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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三十四)

          三十四

那是一个政治统帅一切的年代。学生们在学校与其说是接受教育,还不如说是经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洗礼。“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的直接结果,不但是使学制缩短了三年,教学的内容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学生以学为主,也要学工、学农、学军。因此反修防修、备战备荒便成了学生们的必修课。首先是把教室里所有的玻璃窗户都贴上了“米”字纸条,以防止帝修反空袭时炸碎玻璃。然后是分班分组去挖防空洞。待防空洞挖好了,再安排学生去做砖坯,然后烧成红砖,然后再去砌防空洞。学校还办了“五·七”工厂,由驻校工宣队统一安排,组织学生分期分批去学翻砂、学开柴油机、学开车床。谷雨之后安排学生到农村去支援春插。七月盛夏又组织学生到乡下去参加“双抢”。深秋季节再去搞秋收秋种。“教育革命”的结果,就是把学生们都培养成了“闻风而动”、“雷厉风行”的人。

就是到了晚上也不得安宁。因为毛主席经常有“最新指示”发表。而传达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是不能过夜的。因此经常是睡到半夜就被锣鼓喧天的声音吵醒,或是直接就去参加了宣传游行。而每当这时,县城里就热闹得什么样的。

然而有个学期却显得有点特别。翻砂车间正等着开炉,秋收秋种又还没到时候,学校却突然宣布放十天的假。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而且还宣布,放假期间任何人不准来学校,连寄宿生都要卷着铺盖回家。

一中的大门关得严严实实的,一扇小侧门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把守。住在学校里的又是各级干部,说是开什么三级扩干会。但会议重要到如此的程度究竟是为什么,却无人知晓。

于是学校成了县城街谈巷议的话题。

“听说县里还有‘5·16’份子没有揪出来!”

“我听说是学校的女厕所里发现了一条内容十分反动的反动标语!”

“可能是苏修要发动进攻, 现在正在研究如何疏散的问题。”

什么猜测议论都有。但就是谁也说服不了谁。只是有一点是大家一致认同的,那就是肯定出了什么大事。

几天后就有了不太确切的消息,据说是党内传达什么重要文件。凭着以往的经验,年纪大点的人都知道,但凡党内有什么重要文件,它的传达方式总是遵循这样一个原则:即先党内后党外,先干部后群众。

“总会要知道的,再保密也会要向群众传达!”

于是有人不以为然,见怪不怪了。

但当全县人民真的知道了那件事后,人们还是大吃一惊。

“林副统帅不是毛主席的接班人吗?他怎么会叛国投敌呢?”

“害得我们还祝他永远健康呢,真是糟塌了精神!”

“真是太缺德了,那么大的人物,临走了还要偷三只鸡!”有的婆婆老倌子把三叉戟说白了,以为那林彪真的是偷走了三只鸡,便气得嘴角冒白泡子。

“我看过麻衣相术,林彪那副样子,越看越像是个奸臣!但那时候谁个敢说呀!”也有人开始放马后炮了。

于是,一场轰轰烈烈地批林批孔运动便在全县范围内蓬蓬勃勃地开展起来。学校在狠批林彪的“读书无用论”的同时,又开始执行留级制度了。

    光宗和江静屏两人的成绩本来就不好,自从明确了那种关系之后,更是没有心思读书了。而且学校越是抓得紧,他们就越是跟班不上。因此两人的成绩每况愈下,甚至几门功课都不及格。

但他们并不在乎这些,反正这是初中的最后一个学期,升不升高中对他们来说也无所谓了,因此只图混完了事。

于是只要一有时间,两个人便偷偷地溜到后山的植物园里去玩。他们常常会踏着枯败的树叶,絮絮叨叨地在植物园里的小径上徘徊。

“这高中是肯定读不上了,因为我们的成绩都跟不上去。”

“那有什么要紧呢,反正我也不想读了。即便是成绩再好,毕了业还不照样是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你应该可以不下放吧,你是家里的独子呀!”

“那你也可以不下乡呀,你不是家里的独女吗?”

“反正不知道政策是怎样的,到时候再看吧!”

“我倒是希望我们能够快点毕业,那样,我们就解脱了!”

“毕业也不见得就是好事,我认为还是不如呆在学校里好。”

“学校能呆多久呢?总不能呆一辈子吧!”

“反正我是害怕离开学校。”

“怕有什么用呢?要下放就下放吧。说不定离开了学校,我们还会更加自由些!”

“如果都要下放,那我们就下在一起好吗?”

这次光宗没有回答。这是一个敏感的话题,也是他最怕触及的问题。

他们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后山的池塘边。这是学农的时候由同学们挖成的池塘,里面放了红尾鲤鱼、乌脊草鱼、大脑壳鳙鱼和扁扁的鲢子鱼。每周星期六下午的劳动课时间,他们就是负责扯草,然后投到这里来喂鱼。

现在他们就站在池塘边上,心不在焉地望着池塘中的鱼儿游来游去。间或有樟树籽掉到池塘里,便引得鱼群过来争食。于是平静的水面上便漾起一叠叠环环相套的涟漪。那波纹渐渐地荡漾开来,把光宗和江静屏映在水中的倒影撕得粉碎,叫人很容易想起伤心的事来。

于是他们坐在了大樟树下的一张石条凳上。

有阳光从树冠的缝隙里穿射下来,仿佛给这绿茵之地扎下了无数根耀眼的银针。偶尔刮来一阵清风,便枝叶婆娑,翩翩起舞。

两人环顾了一下四周,见没有一个人影,便有点紧张而又不由自主地拥抱在了一起。

 

刘家老屋(三十六)

                   三十六

时光就这么随着斗转星移悄悄地流逝。

有一天,一中拆了侧面的围墙,开进了几十辆汽车,把两个操场都停得满满的。有好事者认真数了数,一共停了98辆。那些车子都是从长沙、湘潭、株洲开过来的,一路披红挂彩,敲锣打鼓,浩浩荡荡地开到了浏阳。

好多人跑过去看热闹。只见那车上到处贴着“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标语。

这是一场声势浩大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那些从城里来的知识青年,经县知青办统一分配,被分到了浏阳的东南四乡。有分到三口、山田、石湾的,心想那一定是深山老林,离县城很远的地方,于是急得睡觉不着。有分到小河、白沙、上洪、升平的,心里便窃喜,以为那一定是离城很近或者是很好的地方。等到到了之后才知道,原来并不是那么一回事。三口并不是三座山的一个出口,而升平更不是什么歌舞升平的地方。小河、白沙也不是什么风景如画般地浪漫。结果都是山得不得了的地方。

大城市的知识青年要上山下乡,县城里的知识青年当然也不能例外。

光宗和江静屏因为成绩不好,又都满了十六周岁,自然也就成了下放的对象。当居委会的主任来通知他们去办下放手续时,却遭到了光宗家里的抵制。

“我家光宗是个独子,按政策应该可以不下的!”周瑞庭急得什么似的。

“独子是指家里面只有一个儿子,你们家不是还有玲玲、玫玫两个女儿吗?”居委会主任这么解释。

“反正我们家就一个儿子,一个儿子就是独子。”周瑞庭继续狡辩。

正好玲玲、玫玫当时还在读高中。居委会主任就说:“那就这样吧,到时候你们家玲玲、玫玫毕业了,那就一定要下呀!不然的话,我们街道上这工作还怎么做呢?”

“到时候再说吧,反正我们家光宗是肯定不会下放的!”周瑞庭就这样把话都回死了。

倒是那江静屏是可以不下放的。她母亲是个残疾人,父亲又早年过世,自己又是个独女,完全符合不下放的政策规定。

但她却主动提出要求,要求到乡下去锻锻炼炼。

光宗知道后大惑不解,气冲冲地问江静屏:“你是不是吃错药了,我好不容易才赖着不去,你却充积极主动要求,你是怎么想的嘛!”

江静屏见光宗一肚子意见,就解释说:“也不是我充什么积极,反正呆在家里也不可能安排工作,下放了还有招工的机会。如果不去的话,到时候说不定你安排了工作,我却还在社会上混。所以我觉得迟下还不如早下好。”

其实江静屏这样想是有道理的。象她们家这样的条件,又没有一点社会背景,要想找个正式工作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而光宗的父亲是大瑶供销社的主任,想要安排光宗的工作有的是办法。到时候光宗有工作,自己却找不到工作,说不定婚姻大事都会泡汤了。所以她思来想去地考虑,还是先下放的好。

“要是下去了招不出来呢?你会后悔的!”光宗还是有点着急。

“这个你就放心吧,我打听过,女的一般比男的容易招出来!”

“怎么会呢?”

“怎么会?怎么会你就去问别人吧!”江静屏也被光宗问住了,便不好意思地把头勾在胸前,羞赧地一笑。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下放,江静屏就毫不犹豫地办好了户口迁移手续。只是,她们那批下放的人还算幸运,被统一安排在永和的河东农场。

那河东农场还是浏阳籍将军王震当农垦部长时倡议建起来的。刚建的时候,他还托人送来十头奶牛。农场位于浏阳河岸边的永和镇境内,有水田耕地千余亩。共分为四个工区,却按部队编制称为一排二排三排四排。

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位于西湖山脚下的小火车站一下子成了县城里最热闹的地方。因为一大批应届毕业的知识青年就要坐上这小火车下放到永和农场里去了。

这小火车铁路是专门为拉浏阳磷矿的磷矿石而修建的。从浏阳的永和一直通到醴陵的阳三石,简称醴浏铁路。小火车通车的那天,由湘潭地委书记华国锋亲自剪彩。虽然只是小火车,但对于从没见过火车的浏阳人来说,也算是一件开天辟地值得引为荣耀的事情。

三月的春风,软绵绵地吹拂着路旁榆树的嫩叶,却谁也没有感觉到它的可爱。路上络绎不绝熙来攘往的行人,都不是来欣赏这春天的景致的。他们在互道珍重,或是临别赠言,都有一肚子说不完的知心话。因此披红挂彩的汽车很少有人坐,仅仅是用来装些行李。那铿锵悦耳的锣鼓和噼噼啪啪的鞭炮也很少有人听见,仅仅是成了一种虚伪的点缀。

江静屏也夹杂在这样的人流中,在亚兰她们的簇拥下,来到了火车站。她将要离开她的母亲,离开她的同学和朋友,离开她执爱着的光宗,到那个不算遥远却又非常陌生的农场去安家落户。

候车室里已经挤满了人,有送行的和被送行的。到处是叽叽喳喳的说话声,甚至听得见嘤嘤地啜泣声。这是最容易触景生情的时候,也是最容易令人肝肠寸断的地方。于是干脆走出来,站在室外的空地里,默默地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言不发。抑或是难过地低下头去,看太阳下自己斜斜的影子。

沉默。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于是勾起一些心思。为什么平时整天相处的时候,体会不出这种友谊的珍贵,而待这种相处就要中断了,就要失去了,再不能象从前那样互诉衷肠了的时候,才猛然感觉到这种离别的痛苦呢?

“呜——”随着汽笛的长鸣,火车已经进站了。

候车室里也开始骚动起来。有父母拉着女儿的,有弟妹送着哥姐的,有恋人挽着恋人的,大家鱼贯而入,纷纷涌向检票口。

光宗担着行李,跟着人流走去。亚兰背一个挎包,又提一个网兜,却被一鸣接了过去。只有江静屏两手空空的跟在他们后面,心里却比谁都沉重。象是感觉到了一种巨大的压力和恐惧,或是一种依依难舍的惜别之情,她沉重的双脚不敢迈前半步。

光宗偶尔回头,便碰上了江静屏那双悒悒愁闷的眼睛。他十分惊奇地发现,这双他曾经十分熟悉的眼睛竟然一下子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和从前那双脉脉含情的眼睛比起来显得完全两样。他的心颤抖了。如同有一块无形的千斤巨石,倏地压在了他的心头上,使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伤感。

几个人把行李搬上车后,又帮江静屏找到了座位,才依依不舍地走下车来。望着他们几个逐渐离去的背影,江静屏的鼻管突然感到一阵发酸。

“你们回去吧……”江静屏放下车窗门,向他们挥手告别。

春风吹拂着江静屏额前的一绺刘海,仿佛要帮她掩饰那朦胧的泪眼。

“我到了农场就给你们写信。”又对着光宗说:“如果你分配了工作,就告诉我一声,我好回来送你……”

光宗难过地点着头,象个失去了知觉的人一般。

“有时间我会来看你的,要注意保重身体……”

其实,真到了分别的时候,一切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是多余。

“呜——”长长地汽笛声在催促着这些送行的人。列车终于慢慢地启动了。当亚兰、光宗、一鸣他们向江静屏挥手告别时,徐徐驶过的列车犹如一个长长的相匣子,里面镶满了神情各异的脸。其中有一副最伤心难过、也最忧郁憔悴的,那便是江静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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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三十七)

                  三十七

一个月后,梅柳一直很正常的经期却突然不那么准时了。首先她还没有在意,以为是自己最近心情不好,情绪不稳定的原因。但两个月过去了之后仍没有动静,她就有点急了起来。不来也就罢了,偏偏每天漱口的时候还只想呕吐。因此就觉得这回肯定是凶多吉少。说不定就是那么一时地冲动,就给自己播下了痛苦的种子。

阿婆见梅柳每天都这样眼里漾着泪水,欲吐又止的样子,就问她是不是感冒了,或者是哪里不舒服。她虽然也是过来之人,但看着梅柳这么正正经经的姑娘,又从来不和队上的后生伢子有什么来往牵扯,因此压根儿就没有往那方面想。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但那肚子也在一天天地大起来。她开始尽拣些长大一点的衣服穿。也好掩人耳目。但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慢慢地,她的肚子就腆起老高的了。因为怕丢了面子,老是不肯去出工。阿婆也发现事情不正常了,就问她到底怀上了谁的孩子。但梅柳却什么也不说,只知道不停地哭。

“不知道是哪个畜牲作的孽!真是没有良心!把这么老实的姑娘也糟蹋了!将来不遭雷打也会逃不得好死!”阿婆就整天这么念念叨叨,好象只有这样,才能替梅柳出口气。

梅柳却是终日以泪洗面,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

梅桂只知道姐姐出了事。至于问题到底有多严重,甚至会有怎样不敢想象的效果,他却象懵子一样,一概不知。

“乖孩子,听阿婆的话,谁欺负了你,你就告诉阿婆,阿婆为你作主,我决不会轻饶了那个狗杂种!”阿婆气愤地说。

在阿婆的印象中,除了队上的张会计有时候会到她家里来走走外,应该不会再有人和梅柳有更多的接触了。只是,这时她想起张会计每次来她们家时,都是那么阴阳怪气地盯着梅柳看,就怀疑莫非是他做的好事。

“应该不会是队上的人吧?”见梅柳仍是不吭声,阿婆又不好问得太直截了当了,就这样远远地提示一下。

万般无奈之下,梅柳只好将自己的不幸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阿婆。

阿婆知道不是队上的人造的孽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你可以去找找他呀!”

“阿婆,我一直想去找他。我不想信他会这样!这其中肯定是还有什么原因!”梅柳用那双哭得通红的眼睛向阿婆求助。她一直坚信,邓师傅不可能也决不会就这么不要她了。她想信这其中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也好吧,既然你坚信那邓伢子不会欺骗你,你也就不妨去找找试试看。”阿婆也和那邓师傅接触过不少,也相信他不是那种人。

就这样,梅柳要阿婆帮她到队长那里请了病假,自己腆着个大肚子到了湘潭锰矿。然后按照邓师傅告诉她的地址,找到了邓师傅的家里。

“你还好意思找到家里来了!我还正要来找你呢!”

梅柳还只刚介绍完自己的身份,说明自己登门找人的原因,就遭到了邓师傅母亲的一顿臭骂。

但她从邓师傅母亲的口里打听到,自从那次他们之间发生关系后,邓师傅回去就跟他的父母亲提出来要和她好。只是遭到了他母亲的坚决反对。于是他在他们强行跟他调动了工作之后,一气之下就离家出走了。开始他们还以为儿子是跑到了浏阳。现在看来连人在哪里都是一个未知数了。于是一肚子的怨气都往梅柳身上出。

“你还是先回去吧!我也不想跟你吵了。不过我还是要明确地告诉你,你们的事我是不会同意的!坚决不会同意!”邓师傅的母亲毕竟是政工干部出身,她知道这样的事情在矿里吵起来只能是丢尽了面子。最好是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才好。

梅柳也一时没有了主见。但既然邓师傅是为了自己的事情离家出走的,就足以说明邓师傅还是爱自己的。他宁愿和家里人都闹翻了,就证明他说过的爱自己的话也是真话。因此虽然在邓师傅的母亲这里怄了一肚子的气,但想想邓师傅是那样真心地爱着自己,她又感到了一种莫大的安慰。只要那邓师傅是真心爱自己的,她就是受点委屈也值得。

于是也不再争吵,就又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了升平。

有了那一趟锰矿之行后,梅柳便决定要生下那孩子。不管阿婆怎么劝阻。也不管梅桂怎么反对。除了阿婆和梅桂两人知道这个事情外,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就连姐姐梅樱也没有告诉。

几个月后,一个婴儿在升平公社卫生院里呱呱坠地了。这是一个只有十八岁不到的姑娘顶着巨大的压力生下来的一个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的孩子。梅柳出人意料地成了一个没有丈夫的婆娘。谁也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谁也不知道梅柳的丈夫是谁。她就这样在还只有十八岁不到的时候,就在别人指指点点的环境下生活着。但她已经是什么都不怕了。她什么也不顾了。她唯一的希望就是把自己的孩子带好,把她抚养成人。她要等着那个说过爱她的人,答应过娶她的人回来。她相信那一天一定会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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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三十八)

                      三十八

胖子自从从一中偷了那些图书后,就变得爱学习些了。只要一有空闲,他就会捧着那些书啃。正好偷的都有是些外国作品,讲的又都是些爱情故事,便越发看得入迷。有时候看着看着,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腊梅,想起了自己偷看腊梅洗澡的事来。

本想那样的事情只要没人知道,他就可以长久地独享那种隐私。可是只是那么偶然地偷看了一回,他就再也没有找到那些样的机会了。

当他魂不守舍的希望楼下继续有腊梅洗澡水响的时候,他趴在那楼板缝里再看时,发现楼板缝已被厚厚的牛皮纸挡住了。

他的心立刻就乱了。一种被人识破的羞涩感使他顿时感到无地自容。他想,腊梅一定是知道有人在偷看她洗澡了。而住在楼上的能够偷看她洗澡的,除了他和弟弟亚奇外,再不会有别的人。而且自从那次偷看了腊梅洗澡后,他就发现不论是他看见了腊梅,还是腊梅看见了他,他们之间的感觉都不那么自然了。腊梅的表情象是在猜测,在询问。而他的表情则是在躲避,在惭愧内疚,甚至是在自责。

真是天机不可泄露。一旦泄露了,就一切都变得尴尬起来。

当然,有时候他又会侥幸地想,也许腊梅并不一定知道偷看她洗澡的就是他胖子。说不定她也会怀疑是弟弟亚奇呢!

