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走
1973的上半年,我们金麦大队好多细伢子都得了感冒。每天都有人带着崽女到大队医疗站打退烧针。夏悸的二女儿虹虹因感冒发烧眼睛都发炎了,带到县医院才医治好。
我的大儿子身体一直很好,但也没有躲得过那场流行性感冒。他一连几天高烧不退,翘妹子带着8个月的二儿子尽量避开,怕传染给二儿子。
记得,我带着大儿子到大队医疗站打完最后一针退烧针。到晚上,我用体温表量了一下,还有39度。半夜,我觉得他的头越来越烫。翘妹子再用体温表跟他一量,我的天哟!四十度零二。怎么办?大队医疗站的药用完了,我只怕儿子昏迷,只怕儿子抽筋,翘妹子急得眼泪直流。
“走!到铺口卫生院去。”我说着,拿起背带把儿子背上。
翘妹子连忙用抱裙帮着围好,她又将手电筒递给我。我按燃手电筒,光不太亮了 。我赶忙劈了几根松油柴,点燃了火把。我晓得,从我们队到新修的马路上有三里多路,都是田间小道很不好走。翘妹子一再嘱咐:“天黑路远,别吓着崽伢子,要时时喊着他。头一莫绊倒……”
我打着火把在田间小道上走着,儿子在我背上轻轻地问:“爸爸,你背我到那里克喔?”
我右手反过去,摸了摸他那滚烫的脸:“崽崽,爸爸背你到铺口医院看病,你一身发烧,要看病才好。”
“铺口卫生院在哪里,要走好久?”
“没有好远,爸爸背着你,一下子就到了。”我口说没好远,其实,铺口离这里有17里山路。
“爸爸,天好黑,我怕!”
“你闭上眼睛睡觉好啵。好崽崽,爸爸背着你。不怕!不怕!”我说着,又摸了摸他的脸:
“快闭上眼睛,好啵!”
“好!”他答应了。
田间路窄,时时有虫蛾从我身边飞过。我高高举起火把才能看清路走。青蛙、田鼠从我脚下蹿过;我得小心,我生怕踩着蛇,夜间出来的蛇大部分是毒蛇。
走着,走着。突然从田中间发出一阵“呜哇哇……呜哇哇……”的叫声。就像细伢子的哭声,我先是一惊。但马上镇静下来,这是田麻鸡的叫声。
“爸爸,是哪个勒伢几(细伢子)哭,我怕!”
我连忙摸着他的头:“好崽崽,莫怕莫怕。是田鸡婆叫,爸爸打它好啵!”
“好,打它,打它。”他说着,双手紧紧抱住了我的脖子。田麻鸡还在呜哇呜哇叫,叫得好森人。我蹲了下去,捡起一坨塞田破口的石头,使劲朝叫声处扔了过去。“啪!”地一声。叫声停了。 手上的火把烧过了,我打着手电走了一段路,来到了马路上。马路到底比小路好走些,有暗暗的月光照着,不用打手电筒还能看清路。我大步大步地走着。路过金坑生产队,寨子里传来一阵阵狗叫声,儿子轻轻地问我:“爸爸,到了么?”
“就快到了,爸爸背着你,你还怕不怕?”
“不怕。”
“还热啵?”
“不热。”
“头痛啵?”
“不痛。”
我听他说话还清醒,总算松了一口气,马路两边的稻田里传来阵阵蟋蟀叫,昆虫鸣。儿子又轻轻地问我:“爸爸,还要走好久?”
“不走好久了,你闭上眼睛睡一觉就到了。”我说着,加快了脚步。
微风轻轻地吹着,萤火虫在我身边飞来飞去。这段路好清静,没有鸟叫,没有虫鸣,只有我的脚步声。
忽然,传来一阵哗哗的流水声。我抬头一望,已经到了“冲耙口”,对面是坝阳坪大队的地梦冲。我走了7里路,还要走10里路才能到铺口卫生院。
“爸爸,我口干,要呷水。”儿子听见流水声了,他要喝水。
我默了默神,溪水离马路有几丈远,又没有路下去。我想起来了,再走一段路到山壕边有一口小井,过路的人都是喝那口井的水。
“爸爸,我口干得很,要呷水。”
“好崽崽,忍一忍,前面有一口井,爸爸舀井水给你呷,好啵?”
“好,要快点,我的口痛。”他说着又把头靠在我的肩上。
我摸了摸他的脸:“爸爸背着你跑,像骑马马一样,一下子就到了。”
我说着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念:一二一,一二一……寂静的马路上,只听见我的脚步声。
“崽崽,好不好玩?”
“好玩,好玩。”
我一口气跑到了小井边,大声出了几口气。我把背带解开,把他抱到面前蹲了下来。小井只有脸盆大,从山壕里流出的一小沟泉水,我把手电筒按燃挂在树枝上,灯光正照着井水,我捡起一片舀水喝的树叶,将树叶折成杯型,舀了一“杯”水:“崽崽,水来了。”
他张开小嘴一下就喝光了:“我还要。”
我又舀一杯他喝完了,再舀一杯……四杯,六杯,八杯……
“崽崽,不呷了,让爸爸呷好不好?”
