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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父亲挂牌游街

       是霜儿和胖妹的贴子让我在今夜散步时,把一些往事串了起来。
       一九六七年的六月,长沙市南门口发生了一场战斗,守方是湖南大学的红色怒火战斗队,攻方是湘江风雷造反派和六号门----搬运工人组织的造反派。这一天我和小伙伴们藏在小巷子里看大人们真刀真枪的冲锋杀人,守方占住一栋大楼,攻方则顶着门板和棉被冲锋,楼上的看见子弹打不穿门板,就砸下酱缸(大楼是卖酱菜的),这非常见效,只要砸中了,那门板就扁扁的贴在地上,好象下面没有人似的再不动弹了。
      冲锋的和守卫的都在壮烈非凡的呼喊着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呼喊着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万岁声和爆豆似的枪声炸响成一片,比看电影热闹惊险刺激得多。
      我回到家时已经天黑了,心中有些怕,怕外婆的马桶涮把胡乱扑了过来。我蹑着脚步上楼,不发一点声音,我从门缝里看去,见妈妈回来了。妈妈带着弟弟在十多里外的地方上班。外婆正和妈妈在说着什么,两个人的神情都很着急。倒是妈妈听见声响了,就叫了我一声:平儿回来了。我听妈妈的声音并没有责怪我的意思,就慢慢推开门,我先看外婆,外婆也并没有要起身去拿马桶涮把的意思。我心稍安,自己装了饭吃了起来,吃了饭我就问:爷爷(音牙,即父亲)呢?妈妈说大人的事你别管。
      我便不管,然后就和外婆与妈妈说,说我看见他们造反派打仗了,打死好多人。
      妈妈说:你看了?
      我见妈妈神色不善,连忙改口说是别人看见了,我只听见了打枪,我离那里还有好远。
      妈妈说这几天不准进城了。外婆也斥道,再走就打断你的脚。
      我不吭声,走到妹妹那里,妹妹六岁半,正倚在床边看睡着了的弟弟。我就和妹妹一起摸摸弟弟的脚板摸摸弟弟的手指,我告诉妹妹说,弟弟的手板是断手板,因为弟弟手扳心里有两条线连成一个一字了,我们的没有连成一个一字,我们的手扳就是花手板。
      一夜无事,并且也并没有关心父亲回没回来。
      第二天清早,听见楼下敲锣,零乱的,好象有人敲一下就喊一声,听不大清楚,依稀听见有资本家地主国民党等字眼。
      我起来就要往楼下去,外婆却拦着我不要我去。我说我带妹妹一起去----外婆爱打牌,一打牌就要我带妹妹。外婆说不准去。妈妈也不叫我去,说要玩也等下出去玩,哪个大清早就跑外面疯了。
      过了很久,我才跑出去,一出去就看见小伙伴看我的眼神有些不同,我不管,继续找我的一个叫南南的好朋友,没有找着。南南的父亲原是湖南日报的编辑,五七年成了右派,后来靠给建筑工地挑土养活老婆孩子。我们那称挑土的人为土胡子。所以南南父亲又称土胡子右派。
      这时就有小朋友告诉我说,你爷和南南的爷都掛牌子在游街!他们都往城里游去了。
      我见过游街,但没有见过我的父亲游街。
      那么父亲也要胸前挂一块很长很宽的牌子,头上也要戴很高很高的尖尖顶的帽子,那头也要恨不得勾到地上去了?每个挂牌的背后一般有两个大人,他们有的打人也吼人,有的不打人只是凶巴巴的吼几声。
      我忽然想起父亲在六二年时说过:国民党要真的打过来了,我就站到马路上看飞机去。父亲说这话时并未避开我,他是和妈妈说的。而我也是第一次将父亲这话公布了出来。但是我还是不恨父亲,虽然我那时也非常爱国爱党爱毛主席,但本能的力量似乎是无穷的,这些伟大的宣传毕竟无法压抑住我对父亲的爱。我开始为父亲担忧了。
      我决定要骗外婆,妈妈下午要回单位的,我要对付的只有外婆。我告诉外婆说,我到表舅那里去,表舅在省交通学校读书,我去时就常常睡在表舅处。外婆便叮嘱我去了不要吵事,云云。
      第二天清早我就离开了表舅。我一边走一边想要寻找一个什么位置,不让外婆看见也不让父亲看见。
      对了,就躲在花台子里。我们门前有两条马路,两条马路中间有一宽两米左右的花台,里面种了许多高约一米的灌木样的植物和芙蓉花等。我们晚上常藏在两盏路灯中间地带的灌木里,这里光线较暗惊吓的效果也更刺激。我们每每看见有年轻女人走近,就惊叫着从花草间冲了出来。于是那夜的天空里就溢满了裂帛样的尖叫和哭泣声。现在回想起来,这种行为确实是太过残忍了,但是那时候却并不懂得要爱惜女人!
      我就藏在距我家楼下不远处的花台子里,花台子里全是灰,进去再出来那人就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再难认了出来,好在我自幼至今对脏并不敏感。况且我当时全是想着父亲,想着父亲会不会挨打,父亲要挨打了我怎么办?我能不能象《钢铁战士》里的那个小战士一样,用弹弓将他的眼球也打瞎?……我要是有孙悟空一样的本事?不,就算有猪八戒的本事也就足够对付那些坏人了!但是谁是坏人?我的父亲是坏人吗?