这样一想,他又会自嘲自解地觉得轻松了许多。

那天,胖子正在看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就隐约感觉到腊梅朝他走来,不由得就一阵心慌意乱。

“胖子哥,什么书看得这么入迷呢?”腊梅走过来问他。

“小说。德伯家的……苔丝。”胖子都紧张得有点结巴了。

“有《青春之歌》好看啵?”腊梅继续问。

“怎么说呢?这是……这是外国小说。”胖子仍有点结结巴巴。

其实,这是胖子最喜欢的一部小说。哈代把苔丝从一个天真美丽的少女,到最后由爱到恨变成一个杀人犯的过程,写得如临其境,如见其人。读完小说,使人对苔丝的悲惨命运充满同情和惋惜。

“外国小说你也敢看,学校知道了会挨批评的!”腊梅走到胖子身边,就着他的耳朵悄悄说。

确实,那时候凡是谈情说爱的东西都被当作“封资修”加以批判。象《青春之歌》、《红岩》、《野火春风斗古城》那样脍炙人口的作品,都只能私下里偷着看看,让学校的老师知道了是会要挨骂的。

“我又不带到学校去看,只在家里看看嘛!”胖子只差没说这小说我都看过好几回了。

“那就让我也看看!”腊梅说完就去抢那小说。

“你看不行!”胖子就是不肯。

“你可以看,我怎么就不可以看?”腊梅抓住那书就不肯松手。

于是两个人揪做一团。

其实,这正是胖子求之不得的事情。他一直期盼着有和腊梅亲密接触的机会,想不到现在居然来了。于是腊梅越是要抢书,他就装着越是不肯的样子。等腊梅将书“抢”到手时,他就趁机抱住了她。

这是胖子第一次这么亲密接触一个衣着单薄的女孩子。自从那次偷看了腊梅洗澡之后,他就一直想这么抱一抱腊梅,想不到今天终于如愿以偿。

当胖子这么抱着腊梅后,两个人都怔住了。他们四目相对,相互看了一眼,便都觉得脸红心跳起来。

这时,胖子不得不松开双手,然后尴尬地说:“不准借给别人……看完了就还我……”

腊梅则点了点头,然后逃也似地跑开了。

                       三十九

送走了江静屏后,亚兰和一鸣都考取了高中,而且分在同一个班上。

开学后,班上要成立文艺宣传队,他们又都成了文艺宣传队的队员。

于是除了上课外,他们有时候还要排练节目。

那时候全国都只有样板戏看。而地方移植得较多的,除了《红灯记》就是《沙家浜》。学校就当然是只能排排片段了。如《沙家浜》中的《智斗》等。

班上的文艺宣传队也就那么几个人。于是亚兰演李铁梅的时候,一鸣就演李玉和。亚兰演阿庆嫂的时候,一鸣就会演刁德一。都是记性好的时候,一个片断要不了几天就排熟练了。而且唱腔也了得,经常是唱得有板有眼,可谓是字正腔圆。但就是不肯化妆。脸上搽得猴子屁股一样,自己看了都忍笑不住,下了台半天还洗不干净。

一鸣就不想到班上的文艺宣传队去了。

他开始爱上了画画。首先是用九宫格画白描。画的一幅李玉和手提红灯的作品还参加了县里的美术展览。后来开始学画素描、学写生,也画过几幅自认为得意的作品。他还画过水彩画,画小桥流水,画东门码头上的老屋,画“马恩列斯”的头像,都还象那么一回事。

学校里的活动也多。经常要办黑板报,出宣传栏。一鸣的绘画本领就又派上了用场。经常是别的同学都放学回家了,他一个人还在忙着办黑板报或是出宣传栏。但他常常能任劳任怨,从不讲半句牢骚怪话。他只是觉得用公家的材料,增长了自己的本领,那是一件值得的事情。

正好县里又要举办一次美术展览。学校也要求有一定美术基础的同学准备作品,积极报名投稿。

一鸣听到消息后,苦思冥想了几天,也想不出一个好的题材来。把以前自己认为比较满意的习作翻出来看了又看,也找不到一点灵感。就躺在厅屋里的竹床上闭目养神。

刚好邢文彪正在帮陈佳妃带汪如意家的红兵。那邢文彪拿一个扯胡子的夹子,一边扯胡子,一边把扯下来的胡子“栽”在红兵的脸蛋上。他“栽”一根说一句:“伯伯给你栽胡子!伯伯给你栽胡子!”

本想是逗着红兵玩的,不知道那红兵是有点害怕,还是那胡子“栽”在脸上有点痒痒的难受,结果“栽”得那红兵“哇哇”地哭了起来。

亚兰见姑爹把红兵惹哭了,就连忙抱起红兵到外面去玩。她一边走一边说:“红兵不哭!红兵不哭!”

一鸣看了一眼亚兰远去的身影,忽然有了灵感。

他连忙回到屋里,并且很快就进入了创作状态。

他以他们那次到天马山去野炊为题材,以他们扑灭山火后的那种狼狈和喜悦为内容,表现出一种童年的天真和快乐。

刚刚完成了初稿的时候,正好被亚兰碰上了。便问亚兰说:“你觉得怎么样?”

亚兰一看就知道一鸣画的就是那次野炊的事情,就说:“我觉得蛮好的!”

一鸣听了也觉得美滋滋的:“你认为蛮好的就帮我给这幅画取个名吧!”

“我可取不好哟!你自己画的,还是你自己取吧!”亚兰推辞说。

一鸣见亚兰不肯帮忙,就说:“要不这样,我们每个人给它取个名,先写在纸上,然后看谁取的名好!”

一鸣就把纸和笔递给亚兰,然后两人都思索了一下,就把各自取好的画名写在纸上。

都写好了后,一鸣说:“先看你的!”

亚兰说:“不!先看你的!”

一鸣说:“要不我们同时拿出来!”

亚兰表示同意:“可以!我喊一二三,我们同时拿出来!”

亚兰就喊“一、二、三!”

两人同时把手里的纸条拿了出来。一看,两人都惊呆了。只见他们两人在纸条中写着同样的两个字“野炊”!

“我们两人怎么想到一起了呢?真的有这么巧的事情!”亚兰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眼睛,她还是头一次遇到过这么巧的事情。

一鸣更是兴奋得不得了,他望了亚兰一眼,然后洋洋得意地说:“这就叫‘心有灵犀一点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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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四十、四十一)



四十

几易其稿后,一鸣就把那幅取名为《野炊》的水彩画作品送到学校准备去县里参展。但在初审的时候却被打了下来,原因是主题不够鲜明,而且整个画面不明亮,显得乌烟瘴气似的,没有表现出轰轰烈烈的时代精神。

联想起自己上次参展的那幅李玉和来。那是一幅用九宫格画的白描,用铅笔打的格子都没有擦干净,居然也参加了县里面的展览,真是现在想起来都脸红。

但那毕竟画的是英雄人物李玉和呀!那一次参加展出的作品,有几幅不是歌颂英雄人物和伟大领袖的呢?记得得奖的几幅作品中,不是“老书记”、“新愚公”,就是“山村女医生”、“乡村女教师”。没有一幅山水花鸟的作品登了大雅之堂。而且是红色唱了主调,不是手臂上戴着红袖章,就是手里拿一本红语录,最起码也要在主人公的胸前别一枚毛主席的红像章。

而这次送去的作品,一鸣是花了心思的。最起码,从艺术的角度来看,比自己的哪一幅画都有进步。但这样的画却连初选都没有选上,这使一鸣感到非常委屈,也非常难过。

当他垂头丧气地把作品拿回家时,却又被亚兰撞了个正着。

“怎么啦,这么好的作品都没选上?不可能吧!亚兰有点不相信地问。

“没选上就是没选上吧,还能有什么理由?” 一鸣委屈地说。

“也许是送稿子的人太多了,安排不过来!”亚兰见一鸣的情绪那么低落,就用安慰的口气说。

“不可能的事。学校里有几个画画的,我还不知道?”一鸣的情绪仍然十分低落。

“那就这样吧,一鸣,他们不要,你就送给我吧!说真的,我非常喜欢这幅画!”亚兰的话听起来象是在安慰一鸣,但她说的确实是真话。

听亚兰这么一说,一鸣就再也无话可说了。

他双手把画递给亚兰,说:“那就送给你吧!因为只有你才是它真正的知音!”

亚兰双手接过那幅画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我会把它挂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

“谢谢你的理解和欣赏!”一鸣说完后,向亚兰深深地鞠了一躬,便回家里去了。

亚兰把画拿回家后,找来一个大小合适的相框,把那幅画装好,然后端端正正地挂在了她房里的墙上。

                       四十一

玲玲高中毕业后就有点赖不住了。妹妹玫玫刚进高二。弟弟光宗初中毕业之后,还在家里待业。本来按照街道上的要求,光宗初中毕业后都是要下放的。但由于母亲顶着,并以她们两个姐姐毕业后一定下放为条件,光宗才没有下到农村去。现在自己毕业了,再顶着不去,实在是找不出什么理由来。

于是由父亲高功国出面联系,就近插队落户下放到了荷花公社的西岸大队。正好芹妹也在家里闲荡。她先是以家里困难为由,不肯下乡。但不下乡就不安排工作。老是呆在家里玩也腻味。做花炮外加工做得也有点烦了。看见玲玲也下乡去,而且又就下放在离家里只有十多里路的荷花公社,就试着提出来要跟玲玲一起去。这就正好合了高功国夫妇的意。他们正担心玲玲一个姑娘家,一个人下放到一个生产队,连一个照应的伴都没有,因此有点放心不下。现在芹妹也提出来一起去,就正好是公公合了婆婆的意,是他们求之不得的事情。于是也帮芹妹一起办好了下乡手续。又专门要供销社跑货车的司机跑了一趟,把她们要带的行李东西一并拖到了生产队上。只是在暗地里交代玲玲,要她不要跟芹妹学坏了。

由于下放的地方离家里近,两个人便经常回来。回来的次数多了,有时候就赖着不想去了。特别是芹妹,疯疯癫癫地搞惯了,原以为下放农村也就是出出工做做农活,没想到赚那工分比做外加工还难。不但难,而且还苦。不但苦,而且还寂寞得难受。因此后悔自己不该一时冲动,落得个进退两难的局面。

玲玲,都回来几天,还是回队上去吧!”有时候玲玲在家里呆得久了,周瑞庭就会这么唠叨几句。

“芹妹也没去呀!”玲玲听得不耐烦了,就会把芹妹搬出来做挡箭牌。

“什么人不好比,干嘛要跟芹妹比呢!她那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真是没出息!”都已经是大姑娘了,自尊心又强,周瑞庭除了嘴上多说几句外,也拿玲玲没有一点办法。

“我知道的。队上劳力又多,又没什么活干,回到队上也是耍。”就真真假假地跟妈妈诡辩。

有时候不想听妈妈的唠叨了,就干脆跑到芹妹家里去玩,或是陪着她一起做外加工。

“我妈老是催我回生产队上去,真是听起就烦躁!”玲玲经常这样在芹妹面前诉苦。

“我是死人都不想去了。我妈妈也支持我!大不了是不要招工了,当一辈子的无业游民也无所谓!”倒是芹妹显得比玲玲乐观,说起话来也一副油腔滑调玩世不恭的口吻。因为有点破罐子破摔,便常常把严肃得不得了的事情看得清淡如水,不以为然。那怕是天蹋下来了也不要紧,反正有高子顶着。

“那也不是个好办法。我认为队上还是要去的,只要农忙的时候去去就差不多了。”玲玲毕竟还是不象芹妹那样。可以说,她之所以下放,那完全是为了招工。如果放弃招工的话,那还不如干脆不去。

“怎么不是办法?先熬它几年,到了结婚的时候,再去找个好老公!”芹妹说话一点都不遮遮掩掩,直爽得象个男子汉。

倒是玲玲听得有点脸红起来。在她看来,有些话在心里想想还差不多。要她说出口来,那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于是不做声了,只是帮着芹妹做花炮。快到中午了的时候,就又急急忙忙地跑回家里去做饭。

好一段时期了,玲玲差不多成了家里的专业厨师。除了不做早饭,中饭晚饭她几乎全包了。围着灶台转不仅可以消磨时间,同时也是一种享受。只是,到了吃饭的时候,她又会不痛不痒地对她妈妈发几句牢骚。

“这下好了,我都成了家里的专业厨师了,将来要是哪个单位招大师傅,我肯定连学徒期都不要了。”

直说得周瑞庭又好气又好笑的。玫玫和光宗则笑得只想喷饭。

也有时候耍野了心,忘记了回去做饭。便要接受审查似的回答周瑞庭的问话。因此总觉得妈妈有点跟她过不去一样,象是时刻都在监视她的行动。

“今天到哪里玩去了?”“都跟些什么人在一起?”“真是耍起来起疯,连饭都不要做了!”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

玲玲听得烦了,就有点起火。于是干干脆脆地回答一句:“总不是做坏事去了!”那口气象是在说:“真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其实,也怪不得周瑞庭对玲玲那样操心。做父亲的高功国忙于工作,把几个伢妹子都交给了她。玲玲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又下放到了农村。那怕是任何一个孩子出点什么差错,她都无法向高功国交差。特别是她最近听车间里的人说,社会上正在流行一本叫做《少女之心》的手抄本。好多伢崽妹子看了心里痒痒的,有点控制不住自己,有的甚至是出事了。于是担心玲玲她们是不是也和那些人搞在一起。到时候出了问题,不但是向高功国交不了差,如果还要传到派出所去办学习班,那就一家人的面皮都没有地方放了。

于是越想越觉得不对头,只好严加管教了。

“玲玲,莫嫌当妈的多嘴,你们妹子家的,还不懂事。现在社会上又复杂,好人坏人又冇挂招牌。你们伢子妹子三个四个地搞在一起,不晓得信就出了问题!所以我说,从今天起,不准你再疯疯癫癫地到处乱跑了,呆在家里哪里也不许去!”周瑞庭是轻言细语,但又是苦口婆心。她生怕话说重了玲玲会听不进去,甚至会象往常一样反感,或是干脆就和她顶撞起来。

“那我就队上也不要回去了,呆在家里才最安全。”玲玲也学会了反唇相讥。

“队上当然还是要去的。既然都已经下放了,表现还是要好一点。不然的话,将来怎么招得出来呢?”

“那队上就不是‘社会上’了?”便开始反感,甚至想造反,想反抗。

“你怎么可以这样狡辩呢?”

“我狡辩吗?我不要听!我不要听!烦死啦!”玲玲便用双手捂着自己的耳朵,急得直跺脚。她觉得自己有一肚子的委屈没有地方说。

见玲玲这样放肆的样子,周瑞庭也来了脾气:“你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这还了得,翅膀都还没有长硬呢,就没有说话的份了!”

见妈妈发起这么大的火来,玲玲倒是也有点怕了。就嘟着个嘴,不再做声了。

在玲玲的记忆中,妈妈还是第一次对她发这么大的火。虽然觉得妈妈的话多少有点道理,但毕竟是把问题说得太严重了一点。她一直都是规规矩矩地交朋结友,从不敢越雷池半步。只是下放后回来得勤了点,在家里呆的时间长了点,便被妈妈把自己说得象个危险分子一样,心里便充满了委屈。于是,她一转身,冲进自己的房里,伏在床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刘家老屋(四十二、四十三)

                       四十二

汪如意的第二个孩子红旗远没有大儿子红兵那么乖巧。也不知是什么原因,经常有事没事地吵个不停。尤其是到了夜里,哭得满大屋里都听见。特别是在大热天里,好不容易刚刚睡着,就被他的哭声吵醒了。象陈佳妃那样有失眠症的,一旦吵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只好眼巴巴地等到天光。但烦躁归烦躁,又不好做声,怕话讲得不好反倒伤了和气。

当然,有时候碗柜里的油钵里面没有猪油了,要早点起来排队买肉,那也就当作是喊了个早起。但每天晚上都这么哭闹,多数人家还是有点受不了的。

“如意呀,你家红旗夜里总是那么吵也不是个办法,是不是干脆去求造符贴了试试看!”陈娭毑见大屋里面的人都有气不敢言的样子,就善意地提醒汪如意。

于是,汪如意就到胡家巷里请了县城里最会“收惊”的张瞎子化了一造符,在路边的电线杆子上、刘家老屋的大小柱子上到处贴的都是。

其他读书的伢子看了觉得好玩,就有事没事地念:“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啼郎,过往君子念一念,一觉睡到大天光。”

但是符也化了,念也有人念了,那红旗依旧还是吵个不停。

不但夜里吵,有时白天也吵。柳望宝的母亲更是吵得受不住,只要汪如意星期天休假,她就会一个人回到乡下去,好图个清静。

嫁娘不在的时候,汪如意就只能是自己耐点烦了。但那红旗吵得厉害的时候,硬是连奶子都塞不住。有时候实在是太烦躁了,就躺在床上,把红旗放在一边,让他去哭个够。

往往这时候公公又接受不了。他又会主动来到床边,一边逗孩子“莫哭莫哭”,一边就会有意无意地去碰碰汪如意。每每这种时候,汪如意就懒得理他。而那公公就会得寸进尺。只要是老婆儿子都不在场,有时候他还会干脆爬到床上,睡在红旗边上去哄他。

有时不知是那红旗真的哭累了,还是真地被公公哄住了,偶尔也有过公公一来红旗就不哭了的时候。但毕竟是大白天的,祖孙三人睡在一起也不雅观,要是被家人外人看见了,更是有口也说不清的事情。

这时汪如意就会起身去做其它家务。而那公公则是汪如意走到哪里,他就会抱着孩子追到哪里,象是被儿媳妇牵了鼻子走一样。

其实汪如意是心知肚明,公公之所以那么关心孙子,说穿了还是想打她的主意。但这话又是对谁都不能说的。她只好打落了的牙齿往肚子里面吞。

有一回那当公公的又在儿媳妇面前动手动脚时,被柳望宝撞见了,两父子就揪在一起打了起来。

“你这个老畜牲!你瞎了眼!也不看看是谁!”柳望宝暴跳如雷,直指着父亲的鼻子骂。

“你这个横眼畜牲,你敢打老子!老子跟你拼了!”当父亲的也不示弱。

“老子就是要打!打你不死!”当儿子的还要去打,但被闻声赶来的邻居扯开了。

自从有了这次打骂之后,刘家老屋的人都知道那老倌子是想扒媳妇的灰。那老倌子婆婆子也觉得再呆在儿子媳妇这里没有面子,就又回到乡下去了。

                    四十三

光宗没有考上高中,又不肯下放到乡下去,就整天呆在家里。玩腻了就发烦躁,吵着要父亲帮他安排工作。

正好醴浏铁路要招工。于是高功国便通过关系找了熟人搞到了一个招工指标。通过体检、政审等程序后,就只等那录用通知了。

于是光宗由烦躁变成了兴奋。兴奋得睡觉不着,兴奋得只想到永和农场去见见江静屏,兴奋得只想早一点把自己已经招工的消息告诉她。

就在他来到火车站准备购票时,却突然感自己一个人去看江静屏似乎有点不妥。于是又回到家里想去邀亚兰或是一鸣他们一起去。

自从江静屏下放到农场后,虽然也有过几回鸿雁传情,甚至还寄来过相片,但毕竟没有见面那样来得亲切。远水解不了近渴,邮票也喂不活相思鸟。尽管曾经还把那照片吻了又吻,却总是感到那照片冷冰冰地没有体温,干瘪瘪的缺少肉感,因此也就无法满足他对江静屏那种爱的欲望。

现在自己的命运突然有了转机,满腹的喜悦无人分享,这让他又感到比什么都难受。

正好碰见了在厅屋里玩弹子的文武,就问:“你哥哥在不在?”

“不在,好象是钓鱼去了。”文武说。

就又去找亚兰。

亚兰正在读一本大部头的小说。那小说已经没有了封面,而且边都翻毛了。不知是不是胖子从一中偷来的那些书。

毛主席发动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不知革掉了多少文艺书籍的命,因此可读的书籍真是少之又少。新出版的书籍除了浩然的《艳阳天》就是《金刚大道》。又都是些“高大全”式的人物,读起来味同嚼蜡。好看一点的书都被称之为“封资修”的“毒草”,不但很难找到,而且不敢公开阅读。

“什么书看得那么入迷呢?”

光宗的突然到来,把亚兰都吓了一跳。

“光宗呀,我还以为是谁呢,吓了我一跳!”亚兰连忙把那书收了起来。

“看什么好书呀?”光宗无话找话地说。

“有什么好书看,还不是消磨时光!”亚兰懒懒地答道。

光宗就从亚兰手里拿过那书,心不在焉地随便翻了几页,感觉好象是部外国小说。

“听说你都搞了体检政审了,招工招得真快呀!”亚兰有点羡慕地说。

“还在等通知呢!”光宗有一种难以抑制的自豪感。

“什么时候走呢?”亚兰继续问。

“应该快了吧!”

“告诉静屏了吗?”

“还没有告诉她。”

“还不快点把这好消息告诉她!”

“我也是这么想的!”

光宗感到有点兴奋,便顺手抓起凳子上的一把莆扇扇起来,以掩饰内心的激动。

“这天气实在是太热了,呆在家里也不好到哪里去,真没意思。”亚兰见光宗有点激动的样子,也掏出一块手绢来擦擦额头的汗水。

屋子里便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花露水香味。

“亚兰,我想到农场里去,顺便去看看静屏……”光宗嗫嚅了几次,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是不是想要我去当陪同?”亚兰狡黠地看了光宗一眼。

“正是正是!”光宗高兴得点头哈腰的。他觉得亚兰就跟她婆婆陈娭毑一样,总是那么善解人意。

“你准备什么时候去呢?”亚兰问。

“我想明天就去!”光宗有点迫不及待了。

“那好吧,你去就喊我一声!”亚兰便爽快地答应了光宗的邀请。

但话刚一出口,就又觉得不妥。她一个姑娘家跟着一个同龄男孩子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那不是太荒唐,也太容量叫人笑话了吗?

