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列表 发帖

071 黃金首飾

 

      林木森掏出一个鼓囊囊地小荷包,紫红丝绒袋面上刺绣着金色的图案;拉开黄丝带,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八仙桌上,全是金货——戒指、项链、耳环、胸针。

     沈少宝的眼睛都瞪圆了,张开的嘴合不拢。半天,她猛地朝自己大腿上拧了一把,一声“哎唷”,清醒了;忙不赢地嘟嚷:

     “哪来的?不得了,不得了……哪来的?哎呀!关门,关门!”

      关好门,沈少宝把黄金首饰捡放在手中,掂了掂;取了只戒指放在嘴里咬了一下,放下。她双手合拢,手心沉甸甸地,打开手,揉搓眼睛,一看都完整还在,放心了。她又把手合拢,紧了,怕“黄货”捂溶;松了,怕“黄货”跑掉。忐忑不安地问:

     “木森,告诉姨妈;不要怕,告诉姨妈,木森不要怕,哪来的?”

      林木森被姨妈的紧张神秘逗乐了,说:

     “姨妈,这是一个朋友托我卖的。他家是地主,这是他阿爸留给他的。”

     “难怪难怪。这个败家子!这种东西也敢卖?败家子!这些可全是‘老庙’的好货。只只足赤,懂吗?足赤,纯金。”沈少宝把首饰逐一在八仙桌上摊开,小心翼翼地,象在摆放一碰就碎的珍贵品。嘴里不停地嘟嚷,“败家子!这种东西也敢卖?作孽呀!这个败家子!木森,他说怎么卖?”

     “他说,让姨妈帮忙卖到银行去。银行收金子要证明,他结婚急需用钱,又不敢让大队知道。” “他说卖到银行去?好,好好。”沈少宝的眼睛闪出一种贪婪的喜悦神彩,忙说,“木森,我来办,我来办。不过,我也不能一下子送进去,银行会起疑心的。姨妈卖过首饰,‘红卫兵’天天在街上‘破四旧’,商店的招牌全敲掉,女人的烫发要剪掉,大姑娘的裙子要剪掉,瘦脚裤要剪掉……翠山街上日日有人家被抄,想想留着‘黄货’是祸害,可银行要登记户口,还要街道上打证明,麻烦得不得了。这样,他结婚等钱用,我先收下来;一会我们去银行问个价,我把钱垫给他。怎样?同意了。那好,还得用戥子戥一下,他这里只有个总数;我们得只只验过,这可不是萝卜青菜……”

      沈少宝在楼上搬弄了半天,取出一副双盘天平,捣弄了半晌;愣住了,又忙了一阵,取过算盘拨打一气。笑了,说:

     “好在检查了一下,这个败家子有对耳环没有计数;足足多了五克三。好了,上街去。”

       林木森跟着姨妈从南门转到西门,折到东街;年近五十的姨妈,走路速度不亚于林木森。一路上,沈少宝拐进了三四条弄堂,摸清了底。姨妈说,中饭来不赢烧了,便到饮食店吃面;说牙齿不好,给林木森买碗雪菜肉丝,自己吃“阳春面”,怕林木森吃不饱,沈少宝又给他叫了一笼小包。

      回进家门,沈少宝很认真地说:

      “实秤实价;哪只戒指我也不昧他,一共是四百七十六元八角五分钱。你替别人办事,我们吃些亏;我就舍上不取下,给他四百七十七元。来,你数数。”

      林木森一路上手都不敢离开口袋,紧紧地抓住口袋里厚厚的一摞钱。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手心都汗湿了;今天,象作梦似地……

      早上,林木森和李新华相约来到钱北轮船码头。这是来往湖兴城和钱北的客轮;每天下午四点从湖兴北门船码头开出,在钱北过夜,翌日上午五点开回。到了城里,李新华请林木森吃早点。