      我无法接受我父亲是坏人的事实。而父亲与他的一班难兄难弟们已经浩荡着来了,他们走几步就敲一声锣,喊道:我是国民党残渣余孽,我是狼心狗肺的地主,我是黑心黑肠的资本家,我是反党反人民的右派分子……
      没有看见父亲,但我知道父亲一定在里面,因为父亲个不是很高,且单瘦,有两个威猛男人往边上一站,就把父亲挡严实了。我拨着树丛,从各个角度里觑着,还是没有看见。人太多了,十多个游街的反革命分子,二三十个押送的壮汉,还有一直随着游街队伍的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小孩子们。就在这时,只听身后的树枝一阵轻响,我一回头,看见是南南。南南的眼睛是红的,他一进来就说他看见我爷了,在靠人行道的那一边,所以我这里看不见。
      我对南南说,我们就跟在后面吧。南南说行。我说跟在后面,看他们哪个打了我们的爷,等我们长大了报仇。南南说好。
      但是并没有人打我们的爷,当游到一个广场时,就开批斗会了,这时就有人在台上吼道,反革命分子全都跪下来。我和南南就看见我们的爷和其他的挂着牌子的人,全都跪下来了,没有人迟疑,膝盖似乎不是跪下去的而是砸下去的,地面上立刻就冒出股股灰尘。
      开完批斗会后造反派就吃中饭了,我的父亲和他的难兄难弟们却没有饭吃,依然跪在那里,也没有谁敢站起来。
      南南说饿了,我说我身上有五分钱,南南说我身上只有一分钱。当时我父母都有工作,我身上常有点零钱。南南一家全靠他父亲挑土养家,所以家境比我差。我说我们去买两个馒头给我们的爷吃吧。南南说好。
      我们买了两个馒头后,却又面临着一个难题,送给父亲就意味着我们全暴露了。这时南南说得好,他说爷爷他们走了一上午还跪了这么久,饿都会饿死,还管那么多!我说那你送过去。南南说要送就我们两个一路送过去。
      父亲他们并没有被捆绑,只是头一直勾着,直到我们分别站在了他们面前,他们才发现。
      我轻轻的叫了一声“爷爷”,眼里立刻就含满了泪花。父亲猛的抬起头来,眼睛里尽是惊讶之色,也许是同命运的人多了的原因吧,父亲的表情倒也不是十分的悲惨,现在想起来父亲脸上更多的只是麻木与无奈,当然肯定还有仇恨,只是这仇恨是丝毫也不能表现出来的。父亲接过馒头,先问我吃了没有,我说我也吃了一个。父亲就一边嚼着馒头一边说:平伢子,你以后不要跟来了?我说好。我告诉父亲,说妈妈昨天回来了,还说昨天南门口打仗……我正说着哩,忽然不远处有人吼道:哪里来的野崽子,想死啊!我感觉到是在骂我和南南,我们立刻撒腿就逃,逃了几步见造反派并没有追来,就回过头来看,一看我们就气得在那里悄悄地骂娘。原来造反派把我父亲和南南父亲的馒头没收了,并且狠狠地朝我们站的地方扔了过来,一边还骂:小杂种,反革命分子的残渣余孽!然后又转过头来骂我的父亲:人家都不吃你们凭什么吃,他MD你们解放前作威作福现在……
      如果仅仅只是父亲游了几回街,我的记忆也就没有如此之深了。问题是这事还牵涉到了我的母亲,她作为国民党残渣余孽的官太太,也被游街了,并且被递了阴阳头。
      这是父亲游街后十来天的事了,那天我出去玩去了,回来的时候就见楼下围着一群人,我听见外婆在哭,妹妹和弟弟却是敞着嗓子在嚎叫。我感到一定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就挤进人堆里去,却看见母亲一脸惨白的躺在竹铺上,嘴角还有白沫,头发也是零乱的,有一边还被剪刀任意的剪去了不少。父亲却蹲在母亲身边,往母亲嘴里喂稀饭。我知道母亲没有死,但是我还是被这惨样吓得哭泣了起来。我牵着母亲的手,问父亲:妈妈是怎么拉?父亲却要我上楼拿块毛巾来,说妈妈没有事,要我不要哭。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是游街回来后,就喝了六六六,好在被外婆撞见了,就连忙把父亲叫了回来,父亲用救溺水人的方式,往母亲嘴里灌水,然后就让母亲横着匍匐在自己背上,抖一阵子后又灌水,折腾了许久母亲才脱离危险。
      但是这事儿并没有完,因为母亲服了六六六后,并不知六六六的威力比起无产阶级专政来毫不逊色,所以还喂了弟弟两个多月的奶。这虽然并没有把弟弟喂成一个白痴,但弟弟的学业却是非常糟糕。三十多年后的一天,我们三仔妹在一起笑谈弟弟的学业时,弟弟自己说,我考试一般是三四十分,及格的很少,我也不晓得为什么,我上课就是听不进去,不晓得脑壳里想什么东西,到现在我不能顺顺溜溜的造几个句子,和人下棋想不到三步以后,好象哥哥画的我们砌房子的图纸,我根本就看不懂,至于后来打麻将玩各种赌博,也是被人赠以“阿送”的头衔。看来我这一辈子只有当官才会有出息了,因为当了官后只要动动嘴巴皮子,瞒上欺下,银子开路,二奶作桥,当撅屁股的时候就撅屁股,当挺胸的时候就挺胸,有这几招,什么官都做得下!
      写到这里时,眼睛往上一瞥,总觉那“笑谈”两字特别刺眼,怎么能是笑谈呢?于是想改,然而转念一想,这“笑谈”两字分明是非常的贴切,因为比起很多无辜冤魂,我的父亲能尽享天年,我的母亲至今身体健康,充分说明我们已经承受了太多太多的浩荡皇恩!
      一念及此,《东方红》的旋律便在我的脑子里回荡了起来……