“要不把一鸣也叫上吧,要去我们大家一起去!”亚兰连想都没想,就又补充了一句。

“好吧,我再去问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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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四十四-1)


四十四

七毛钱一张的火车票,由光宗作东,他们三人就去了永和农场。

那是一个风光秀丽、景色迷人的平原之地。大片大片的水田,被四周起伏连绵的群山紧紧地抱在怀里。渠沟密布,阡陌纵横,如同一幅硕大无比的棋盘。间或有农舍掩映在荫郁的树丛中,煞象是棋盘中散乱的棋子。有金色的稻穗在田中摇头晃脑,动作整齐而又规范,象是一场大型的团体操在表演。

大地就是这么慷慨无私,年复一年地用它的果实哺育着人类。有打稻机声在田间“隆隆”地响起,把个生机勃勃的乡野搅得热火朝天,好不热闹。

这正是江南农村最繁忙的“双抢”季节。农民们要在这短短的一个月时间里面,顶着烈日,抢收又抢种。于是,上午还是金黄灿烂的谷穗,中午就成了清如明镜的水田,待到下午就插上了绿茵茵的禾苗。

这就是江南农业的特色。这种特色不仅仅表现出了大地对于人类的特有的钟爱,同时也表现出了江南农民的勤劳和辛苦,以及他们对于国家的巨大贡献。

在这样一个繁忙的季节里,出现三个在田塍上闲荡的人,便自然招来一些好奇的目光。

亚兰就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她把一顶洁白的草帽压得低低的,两眼却又不住地在田里搜寻,希望在那些劳作的人群里面能够发现江静屏的身影。

“静屏!”还是亚兰眼睛尖,她总算是从几个割禾的姑娘中发现了江静屏。

江静屏听到有人叫她,忙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水,便把镰刀插在扮禾桶上,好不高兴又好不狼狈地朝他们跑来。

“刚来的?”江静屏问他们几个。

“害得我们好找!”亚兰说。

“走,到宿舍去歇憩。”江静屏热情地招呼他们。

几个人就跟着江静屏一路朝她们住的宿舍走去。

艰苦的农场生活,使江静屏这梅花巷里有名的美女也变得黝黑难看了。清瘦的脸颊上,已经不见了昔日的丰腴。望着亚兰那白白净净的脸蛋,她更是感到一种委屈和悲伤。虽然感觉到光宗一直在盯着她看,但她却不敢正视光宗一眼。

“真不知是什么风把你们吹来的!”第一次有朋友来看自己,江静屏还是掩饰不住内心的高兴。

“谁叫你老是舍不得回来呢!”亚兰就这样跟她答讪。

一路说着,几个人便来到了江静屏她们住的宿舍里。

这是一栋两层楼的红砖瓦房。江静屏和另外一位知青共住在一起。房间不大,里面摆了两张单人床,一张五斗书桌,都是没上油漆的白坯子。几把椅子靠墙摆着,旁边还放了桶子面盆之类的东西。整个房间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既充满了女人的气息,又能够体现主人的勤快和善于捡拾。

“随便坐吧!”把客人引进屋里后,江静屏就忙碌开了。

她一边递扇子给他们,一边用热水瓶替他们泡茶,不但放了自己平时舍不得放的好茶叶,还在每杯茶里放了一枝茴香。

屋子里便迅速弥漫着一种混合的香味。花露水、茶叶、茴香、抑或还有汗酸、屋里淡淡的霉味等等。什么味道都有,是一种城里人难得一闻的气味,因此闻起来显得格外地清新。

“你们先坐吧,我出去一下就来。”江静屏就走出了房间。

于是,亚兰和一鸣便在女主人离开之后,对屋子里面的摆设评头品足起来。

只有光宗坐在那些里一言不发。他的心里象是打翻了一个五味瓶,百感交集。

这时,只见江静屏端着半脸盆洁白的牛奶进来了。

“来,大家动手,喝点我们场里面的鲜牛奶!”

于是,江静屏从床底下拿出一个煤油炉子,又从墙角里取下一口钢精锅。点燃炉子后,就把牛奶倒进锅里,放到煤油炉子上去煮。

浅蓝色的火苗伸着长长的舌头,不停地在舔那锅底,显得热情而又狂乱。

光宗则象半个主人翁似的,忙着洗那碗碟调羹。

一鸣和亚兰则伏在书桌上,看那些压在玻璃板下的相片。那是江静屏和她们农场同事的照片,里面的人有他们认得的,也有他们不认得的。就一边指指点点,一边评头品足。

“来,可以开餐了!”等江静屏把煮开的牛奶倒到每个人碗里面时,屋子里便盈满了牛奶的香味。

几个人除了吃过牛奶冰棒外,都是第一次喝这样的鲜牛奶,便喝得格外地惬意,也格外地贪婪。

“真好吃!”亚兰用舌头舔着嘴角说。

“好吃就再喝一碗吧!”一鸣也开心极了。

确实,在亚兰看来,喝牛奶似乎是只有外国人或者是城里人才可以享受的福气。想不到在这永和农场里,自己也能够跟外国人或者是城里人一样一饱这样的口福。

“亚兰,听说喝牛奶的人皮肤又白又嫩,外国人还有用牛奶洗澡的呢!你那么贪吃,不怕将来长得苍白吓人!”光宗也和亚兰开起了玩笑。

“静屏!”几个人说说笑笑的时候,却发现不见了江静屏。亚兰就这样喊她。

“先不管她,我们几个先把这牛奶喝好了再说!”光宗已经是喝得满头大汗了。于是抓起挂在门背的一条毛巾,去擦那头上的汗水。

“瞧你们几个神气的样子!”这时,江静屏提着一只白铁皮桶子走了进来。

原来她是洗澡去了。现在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简直就象是换了一个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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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四十四-2)

光宗望着打扮一新的江静屏,也觉得眼前为之一亮。

    确实,在光宗看来,江静屏还是那么地美丽。大大的眼睛,黑黑的眸子,棱角分明的脸蛋,窈窕丰满的身材。虽然现在晒得有点黑了,但那种充满着青春气息的神态,对他来说仍然具有强烈的诱惑力。

“你自己也喝一碗吧,何必省酒待客呢?”光宗端一碗牛奶递给江静屏。

江静屏接过牛奶,正要坐到椅子上时,却发现了自己那条“洗脚”用的毛巾,就问:“谁把这条毛巾拿出来的?”

“我!”光宗不以为然地说。

“要死!你用了?”江静屏有点着急的样子。

“我用了呀!怎么?这毛巾不能用?我只用它擦了擦脸……”光宗迷惑不解地问,却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禁忌。

“活该!那是我们女人 ‘洗脚’用的!你们男人怎么能用呢!”江静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只觉得又好笑又好气。

其实对所有的女人来说,那“洗脚”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女同志之间私下里还会说成是洗“屁股”。但对于象光宗这样涉世未深的懵懂青年来说,那“洗脚”听起来就象是听天书一样令人难懂。

在光宗的印象中,一般都是新毛巾的时候用来洗脸,用旧了就用来擦脚,再旧了就用来做抹布。他自己就经常用这样的毛巾擦过脚。想不到今天用江静屏“洗脚”的毛巾擦了下脸,就象是闹出了什么笑话一样。

但细细一想,光宗又觉得自己很可能是闹了一个大笑话。他记起了自己小的时候 ,经常听见妈妈在睡觉前要反反复复地问两个姐姐玲玲玫玫“洗了屁股没有?”那时候他就觉得有点奇怪。自己从来都只要洗脚就行了,而两个姐姐却除了洗脚还要洗屁股,就觉得做女孩子真是麻烦。

这样一想,光宗就有点坐不住了。莫非是自己用江静屏洗“屁股”的毛巾擦了自己的脸!

也许是天机不可泄露,几个人都不做声了,只是不停地“咯咯”笑了起来。

光宗知道他们是在笑自己做事粗心大意,直至出了这样的洋相。

江静屏笑自己捡拾不周,以至于出了这样的漏子。

一鸣则笑光宗晦气,误用了女人用的东西。

亚兰就笑她们自己,笑她们女人的秘密终于被这些男子汉们揭开了。

因此,满屋子里的人笑得好不复杂。

不知不觉就到了农场收工的时候了。于是有三三两两的知青陆陆续续地回到宿舍里来。走廊上便闻得到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泥腥味和被太阳晒久了的那些种日腥味。

“我们到食堂里吃饭去吧!”江静屏说。

几个人就跟着江静屏来到了农场的食堂里。

食堂里有几十个人吃饭。凭餐票领钵子饭,吃份子菜。钵子饭三两、四两随你要。菜也丰俭随自己定。农场知青每个月十八块钱的工资,除了伙食和日常用品的开销,一个月下来还会有点节余。

因为来了客人,江静屏特意加了几个菜。于是就有其他知青也过来打打秋风。他们你过来挖一调羹,他过来夹一筷子,并相互打个招呼,便生人变成了熟人,然后亲亲密密地道起了乡情,吃完了饭还舍不得散席。

    到了晚上,就有好客的知青到江静屏的房里来玩。一时间人多得没有地方坐。于是亚兰和一鸣就被人邀请打扑克牌,打输了的就钻桌子。

江静屏和光宗就把位子让给别人,然后把大家安顿好后,两人便偷偷地溜了出去,在旷野里的田间小道上徜徉。

夏天的夜晚静得象一首诗,美得象一幅画。横亘在夜空中的银河,如同一条轻盈的纱巾,又宛若一抹淡淡的山岚,更象是一个幽长幽长的梦,显得宁静而又神秘。一弯月镰挂在高高的天空,象一枝黄灿灿的熟透了的香蕉。天蓝得象一块青石板,满天的星星象是钉在上面的钉子,亮闪闪的。又象是那些童稚的眼睛,一眨一眨的,似在听外婆讲那好听的故事。仿佛有一个万家灯火的城市,正悬在天空,欲与地上的人间媲美。

有晚风徐徐吹来,带着泥土的芬芳。闻得到稻草的香味。田间的青蛙在“哇哇”地叫着。有蚱蜢在脚下乱跳。萤火虫带着亮光一闪一闪地飞来飞去。蚊子也在跟着人跑。广袤的田野露出坦荡的胸怀,显得那么博大,深邃。它静静地歇憩着,仿佛沉沉地睡去了一样。

“静屏,我招工了。”光宗点兴奋地说。

“真的!是什么单位?”江静屏感到有点突然,就问。

“醴浏铁路。已经通过了体检和政审,只是还没来通知。”光宗如实地告诉江静屏。

“什么时候会来通知呢?”江静屏问。

“具体时间我也不知道,应该快了吧!”光宗答道。

“你来了通知就告诉我一声,我好回来送你!”江静屏也显得有点激动起来。

“不用了,农场正是‘双抢’季节,还是注意一下影响为好。”光宗听了江静屏的话非常感动,就关切地说。

两人一边走着一边说着,慢慢的手就牵在了一起。

有凉风柔柔地吹了过来。江静屏披散着的长发就在光宗的脖子上拂来拂去的,使光宗感觉到脖子上有点痒痒的。那种痒不但没有让他感到难受,反倒感觉痒得温柔,痒得如同一种享受。

于是便有了一种冲动,有了一种需求。

光宗停了下来,双手揽住了江静屏的腰肢,把她紧紧地抱在了自己怀里。直箍得双方都能听得见彼此的心跳。

江静屏就这样被光宗紧紧地箍着,一动一动地站在那里。夜色也成了最好的掩护,于是光宗就鼓起勇气去亲江静屏的嘴。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亲吻。却亲得那么慌乱,亲得那么猴急,亲得那么没有一点章法。夸张一点地说,那种亲吻简直亲得象是在咬人一样。

不远处是一棵几人合抱的大樟树。于是他们走了过去,在那盘根错节的树根上坐了下来,相互搂抱着依偎在一起。

有不知名的虫子在树上鸣叫。旷野里便显得更加寂静。

“我们这里的知青太多了,招工的机会又少,真不知什么时候才轮得上。”江静屏有点悲观地说。

“反正我会等你的!”光宗见江静屏的话里充满着失望,就安慰她说。

待江静屏还要说什么时,光宗就用嘴巴堵住了她的嘴,不让她再说什么了。两只手也象不听话的孩子一样,开始有点乱来。他用颤颤抖抖的手解开江静屏衣服的扣子,然后把手伸进了她的乳罩里面……

这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搜寻和抚摸,也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激动和享受。因此,只要江静屏不回避,不制止,光宗就不停歇,不放弃。两个人完全沉浸在爱河里面,一切都听其自然也顺其自然。

正是树欲静而风不止。那老樟树也把满身的枝桠摇得沙沙作响。田野里的青蛙虫子此时也叫得更欢了,好象是幸灾乐祸看热闹一样。唯独那银白色的月镰,象是通晓了人情一般,把头勾在胸前,羞羞涩涩地躲到云层里去了,生怕惊扰了那老樟树下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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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四十五)

                  四十五

腊梅自从从胖子那里借了《德伯家的苔丝》后,就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她还是第一次看这样的外国小说。虽然觉得那些人物的名字有点不好记,但那小说中的故事却写得十分精彩。

由于读得太专注,也太投入,没几天就把那厚厚的一本小说读完了。而且看完后没有马上还给胖子,而是又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

从《德伯家的苔丝》中,她知道了一个少女是怎样变成妇人的,也知道了相思和等待是一种怎样的痛苦。但最让她没有想到的是,报复竟是那么地令人可怕。

她非常同情苔丝的不幸遭遇,更为她那种悲惨的命运和结局感到惋惜。她甚至会常常这样想,自己将来的命运,会是一种怎样的结果。

她觉得自己马上就面临着一个问题,那就是在看完了《德伯家的苔丝》后,她将如何把书还给胖子哥。

那天她坐在房里洗澡的时候,就隐隐约约感觉到楼上有人。等她有点察觉时却又突然不见了动静。洗完澡后认真地看了那楼板,虽然也裱了一层报纸,但毕竟已经开了裂痕。于是,她敏感地感觉到自己被人偷看了。而且,她猜测那偷看她洗澡的人说不定就是胖子哥。因为只有他和亚奇两兄弟住在上面。

为了避免那种尴尬的事情再次出现,她把所有的楼板都检查了一遍,并找来一张牛皮纸,搬一副楼梯,爬到上面把那条裂缝糊住了。

腊梅还想起了那天向胖子哥借书的时候,当她把书抢到手时,胖子哥便一把抱住了她。她不知道胖子哥是真的不肯,还是借此机会故意揩她的油。反正那天她是隐隐约约地感到胖子哥好象是有意无意地碰了她的奶子,还把她箍得好紧好紧的。直到现在,她想起来还会脸红心跳。

她还想起了大屋里的芹妹。也是一时糊涂,就被别人轻轻松松地占了便宜。结果是怀了毛毛还吃了打药。要不是那伢子面皮薄寻了短见,还真不知道要惹出什么麻烦来。又联想到小说里的苔丝,芹妹不是差一点点就步了苔丝的后尘吗?

想到这里,腊梅不禁有点不寒而栗起来。她觉得做一个女人,尤其是做一个姑娘,实在是太难了。

那天正好胖子哥从楼上下来,腊梅听出了是他的脚步声,就拿起那小说走了出去。

“胖子哥,书看完了,还你!”腊梅怯怯地说,连正眼都不敢看胖子一眼,就把书塞到了胖子手里。

“就看完了?好看啵?”胖子死死地盯着腊梅看,并问她。

“我也不知道好看不好看,反正是看完了!”腊梅仍然不敢正眼看一下胖子。

“要看就我这里还有,你只要来拿就是!”胖子显得客气得不得了的样子,生怕腊梅不借他的书看了。

“不看了,要看我会来拿的!”腊梅生怕又会发生上次胖子乘机抱她那样的事情,就不跟胖子多说,转身回屋里去了。

胖子就觉得有点扫兴。他手里拿着腊梅还来的书,眼睛却盯着腊梅那一扭一扭的屁股一阵阵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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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四十六)

            四十六

一鸣从农场回来后,就发现自己有点莫名其妙地想亚兰了。一种青春的冲动使他突然变得躁动不安起来。他鱼也不去钓了,画也不去画了,整天象丢了魂似的坐立不安。

没事可做的时候,他就坐在门槛上,看文武他们贴菩萨子(一种长方型的小纸板画)或是打弹子玩。

“贴中了!贴中了!”只听见他们不时地这样喊叫。

所谓的“贴中了”即是赢了的意思。把一张菩萨子放在墙上一米左右的高度,然后松开手让它自然飘落下来,如果正好落在地上的另一张菩萨子上面,那就算是贴中了,那张关公、孙悟空、岳飞之类图案的菩萨子就归你所有了。

还有就是打三角板。最早是用已经废弃的作业本子纸折的,后来则发展成清一色用香烟盒纸折的。有“火炬”的、有“红桔”的、也有“大前门”的。划一根线为起点,站在起点线上把那三角板“发”(即扔的意思)出去。谁“发”得最远谁就开始打别人的。把别人的三角板打翻了,这个三角板也就归你了。有时候正好“发”出去就贴在别人的三角板上,那就“吃腊味”,即不要打那个三角板就归你所有了。

总之是名堂十足,小孩子们都玩得乐此不疲,而且好不热闹。

亚兰有时候也会站出来看看,但手里却常常会捧着一本厚厚的小说。看几行书,又看一眼那些玩耍的细伢子,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亚兰,又在看什么好书?”一鸣见亚兰也在看孩子们玩,就这样问她。

“有什么好书看,还不是消磨时间。”亚兰懒懒地说。

“我看你也看得津津有味的,要不也借给我看看。”一鸣便走了过去,要翻那书看看。

亚兰就不肯:“学校里发借书证,你不是每回都撕掉了吗?现在也想看书了!”

一鸣被亚兰问得哑口无言,有口难辩。但又仍不甘心。

“也不是一回都没有借过。也看过几本,那里面的坏人坏透了顶,好人又好上了天。不是有阶级敌人在搞破坏,就是‘地富反坏’想搞复辟。结果是千篇一律,读起来味同嚼蜡,刚看了开头就知道了结尾,因此也就不想借了。”一鸣的解释似乎也不无道理。

“这本书难道就会不同?”亚兰故意激他。

“你让我看看嘛,反正也闲得发慌!”一鸣说着,就来了个突然袭击,一把将亚兰手里的书抢了过来。

“哎哟,抢算什么角色!”亚兰便有点象是撒起娇来。

一鸣抢过那小说就认真地看了几页,觉得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样子,好象什么时候看过一样。

这时亚兰就走了过来,咬着他的耳朵提醒了一句:“这可是黄色小说呀,小心看了后会中毒的!到时候中了毒我可负责不起哟!”

“我知道了,是《青春之歌》!”一鸣终于想了起来。

那还是早些年的事了。姐姐嫒瑛经常借来一本一本厚厚的书,连睡觉的时候都会躺在床上看。一鸣出于好奇,就会趁姐姐不在家的时候去翻她的书包,结果除了课本还是课本。于是越发觉得奇怪,就又去翻枕头席子下面,终于找到了一本纸张都发黄了的旧小说。就好奇地认真读了起来,并且知道了书中写了一个叫做林道静的女学生,参加了共产党的地下组织,从事革命工作,还有什么江华、余永泽……至于其中还有什么儿女情长,男欢女爱的事情,他就似懂非懂的了。

“难怪我一看就觉得好熟悉的,原来我曾经看过。什么林道静、江华……”于是从回忆中清醒过来,一边翻着书一边说:“还有胡梦安、余永泽、戴愉……”

“看过了还看什么?莫非还要去研究!”亚兰就又去抢那书。

“不,不是看过,只是翻过一下,知道那么一点点情节而已。”一激动,一鸣就显得有点语无伦次,结结巴巴了。

“不,还是不能借给你,你要是看了之后受了坏的影响,我可交不了差!”亚兰真的觉得有点为难了。因为她知道一鸣的妈妈当过大组长,对家里的子女是要求蛮严的。

“我就不相信,你看了不会受影响,我看了就会受影响。你越不让我看,我就越是要看,看看看了到底会怎么样!”一鸣也不依不饶。

“那你就快点看吧,我自己都还没看完呢!”亚兰终于还是让步了。

就这样,一鸣几天不出家门,呆在家里看小说,直到把颈根子都看痛了。然而却感到兴奋,感到激动,觉得那小说读起来有味。他甚至想,将来如果有可能,自己也要去写那样的小说,去激发别人的情感,去消磨别人的时光。

于是,书里面的爱情故事翻来覆去地陶冶着他,使他越来越变得多愁善感,甚至是想入非非。他不知道光宗是怎样和江静屏好起来的。好象也就是这么一起玩玩,或者是在一个学习小组学习,不知不觉他们就好上了。而自己和亚兰经常在一起,还住在一个大屋里,却就是好不起来。虽然他们也在一个学习小组学习,虽然他们也在一起排练节目,虽然他们也有过不少交往,但就是不见爱神丘比特的降临。

他发现亚兰长得越来越漂亮了。比刘家老屋里所有的妹子都长得漂亮。以前只觉得芹妹漂亮,但自从听说她出了那样的事情后,就觉得她不怎么漂亮了。还觉得腊梅也漂亮,但和亚兰比起来还是觉得不如看亚兰。他甚至常常拿亚兰去和江静屏比,觉得她们都是标准的美女

自从有了这种想法后,一鸣就会经常自觉不自觉地去照镜子。他觉得自己也长得一表人材,和大屋里的哪个伢子比都毫不逊色。因此他一点都不担心亚兰会看不上他。他担心的是应该在什么时候、以怎样的方式,来向亚兰表达自己的那份爱意。还担心他一旦向亚兰表达了爱意后,亚兰会不会接受,会不会同意。

这样翻来覆去地想来想去后,他竟连到亚兰那里还书的勇气都没有了。

一天,亚兰在厅屋里撞见了一鸣,就问:“一鸣,书还没看完呀!”