     李新华说:“‘蛇盘田鸡’生煎包,好吃实惠肉松糕。”果然,肉松糕方方正正,粘糯软润,中间还嵌了一团掺合笋衣、粉丝、香葱的肉馅。

      吃了早饭,李新华领着来到体育场。在观众台寻了块地方坐下后,李新华掏出一包“新安江”烟给林木森,说:

       “木森,昨天真感谢你!你不出面,我和红玉就散了。”

       “朋友之间不言谢。说实话;新华,你有了一个家,我心里的石头也放下了。”

      “朱丽洁的事不能怪你;婚姻要有缘份。木森,我想请你帮个忙。”

       李新华从衬衣口袋取出一个鼓囊囊的紫红丝绒小荷包,说:

       “这里是‘黄货’,是我阿爸留给我的。请你帮我找个人,卖掉它们!”

        “这些都是纪念品,怎么能卖呢?”

      “有两个原因,有一个原因我暂时不想说。木森,世上没有比情义更珍贵,我决不能让朋友为我的婚事背债。还有……木森,红玉她阿爸、姆妈的态度你也看到了。说实话,他们对我亲善些,我会给得更多……东西你帮我找人卖;我去银行看过,卖‘黄货’要证明……”

      林木森想到蔡红玉父母昨天的神情,掏出八十元钱比割他们的肉还心痛;损失的“彩礼”不补上,李新华今后的日子肯定会受气。

      “哪……我去找我姨妈试试……”

      “好,我们分开行动;下午还是在这里见面,谁到得早就等等。”

        李新华在体育场观众台上睡觉,他根本没有去买什么东西;看见李新华,林木森紧张的情绪才缓和下来。 李新华急巴巴地问:

      “怎么样?”

       林木森赶紧掏出钱递给他。李新华一数钱,眼睛瞪得铜钱大;又数了一遍。他说话都结巴了:“木森,卖给谁了?东西卖给谁了?”

      “怎么啦?我让姨妈去卖的。姨妈说,不能一下拿出去;要不银行会怀疑的。她就先收下,把钱先垫给你……是不是给少了?”

      “是多了!多了五十多块。”

      “姨妈过了秤,说你有对耳环没进总数;有五克三,她算进去了。”

        “这对耳环是我送姨妈的‘辛苦费’。木森,姨妈替我作这种事要担风险的。就是算上耳环还多了。我去银行打听过,顶多卖三百九十四元。这样,这七十七元钱你拿去,十七元钱还你,其它我退给姨妈;有得多,算是我孝敬她老人家一杯茶钱,如果不够,算她老人家送我的‘红包’。姨妈连‘辛苦费’都不要,替我谢谢她!”

       这回,林木森懵了。

       舌头会“打滚”,人言不可信;最掩饰不了的是人的眼睛。李新华的眼睛告诉林木森,这批“黄货”顶多价值三百九十四元;姨妈的眼睛告诉他,她“出手”后,四百七十七元的“底价”,稳赚不亏。很快,林木森明白了,原来这就是买、卖;就是所谓“生意”。由于买卖的双方都诚信,自己参与了来往,作了一回“掮客”,这六十元无形之中变成了一笔“佣金”。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地上攘攘,皆为利往。”难怪“无产阶级的铁扫帚”再利害,王富贵等人还是四处奔走,其乐不穷。转眼之间,我“挣”了三个多月的“工分”!此念一生,林木森如茅塞顿开,有些沾沾自喜了。

      李新华还没吃中饭,林木森坚持不去吃。这家伙的手脚大,去了他又会客气,又是几元钱。

      林木森说要去姨妈家送钱,路过工商银行,他毫不犹豫地迈了进去。林木森生平头一回有了存摺。连同父母寄来的和带回来的“透支款”,有了一百二十五元“家当”。这可是一个劳力大半年的汗水所得!

       当林木森再次掏出存摺,发现存款额的前边还有三个空格;心中的喜悦顿时消失了一大半。握在手中光“大团结”就有十几张,到了摺子里多么苍白,多么渺小。什么时候能把前面的空格占满?要作一千三四百趟“生意”,上哪去找一千三四百个李新华?

