽然他父亲也找公社的领导帮他出面活动了,但最终还是没有挤得进去。

好多知青就这样眼巴巴地看着招工的机会与自己擦肩而过。他们除了痛不欲生地埋怨自己“朝里无人”外,也就只能是认命了。

好几天的时间里,农场里的知青们没有一个出工的。白天,到处看得到一张张神情沮丧的失望的脸。晚上,大多数房间里听得到嘤嘤地哭泣声。整个农场里象是死了人一样,到处都是哭丧着的脸,看不到一点生气,也没有一点活力。

也许这就是命运。虽然都能感觉到它的不公平,却又由不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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