                       

 


 

一并回复楼上各位朋友:

知足长乐:也许是年之将暮了,往事越发得变得清晰起来。

琴思清远:还有,还有很多至今也不理解的事情。一个年轻人,每天下午拖着一个木箱,木箱里装满石头,年轻人四肢着地,绳索套在肩上,从侯家塘那一带一直往黄土岭那个方向拖。什么时候消失的忘记了。

狄德罗二世:中国第一禁书《商君书》现在与大家见面了,读了《商君书》,就明白老人家为什么要是这样干了。

般若:好名,透着佛味。是的,现在老了,把这些事回忆起来,给年轻的人们看看吧。

一壶酽茶:是调侃,朋友。

夜深人静:我父亲游了几次街,但并没有挨打。况且声讨的方式是多样的,我这样也算,对吧。

大姐姐:在和平年代里,一番一番,几乎把所有的人都整得精疲力竭,肝肠寸断。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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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9你好,我看过你这篇文字。当时就非常震惊。你后来的人生好象混得还不错,而最主要的是你那个不离不弃的妻!

      最悲惨的不是你或与你同命运的人被整,最悲惨的是这些不幸的人们一边被整还一边对整他人抱着一颗誓死效忠的心,临死还要喊万岁。

      我的父亲就属这一类人----一类被彻底洗脑蒙骗了的人。尽管他已经被整得七痨八伤,但我几次听他说过,他还是觉得现在好。我从来不与父亲争辩,不说战争年代与和平年代缺乏可比性。也没拿父母亲无端被剥夺工作权力来说事。我知道,几十年的愚民教育下,你不阅读大量的西方史,不深刻思考社会现象,你就难逃做了白痴而安然不觉的命运。

      另外你说你服法而不服罪。我想起苏格拉底也是你这样说的。但有一点区别,苏格拉底服的那个法庭有他自己神圣的一票。而审判你的那个法庭的由来,却从来没有你什么事。所以老兄啊,这个法你也是不能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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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头:谢谢你转来这么多关于《商君书》的内容。其实还有一点,尽管这书是如此邪恶(对平民而言),但更主要的是历代帝王自身的人格问题,因为这还存在一个选择的问题。如这帝王有良知,他可以不选择《商君书》的内容。是吧。比如说宋朝,这个被今人认为最积弱的王朝,其实与其他王朝比较起来,这个王朝是平民的天堂。尤其是仁宗皇帝,他居然允许和他抢女人的人活着,而且活得安然。这样的皇帝老儿历史上怕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吧。当然外国有的,比如古罗马也有一个以仁慈而闻名的皇帝。

所以商鞅固然可恶,但更可恶的是历代一心只想着奴役人民的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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