      林木森笑了,笑自己贪婪,昏了头;难怪有“人心不足蛇吞象” 的狂妄思想。

      “士當以功名聞于世”;不知公社的“结论”还能使我“吒咤风云”吗?难!被薛天康这么一搅和,林木森总有自己在替他人作嫁衣的思绪;正因如此,林木森滋生了敛财的心理。什么都得留有余地,余地的根本就是钱!他要留笔让人不知道的钱。这些人中,也包括李金凤。

      遵守李新华的要求,林木森也说是李新华讨回了阿爸一些旧帐,凑了二百四十元给蔡红玉家下了“彩礼”。“彩礼”是林木森和几个朋友陪着李新华送去的;俩个老人倒还客气,收下了“彩礼”,留着吃晚饭。

      “文革”时人们谈婚论嫁的标准首先是要看“出身”,看“成份”。贫下中农是硬杠杠,共产党员是最佳的配偶。

       蔡红玉姆妈说:“朱家姑娘择了王兴荣,从‘地主’上升到‘准贫农’;红玉是昏了头,从‘贫农’变成‘准地主’。”

        俩个老人心里还有些疙瘩,吃晚饭时回避在厨房。晚饭后,林木森去“讨个喜讯”;老人叹了气,说了句:

       “事情闹得四乡八镇都知道,红玉现在是人在家心不在,早点过去吧!”

TOP

072 “拼东”婚宴

       李家没长辈,亲戚大多是“帽子户”,谁也不敢来主事张落。朋友们聚在一起,老规矩懂得不全,新仪式又弄不很清,各有各主意,三五分钟一个花样;蔡红玉作新娘,自然想风风光光,李新华也想热热闹闹,又怕被人“揪辫子”,弄得六神无主。

      李新华和蔡红玉到公社领回了《结婚证》,俩人还在龙溪照相馆照了相。回转路上谈起了“婚宴”,闹矛盾了。

       蔡家从前是靠作“小生意”糊口,“根”却在龙颈湾(六队)的蔡家浒。由于些家族间的矛盾与生意上的陈年纠葛,相处一直比较紧张,以至于“下放”时宁愿去二队也不归“故里”。吃了农家饭,明了农家苦。近年矛盾有些缓解,原打算嫁嫁女时改善改善关系;当初徐武林似乎财大气粗,满口应承。现在,女婿换了,“任务”便落在李新华的身上。依照风俗,女方的“出门酒”得由男方“送”。 说是“骨肉亲”,岳父母各一桌,“上房亲”,爷字辈、外婆家也得送,规矩是人定的,狠心我七大姑、八大姨都搬了来,结果,男方摆酒,女家收礼。

      蔡红玉打了个“哑谜”,说:“‘出门酒’可能有些多;至少要三五桌。”

      李新华知道岳父母是小商贩出身,对此早有心理准备,挺大方地说: “可以。五桌‘回门酒’,应该的。”

        “五桌?一家来一个,还不够蔡家浒亲戚的。”

        李新华皱皱眉头,一咬牙,说:“三五桌。三加五?八桌!”

     “三乘五;十五桌。”蔡红玉见李新华瞪大眼睛,解释说,“别不高兴,你家的亲戚现在来往少;我家哪年不送十家八家的礼,正好乘这个机会收些回来。”

     “最差的‘半荤素’的酒席也得五元一桌,就算‘随份子’一元,来三五个人,也很难有赚的;何苦呢?弄不好‘随份子’五角钱,来三五个人,不还贴进去一大截?”

       “我是出嫁,难道要算‘经济帐’?别盯住几个‘随份子’,亲戚他们要给我‘压箱’的!你怎么这样小气!有几个人结婚不借钱?哪象你,好不容易要回些旧帐先急着把钱还掉。这些钱可以慢慢还的。我姆妈说了,十五桌,按八元准备。”

      李新华回来一说,朋友们都傻眼了。七嘴八舌,什么话都有。

       有人说:“他家是变着法子要‘彩礼’;不去理他。”

        有人说:“红玉她阿公就在街上作小生意;在蔡家浒地没一厘,屋没半间,这时蔡家浒的人怎么挑礼来了?”