“看完了,看完了!”一鸣嗫嚅地说。

“看完了还不还我?我自己都还没看完呢!”亚兰就象有点生气的样子。

于是,一鸣象找到了救星一样,马上回到屋里,把那《青春之歌》还给了亚兰。

“还有什么好看的书啵?”一鸣还想看这样的书,就问。

“没有了,有也不借给你看!”亚兰象是在故意气他。

“那就算了!”一鸣就转身往屋里走。

“看样子是生我的气了!”亚兰又有点不忍心了。

“没有呀!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一鸣就死死地盯着亚兰看,直看得亚兰有点羞赧地低下头去。

“一鸣,不是有书不借给你看,而是真的没有了。我自己都还想借书看呢!”这回是亚兰盯着一鸣看了,也直看得一鸣有点手足无措起来。

朋友间也许间或会有误会的时候,但那种误会一般不需要解释,因为他们之间相互了解。因此听了亚兰这么一说,一鸣就觉得亚兰还是对自己好。但这种“好”同那种“好”会不会是一回事,他却没有一点把握,也不得而知。只是他很想知道。

一鸣甚至几次想开口对亚兰说:“亚兰,我爱你!”或者说:“亚兰,我想和你好!”但总是话到嘴边又开不出口。

于是越发对谈情说爱的小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只想从书中去了解那些主人公是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的,以及要怎样才能获得女人的芳心。

回到家里,一鸣突然想起了一个跟自己玩得很好的同学。他记得他们家以前在紫薇街口上摆过图书摊子,家里有好多好多的书。

那同学名叫林智聪,也是闲得没事就喜欢看书的人。见这么大热天里也有人来借书,便高兴得如同是见到了知己。

“要看书算我的!”林智聪有点兴奋的说。那声音是那种即将由伢子变成大人的鸭公声音,听起来有点别扭。

“不是说你们家的书都被红卫兵抄家时抄去烧掉了吗?”一鸣有点不相信地问。

“那是骗骗外人的。当然烧也烧过一些,但都是些不要紧的连环画,做做样子给人家看。真正值钱的东西都被我爸爸藏起来了!”林智聪不无得意地说。

于是一鸣跟着林智聪来到阁楼上,打开了一个套笼,悄悄地对一鸣说:“好书都锁在这里面,我爸爸不要人说出去,也不准我们借给别人看。”

就这样,林智聪背着他父亲,偷偷地把书借给一鸣看。

于是,一鸣的假期生活就又变得丰富多彩起来。他读雨果的《悲惨世界》。读司汤达的《红与黑》。读托尔斯泰的《复活》和《安娜·卡列尼娜》。中国的古典文学作品中,他沉溺于罗贯中的《三国演义》、施耐庵的《水浒传》、曹雪芹的《红楼梦》。现代作品他读了《红岩》、《苦菜花》、《红日》、《烈火金刚》等等等等。他还特别喜欢李贺诗歌的含蓄隽永。喜欢鲁迅杂文的遒劲排奡。甚至常常被《家》、《春》、《秋》里面那些具有反抗和背叛精神的人物和故事所吸引,并自觉不自觉地把书中的人物当作了自己生活的榜样和楷模。

书读得多了,一鸣就觉得自己是大开了眼界。他甚至忘记了要去了解书中那些关于爱情的描述,也忘记了亚兰是否愿不愿意同自己“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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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四十七,四十八)

                    四十七

光宗终于等来了招工的录取通知。

接到通知的那天,他高兴得什么似的,还专门到邮政局去打电话,好把这个好消息及时地告诉江静屏。

电话先打到农场的总机,再由总机转到江静屏她们所在的二排。二排接电话的人接了电话之后,再派人去喊江静屏。因此那个电话等了好久,光宗都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静屏,我的招工通知来了!”一旦江静屏接了电话,光宗又显得有点兴奋起来。

“真的!那我祝贺你!什么时候去报到呢?”江静屏的声音有点痧哑,也有点颤抖。

“等把户口迁移手续办好了就去报到!”

“那我赶回来送你!”

“不要,我知道你们请假很难的!”

“再难也可以想办法呀!反正你走就告诉我一声!”

“那好吧,到时候我再告诉你!”

虽然那个电话等了好久,但一旦两人接上了,又觉得有点无话可说了一样。光宗甚至记不起来是自己先挂的电话,还是江静屏先挂的电话。他只记得等电话的时间比接电话的时间还长,而接电话的时候又比等电话的时候更难受。

回到家里后,光宗便找来户口簿,并拿了那招工录取通知书,到派出所去办了户口迁移手续。

直到这时,光宗才知道自己是被分配在醴浏铁路当司炉工。因为醴浏铁路管理处设在醴陵,自己必须到醴陵去报到。而“司炉工”是干什么的,他却一点都不知道。

他还打听到,和他一起去的还有几个人,都是县里、区上领导的子女。虽然这些人都比自己更有来头,但毕竟今后就是同事了。能有他们作伴一起去报到,自己也不会觉得孤单。

因此,光宗到醴陵去报到的时候,他并没有告诉江静屏。不是他忘记了江静屏要来送他的话,也不是他不想江静屏来送他,而是他不想重复他们一起曾经送江静屏到农场去时那样伤感的场面。他不想因为自己的招工而使江静屏受到任何的伤害。

光宗到醴陵报完到后,什么事情都不想做了。他只想给江静屏写封信,告诉她自己已经到了醴陵,也告诉她自己为什么不把走的时间告诉她的理由。

于是他来到了负责后勤的总务处,想领一本材料纸。

“请问……”光宗有点胆怯地问那保管员。

“新来的?有什么事吗?”不待光宗把话说完,那保管员就把目光从老花眼镜上投射过来,盯着光宗问。

“想领本材料纸,给家里写封信。”光宗仍显得有点胆怯的样子。

“要一本吗?又不是写情书?年轻人要学会节约闹革命。节约光荣,浪费可耻!”保管员开始给光宗上起课来。

光宗听了后气得恨不得地上有条缝,好让他立刻钻了进去。想不到自己刚招工出来,领本材料纸就怄了一肚子的气。早知道是这样,他爸爸供销社的材料纸有的是,为什么不拿几本来呢!

“不方便就算了……”光宗已经连写信的心情都没有了。

“这样吧,我看你这伢子还懂事,给你五页,不,干脆给你十页总够了吧!”保管员一边数一边说,就撕了十页材料纸递给了光宗。

光宗拿着那十页材料纸闷闷不乐地回到了宿舍里。本来已经是什么心情都没有了,但为了不让江静屏牵挂自己,他还是勉强打起精神,伏在窗前的五斗书桌上,给江静屏写起信来。

静屏:

你好!请原谅我没有把我走的时间告诉你。我已经来醴陵报到了。

其实,并不是我不想把我走的时间告诉你,也不是不想你来送我,而是怕影响了你的工作,也怕你送我的时候就象是我送你到农场去时一样,引起大家的伤感。因此,为了避免这种尴尬局面的出现,我宁愿委屈自己,宁愿不要你来送行,也免得大家都伤心难过。

我们宿舍一共住了四人,三个浏阳的,一个醴陵的。条件虽然一般,但好象比你们农场还是要好一点。根据报到时的安排,会有一个月的培训。培训完了应该就能直接上班了。好象醴浏铁路目前的主要任务就是到永和拉磷矿石,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以后就能经常来永和看你了!

趁着他们几个不在,先罗罗嗦嗦地给你写了这些,如有空闲,欢迎到醴陵来玩!

再次请求你的谅解!

                              爱你的光宗



九月五日

光宗写完信后,又认真地看了一遍,总觉得有很多想要表达的意思没有表达出来。而且他越看就越觉得这信写得没有一点感情色彩,根本不象是恋人之间要表达的情感。但又实在是没有办法。想到刚才去领材料纸那样窝囊的事情,能把这封信写完就已经很不错了。以他现在这样的心情,加上还担心一起来的同事知道了不好,要把这封信写好,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也就不再多想,第二天就把它投进了邮筒里。


四十八

胖子高中快毕业了的时候,突然接到了远在新疆的父母的来信,要他办好转学手续,到乌鲁木齐去读完高中。父母亲没有明说是那边可能不要下放,最多不过是到生产建设兵团,而且容易安排工作。只是要他快点办了手续就赶快过去。

手续很快就办好了,但胖子却有点舍不得走。一是跟婆婆、姑姑姑爹还有姊妹几个有了感情,二是还有那么多玩得好的同学和耍伴,三是他心里还一直想着腊梅。这是他最舍不得走的原因。加上从小就是在刘家老屋里长大的,对这里的一切都已经熟悉了也习惯了。因此真要他去远在千里之外的新疆乌鲁木齐,他还不一定会习惯得了。

于是,离别对于胖子来说,就成了一种最大的痛苦。直到他买好了浏阳到长沙的汽车票,长沙的姑姑帮他买好了长沙到新疆的火车票,他还有点打主意不下来。

胖子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也不可能睡好。他甚至有一种想哭的感觉。自己呆在浏阳不是好好的吗?干嘛非要去什么乌鲁木齐不可呢!于是躺在床上象煎烧饼一样,翻过来翻过去的就是睡不着。

许多往事象放电影一样涌上他的心头。他想了好多好多。

他恨自己为什么不用刀子划开那牛皮纸,好多偷看几回腊梅洗澡。他恨自己那天终于有机会抱着腊梅的时候,为什么不亲她几下。那天腊梅还书给他的时候,他本来是计划着要向她表白自己的爱情的,为什么真的当了她的面,就一下子吓得什么都说不出口了。他真恨自己实在是太笨了!

可是,现在一切都似乎已经晚了。自己明天就要离开浏阳,离开刘家老屋,离开那些他曾经熟悉的亲人和朋友,离开他朝思暮想的腊梅了。他急得直捶自己的脑壳。

“哥,你怎么啦?”亚奇见哥哥总是睡不着,也显得有点烦躁起来。

亚奇也已经读初二了。他不知道哥哥到乌鲁木齐去对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只是感觉哥哥有点舍不得走,他自己也有点不想哥哥走。但哥哥连续几夜都没有睡好,对他来说也是一种不小的打击。

“我睡不着!亚奇,我不知道爸爸妈妈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其实我一点都不想走,也没有一点要走的打算!”胖子十分困惑地跟弟弟说。

“睡吧!你明天就要走了,今晚还是要休息好!”亚奇是根本无法回答哥哥提出的问题的,他只希望哥哥能够休息好,同时也不要吵了自己。因为他已经被吵了好几个晚上了。

急得睡不着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当婆婆的陈娭毑。

胖子是陈娭毑的长孙,除了媳妇喂过奶外,几乎完全是由她一手带大的。儿子媳妇到新疆支边后,只要有钱汇回来,她就总是砍最好的肉想着法子做给他吃。因此胖子从小就长得白白胖胖的,“胖子”也是由此而得名。只是到了长高的时候才抽的条,但一直长得结结实实,强壮得象一头牛一样。

特别令陈娭毑感到欣慰的是,胖子跟着她十几年,也从来没有给她惹过什么麻烦。唯一的一次是,有次班主任老师到家里来搞家访,表扬他很有集体荣誉感,为了班上的储蓄能超过别的班级,他一个人就存了一块钱。

陈娭毑听完后是莫名其妙,但当着老师的面又不好多问,就只是点着头说“应该的,应该的!”

待那班主任老师走了之后,陈娭毑才猛然想起有一次自己的裤袋里少了一块钱,她当时还以为掉在了哪里,害得她到处寻找。想不到却是被孙子偷了去交了储蓄,而且居然还得了表扬。

当然她也就没有再去问孙子什么了,她不想把事情说穿了搞得孙子觉得没有面子。

现在带了十多年的孙子就要离开自己了,而且是到那遥远的新疆去。想想自己已是离天远离地近的人了,孙子这一走,以后还能不能再见上一面都是个问题。

就这样想着想着,陈娭毑也是熬过了几个不眠之夜。

胖子走的那天,刘家老屋玩得好的孩子都来送行,还有胖子平时玩得好的同学也来了。也没有什么东西,就一个黄书包装点日常用品,大件的行李早一天都托了运。

陈娭毑拉着孙子总是舍不得松手。她哭得老泪纵横,嘴里却只唠唠叨叨地说着几句现话:“亚林伢崽,好走。路上要注意安全!”似乎除了叮嘱就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那胖子也哭得泪人儿似的。但却是哽哽咽咽地说不出话来。直到看见了腊梅也泪流满面地站在那里送他,才“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婆婆,时间不够了!”

“要走了,再不走就赶车不上了!”

直到听到亚兰、亚奇他们几个哭哭啼啼地提醒自己,陈娭毑才松开那一直握着的胖子的手。

胖子抹了一把眼泪,向前走了几步,就回转身来向亲人和同学朋友挥了挥手,然后又深深地鞠了一躬,便做梦一样地离开了刘家老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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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四十九)



四十九

自从林彪“九·一三”出事后,学校就开始狠批林彪鼓吹的“读书无用论”。学校的每个班级里,都办了贴有批判文章和学习心得的专栏。虽然学校也开始抓教学质量了,但由于所有的大学都停止了招生,对学生们自然也就没有了吸引力。而在毕业班里,批得最凶的是林彪提出的“变相劳改论”。林彪把毛主席提倡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说成是“变相劳改论”,其用心真是何其毒也。

但那些应届毕业班的同学却又谁都不愿意下到农村去,因为他们都知道农村的生活实在是太艰苦了。于是毕业成了对每个同学的一种考验。不但考验学生,而且还考验家长。

因此学校仍然成了学生们混日子的地方。那怕是还在学校里呆一天,他们也尽量不去想别的事情。只要一有空闲,他们就都会跑到学校的后山上去玩。

后山上挖了好多的防空洞,而且用学生们自己烧制的红砖砌得严严实实的,还安装了水电设施。只要是隐蔽一点的地方,就会有防空洞口。而且所有的防空洞都做到了洞洞相通,相互连贯,即便是炸塌了这个洞口,还能绝对保证防空洞里的人从其它的洞口出来。只是这些为了防犯“帝修反”发动进攻的防空设施,除了偶尔搞过几次模拟演习外,从来都没有真正派上过用场。

于是便有学生经常三三两两地跑到防空洞里去玩。冬天可以在里面取暖,夏天则跑进去乘凉,不冷不热的时候就干脆到里面去捉迷藏。而且据说,还有个别的男女同学居然在里面出了问题。于是学校出于安全考虑,不得不把所有入口的门都锁了起来。只是有人锁就总有人去撬。今天有人锁,明天就有人撬。又总是抓人不到,因此学校拿这些学生也实在是没有半点办法了。

因此后山也就成了学校最热闹的地方。山坡上又到处长得有板栗树。每到秋天,那浑身是刺的板栗球便挂满了树枝。一旦熟透了的时候,,便有那深棕色的板栗一颗一颗地掉下来,滚进树下的草丛里。于是只要下课铃声一响,学生们就会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后山去捡板栗。捡到了一颗中间的,旁边肯定还会有两颗边上的。捡到了一粒边上的,就去寻那中间的和另外一粒边上的。即便是被露水打湿了裤脚,被板栗球刺伤了手指,抑或是被板栗籽打中了脑壳,也全不在乎。直到把几个衣袋裤兜塞得鼓鼓囊囊的才肯罢手。偶尔也会有被管理后山的工友发现的时候,便把两个指头塞进嘴里,吹一声尖尖的口哨,然后一窝蜂似地跑进防空洞里,不知从哪个出口出去,就都回到了教室里。

满山的蜜桔也格外引人注目。学生们会从青的时候偷起,一直偷到桔子发黄。反正都是学生们上劳动课的时候栽的,也是大家施肥培植,结了果实自然也就大家共同分享了。但吃蜜桔有点忌讳,一是桔子皮不能乱丢,怕被管山的工友发现了引起警觉;二是剥了桔子皮后,手上会有一股桔子皮味,容易被工友或者老师发现。如果被工友老师发现了,那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事情。轻者全校通报批评,重则罚款还要挨处分。

因此学生们偷吃完蜜桔后,都会把皮埋在草丛里,然后扯一把不知叫什么名称的野草把手一擦,就什么气味也没有了。然后再偷偷摸摸地走下山来。

蜜桔越大越黄的时候,工友们搜山也搜得越勤。虽然表面上从末发现过地上哪里有桔子皮,但总觉得那蜜桔是越看越少。于是估计能收万多斤的蜜桔,到头来却只收了几千斤。因此总觉得奇怪,不是怀疑谁从中搞了名堂,就是怀疑那秤是不是有问题。只有学生们心知肚明,也常常见怪不怪。

但千万不要由此断定,那些学生都不可造就。他们之所以那样“胡作非为”,也完全是出于无奈,出于对人生对生活的一种失望。想奋发读书吗?成绩再好也只能到此止步。想图个表现获得个好印象吗?表现越好越要带头上山下乡。于是,大家都破罐子破摔,根本不把那所谓的表现当一回事。

    那是一个月光如许的晚上,一鸣、亚奇、还有狗伢几个闲得无聊的时候,就商量着到学校去偷蜜桔。

他们几个来到学校的平房教室前,教室后面就有几棵大的蜜桔树。于是观察了一下周边的动静,在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后,几个人就象饿狼扑食一样冲向那蜜桔树,直摘得那蜜桔树“沙沙”作响。

正当大家把衣服里面塞得鼓鼓囊囊的时候,突然有一间教室里扯亮了电灯。几个读寄宿的学生在一个班干部的带领下冲了出来,并高声喊叫:“谁在偷蜜桔?”

一鸣几个见有人出来,立刻吓得如鸟兽散。狗伢因为皮带没系紧,扎在衣服里面的蜜桔滚了一地也顾不得去捡。几个人连滚带爬地跑出学校后,坐在刘家老屋大门外的阶沿上直喘粗气。

“真是吓得要死!”亚奇说。

“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有意埋伏在那里的?”一鸣也心有余悸。

“我摘的都掉光了,一个都没剩!”狗伢则有点垂头丧气的样子。

“吃我的吧!”一鸣把一个蜜桔递给狗伢。

“不知道他们认出我们来了没有?”亚奇还在考虑是不是被他们认出来了的事情。“我正在申请入团呢,好象班上的团支部都通过了,这回只怕是又泡了汤!”

“要不这样吧,如果他们发现了是我们,都不准把亚奇说出来!听清楚了吗?”一鸣用命令的口吻说。

“知道了!”几个人都压低了声音说。

于是,大家一起把偷来的蜜桔吃得一干二净。狗伢还把桔子皮收拾起来,好等晒干了的时候拿到药铺里去卖钱。

第二天上晨读的时候,果然有学校的领导在那位班干部的带领下,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地认人。

结果是一鸣、亚奇、狗伢几个都被叫出去了。因为事先已有了“攻守同盟”,所以大家都没有把亚奇供出来。加上亚奇本人也不承认,学校也就把他排除在外。

于是几个承认了的人就被各自的班主任老师狠狠地批评了一顿。不仅于此,学校还在周末的时候,通过学校的广播在全校进行了通报批评,包括上次在后山打了板栗的,这次偷了蜜桔的,一共有七个人罚了款。最高的罚款五角,最少的也罚款三角。

一鸣是高中毕业班的,被罚款五角。狗伢还才上初中,也被罚了三角。那钱在当时来看,对他们来说都是一个天文数字。也不知道卖了多少牙膏袋子、多少鸡肫子皮、多少的桔子皮、柚子皮,总算是把那罚款交清了。

当然,最高兴的还是亚奇了。他不但没有挨批评,没有罚款,学期结束的时候还光荣地加入了共产主义青年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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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五十)

                      五十

转眼就快到期终考试的时候了。这天,学校突然发出通知,要求所有毕业班的同学都到大礼堂去听报告。

“有什么好听的,不就是动员我们上山下乡,到农村那个广阔的天地去大有作为么?”

“我才不信这一套呢!上一届的罗矮子,在动员会上表态表得好好的,出了校门就不认帐了!”

“大不了就是到农村去搞几年,反正我已经作好了思想准备!”