他抬起头望了望手电光:“好!”
他这一声应得好大,打破了山壕的寂静。我连忙搂紧他,我不想让他看见这黑漆漆山壕,这黑漆漆的天。
准备上山了,还有10里山路要走,我用背带把他系在胸前。这样,更贴近他,使他感觉更安全。因为,这座山是偏坡与金麦达界的一座山。山高路陡,树密坳深,没有人烟;好在暗暗的月光能照得见路,我双手抱着他,一步一步往上走。
上山的路走完了,我站着歇了一下气。我摸了摸儿子的头,唉!他的头没有那么烫了。也许是走了这段夜路,也许是喝了那些泉水,吹了夜风退的热。他睡着了,睡得好香,还打起了呼噜。
下山的第一道弯,树密坳深,斜坡路陡,阴森森的看不清路。我按燃着手电筒,慢慢地走着。我捡得一根柴棍握在手中,这样可壮壮胆子。转了几道弯,下了几道岭,手电光已成了红色,我还得节约用,我一按一关,借这微弱的灯光慢慢地走着,走着......
“哈!哈!”从岔弯里传来两声野羊叫,吓得我一噤。
儿子吓醒了:“爸爸,哪个喊我们,我怕。”
“不怕不怕,爸爸抱着你。是野羊叫,它怕我们,被我们吓跑了 。”我说着,紧紧地抱住他。
“爸爸,我想妈妈。”
“妈妈在家带弟弟,等下看完病,回去就能见妈妈了。”
“还有好久?”
“快啦快啦,下完这几道岭就到了。”我说着亲了亲他的脸:“好崽崽,你长大了,你是哥哥了。听爸爸的话,还是闭上眼睛睡觉,好啵?”
“好。”他答应后,把头贴紧了我。
忽然,从路下边传来一阵怪叫声:“嗬嘿霍……嗬嘿霍……”这种声音就是以前在老木屋里听到过的土鹰的叫声,这叫声好凄凉。
“爸爸,是哪个老老子(老人家)在哼喔?”儿子没有讲错,这声音是像病人呻吟。他这一问,问得我一身起了鸡皮坨,但马上镇静下来:“莫乱讲,这是鸟鸟叫。爸爸撵开它。”说着,我用手中柴棍在路边刷了几下,叫声停了。
我打着手电一按一关,借这微弱的灯光一步一步地走着走着,总算走出了这几道阴森森的山弯。又能见到暗暗的月光,路也没那么陡了,我大踏步地走起来。
终于听到了汪汪汪的狗叫声,我们路过了偏坡寨,我们走完了山马路,来到了铺口公路上。这时,天蒙蒙亮了,他睁开眼睛东张西望。忽然,后面传来一阵车轮响,一辆汽车从我们身边开过。
爸爸,这拖拉机好大喔,它咬人啵?”他说着,双手抱着我的脖子,好害怕的。
“这是汽车,不咬人。我们长沙有好多好的汽车,还有火车、轮船、飞机。”
“长沙还有甚么?”
“有奶奶,有外公外婆,有伯伯叔叔,有舅舅姑姑,还有好多好哥哥姐姐。”
“他们唷哼(为什么)不和我们住一个屋子?”
他这么一问,我还答不上话了。我只得紧紧抱住他,我突然觉得我的儿子好可怜。他长大能回长沙么?长沙能接受他么?难道也像爸爸一样当农民,受这种苦和累,想到这里,我不知不觉地流起泪来。我想,如果有一天能让我的儿子回长沙该多好喔!
我们到卫生院门口,天已经亮了。我把背带解开,把他抱在怀里,坐在门槛上等。
大门开了,汪医生走出来,她一眼望见我:“你来得弄个早喔,你是金麦的吧。”
我点点头说:“我儿子昨晚发烧到了40度,我半夜里赶来的。”
“是弄个啊,呷噶亏喔。”她说着,连忙拿出体温表往儿子肛门里一插。几分钟后,她抽出体温表一看:“38度5。”
我好奇地问:“怎么退了这么多烧?”
“你背着他走了几小时的夜路,吹了夜风,自然可以退烧。”
“我还喂了好多泉水。”
她笑了笑说:“你给小把细喂泉水,会拉肚子的。”
我回答:“他一直喝凉水,习惯了。”
她捏了捏儿子的手膀:“小家伙长得蛮壮实,抵抗力强。”说完,给儿子打了一针。她嘱咐我4小时以后再看看。她还说,她要到县城看《卖花姑娘》的电影,要我找高个子陈医生看,他是儿科医生。
我照她说的,4小时后找陈医生看了病。儿子已经不发烧了。他还是给他打了一针,稳定一下。我这才放下心来。
当我们回到寨子,太阳已经落坡了。翘妹子抱着二儿子坐在寨口上等。我晓得,她从昨夜到现在一直为我们着急。
儿子老远见到妈妈了,他好高兴,在铺口吃了碗面,吃了饼干,他精神好多了。他要下来自己走,我放下他。他举着手上的棒棒糖,几摆几摆朝妈妈跑去,嘴里喊着:“妈妈,弟弟……”
他妈妈迎了上来,她笑了,但眼角上挂着泪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