      王大明说:“蔡家浒的人怎么会来挑礼?是他们自家想摆场。”

       林木森不懂婚娶习俗,一直没吭声;突然听到有人说,

      “干脆不摆酒,新事新办;连‘出门酒’也省了。”

       林木森追问道:“不摆酒就可以不送‘出门酒’吗?”

       王大明说:“这也只是一说,有的女方父母心狠,男方就‘抢亲’;拜了堂,女方没办法,‘出门酒’也就免了。还是前二年好,六六年时根本不许摆酒,还真省了许多事。后来开始摆酒,公社还发了文件;要‘移风易俗,新事新办’,规定摆酒不许超过五桌。”

      林木森说:“哪就新事新办,男方不摆酒,送五桌‘出门酒’去。”

       李新华说:“这不行,太委屈红玉了;也对朋友们不起。”

       林木森说:“不摆酒也能热热闹闹地办婚事。我们‘拼东’吃羊肉!”

       大家一听觉得好笑,再一想,有道理;一琢磨,朋友之间“吃喜酒”不就是“拼东”吗?倒还个个叫好起来。李新华“身份特殊”,隆重了大队会批评,草率了乡邻会挑刺;干脆不摆酒,说是借他的地方“拼东”吃羊肉,朋友们聚聚,亲戚们来者欢迎,不来不怪,兼大欢喜!

      湖羊是太湖平原特有的家畜之一,是我国一级保护地方畜禽品种。未经哺乳即行宰剥的皮称小湖羊皮;皮板轻软薄韧、毛绒洁白、细柔而光润,具有扑而不散的美丽的天然波浪花和片花花纹;是中国著名的畜产品。湖羊肉肥而不腻、细嫩爽口,特别是没有羊肉的膻味。

     “中秋节”一过,秋后入冬,湖羊正膘肥肉丰。在湖兴,宰只羊倒是件平常事。有时出工,有人一声喊,七八人一呼应,立刻凑上十六七人。于是推选三四个人到某某家去抓只羊,当场一称;一斤毛羊一斤米。成年公羊重有一百三四十斤,母羊也有八九十斤。“光羊”基本对折,出肉也在四成左右。羊皮、羊肠送供销社收购站,这样作料、烧酒钱全有了。

      大家到庭院宽敞的人家去,借用生产队里晒谷坪上“蒸谷”的大锅,寻上几块石头、半截砖一架;从队里仓库边搬来些修剪下来的老桑树蔸,红彤彤的火苗从灶膛窜出,忙进忙出的人满脸都是笑。锅热、倒油,油烟一起,锅铲把油荡开,油滋滋作响,把剁成块的羊肉一爆,生姜用菜刀一拍,丢进去,翻炒几下,略加水,一焖;七分熟了加上盐,淋上酱油,撒上香葱、大蒜,喷上料酒,红糖用水化开倒入,最后放进七八只干红辣椒,盖上,用小火煨着。另一只锅里是头头脑脑,羊蹄尾巴,杂碎羊血,加上佐料,切上半脸盆的白萝卜一炖。一边肉香酱红,一边热汤翻滚。

      忙到傍晚,用脸盆盛起,烧酒瓶打开,香喷喷的羊肉撩得整个生产队的人心都痒痒地。 “拼东”不讲斯文,没有规矩,不敬不劝,比得就是看谁能吃。十几个男人(这种场面女人是不许加入的;在别人家中“拼东”,家里女人都会回避。)围坐一堆,开始大家都埋头苦干,只听见被热羊肉烫嘴的吸气和大口的嚼咀声。端上第二脸盆,则以酒为主了。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亲热叫骂,厉声劝酒,乡情野趣,粗犷豪爽。端上第三脸盆,以话为主了。满口的肉香,满嘴的酒气,满头的汗水。个个端碗羊肉汤,敞开上衣,张三趣事,李四逸闻,庭院里不时地爆出爽朗的笑声。社员们开始评定“政治”,嘲弄“领导”。更多的借酒掩面,相互为过去的纠葛作一个“调解”,往往一次“拼东”能化解积压许久的矛盾,值!