一些学生站在通知栏前嘁嘁喳喳地议论开了。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是,这次动员会不是动员大家上山下乡,而是要在应届毕业生中招收飞行员。

于是动员会散了之后,就有很多男同学跃跃欲试,高兴得不得了。

因为都知道招飞行员对身体要求很严,便有人早晨起来就到学校去跑步,晚上有人到沙池边去跳高,或是三个五个躲在礼堂里翻高低杠,做俯卧撑。就连做课间操的时候,男同学也到得最齐。一些平时爱留长头发的学生,还专门到理发店里去把长头发剃了,怕招飞的人说是流里流气打了下来。似乎都下死了决心,要在体检的时候比个高低。

当然,那目的是再清楚不过的了,那就是都希望能通过招飞行员这条捷径来躲过那上山下乡一劫。

倒是一鸣冷静得有点出奇。他知道要当飞行员是一件比较难的事情,不说对身体条件要求特别地高,光是那严查祖宗三代的政审,就不知有多少人要被刷下来。因此,一鸣也就不怎么把它当一回事。但他还是积极报名参加体检,因为那是个对响应祖国号召的态度的大问题。

目测的那天,他和其他同学一起,排着队在学校的操场上跑圈子。目测通过后,就到人民医院正式参加体检。然后是五官科、神经科、内科、外科的一路下来,象筛子筛东西一样。越筛到后面,剩下来的人就越少了。然而却始终有一鸣。抱的希望越大的人筛得也越快,不抱一点希望的一鸣却反倒留了下来。

在一鸣的体检过程中,他发现有一位首长模样的人老是跟着他,他一鸣走到哪里,那位首长模样的人就跟到哪里,都跟得他有点紧张起来了。

“这孩子长得好结实的,我看他象个飞行员的料子!”在经过了好多科室的检查后,那位首长模样的人终于对体检的医生说。

或许是由于经验,或许是真有眼力,总之,一鸣竟真的被他言中了!开检都过去五天了,还没有发现一个合格的,只有这长得虎虎敦敦结结实实的李一鸣才算是过了全关。

于是学校里顿时传出一条爆炸性新闻:53班的李一鸣初检合格了!

“就是他,那个穿茄克衫的!”

“我认得,就住在一中对面的刘家老屋里!”

于是无论一鸣走到哪里,便听得见有人指指点点地议论他,因此心里好不高兴。

那位首长模样的人便问了一鸣是哪个班的,班主任老师是谁等等。然后向学校报了喜,并表示祝贺。

“下一步还要检查眼底、握力,肺阔量,还有……”那位首长模样的人找来主检,安排一鸣作进一步的检查。

“点了这种药水后,瞳孔会放大,几天内看物体会有点模糊,但……”还没等医生把话说完,一鸣便把头一歪,不肯配合了。

“怎么啦?不肯点?又没有副作用的,过几天就又恢复了,不会影响视力的……”医生耐心地解释说。

一鸣却一直把头埋在胸前,一声也不吭。

那位首长模样的人却有点急了,忙打电话把班主任老师请来,一起帮着做思想工作。

班主任老师是个女的,长得慈眉善目的,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只见她未曾开口先见笑容,压根儿就不提那点眼药水的事。

“还记得学校组织看过的《红灯记》吗?那李玉和到了生死关头都临危不惧,还是你们李家人呢!你自己不也演过李玉和吗?怎么就没有受到一点英雄人物的感染?还有那杨子荣,孤身一人深入虎穴,他怕过吗?为了我们的革命事业,董存瑞敢于手持炸药炸碉堡,黄继光可以用自己的身体去挡敌人的枪口,还有女英雄,象刘胡兰,十几岁的妹子,正是你们这样的年龄,在敌人的铡刀下面不改色心不跳,真是生的伟大,死的光荣!”

没有半点说教,也不空洞无物,但讲的又都是一些大道理。难道你李一鸣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党和人民对你十多年的教育真的就白受了?

听了班主任老师这么一番肺腑之言,一鸣便顿时觉得自己有愧,觉得自己对不起革命先烈,也对不起毛主席对不起党。于是狠斗私字一闪念,终于答应点眼药水了。

那位首长模样的人也被班主任老师的一席话震住了。他象听一个“天方夜谭”一样,对那位班主任老师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心里想,如果可以调她到部队去当政委的话,那肯定是无往而不胜了。

就这样经过各种严格的复查,一鸣还是合格。剩下的就是到省城长沙去进行更特殊的检查了。

对于一般的人来说,能够体检合格本是一件很幸运、也很值得高兴的事情,但一鸣却因此而皱起了眉头。莫非自己真是命该如此,注定了要远走高飞吗?

便突然不由自主地想起亚兰来。他实在有点舍不得离开她。下放农村还有一个招工的机会,当普通兵还可以复员回来,唯独这当飞行员遨游蓝天,则很可能是一去不返的事情。

于是再次变得犹豫起来,想得好多也想得好复杂。

那次一同到省城长沙去复查的共有三人,结果一鸣在坐转椅的时候昏得一塌糊涂,自然也就被刷了下来。尽管那位首长都很为他惋惜,但他自己却感到了一种由衷的高兴。他高兴他不会离开亚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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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五十一)

                     五十一

由于阅读了大量的文学作品,一鸣的写作水平有了明显的提高。到了高二的时候,他的每一篇作文几乎都成了年级的范文,被推荐到其它几个班级进行交流,有的甚至被贴到了宣传栏里供大家观摩。一时间,很多同学对一鸣在作文方面表现出来的文彩和才华佩服得五体投地。特别是毕业考试的时候,他的一篇《毕业抒怀》更是在全校引起了轰动,以至于他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会象上次招飞行员初检合格那样有人对他指指点点。

“李一鸣,我看你今后还是多练练笔吧,说不定将来能写点什么东西出来。”学校的教导主任在看了他的那篇作文后,特地向他表示祝贺。

这位五十多岁的教导主任是学校语文教学的权威人士,能够得到他的赏识和赞许,一鸣感到既高兴又激动,因此把个脑壳点得象鸡啄米似的。

“谢谢老师的鼓励!谢谢老师的鼓励!”一鸣一边说,一边不知所措地把两只手搓来搓去。

于是把老师视为慈母,把学校当作湿床,在即将离别的时候,依依不舍地在校园里徘徊。象丢失了什么宝贵的东西一样,在细细地寻,慢慢地找。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走着走着,一鸣猛然发现,自己丢失在这里的,是四年宝贵的光阴,以及那温馨甜蜜的岁月。遗憾的是,找到了却捡不回来。便愁眉紧锁,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残酷和痛苦。

渐渐地,他走到了大成殿前的台阶前。正要拾级而上时,才发现这里已经黑压压地站满了人。是同年级一个班的学生在照毕业相。同窗几年,毕业前照个集体相,留作今后的纪念,那是学校一直以来的传统,也是同学们一直的向往。

只见那照相师傅手忙脚乱的,刚钻进罩在相机上的黑布里去,又站出来指指点点。仿佛不久的将来就会有伟人从这相片里诞生一般,便格外地珍惜这具有历史意义和文物价值的动人场景,一点也不敢马虎,一丝也不敢苟且。

却不料那些学生总是不听照相师傅的指挥,偏偏把目光都投向了李一鸣。而且有的人好象还在交头接耳说着什么。

这样一来,一鸣的脸便红得象个熟透了的柿子。于是,他踅回身子往回走,却走得踉踉跄跄完全乱了规矩,因此引来了女同学们一阵嘤嘤的笑声,就连那耳朵都被咬得通红通红的了。

就这样触景生情,一鸣很快就掉进了记忆的皮箱里。他回想起自己班上照毕业相时,亚兰是有意还是无意间站在了自己的跟前呢?可惜毕业照还没有洗出来,不知道他们在那相片中会是一种怎样的表情。

突然,一个大胆的想法从一鸣的脑海里冒了出来:如果亚兰现在就站在他的跟前,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向她表白自己那刻骨铭心的爱,甚至会鼓起勇气去拥抱她,亲吻她,然后把自己的心都掏出来,任她主宰!

“喔……”

一阵起哄声打断了一鸣的沉思。

那些学生照完毕业相后,便一窝蜂似地散开了,一点也不知道他们从此将风流云散,甚至是天各一方。

只有一鸣觉得,十六年的生活,如同一个长长的梦幻,到现在,才似乎开始醒了。只是他醒得并不彻底。有些本来是可以抓住的机会,由于他漫不经心,最终还是有意无意地错过了。

那是期终考试都结束了,省京剧团突然到学校来招收演员。他们学校文艺宣传队的几个尖子都去报了名。一鸣本来是不想去报名的。他觉得当演员实在是没有什么出息。用老班子的话讲,不过是戏子一个。但由于亚兰她们都去,他也就跟着一起去报了名。

考场就设在学校里,考的也都是一些基本功和一些简单的知识。凭着他在学校文艺宣传队几年的锻炼,应该是没有多大问题的。但令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第一个被刷下来了。不是因为别的原因,据说是在学校表现不好。招飞行员的时候经不起祖国的考验,还多次偷学校的蜜桔板栗被学校罚过款。

这真是让一鸣有点哭笑不得。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能去也就算了,他只能认命。况且他自己也不是十分乐意去。只是在别的人看来,实在是有点可惜。有些同学甚至认为他实在是失去了一次很好的机会。

就这样,亚兰和几个长得漂亮嗓子又好的同学居然都考上了。这对一鸣来说,不但是有失脸面的事情,无疑更是给了他当头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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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五十二)

                    五十二

一鸣毕业后,马上就去办好了下放手续。他知道赖是赖不住的,还不如乖巧一点,图个好的印象。而且使他稍感安慰的是,他们这次也可以不要插队落户,而是直接到永和农场。

还是早两年前,他跟光宗、亚兰他们去过一次。但那次毕竟是去玩,因此也没有多少印象。这一次就不同了,他不再是去那里做客,而是要下放到那里,并成为农场真正的一员。因此,虽是去同一个地方,但那种心情却是完全不一样的。至于农场的生活到底如何,他也不甚清楚。

他还到过姐姐下放的大围山林场,只觉得那地方除了听得到鸟叫声外,实在是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而现在,这种命运将要降临到自己的头上来了,便隐隐约约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惑。

正好亚兰她们也正在等录用通知,便想在离家之前跟亚兰说几句悄悄话。就说自己想同她好,看她愿意不愿意。因为在他一鸣来说,那爱情的种子已经浸得发酵了,膨胀了,再不让它发芽就会沤烂了。于是天天鼓起勇气,时刻寻找机会。

但真的当他们呆在一起时,那些早就背得滚瓜烂熟的词儿,又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然后尽说些言不由衷甚至是词不达意的话。

这天,一鸣终于鼓起勇气来到了亚兰家里。

亚兰以为他又是来借书的,便说,“我这里有一本《家》,是最近才借到的,你看不?”

“不,我已经看过了。”一鸣有点失望的说。

就这样话不投机,两人一时无话可说。

只有那挂在墙上时钟在嘀嗒嘀嗒地敲打着两个人的心。

然而绝对不谈一鸣下放农场的事,也不谈亚兰招到京剧团去的事,更不问一问对方何时走之类的事情。他们都怕问了之后会伤害了对方,同时也怕伤害了自己。

于是极不情愿地去谈别人,去谈别人的事,去谈那些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

“你知道饶敏和谁好吗?”还是亚兰主动打破了这种尴尬。象是漫不经意,又象是在启发诱惑。

“不知道。”一鸣对亚兰的话并不在意,却又充满着好奇。

“你先猜吧,猜不出来我再告诉你。”

“猜不出。”

“屈奇!”

“屈奇?”

“不相信?”

“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见她跟屈奇在一起拉小提琴!”

似乎这就是两个人谈情说爱的证据。

一鸣只是清楚地记得,家里住在北门城门口“大夫第”里面的屈奇,确实拉得一手好二胡。他有个舅舅在中医院里当事务长,那年他舅舅介绍他们几个用板车帮中医院拖了几吨煤,每人赚了两块多钱。屈奇就用那钱买了一把二胡。于是不分早晚,把那把二胡拉得象杀鸡一样咯咯地响。拉得久了居然也有点进步,象《山丹丹开花红艳艳》、《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之类的曲子,听起来还有点顺耳。后来还进了学校的文艺宣传队,搞乐器伴凑。拉小提琴也是那时候学会的。饶敏那时候也是个活跃分子,在学校文艺宣传队跳得一手好舞,几蹦几跳就是一个舞姿,蛮有艺术细胞的。现在这个搞舞蹈的跟搞乐器的学拉小提琴,是完全可能的事情。但要因此就断定他们在谈恋爱,却未免有点武断了。

“那也不见得就是好上了吧?”一鸣仍觉得亚兰的推断有点好笑,就这样说。

心里却在想:两个人在一起学拉琴就是好上了,那么两个人在一起谈天又算什么呢?象他们现在这样两个人关在屋里……这样一想,一鸣那长着茸茸唇毛的脸便热辣辣地一红。他甚至不敢抬起头来去看亚兰那张令他魂牵梦绕的脸。

他本来还想借此机会把话题引向他们自己,但又总是觉得无论如何都难以启齿,也怕说出来后会遭到亚兰的拒绝,因此每每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直忍得喉咙打哽,心怦怦地跳得得好凶好凶。那种只想泄露天机一了心愿的想法便永远也得不到安宁。

恰在这时,门吱呀一声响了。

“亚兰,你们……”进来的是饶敏和吉莲。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亚兰见饶敏和吉莲来了,便连忙起身让坐。

一鸣则退到床边,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

“不是在说我什么坏话吧?”饶敏不紧不慢地问亚兰,眼睛却盯着一鸣看。

“谁敢说你的坏话呢!是在说你跟屈奇学小提琴有长进了!”

“愁死人了,拉起来象杀鸡一样难听,还拿人家开心呢!”便拿起亚兰放在床上的那本《家》,遮住那张秀秀气气的脸。

“难怪!我找她几回都找人不到,原来是跟屈奇学拉琴去了!”吉莲也在一旁帮起腔来。

“不跟你们说了!不跟你们说了!说你们不赢!”饶敏只好自动投降了。

“说不赢才不说!是吧?”亚兰也不依不饶。

于是,三个姑娘扭作一团,直笑得在床上打滚子。

只有一鸣站在那里看着她们打闹,觉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显得好不尴尬。

这是三位如花似玉而又青春焕发的妙龄女子,因此象三朵含苞待放的花一样姣艳迷人。又都把那青春的活力拴在长长的辫梢上,把那银铃般的笑声摇得脆响,那明媚清澈的眼睛里便泛起一种迷人的涟漪,真是叫人不能不看,又不敢多看。

“亚兰,通知来了没有?”饶敏有点羡慕地问。

本来她也报名考了省京剧团的,而且有一定的舞蹈功底,但因为嗓音太差而没有录取。因此对亚兰能够考取感到非常羡慕。

“还没来,应该快了吧!”亚兰说。

“来了就告诉我们一声,我们好来为你送行!”

一鸣见她们聊的都是自己伤心的话题,便觉得自己再呆下去就有点多余,于是起身告辞:“你们聊吧,我先走了。”

“亚兰,一鸣是不是对你有点意思?”饶敏好象是抓到了什么把柄,等一鸣走了后,便这样问。

“你别瞎说呀!都住在一个大屋里,邻里邻居的。”亚兰嘴里虽然这么说,脸上却不由得泛起红来。

“还说不是,你看你的脸都红了!”饶敏也不依不饶起来。

于是两个人又扭作了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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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五十三.五十四)

                       五十三

居委会终于来了通知,一鸣他们这批下放到永和农场的知青明天上午十点钟走。

正好一鸣也把要带的日用品买齐了。因为明天就要走了,他便将心一横,毫不犹豫地到亚兰家里去辞行。

“亚兰,我们明天就走……”一鸣把话说得很是伤感。

“这么快就走?”亚兰刚洗完头发,便把眼睛躲在发帘里面,故意不去看他。

“嗯。”一鸣紧张得有点说不出话来。

“几点钟走?”

“上午十点。”

亚兰把头俯得很低,以至于头发都拖到了地上。

“亚兰,头发拖到地上了!”一鸣提醒说。心里却象有个虫子在爬一样痒得难受。他只想走上前去,捋一捋那满头秀发。甚至还突发奇想,想从里面扯一根下来,量好尺寸,然后把它夹在自己的日记本里,写上某年某月某日,亚兰发长几尺几寸。

“喔。”亚兰把那头轻轻地抬了起来,然后又轻轻一扬,将满头秀发瀑布一般地甩到了背后,再用一个发髻将它们扎成一束。

一鸣在屋里面来回地踱步,仿佛这样不停地挪动地方,会给自己带来一种安慰。却不料那眼中的满头秀发反倒在他的心里面变成了一团乱麻。他忘记了自己是来辞行的,也忘记了自己明天就要走了,只是站在那里一阵阵地发呆。

“为什么不剪短一点呢?”

“反正有的是时间!”

“留着也好,省得演铁梅的时候用假发了。”

墙上的挂钟在“当、当、当”地敲响,直敲得一鸣心里面发慌、发麻,甚至有点发痛。

无意间,一鸣看到了那幅挂在墙上的《野炊》。便自我嘲讽地一笑,并走过去要取下那幅画。

“亚兰,这幅画你还挂在这里?把它取下来吧,我觉得怪难看的。”

其实,并不是那幅画挂在那里难看,而是此时此刻的一鸣看了觉得怪难受的。

“我一点也不觉得难看呀!挂在这里好好的,干嘛要取下来呢?”亚兰便走了过去,抓住了那只取画的手。

一股暖流立刻流遍了一鸣的整个身子,他只觉得每个角落里都如同触了电一般,感觉到了一种麻酥酥的舒服。于是想起了画完这幅画后,他们一起为它取名的那番情景。

“我已经没有这样的兴趣了。”那只被亚兰抓住的手便轻轻地从画框上滑落下来,显得好消沉,好软弱无力。

屋子里静得出奇,只有那墙上的挂钟仍在嘀嗒嘀嗒地响。这在一鸣听起来显得好紧张好恐怖。

“看看这影集吧,都是最近才照的。”亚兰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本影集来,递到一鸣的手里。

那影集看起来显得很精美,但却不怎么协调。那“影集”两个字,分明是从什么伟人的手迹中拼凑而来的,因此没有那种一气呵成的气势,也缺少了那种浑然一体的韵味。

一鸣便心不在焉地翻那影集。亚兰也凑过来,一边梳着那喷香的头发,一边指点着当起了讲解员。

“这是在烈士公园照的。”

相片中的亚兰正指着一只采花的蝴蝶,身边是饶敏和吉莲。

“这花是塑料做的,假花。”

这是一张放大了的单人头相。亚兰正在闻一朵鲜花。光线处理得特别好,显得格外地轮廓分明。相片的主人肉质细腻丰腴,刘海蓬蓬松松,睫毛清晰可见。嘴唇微启浅笑,象个含苞待放的花蕾,开在那秀气端正的鼻梁下。那种欲与鲜花媲美,敢于争妍斗艳的神态,很是逗人喜爱。

看着这张照片,一鸣感到了一种无限的满足。他从来没有这样的胆量,也从来没有这样的机会,使他敢于这样而且能够这样仔细地去端详亚兰的脸。然而,当他发现相片中的亚兰竟是这般妖冶诱人时,便忍不住想把照片和人进行一番比较,看看这照片到底包含了多少艺术的夸张。于是不由自主地侧过头来,下意识地偷偷瞟了亚兰一眼。

他觉得人和照片如出一辙,只是人比照片显得更精神,更充满着青春的活力。

忽然翻到他们班的那张毕业照。尽管自己也有一张,尽管自己也认真看过,但仍觉得不如现在看来那么亲切。亚兰就是那么神采奕奕地站在自己跟前,笑得好不自如,好不潇洒,好不叫人心动。他只觉得亚兰就象是一个谜、一个迷一样藏在他的心里,叫他怎么猜也猜不着,怎么解也解不开。

一鸣捧着影集的手有点发抖了。正好亚兰那凸起的胸脯又顶在他的手背上,便抖动得越发厉害。虽然亚兰穿的是厚厚的春秋衫,但一鸣仍能感觉到一种软绵绵的温柔,因此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快感和兴奋。于是强作镇静,一动不动,默默地接受这种享受,并沉浸在一种从未有过幸福之中。

一鸣还感觉到自己的脸上有一种柔柔的痒痒的东西在搔扰。那是亚兰的头发拂到了他的脸上,是那样的温柔而且醉人。他开始怀疑那是不是一种感情的召唤?却又始终鼓不起勇气去响应,去回答,去实现。只是木木地捧着影集站在那里,既不靠近,也不退缩,任它侵扰,顺其自然。

“当、当、当……”报点的钟声把一鸣的心都敲碎了。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要么就什么都不讲,要么就什么都讲出来。然而两种想法对他来说都不是好办法,都叫他受不了。

沉寂中,那钟摆声越来越响,也越来越清晰,渐渐地充满了整个屋子。象反特电影中敌人投放了定时炸弹,而我方人员还没有发现,或者是还没有赶到,叫人听了心里发慌,毛骨悚然。

“亚兰,我明天走了……”一鸣把影集还给了亚兰,声音显得特别地凄凉。

亚兰的眼睛于是潮湿了。这是她第一次在一鸣面前动了感情。在一个大屋里一起生活了十多年,他们亲如兄妹,情同手足。现在就要离别了,她也不由得感到了一种难舍难分的伤感。

“好吧,我明天送你……”亚兰喃喃地说。

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变得如同两个陌生人一样。

                    五十四

象欢送江静屏她们一样,一鸣他们也一个个披红挂彩,在一片锣鼓声中被送到了永和农场。

正好又分在江静屏她们所在的那个二排,自然就更容易适应一些了。又是初春农闲的季节,工夫也不那么紧,因此表面上天天在出工,实际上却并没有做多少事。

象积土杂肥那样的事,他们从小学高年级的时候就开始做了。找到那些堆了垃圾的地方,把它们清理出来,用筛子筛一遍,然后担到田间挖好的凼里,沤成有机肥料。

当然,这样的活计看起来是简单,但真正一天做下来,人还是觉得蛮辛苦的。特别是那双手,虽然都戴了手套,但却常常会磨出血泡来。因此,象一鸣他们这样刚下到农场来的知青中,常有人累得腰酸背痛,甚至躺在床上喊娘叫爷。

到了晚上,知青们便三个五个围在一起打扑克下象棋玩,也显得热热闹闹有说有笑的。若是能够轮到放一场电影,那更是会象过节一样一下子变得热闹非凡起来。

只是玩腻了的时候,知青们也会感到寂寞和空虚。好学一点的人会到农场的图书室里去借几本书看看,以打发那寂寞难熬的时光。不爱学习的人就只能是睡在床上,望着头上的天花板发呆了。

一鸣有时候也会躺在床上想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他想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想自己要什么时候才能离开农场。想自己将来会招到一个什么样的单位。想自己以后会从事一项怎样的工作。当然也想回家,想看看亚兰是不是来了通知,是不是到省京剧团上班去了。但他想得最多的还是他们青梅竹马的童年,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以及他们离别之前的日日夜夜。

那天离开亚兰家里的时候,他曾隐隐约约地听见饶敏说亚兰是不是和他好的话。他当时高兴得什么似的。自己几次鼓起勇气都不曾敢说的话,终于由饶敏替他说出来了。他不知道亚兰听了之后会有何感想。反正他自己是整整一个下午都没有出门,象丢了魂似的在家里坐了半天。

到了傍晚的时候,亚兰过来了,悄悄地把一本书往他怀里一塞,就头也不回地跑掉了,连一声打招呼的话都没说。

接过那书后,一鸣有一种快要发疯了的感觉。他迫不及待把那书翻来覆去地找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他想要的纸条或是情书之类的东西。原想那书里面一定会有个情书或是赠言什么的,会让他读起来都感到火辣辣的烫人,甚至会读得他脸红心跳。但任他翻过来翻过去,却什么也没有。于是感到一种莫明其妙地失望和不解。他甚至觉得自己的精神都快要崩溃了。

冷静下来后再看看那书,是一本《怎样写美术字》,就越发觉得是一个迷,使他真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那亚兰也真是别出心裁。什么东西不好送呢?偏要送一本《怎样写美术字》这样的书。如果仅仅是把它当作一种掩护,来表达一种感情,那也情有可原。却偏偏什么都没有。于是一本书便把一鸣搞得莫明其妙起来。他翻来覆去地想,颠三倒四地猜,最后还是琢磨不出个道道来。莫非也是象他一样难以启齿,才赠物而不留言?

那一夜,他第一次失眠了。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明天。因为亚兰说过了,明天她会来送他的。

然而,第二天他走的时候,他连亚兰的影子都没有见到。直到他们的队伍到了火车站,直到他已经坐到了车厢里,他仍然没有见到亚兰的身影。一鸣几次想“蓦然回首”,但都一次次地落空了。

就这样,一鸣带着那本书,带着那个迷,也带着一种遗憾,来到了永和农场。

一鸣也想到过给亚兰写信,问问他们之间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误会?但每每有勇气拿起笔来,却没有胆量敢写。于是只好作罢,只好认命。有时候还会天真地幻想,说不定哪一天,亚兰会突然写封信来,把一切都说个清清楚楚,让一切都真相大白。

于是对邮递员变得格外地关心起来,觉得那邮绿色不仅好看,而且显得格外亲切。因此每当看到那邮递员骑辆单车奔工区而来,他就会急切地迎了上去。然而,每回都是兴奋了一阵之后便是深深地失望。

“一鸣,亚兰来信了,代问你好。”

终于有一天,他从江静屏那里听到了一句亚兰来信向他问好的话。

“好?好什么好,烦都快烦死了,还好?”于是就气不打一处来,冲着江静屏发泄。

“亚兰到了省京剧团,她们开始搞训练了。”江静屏好象还在替亚兰高兴一样。

“知道了!”一鸣爱理不理地说。

“我这就给她回信,你要不要捎几句话?”

“你回吧,我没什么话好捎的!”一鸣觉得有一肚子的委屈。都到省京剧团报到了,连信都不把一个,就是“代问你好!”几个字。因此总觉得亚兰对他不够亲切,也不够意思。甚至在心里暗自发誓,从今以后不再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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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五十五)

                   五十五

这是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每逢碰到这样的日子,知青们便高兴得不得了。知青们最怕的是好天气。那样他们就必须要出工。而落雨则是天公作美,是他们求之不得的事情。他们丝毫不怕农活赶不上季节,也从不担心误了农时田里会欠收。唯一的希望就是天天落雨,落得出不了工才是最好。反正是在这里混时光,混满了两年就等招工的机会。一旦招工走了,农场的一切也就与他们无关了。

一鸣也不例外,只要是碰上了这样的天气,就象是活了命一般,和知青们一起打扑克玩,画乌龟、戴草帽子、钻桌子,什么惩罚的都来。

只是近段时间好象发生了一点变化,他突然对亚兰送给他的那本《怎样写美术字》产生了兴趣。只要一有闲暇,他就会拿出来看,而且是百看不厌。间或还会买一瓶墨汁,找几张废报纸,照着那字帖依葫芦画瓢,兴高采烈地涂鸦那么几张,觉得也蛮有味道的。

终于有一天,一鸣感到豁然开朗,一下子就悟出了一个道理来。他突然记起亚兰有一次跟他谈起过,她的姑爹邢文彪在看了他的那幅《野炊》后,很感惋惜,说是那画确实画得不错,只可惜那字实在是写得太差劲了。因此一鸣就想,亚兰送给他这本《怎样写美术字》实在是用心良苦。她是希望一鸣在画得一手好画的前提下,能够再练出一手好字来。

就又想起他们为《野炊》取名字的事来。他曾用那样的方法考过她,莫非她也在用同样的方法考自己?这样一想,一鸣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原来那个他认为莫测高深的迷,现在一下了就变得一眼见底了。他觉得面对这样的考题,他完全有能力交出一份令亚兰满意的答卷来。

从此之后,只要一有空,一鸣就会认真地练字,而且练得入迷。他写正楷,写仿宋,也学做美术字。但凡是那本书上有的,他无所不写,无字不习。还到林智聪家里借来了柳公权的《玄秘塔》。还习过颜真卿、王羲之、郑板桥……他只有一个想法,一个希望,那就是决不辜负了亚兰对他的一片期望。

怕就怕那些学拉二胡的人,把个二胡拉得要死不断气的,或是象杀鸡一样拉得难听死了。练习书法是讲究一个静字的,除了自己心静之外,还必须有一个清静的环境。当然,也怕“三缺一”的时候。三个人都邀齐了,就差你一个人不配合,面子上也过不去。加上朋友不可得罪,小人不能不防。将来万一碰上了招工的机会,人家站出来讲你的坏话,那不就前功尽弃了吗?于是每当这种时候,也就只能是“舍命陪君子”了。

实在吵得静不下心来的时候,一鸣也出去串串门。但去得最多的地方还是江静屏她们房里。那时最作兴钩台布,因此每回到江静屏那里,都会看到手里拿根钩针钩个不停。

“一鸣,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准备叫你呢!”江静屏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招呼一鸣。

又是“三缺一”,一鸣也只好坐了下来,和她们一起玩起牌来。

和江静屏住一个房间的还有吴茵茵,跟一鸣已经是老熟人了。另一位是从三排到二排来玩的,是吴茵茵的同学,叫王练志。听说她原来叫王丹丹,为了到农村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特意改名为王练志,取到农村锻炼自己的意志之意。那天新知青点名的时候,当三排的刘排长点到王练志时,很多人都认为是个男的,却不料答“到”的却是一个女声,于是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她,害得她一脸通红,半天都没有还原。

“我来洗牌吧!”一鸣便拿起扑克洗牌。因为他不但洗牌快,而且洗得好,和她一起打牌的时候,他几乎包揽了这个活计。

“喊7打庄?”王练志问。

“老规矩了!”吴茵茵说。

几个人便打起牌来。

屋外,雨下得嚯嚯地响,是一场难得的春雨。屋内,几个年轻人却玩得不亦乐乎。

自从来到农场后,一鸣便和吴茵茵有了一面之交。起初,他还有点害怕吴茵茵那满腹狐疑的目光,生怕她会把他和江静屏的关系闹出什么误会来。后来光宗跑永和跑得多了,而且每回都要到江静屏这里来玩,一鸣才打消了那种顾虑。加上那吴茵茵又生性大方热情,蛮要朋友,就多来了几回。或是打牌,或是聊天,或是煮面条吃,或是煎灰面粑粑,或是做糯米饭,都少不了要叫一声一鸣。反正大家相处得不分彼此。

于是四只手不停地去拈那扑克牌。有快有慢的时候,就免不了你碰了我的手,我碰了你的手。但吴茵茵和一鸣却是每拈必碰。象是无意的,又象是有意的,反正说不清楚。于是相互瞟一眼,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倒是一鸣总想回避。他从来不曾摸过女人的手,就连亚兰的手都没有摸过一次。因此他常把女人的手看得很高贵,也很神圣,以为那是不能随随便便无缘无故就能乱碰乱摸的东西。十多年来,他从未有意乱碰过任何一个女人的手。现在和吴茵茵的手碰得多了,就感到有点面红心跳,显得很不自如,甚至有点心慌意乱。于是他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那是他们刚来农场的时候,他们坐在同一节拥挤不堪的车厢里。熟悉的陌生的眼睛在满车厢里乱望。只有一鸣因为一直没有看见亚兰来送他显得神情忧郁,总是抬不起头来。但当他每次抬起头来的时候,都会碰上一双好奇的眼睛。就肯定那陌生的姑娘一直在盯着自己。他心里有点奇怪,有什么好看的呢?同是天涯沦落人,想逢何必曾相识!便不去理她。

待下了火车,知青们便鱼贯而出。又都带了一些行李,就显得格外地拥挤,因此到处都是喊人的声音和骂娘的粗言秽语。

就这样一路拥挤着走出了车站。象一批刚从火线上退下来的残兵败将。忽然听到哐当一声,有人的行李散落了一地。

一鸣于是回过头来,见是刚才在车厢里一直盯着他看的那位姑娘。只见她的被包箱子掉在泥水里,网兜里的镜子梳子花露水小手巾散了一地。她用在车上盯他的那双眼睛望着他,表现出一种无奈和求助的神情。

一鸣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把自己的行李放在地上,然后大大方方地帮她把掉在地上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捡起来,重新装进网兜里。

那姑娘便小嘴一抿,露出一丝微笑,然后,并不经意地瞟一鸣一眼,表示感激和酬谢。

“拿得动么?”一鸣见她那副可怜而又可爱的样子,也就动了恻隐之心。“要不我帮你拿一下吧!”

那姑娘也不吭声,只是两眼望着一鸣,羞答答地点了点头。

于是帮她把行李拿到了农场专门来拖行李的拖拉机上。

到了农场后,才知道他们都被分配在二排,而且她就安排住在江静屏那个房里。再后来,就知道了她叫吴茵茵,住在南市街那边,是一个长得有亚兰那么好看的姑娘。

相处了一段时间后,一鸣马上发现了吴茵茵美中不足的地方,那就是她说起话来喉咙好粗的,讲出来的话一点也不秀气,听起来感到特别的别扭。

“一鸣,出牌沙!”她说话总是喜欢冲着一鸣来,好象他好欺负些一样。

“打什么的主罗?”一鸣都被吴茵茵问得搞陀数不清了。

“打梅花的主沙,又不是斗主?”仍是那种嗡声嗡气的声音,直说得一鸣的心里完全乱了套。

结果那盘牌输得一塌糊涂。

吴茵茵就取了两顶草帽子,一顶戴在一鸣头上,一顶戴在江静屏头上,然后望着他们笑得直仰。

这笑声令人陶醉,也令人沉醉,因此便具有了一种征服力。于是一鸣便有点担心起来,他对亚兰那种魂牵梦绕的情感,会不会在这种笑声中崩溃呢?

一鸣不敢再往下想了。他觉得人有太多的缺陷,也是一种十分危险的动物。如果说,那经过十多年酝酿出来的感情都如此容易撼动的话,他对亚兰的爱还算得上纯真么?不!这种见异思迁的感情游戏可以发生在任何一个他人身上,他一鸣决不能那样,也决不会那样!因为在他看来,只有爱,只有纯洁的爱才是不能被亵渎的。如果他一鸣亵渎了,他会在良心上谴责自己一辈子。

眼看着又开始拿牌了,一鸣便有意识地尽量避开那只总是有意无意和他相撞的手,甚至连看都不看吴茵茵一眼。

唯独屋外,风搅着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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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五十六)

                      五十六

人生中有很多事情是回避不了的。用哲学的观点解释叫做“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而一鸣则把它们叫做命运的安排。而命中注定了的东西是无法摆脱的,甚至于无法改变。正所谓“命里有的终须有,命里无的莫强求”。一切都是天意,讲究不得。

自从命运把他和吴茵茵安排在同一节车厢后,吴茵茵便发现了忧郁失常的他。招飞行员时出的风头,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令她至今记忆犹新。传阅他的作文,让她对他的才华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让她认识他,让她接近他。

想不到那散落一地的行李帮了她的大忙,使她因祸得福。他们之间的相识,没有丝毫的谄媚,也不象刻意邀宠,一切都显得那么从容不迫,显得那么落落大方,显得那么水到渠成。

吴茵茵因此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和满足。而且越是和他接近,便越是感觉到他的和蔼可亲,他的平易近人。一点都不象她想象中的那么高傲。又恰巧和自己分在同一个排,于是心里象是乐开了花一样。就欣欣然地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把这种邂逅相遇当作了命运的安排,看得好神圣好有戏剧色彩。

应该说,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妹子,就象是一张白纸,好写最美最美的文字,可画最美最美的图画。然而,十六岁的吴茵茵却不曾写过,也未曾画过。在她十六年的岁月中,除了学校便是家里,除了父母便是姊妹。虽然也和同学交往,但都是清一色的女同学。她从来就不和男同学单独呆在一起。有一次在露天电影院看电影,一个留着长鬓角的青年哥哥故意碰了一下她白白嫩嫩的胳膊肘,便莫明其妙地生了几天闷气。总觉得那伢子好邪的,不在相。

在吴茵茵单纯可怜的世界里,谈情说爱是见不得人的丑事情。看到有的男女同学眉来眼去的,她从来就不屑一顾。现在自己走出了校门,走出了家庭的樊笼,甚至站到了这个社会的大舞台上,才感觉到了一种空虚和寂寞。她甚至从来没有发现自己现在是多么地需要伴侣,需要感情的慰藉,需要一种来自心灵深处的精神寄托。

象她这样出落得水灵灵的姑娘,自然也是树大招风,花好惹蝶。一来到农场就有人设法亲近,百般讨好。却偏偏没有一个她看得上眼的。又没有什么理由可讲,反正就是一个都看不上。唯独对一鸣是一见钟情,一见倾心,不但相见恨晚,而且一见如故,一往情深。好象是前世注定了的姻缘,她一直以来守身如玉就是为了等他。

也许是一个姑娘家的天性被压抑得太久了,现在的吴茵茵象一只刚从笼子里放出来的鸟,她迫切地需要自由地飞翔。加上她又胆大心细,便渐渐地在一鸣面前表现出一种过份的热情来。她说话冲着一鸣来,拈牌又故意去碰碰他的手,还喜欢有事没事的对着一鸣笑。虽说是初涉爱河,却老练得象个情场高手。然而却显得纯真,诚挚,不骄柔造作,也不掺杂使假。

当然也有过失望。但很快便烟消云散了。起初,她以为一鸣经常到她们房里来玩,是和江静屏有什么关系,还曾一度嫉妒江静屏哪来的魅力,能够勾得住这么气宇轩昂的小伙子。后来发现光宗来得比一鸣还勤,也知道了江静屏和光宗的恋爱关系,便完全打消了那种误会。

有时候一鸣隔得几天不到她们那里去,吴茵茵就会拉着江静屏往一鸣那里跑。而每当这种情况下,吴茵茵便会扎扎实实地将自己打扮一番。今天是连衣裙,明天又是喇叭裤。又善于改变发型。便一天一个样子,不断地花样翻新,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只是打扮者有心,欣赏者无意,因此白费了心思也是常有的事。于是觉得有点冤枉,又不甘心失败,便越发变着花样到一鸣那里去玩。而江静屏呢,除了每次奉陪外,也从不阻挠。

“这画是你画的?”第一次到一鸣房里时,吴茵茵对一鸣画的画很是佩服。

“这毛主席诗词也是你写的?”嗡声嗡气的声音和那秀秀气气的脸蛋显得极不协调。

一鸣也不吭声,只是不住地点头。

“还真看不出呢,画画得这么好,字也写得这么漂亮!”粗大的嗓门象放连珠炮一样,直把一鸣和江静屏都吓了一跳。

从此对一鸣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间或也去翻翻他的画夹子,或是学着一鸣那样在旧报纸上临摹几个字。然后再提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也不管你愿不愿意听,也不顾自己多么地外行,只是一个劲地讲个不停。

“我发现你最喜欢画眼睛。”这一次,吴茵茵却提了一个令一鸣一时都不好回答的问题。

因为是语出惊人,又恰恰是切中要害,一鸣便和江静屏面面相觑。

“怎么不做声了?肯定是有名堂!”

一鸣心里于是一热,脸上便开始泛起红来。

“能告诉我,这是画的谁的眼睛吗?”

见一鸣有点不自然的表情,江静屏站在一旁也不答腔,吴茵茵便越是好奇,也就越发穷追不舍,非要刨根究底问出个原因来。

“静屏姐,你也瞒着我,真坏!”吴茵茵有点生气地跺起脚来。

“这还要问吗?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呗,画龙点睛,画好了眼睛,就能画得好人物。”江静屏虽然也被吴茵茵的问题难住了,但她还是急中生智,编出这么一个理由来。

其实,用绘画的行话来说,应该是“画人难画手,画树难画柳”。但江静屏的这个理由对于对绘画一窍不通的吴茵茵来说,已经是完全卓卓有余的了。

听了江静屏的解释后,吴茵茵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大,她对江静屏的那种解释是既信又不信。

这里面确实有难言之隐。江静屏不知怎样才能回答,一鸣更是不知如何回答。因此都觉得为难,都觉得尴尬。

确实,一鸣在他的画册里画了很多的眼睛。那是一双美丽动人而又令他魂牵梦绕的眼睛。那眼睛眼睑丰满,睫毛浓密而修长,瞳仁黑得象两颗熟透了的葡萄,亮闪闪地蓄满了温情。象是在微笑,又象是在询问,显得格外地扑朔迷离,令人有一种捉摸不定的感觉。

吴茵茵对江静屏的解释还是将信将疑,半信半疑,就又将那些眼睛细细地端祥起来。

“不信不信,你们在骗我!”她象终于发现了什么似的,说。

“不信就算了!那你说象谁的眼睛呢?”江静屏也有些生气的说。

吴茵茵就慢慢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疯疯癫癫地转了三百六十度,然后停了下来,杏眼圆睁,满有把握地说:“可以肯定,那是一双妹子的眼睛!”

一鸣就和江静屏相视一笑,表示默认。

“你说象谁?”江静屏便故意逗她。

“象……”

“象不象你?”还不等吴茵茵把话说完,江静屏就这么说了。

然后三个人都笑了。笑得各不相同,也笑得各有心思。

“我真恨你们,就只瞒着我一个人!”

“谁瞒你了?你自己看吧,象还是不象?”

只有一鸣不去和她们争辩。他是哑巴子吃黄莲,有苦也说不出来。

“真的是我?”吴茵茵细细地一琢磨,倒也觉得真的蛮象自己。于是感到一阵高兴。

那确实是一双女人的眼睛。而且是一位漂亮姑娘才可能有的眼睛。有这双眼睛的不是别人,正是一鸣一直想同她好,想得他至今都念念不忘的亚兰。因此他常想常画,又不敢把她的脸完完全全地画出来。所以就只画那双凤眼,以目传情,百画不厌。

当然,能够根据这双眼睛推及其人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江静屏。但她又不能当着吴茵茵的面把它挑明。因此只好避而不谈,对吴茵茵更是守口如瓶,讳莫如深了。

吴茵茵便因此常常去照镜子。照得多了,便觉得不看不象,越看便越象。就这样相信了江静屏说的话。于是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一鸣那么专注地画自己,莫非真地是爱上自己了。

“一鸣,帮我画张素描看看,也检验一下你的水平到底如何。”

一天,吴茵茵又来到了一鸣的房里,便懵懵懂懂地吵着要一鸣帮她画张素描。

“肯打牌肯打牌!”一鸣就以打牌来推委。

“莫扳俏沙!”吴茵茵也不依不饶,一副不晓得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样子。心里却在想:偷着画别人的眼睛又画得,送上门来给你当模特要你画,又觉得不好意思,真是出了味了。

见一鸣也不理她的样子,吴茵茵就说:“你说,画还是不画?”那口气有点象是最后通牒了。

被吴茵茵逼得急了,一鸣的脸红得象块红布一样,他呐呐地吞吞吐吐地半天答不上一句话来。

“不是不画,我是怕你坐不住。要坐蛮久蛮久的……”一鸣只好耐心地向吴茵茵解释。

“你画还没画就担心我坐不住,真是门缝里看人,把人都看扁了!”吴茵茵也不示弱地说。

就真的坐到椅子上去,并摆好姿势,神气十足地象个模特一样。

“茵茵,我可是陪你来打牌的呀,不是来看你当模特儿!”江静屏有点看不过意了,就来帮一鸣解围。

“那也还差一个人呀!”吴茵茵的脸一下子就白了,但马上又泛起红来,象是在玩魔术一样。

“差一个人就喊呀!” 一鸣求之不得地说。

“画不成就算了吧,只好听天由命了!”吴茵茵就瞟了一鸣一眼,觉得好不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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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五十七)



五十七

夏天的太阳好大,毒毒地晒得人睁不开眼睛,晒得胳膊都会脱皮。

农场又是一个露天工厂,干的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事情,因此晒太阳不但是一道工序,也是一大本事。

绿油油的稻田里,几个知青正顶着烈日在撒肥,在来禾。

如果是撒尿素氮肥还好点,除了有点呛鼻子外,起码还是干净。最怕的就是撒土杂肥了,不是猪粪牛粪就是大粪(即人的粪便)拌在一起,臭得要命。还要用手去抓,干完活计半天都洗不干净。个别有洁癖的人,干完活后甚至连饭都吃不下。

于是,就有很多的知青感慨:只有下放到了农村,踩一脚牛屎,滚一身泥巴,才有了欣赏诗歌的水平。以前坐在教室里读“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只是觉得押韵好玩,却不解其味。现在读懂了,又没有包子馒头可糟蹋了。食堂里的伙食又油水不足,一餐吃个八两米还饱不了肚子,到了夜里肚子饥得象肚子里喂了猫狗一样难受,一个个都饿慌了,到处寻东西吃。

于是出工不出力。或是偷工减料,自欺欺人。一个人一天来一亩田的任务,两三个小时就来完了,还收早工。反正搅混了水就了事。又没有人检查评比。减了产也查不到谁的头上来。完全是算良心帐。虽说有点对人不住,但他们都认为对得起工资。反正一个月也就十多块钱,于是问心无愧,心安理得。

“真是热得人死!”吴茵茵用衣袖抹了抹脸上的汗水。

“快了,来完这里我们就收工吧!”一鸣宽慰她说。

转眼间,天上便风起云涌。远远地,有雷公在天上滚。蜻蜓飞得好低好低。蚊子也乘人之危,趁机乱咬。便估计马上就有一场大雨来临。

和农民们呆在一起,时间一长就会学到不少的东西。比如农谚,比如观天测云,还有谒后语,当然还有粗话痞话。你千万别小看他们没读几年书,但那知识却比知青们还丰富。因此越发证明了毛主席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英明伟大。

于是手忙脚乱地撒掉撮箕里的肥料,然后收拾好工具,不要命地往宿舍里跑。

突然,一个炸雷从天上滚落下来,吓得人心里面直发怵。一鸣抬头扫视了一下四周,发现低沉昏暗的田野里,除了他和吴茵茵外,再寻不出第三个人来。正要喊吴茵茵快跑,却已有铜钱大的雨点向他们狠狠地砸了下来。于是两人顶着风裹着雨,不约而同的跑进田间的一个工棚里。

这是一间用稻草盖的供歇憩和存放肥料农具用的简易棚子。里面堆着石灰。地上有凌乱的稻草。

“好大的雨呀,说来就来了,连信都没有一个。”吴茵茵用那嗡声嗡气的声音说。

“我正打算喊你快跑,但还是来不及了。”一鸣说。

“瞧你,衣服全湿透了!”吴茵茵虽然说话喉咙好粗,却总是关嘴不住。

“风雨无情,奈何不得。”一鸣说话就象他的为人一样,老实。

“还不快点脱下来拧干,会感冒的!”吴茵茵一边说,一边瞧了瞧自己,才发现自己也是浑身透湿,上下没有一根干纱。

“你也差不多呀,象个落汤鸡一样!”一鸣也瞧了瞧吴茵茵说。

吴茵茵便觉得自己一下子苗条了许多,也丰满了许多。那湿衣服正紧紧地贴在胸前,把两个奶子翘得好高好高的。于是感到一阵羞赧,低着头不敢看一鸣一眼。

一鸣也觉得好尴尬,好象手脚都没有地方放一样,就只好抬起头来,去看那些田野里一阵猛似一阵的雨帘。

倏忽间,他发现雨中有个人影,正蹒蹒跚跚地朝他们这边走来。就象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感到了一种轻松和解脱。

“吴茵茵,你看那是谁来了?”

吴茵茵就慢慢地转过身来。她原以为,这不过是冲动前一种蹩脚的掩饰,便在心里作好准备,去接受这次爱的行动的降临。却不料是春梦独做,一切都不过是她自作多情,庸人自扰而已。一鸣不但没有半点拥抱接吻的意思,而且连望都没有望她一眼。于是感到好不委屈,好不伤心。

当吴茵茵也把目光投向田野时,她发现田野中真的有一个人。那人正拿着雨伞,象在找什么人一样。只是那喊声被霍霍的雨声吞噬了,听不清楚是在喊谁。

“好象是罗楚生。”一鸣说。

“好象是他。”吴茵茵也看出来了。

“他是在喊你!”

“不理他,让他喊吧!”

吴茵茵之所以要躲避罗楚生,是因为他近来一直在追求她。这在他们工区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因此也就心照不宣。在一鸣看来,罗楚生虽然胆子比自己大,经验也比自己丰富,但毕竟是个感情遭受过打击的不幸之人。对吴茵茵对他的那种追求爱理不理的情形深表同情。

在农场里,罗楚生算是个老知青了,比江静屏她们来得还要早。江静屏她们那批知青下来后,他爱上了其中一位县知青办主任的女儿。在两年多的相处中,他帮她干最脏最累的工夫,而且对她是百依百顺,却不知道那是一个骗局,是在相互利用。因此当那姑娘招工到省城的一家宾馆当服务员时,还海誓山盟地表示自己海枯石烂,永不变心。

那女的又天生一副逢场作戏的样子,哭哭啼啼地抹了鼻子又抹脸,答应叫她爸爸再拨一个招工的指标来。却是一走便没了半点音讯,象是完完全全忘记了还有那么一回事儿。也许是怕别人说她无情无义吧,后来还是给罗楚生写了一封信,说是在那个革命的大家庭里,他们曾经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过,还说希望他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在三大革命运动中锻炼成长……却只字不提他们之间的男女之事,把罗楚生对她两年多的苦苦追求当作是一杯白开水,一点点情宜的味儿都没有。

于是象做了一场恶梦一样,罗楚生从此心灰意冷,变得有点玩世不恭起来。他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纯真无邪的爱。因此他常把爱情当儿戏,把满足当幸福,把需要当目的,并发誓要找一个比她更漂亮的美人儿。

人的灵魂一旦被扭曲了,思想就会出现病态。于是在看中了吴茵茵后,便开始穷追不舍起来。又喜欢动手动脚,常常是死皮赖脸的样子。因此吴茵茵见了他自然是退避三舍,怕他三分,甚至是尽量不跟他往来。

而罗楚生却偏偏象个赖皮狗一样,有事没事地跟吴茵茵套近乎。有一次回家,罗楚生给吴茵茵带来了好多吃的,说是她妈妈托他捎来的,吴茵茵也没怀疑。因为她妈妈知道她喜欢吃什么,而罗楚生捎来的又都有是吴茵茵最喜欢吃的,,于是你一把他一把当场分给大家吃。待后来写信给家里说起这事,才知道是上了罗楚生的当。但已经悔之晚矣,只好估算着把钱给他,却被他推推搡搡得不好意思起来。

从此对他一概不信。只是仍觉得有点怕他,怕他那副穷酸相,也怕他耍无赖。即便是现在看见他给自己送伞来了,也躲着不愿见他。

“我们躲起来吧!”吴茵茵拉了一鸣一把。

一鸣也奇怪地变得对吴茵茵言听计从起来。就这样,两个湿淋淋的人躲在棚子里,伏在稻草丛中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吴——茵——茵!”罗楚生扯开嗓子在雨地里喊。

霍霍的雨声把呼喊声淋得透湿,又被风吹得好远好远。

罗楚生终于走近了工棚。但他只是张望了一下,发现没有人后,就又转身走到别的地方去了。

滂沱大雨仍在霍霍地下着。间或有闪电把天空撕裂。雷公也在天上滚来滚去。风把树木吹得婆娑起舞,并发出呜呜的响声。

两个人的湿衣服便粘在了一起。

“好冷的。”吴茵茵说。

“我也觉得有点冷。”一鸣回答说。

“你摸摸我的手,都冷得发麻了!”便把那寡白的手伸给一鸣。

一鸣却象见到了一条蛇一样,不但不敢去摸它,还生怕它会咬人。

“你的手也冰冷的!”倒是吴茵茵拿起了一鸣的手。

他怕她不怕,而且还向他爬拢来一点点,并看着他发呆。

那分明就是一种大胆的表白。一鸣又何尝不知道呢?于是一股热血涌向心头,胸口便跳得怦怦直响。他只犹豫了片刻,便颤抖着伸出那双麻木的手,抓住了吴茵茵那浑圆如玉的胳膊。就在他即将去吻那大理石一样沉静的脸庞时,却突然定格在那里不动了。

在吴茵茵的脸上,一鸣看到了一双和亚兰一样明媚的眼睛!那是一双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而且也画过无数次的眼睛。那双眼睛在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象是在向他诉说着什么似的,显得既严肃又伤心。看着这双眼睛,一鸣便什么勇气都没有了。

于是崩溃,退缩,瘫软。心里象一团乱麻。他爱的不能得到。爱他的不敢接受。因此不敢越雷池一步。

但最伤心最痛苦最失望的,还是吴茵茵。她做梦也不曾想到,她的一片痴情竟会遭到无情地拒绝。而他在这种大胆的追求面前,又会是那样地无动于衷。为了不失去这个“偶然相遇”的机会,为了证明她对他的爱,她拒绝了罗楚生的送伞。她甚至不顾少女的羞涩,主动流露出自己的脉脉温情。却不曾料到,他已经抓住了自己的胳膊,却始终不敢把脸凑过来……她在内心里骂他是个胆小鬼!

一鸣象是不认识吴茵茵一般,松软地放开那只抓住吴茵茵胳膊的手。他迅即从稻草丛中爬了起来,也不顾工棚外还下着滂沱大雨,便慌慌忙忙踉踉跄跄地向雨中的田野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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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五十八)

                     五十八

吴茵茵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又是怎样走回宿舍的。工棚的相遇对她来说,象是做了一场恶梦。她感到失望,感到害怕,感到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她恨一鸣,恨他的冷酷无情,恨他象个冷血动物。

机会是已经给了,只要再向前迈出一步,便可以宣告一种新的开始。然而却在紧要的关头退却了,放弃了,象个懦夫一样。

却不知道自己的痴情有点可悲,也不知道那种大胆的追求是多么地可怜,更不知道她如醉如痴地呼唤他时,他竟如饥似渴地想着另外一个人。

于是,躺在床上翻过来翻过去的,象是吃了闹药。

“茵茵,今天是怎么啦?”

便吵得江静屏也睡不着觉。她想光宗的时候,也常常会这样。

“心里面烦躁,睡不着!”心里一烦躁,就容易丧失警惕。

“是不是又为罗楚生?他都来找你几次了,箱子上还放了碗姜汤,是他怕你受寒特意送过来的。”把话远远地说,是女人的特长。

“不稀罕!”

“难怪睡不着,这么大的火气!不过,那也是人家的一片心意呀!”

“我讨厌!我不领情!又怎么样?”

于是干脆坐了起来,象是要跟谁吵架一般。

“真是有味,我又没有惹你,怎么冲着我来出气!好吧,你烦躁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只是请你不要再把床铺板压得咔咔响了,我要睡觉!”

屋里于是暂时寂静下来。就听得见那被压抑了的长长的叹息声。还有屋檐上老鼠跑过的响声。

然而谁也无法入睡。反倒更加心乱如麻。

江静屏好歹也是个过来之人,不会不知道吴茵茵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事。便去逗她。因此故意提起罗楚生,好让她火上浇油。她明明知道吴茵茵讨厌罗楚生,却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而对一鸣却只字不提,这样就更能够使她不打自招了。当然她也有点怀疑。在她的印象中,一鸣好象是对亚兰有点意思的。他们不但住在一个大屋里,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而且还长得那么般配。却并不知道他们之间从未启齿谈过感情之类的事情。有一段时间,吴茵茵来得好勤的,她还真的有点担心一鸣经不经得起那种考验,甚至怀疑他们是不是真的相爱了。也正是出于这样一种考虑,她也想借这样的机会探个虚实。

吴茵茵仍在床上翻腾叹息。这等于告诉她,她们之间还没有发生什么,而且吴茵茵还不知道一鸣和亚兰之间的关系。便觉得这可能又是一个悲剧。最起码,她感觉到可能有悲剧即将发生。

确实,一鸣不敢接受吴茵茵的爱,是因为他爱着亚兰。但他又没有勇气把真情告诉吴茵茵。他怕她知道了后会经受不住那种打击。却不料这样反倒是害了她,害得她蒙在鼓里还自作多情。

江静屏也想过要不要把真情告诉吴茵茵。却总是没有勇气开口。倒不是觉得难为情,而是怕节外生枝,反倒把事情弄糟了。倘若他们真的已经相爱,她再去说些不该说的话,岂不是充当了一个挑拨离间的不光彩角色?不如干脆坐山观火,静观事态的发展。

倒是罗楚生那急不可耐的样子使她兴奋了一阵,也丰富着她的想象。这是一条她曾经走过的路子。那年冬天在亚兰家里烤火,她就曾在被褥底下抓住过光宗的手。那一抓,便把光宗给抓住了。于是就有了老樟树下那个令人心驰神往而又令人终身难忘的夜晚。今天一鸣和吴茵茵在外面避雨,罗楚生急得到处都找人不到,他们之间又会发生一些什么样的故事呢?

然而,这一切都只不过是江静屏个人的想象而已。只有吴茵茵的唉声叹气才是最可靠的事实真相。就觉得事情肯定有些不妙。最起码,不象她想象的那么顺理成章。莫非是一鸣把他和亚兰的关系告诉了她?莫非是吴茵茵知道了一鸣和亚兰的那种关系后仍不肯改变自己的追求?由此看来,呼唤和被呼唤不能相互应诺,实在是一件痛苦而又残酷的事情。

“静屏姐,一鸣是不是有了女朋友?”吴茵茵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于是开门见山而且理直气壮地问。一点也不担心江静屏是不是睡着了。

“你们好上了是不是?”江静屏也真的没有睡着,象是在一直等着她的问话一样。

“没有……我只是想打听一下……”

“那就是有了那个意思了,想问问我这个知情人?”

“我肯定他已经有了女朋友!”

“何以见得呢?”

“凭感觉!”

“女人有时候感觉天生迟钝。”

“但在感情方面是例外!”

江静屏于是无话可答。她觉得吴茵茵说得太在理了。

“怎么不回答我的话?静屏姐。”吴茵茵好象有点生气了的样子。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又何必还要我多说呢?”

“能告诉我她是谁吗?”

“同学。但也不能肯定。我也只是猜想而已。”

“叫什么名字?她如今在哪里?”吴茵茵象在审问犯人一样,有点穷追不舍。

“是他们大屋里的邻居,叫陈亚兰,在省京剧团当演员。”被吴茵茵问得急了,江静屏也只好把猜测当事实地说了出来。她一点都没有考虑要不要对这种猜测负责任。

仿佛一切都被证实了,吴茵茵便不再问了。于是往床上一倒,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茵茵,你这是怎么啦?”江静屏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吴茵茵的床边。“告诉我,是不是一鸣欺负了你?”

吴茵茵也不回答,只是抓起被子把头捂住,哭得更凶也更压抑了。

这可把江静屏急坏了,“茵茵,你冷静一点,心里有什么委屈只管说出来,他是不是……”

吴茵茵仍是一声不吭。江静屏就愈发显得紧张慌乱起来。待她抬起那双汪汪泪眼,对着她痛苦地摇头时,心里才松了一口气。

“一鸣他真的没有欺负你?”

吴茵茵泪涟涟地点着头。

“好茵茵,你哭吧!只要他真地没有欺负你,你就放声地大哭一场吧,或许那样,你会觉得好受一点……”

也真是奇怪,吴茵茵经江静屏这么一说,反倒是哭不出来了。于是干脆坐了起来,想和江静屏作促膝长谈。

“静屏姐,我们谈点别的什么,好么?”

江静屏看着一脸凄惨的吴茵茵,点头表示同意。但同时又觉得有愧,觉得自己对不起吴茵茵。她本来是完全可以制止这场悲剧发生的,但她却没有那么做。也不是她不愿意那么做,而是怕自己做错了,怕好心得不到好报。

现在有了一种负罪感,便用同情、安慰去温暖她,以便将功补过。

“茵茵,你还年轻,在这个世界上做一个人,确实不容易,尤其是做一个女人!”

江静屏挨着吴茵茵坐下来,用手绢去擦她泪痕依稀的脸。

“哎,每个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就象你和一鸣一样,他爱着亚兰,而你又爱上了他,所以他不敢再爱你了,也不敢接受你的爱。他有他的难处,你有你的苦衷。你们都的有苦难言。在我看来,一鸣这样做还是对的,既是对亚兰负责,也是对你负责。他不能因为一时的冲动把你们都害了。倒是我,不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你。要不,干脆早一点告诉你,也就不至于发展到今天这个样子。当然,我也有我的难处,做人真的是难呀!难得说不清楚。因此,我总觉得对不起你,让你受委屈了。”

于是难过得鼻子发酸,竟也落起泪来。

倒是吴茵茵变得心平气和起来。经江静屏这么一说,她才知道,自己卷进的这场爱情纠葛,竟是如此的纷繁复杂。但现在说清楚了,心里也就好受多了。因此满肚子的伤心委屈也就一下子烟消云散,倾刻间化为乌有。

“这么说,他经常画的那双眼睛,就是陈亚兰了!”吴茵茵就象是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一样,显得那么地心平气和。

“正是!”江静屏表示首肯。

吴茵茵便依偎过来,把头靠在江静屏的肩上,俨然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

“静屏姐,我不难过了。我会原谅他的!”仍是那痧哑的声音,却显得好坦诚,好宽宏大量的。

于是一夜无话,两个人都睡得好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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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五十九)

                  五十九

转眼间又到了收获的季节。

金灿灿的太阳从东方的山丛中慢慢地爬出来,光芒四射地站在蓝蓝的天上,把久雨不晴的田野里金黄金黄的谷穗子照得好亮好亮。天湛蓝湛蓝的,象是刚搞完大扫除一样,显得一尘不染。仿佛一位青春年少的妙龄女子,突然脱去了一件褴褛不堪的旧衣服,然后穿起了一件漂亮的裙子,是那么地好看和令人赏心悦目。

田野里的稻子早就熟透了。正待开镰之时,却遇上了连绵不断的秋雨。于是把满身丰收的喜悦淋得心灰意冷起来。现在见到这如芒如箭的灿烂阳光,就又一个个变得欢呼雀跃摇头晃脑起来,显得格外的兴奋。一点也没有那种大难临头,即将被收割的恐惧。

麻雀子也仿佛受够了这雨天的沉寂,唧唧喳喳地跑出来凑热闹。它们在谷穗子之间蹦蹦跳跳的,象是在参加文艺表演一样。农场的工人们为了不让它们分享自己的劳动成果,便在田塍上插一个稻草人,并在那稻草人身上穿一件破旧不用了的烂褂子,头上戴一顶烂草帽,四脚不落地,被风吹得打秋千一样转来转去的,也不怕它脑壳昏受不了。但千万别小看了这个稻草人,它却是既赶走了麻雀子,又不要记工分,也算是一举两得的事。就象筒车吱呀吱呀舀水灌田,水碓用砰咚砰咚的声音驱赶野猪一样,虽然算不上什么惊天动地的伟大发明,却不费成本,简单管用,是一种古老的东方文明,充满着劳动人民的智慧。

因为久雨不晴延误了收割季节,一旦转晴就显得特别繁忙。于是农场领导决定召开全场动员大会,对秋收秋种的劳动任务和劳动组合进行具体安排。

会议在场部的礼堂举行。扩音机的效果又不怎么好,隔不好久就会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声,叫人听了实在是受不了。于是上面开大会,下面开小会,会场里一时乱得不得了。那发言的领导就不得不不停地用手去拍那麦克风,请大家肃静下来。

“喂喂,请大家肃静!今天这个会议非常重要。我们已经组织各排的负责人到田里去看了,好多禾都已经倒了,有的谷子还开始发芽了,如果再不抓紧时间,就会造成很大的损失。因此,要求大家一定要齐心协力,加油崭劲,争分抢秒地把晚稻收回来,而且还要力争晚稻超早稻!至于劳动组合、劳动定额,可以根据实际情况统筹考虑……”

领导在台上讲得直冒泡沫星子,下面却没有几个人在认真地听。

“喂喂,喂喂,请大家肃静!请大家肃静!经场部研究,小组可以自由组合,但必须男女、强弱搭配。劳动任务因为时间紧迫,每人每天增加一百斤……”

领导在台上讲了一大串,但知青们真正听进去了的只有两句:一是人员可以自由组合,二是每人每天增加了一百斤的任务。

于是不待领导把话讲完,就一窝蜂地涌出了会场。领导也就只好宣布散会。

回到排里便开始邀人。平时玩得好的人就自然邀到了一起。男的有劳力,好踩打稻机。女的手脚麻利,割禾割得快。当然,累了的时候也可以调剂一下,互相换换。

吴茵茵虽然说话粗声粗气的,但做起事来却象个小姐一样。江静屏怕没有人要她,就邀请她到一鸣那个组去。但吴茵茵却说什么都不愿意去。也不是她不愿意和一鸣一起做事,而是她不想再和一鸣接近。她只想离他远一点,好让自己静下心来,慢慢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情。至于自己劳力不强,她一点都不担心,因为她相信凭着自己的人缘关系,不会没有人不要她的。

果然,罗楚生就来邀她了。他有的是力气,也愿意为她效劳。

“吴茵茵,到我们一组来不?”在碰过几回钉子之后,罗楚生也学会了用商量的口气和吴茵茵说话了。

“不怕我做活不动?”吴茵茵本应该说低调一点的话的,却偏偏象站在楼梯上说话一样。

“不多你一个人的。也是互相关心互相帮助嘛!”罗楚生也讲起有觉悟的话来了。

“要来就来两个!”吴茵茵还开出了条件。

“来两个就来两个!还有谁?”罗楚生也算是爱屋及乌了,还不知道来的是谁,就先答应了下来。

“还有静屏姐,怎么样?”

“要得,只要她肯来!”

就这样,江静屏也加入到罗楚生他们那个组里去了,既是去跟吴茵茵打伴,也想防止罗楚生对吴茵茵非礼。

于是每天天刚蒙蒙亮时,就到田里去割禾,把个打稻机踩得轰隆隆地响。因为和吴茵茵在一个组,罗楚生便格外地来劲。加上又长得五大三粗的,身体结实得象头牛一样。还是在读初中时就是学校有名的体育健将,不但打破过学校一百米短跑的纪录,还得过五项全能冠军。在农场锻炼了几年后,思想觉悟不见得有多少提高,倒是学会了扶犁撑耙,播种育秧,甚至摸得清病虫灾害,看得准天气变化。只是人有点狂傲不羁,有点老子天下第一的味道。特别是在经受了那场感情波折后,更是变得心灰意冷,玩世不恭起来,有时候连场部的领导都奈何他不得。

但自从在新来的知青中发现了吴茵茵后,罗楚生才又重新打起了精神。就象是苍蝇发现了破壳蛋一样,叮在那里舍不得走。现在吴茵茵被邀到了他们一个组上,便好像是叮出了一点味道,于是越发发起疯来,把个打稻机做死的踩,直踩得那滚筒飞飞地转。

正是秋高气爽的季节,人在秃秃的太阳底下劳作,一会儿就变得汗流浃背起来。尽管罗楚生自己一身汗得透湿,但当他看到吴茵茵的背脊也显得湿津津时,也就动了菩萨心肠。

吴茵茵,你们割累了就歇一下吧!”罗楚生从来都只喊吴茵茵的名字,而江静屏则包含在“你们”里面。

吴茵茵也确实觉得有点累了,就放下手中的禾刀,真的坐到了田坎上。

“真是累死我了!”吴茵茵一边用手捶腰,一边抓起藏在草蔸下的水壶,咕嘟咕嘟地喝起水来。又觉得自己一个歇气有点不公平,就对着江静屏喊:“静屏姐,别割了,你也来歇歇吧!”

“你先歇吧,我还不觉得累呢!”江静屏是那种知足常乐的人,自然不会去和吴茵茵计较什么。不到大家一起歇憩的时候,那怕是再苦再累,她也会坚持到底。

倒是另外两个男知青有点看法了,却又只是敢怒而不敢言。于是生起闷气来,只把脚踩在踏板上,却不用力去踩它。

“怎么搞的,机子越踩越重了?”罗楚生觉得自己越踩越吃力了,就自言自语地说。

“可能是要打机油了!”另一个知青不好直说,就找了这么一个理由,“机油瓶子带来了没有?”

其实是心照不宣,大家都在装糊涂,打哑巴子仗。

有一个知青还干脆停了下来,真的去找那机油瓶子。

“罗哥,不如干脆都休息一下吧!”就有人这样说。

于是一字儿摊在田塍上,大家都大张旗鼓地休息起来。有蚊虫咬腿咬胳膊的,就用手重重地拍打,直打得手上都是血印子。

“吴茵茵,你脚上叮了蚂蝗都不知道?”罗楚生看见吴茵茵的脚上叮了一条蚂蝗,已经吃得满肚子都是血了,就帮着她把那蚂蝗从脚上捉了下来。

“哎哟,真是吓死我了,我怎么就一点都不知道呢!”吴茵茵的脸都吓得白了起来。

“你看,血都还在不停地流呢!”罗楚生就在田塍上扯了一把豆叶,替吴茵茵去擦那流血的脚。

吴茵茵就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没关系的,还是我自己来吧!”

其他几个知青见罗楚生这么酸溜溜的,就偷偷地笑了起来。

灿烂了一天的太阳好像也变得疲倦起来,慢慢地向西边沉去。越是接近地平线时,就越是黄得像个蛋黄。远处的山峦也仿佛张开了血盆大口,正津津有味地将那蛋黄一点一点地吞噬下去。也许是吞得有点咽喉,便像打喷嚏一样喷出满天的余辉和灿烂的晚霞。

天于是蒙胧起来。远处的农舍里,袅袅娜娜地升起了淡淡的炊烟。升得高了,便慢慢地变成了雾霭。有风正将那晚霞轻轻地撕碎,一丝丝的,象是褪了色的红毛线。西边的天际倏忽万变,象一个神奇的魔术师在变戏法一样,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都起来吧,再加把油,还没完成任务呢!”罗楚生见大家都懒懒地躺在田塍上一动不动的样子,便打起精神带头起来,向那打稻机走去。

那打稻机就又隆隆地响了起来。也许是加了机油,也许是都想早点收工,就又把那打稻机踩得飞飞地转。

只有吴茵茵还躺在田塍上不想起来,她是那种越休息就越不想动的人。

“茵茵,还是快来吧,不然又要收夜工了!”别人都不好喊她,只有由江静屏开口了。

倒是这句话提醒了吴茵茵。农场的知青们最怕的就是收夜工。浴室里的蚊子多得捞得起来,洗澡的时候叮得人死。又专拣吴茵茵那样长得细皮嫩肉的人咬,因此谁也受不了那种虐待。

于是霍地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地跨到田中,跟在江静屏后面风风火火地割起禾来。

那打稻机便踩得更响亮起来,象是作报告的人清了一下嗓子,讲起话来更动听,也更有中气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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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屋(六十-1)



六十

那时候全国都在开展“农业学大寨”运动。“农业学大寨”不但把大寨神圣化了,而且把曾经担任过大寨大队党支部书记的陈永贵推到了国务院副总理的位置。于是到大寨去取经的人络绎不绝。县委政府也作出规划,要在三年之内把浏阳变成大寨县。标语写得到处都是。大会小会开个不停。

农场的领导自然也就不甘人后,派出政治上最可靠的得力代表,千里迢迢地北上山西昔阳,不辞劳苦地到大寨去参观取经。因为来自湖南浏阳,是毛主席家乡来的客人,又都会唱那首湖南名歌《浏阳河》,知道浏阳河弯过了九道湾,五十里水路到湘江,江边有个湘潭县,出了个毛泽东世界把名扬。于是对浏阳来学习取经的客人刮目相看,厚爱有加,受到了格外的礼遇。用农场领导的话说是手都握得有点抽筋了。有位县里带队的领导因为握手握伤了,还不得不打起了伤湿膏药。

回到农场便立即召开全场职工的动员大会。要趁热打铁。要快马加鞭。于是马不停蹄,人不下鞍。

会场布置得很是庄严隆重。到处贴满了“大干快上,三年变昔阳!”“出大力流大汗,苦干加巧干!”以及“农业学大寨,全国赶昔阳!”之类的标语。唯独那扩音机不争气,还是有点嗡嗡地响,尖尖地叫。因此场领导在作报告时不得不不时地拍拍话筒,或是用有点责备的目光看一眼开扩音机的人。那意思象是说:怎么搞的,这么重要的会议,连个扩音机都调不好,平时都干什么去了!

那个开扩音机的被领导多瞪了几眼,就越发地紧张,左调右调却越调越调不好。到最后,整个会场都是一片尖叫的刺耳声。很多知青被这种刺耳声刺得受不了,只好用双手将耳朵捂了起来。

“喂喂!怎么搞的!”作报告的领导发起脾气来了。

那开扩音机的人只好把扩音机关了。他急得满头大汗,底褂子早已汗得透湿。虽然心里还是很紧张的,但还是只好又重新打开了扩音机。

没想到奇迹发生了。也没有去作什么调节,只是关机后重新开启了一次,那扩音机也就不再尖尖地怪叫了。真把他气得要吐血,恨不得要把那扩音机砸了就好。

于是会议继续进行。因为扩音机听话了,场领导也讲得抑扬顿挫,而且充满了感情。先是把他们在参观大寨时受到的热情接待进行了一番渲染,然后是尽其所能地向全场职工们介绍大寨“七沟八梁一面坡”的艰苦环境,讲他们如何“三战狼窝掌”的动人故事,讲大寨铁姑娘们帼国不让须眉的战天斗地精神。既讲得眉飞色舞,又讲得娓娓动听。

“现在,大寨人都在开‘人造小平原’了,象我们农场这么好的自然条件,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农场领导最后联系实际发表的一番讲话,却有点打屁不粘腿了,虽然也讲得慷慨激昂,却是一点都不着边际。但是那热情,那劲头,一点也不亚于“大跃进”的年代里
“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那种势头。

这确实是个改天换地的时代。毛主席在湖南一师读书时在日记里写的“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一时间成了人民改造自然,“人定胜天”的名言。加上“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于是农场在还只有一台拖拉机的情况下,就修好了大大小小十几条机耕道。毛主席还说过“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因此渠道也是不能忽视的。结果是冬闲变冬忙,到处看得见农田基本建设的浩浩荡荡的队伍。

于是组织规划测量。小田要变大田。长多少米,宽多少米,要求整齐划一。弯弯曲曲的渠道要全部调直。宽几尺深几尺,马虎不得。全场上下分片划段,任务到组,包质包量。红旗插到了田间地头。高音喇叭从出工叫到收工。整个农场真的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一鸣也因此成了个大忙人。他被抽到场部去了,做点写写画画的宣传工作。画刊头插图。用美术字写文章标题。抄蝇头小楷文章。还要到各工区去现场采访,为场部的广播室写好人好事的表扬稿。

让一鸣没有想到的是,自己日积月累的努力,到这时候都派上了用场。于是轻车熟路,应付自如。只是觉得太忙太累,有时还要遭受其他知青的白眼,便觉得有点委屈。

其实也怪不得别人。都是娘生父母养的,人家要泥一脚水一脚地站在田里担泥巴挖水圳,他却可以鞋袜不脱地站在宣传栏前写写画画,或是拿个笔记本子到工地上转转,象是大老婆生的崽一样享福。说穿了也不过是画得一手好画,写得一手好字,当然还写得一手好文章,但却让他沾尽了便宜,吃尽了轻松。于是招来很多人的嫉妒。

唯独一鸣是有苦难言。画要他一个人画。刊要他一个人出。整天跑上跑下的,没有一个人跟他打讲,把个嘴巴都怄得臭。因此即便是别人认为他吃了轻松,他还总觉得不是滋味。倒不如和他们一起到工地上去,三个一堆四个一伙,说说笑笑有打有闹的,显得好不热闹好不痛快。于是,有时候真的觉得寂寞难挨时,他就带上一个笔记本,到工地上去走走看看,了解一下好人好事。

冬天的日子总是显得那么阴阴沉沉。因此没有一点生气。天象是要下雨,又一直下不下来。北风呼啦啦地吹,直吹得工地上的红旗猎猎作响。高音喇叭正在唱一支女高音的曲子,是《见了你们总觉得格外亲》。

“小河的水,清悠悠,庄稼盖满了沟……”本是悠悠扬扬的歌声,却不时地被风吹断了,显得强一阵弱一阵的,煞是难听。

“哟,我们的李记者又来采访了!”

每当走到工地上,一鸣便有点胆怯。他最怕知青们拿来这样的话来挖苦他。但又不能不听。于是只好装迷糊,或是打个招呼一笑了之,或是装作很忙的样子干脆不理他们。

 

刘家老屋(六十-2)

自从在工棚里和吴茵茵了却了那场误会后,一鸣便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但轻松了之后又觉得有点寂寞。很长一段时间了,他们之间几乎没有来往。而且很明显,吴茵茵开始跟罗楚生有点热乎起来。便感到一种莫明其妙的惋惜和失望。如果不是因为亚兰,吴茵茵肯定是属于自己的。而现在,他和亚兰的事情八字还没有一撇,吴茵茵却开始跟罗楚生好起来了,想起来真是有点伤心。

“有什么好新闻么?可不要错过了机会呀,趁着今天李大记者来了!”总有人喜欢这么阴阳怪气地叫。

无意中便发现了吴茵茵。她正和江静屏站在一起,在为罗楚生的撮箕里上泥巴。而且,正用那黑白分明的杏眼偷偷地瞟了一鸣一眼。

一鸣的眼光只跟吴茵茵的眼光对视了一下,便赶忙移开,象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

就走到王排长面前,问:“王排长,这几天来,排里有什么好人好事么?”

那王排长是农场的老职工,是个指东就不敢站西的人。人又老实巴结的,因此都三十好几了还没有找到对象。然而做事却极认真负责。又舍得卖力气,是个有劲都没有地方使的人。

经一鸣那样一问,王排长就用手抹了一下冻得通红的鼻子,然后把那粘在手上的清鼻涕之类的东西往裤头上一揩,认认真真地回忆了一下,就一点也不含糊地汇起报来。

“好人好事嘛,也出过一些。比如罗楚生同志,就表现得蛮不错的。我们每人每天八十担的定额,他一天就担了一百二十担,帮助女同志完成任务。女同志里面嘛,象吴茵茵同志那样,劳力比较弱,又担不动,是应该帮助帮助。这种助人为乐的精神,我认为值得表扬,也值得发扬……”

这样的汇报在农场来说,算得上是高水平的了,也写得出一篇好稿子来。然而一鸣却怎么听也觉得不是滋味。尽管他表面上也在认真地听着,而且还一本正经地作着记录,却并没有听进去多少。倒是不时地开点小差,偷偷地瞟吴茵茵一眼,看她会有什么反应。

吴茵茵正站在离他们不远的水圳里。虽然水圳里没有水,那长筒靴上却也沾满了泥巴。也许是听到了王排长在汇报与自己有关的事,便不时地用脚去剔那长筒靴上的泥巴,显得好不自如,甚至脸都有点红了。

“来,我自己上吧!”罗楚生见王排长在汇报自己表现好,又见吴茵茵站在那里发呆,以为是她累了,就越发地来劲。他接过吴茵茵手里的锄头,自己边上边挑起来。

江静屏就望着一鸣一笑,笑得象个言简意赅的注解。那分明是说:还要了解罗楚生做好人好事的动机和目的吗?那么就请看吧,只要看看他是在帮谁,你就会一清二楚了。

待罗楚生担着满满一担泥巴飞跑的当儿,吴茵茵却走到王排长的面前向他请假。

“王排长,我……有点不舒服……”吴茵茵结结巴巴的,象是真的有点不舒服,又象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怎么,不舒服?为什么不早说呢!”王排长不但人老实,而且还有一副菩萨心肠。尤其是看到象吴茵茵这样娇气十足的妹子都能坚持带病劳动,更是于心不忍。“不舒服就先回去休息吧!”

“那我就先走了。”吴茵茵象是获得了赦免的囚犯一样,连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便逃也似地跑回宿舍去了。

“你看,小李同志,这不又是好人好事吗?带病坚持劳动!”王排长有点激动地说。

一鸣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不知是对王排长的话表示赞同,还是对江静屏的“注解”表示默认,只觉得这头点得有点莫名其妙。

待罗楚生再回到圳边时,才发现已经不见了吴茵茵。而一鸣也已经将那篇表扬稿子写好,交给了场部广播室的播音员。

“吴茵茵哪里去了?”罗楚生象是丢失了心爱之物一样,也不知道他到底是问谁。

正好这时在播放那篇表扬稿了。

“你自己听吧!”江静屏就冷不丁地这么说了一句。

“听什么?”罗楚生还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简直是懵了。

江静屏就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指指不远处挂在树上的那个高音喇叭,说:“听广播呀!”

“……在农业学大寨运动的高潮中,我场农田水利建设正在蓬勃开展,好人好事也象雨后春笋一样,层出不穷。比如二排的罗楚生同志,发扬助人为乐的精神,主动帮助体弱的同志担土……”

听着广播里的表扬,罗楚生更显得有点莫名其妙起来。

“听清楚了吗,广播里在表扬你呢!”江静屏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暗暗地佩服一鸣的高明之处。他不明说罗楚生是在帮吴茵茵担土完成任务,而是说他帮助体弱的女同志。足见他写稿子的精明。

但罗楚生仍一脸怀疑地望着江静屏。他怎么也弄不明白,这广播稿和不见了吴茵茵会有什么相干。

“这也值得表扬,越表扬还越有点不好意思呢!”他知道真菩萨面前烧不得假香。关于他和吴茵茵之间的事,她江静屏是最清楚不过的了。于是冲着江静屏嘿嘿一笑,并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我是问吴茵茵到哪里去了!”

“你自己听呗!”

“还听?”

却不知道那广播还在呱啦呱啦地叫个不停。

“……二排的吴茵茵同志年轻体弱,还坚持带病参加劳动,直到终于坚持不下去了,才被王排长劝回去休息……”

听到这里,罗楚生才如梦初醒。便把撮箕扁担往圳里一丢,风急火急地往宿舍跑去。

广播这篇稿子的时候,吴茵茵正躺在床上。听着听着,便止不住一阵阵脸红心跳。这算是什么表扬呢?分明是在戳她那曾经受过伤的脆弱的心。是一鸣在故意出他们的丑,是在向她施行报复!

于是只觉得罗楚生可恶,觉得一鸣可恨。尽管自己爱上一鸣是个莫大的误会,但那打击对她来说却是巨大的。然而一旦了解了真情后,她就退却了,并且同情他,也原谅了他。她甚至强迫自己要把他从心灵深处驱赶出去。只是希望自己今后能够吸取教训,不再盲动。然后再重整旗鼓,去寻找新的精神寄托。她也十分地清楚,自己并不爱罗楚生。却又始终相信,罗楚生对她的关心是真诚的,对她的爱也是真心真意的。 便不忍心怀着受过伤的心再去伤害别人。她觉得他们都是受过伤害的可怜人。

就这样想着,听见有人敲门。而且是敲她的房门。

“吴茵茵!吴茵茵!”

是罗楚生。在叫她。

于是不去理他。她害怕这样的戏一旦开了头,就会不好收场,不好结尾。

于是任罗楚生怎么敲门,怎么喊她,她都无动于衷。她为自己能在复杂的生活中终于前进了一步而感到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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