      临走,把吃不完的又装上一大碗端回家。第二天,众多的羊肉香味从十几家户的厨灶飘出……这残留的香味更能激起新的一轮“拼东”。

      这番热闹今天展示在了钱北街上,引得了所有人的关注,可能这是湖乡“创历史”的婚礼。 钱北街上大都人家都有李新华姆妈的学生(李新华姆妈生前是钱北小学校长),自然是尽力提供方便。找人一说,“拼东”场地就设在了露天戏台。

      所有来客决大多是青年人,除了些亲戚,都带上一包米。来的人不推不碍,个个动手,人人参于,垒炉灶、借锅盆、借桌凳、抓羊的、送米的、买配菜、买佐料、打烧酒……十几拨人高声喧笑,在街上拥来拥去,把欢乐带到了大队各个村。

       因是“拼东”,李家的亲友都大大方方地派来了“青年代表”;各种人物也避免了“阶级立场”的嫌疑,毫无顾及地高声谈笑,显示自己的烹调手艺。尤其是“开创”了女人参于“拼东”的先河,厨房里有了柔和的话语,河边码头上有了靓丽的身影,使乡情野趣中增添了女人爽朗的笑声。在晒谷坪垒起一排“灶”,旺旺的火,喷香的锅,诱人垂涎的味,喜气洋溢的场面。还不用摆“桌面”,两盆一桌;不计人数,不需相劝,“拼东”就是图个热闹,看谁有“吃的能耐”,青年人端着酒碗四下与人“划拳”,连在蔡红玉家吃“出门酒”的人心里都撩得痒痒地,整条钱北街上都飘荡着羊肉的香味……

     “婚宴”前,林木森一直呆在收购站的后院,这里正在宰羊。湖羊皮的价值很高,单单利用湖羊皮的头、耳、腿皮制成皮褥子在国际市场上已有近二百余年历史。一张好皮的价值约占活羊价值的四五成。今天要宰八九只羊,大家借了收购站的后院,请来了肉食站的师傅。

      王建华答应“借”场地是有目的地,收购站的长年收购湖羊皮,他得掌握技术。

      宰羊要保护好羊皮;把羊四脚束好,横卧在“春凳”上。师傅食指抵着尖刀背,在羊的颈部纵向切开约八厘米左右长,将刀子伸入切口内挑断气管,用手拉出咽喉部的血管,切断;羊血象打开了自来水管,不撒不溅,流进盆中。趁羊的体温未降低时就进行剥皮。师傅解开绳索,将羊的四肢朝上,在“春凳”上放稳。手掌合握刀背,用刀尖在羊腹中间以条直线先挑开一小截皮层,刀尖入羊皮层,向前沿着胸部中线挑至羊下腭的唇边;然后回转手向后挑至肛门外。接着再把四肢的内侧挑开四道横线,一直挑达羊蹄间。师傅用刀沿着胸腹部上挑开的两边皮层向里面剥开六七厘米。他用嘴噙住刀背,一只手用力拉开胸腹部挑开的皮边,另一只手握成拳头捶打羊肉;一边拉,一边捶,一张羊皮很快就剥下来了。

      王建华发现,师傅在捶打、剥皮中随时用刀将残留在羊皮上的肉屑和油脂刮掉。剥下的毛皮,形状完整,不缺少任何一个部分。 师傅交代说:

      “剥皮时要尽量避免人为的伤残。宰大羊还好,如果是羊羔皮,要保住全头、全耳、全腿;回头还得去掉耳骨、腿骨和尾骨。还有,公羊羔的阴囊皮也要尽可能保留好。”

      师傅一抖剥下的鲜皮,换把钝刀刮掉皮板上的肉屑、脂肪、凝血杂质等。然后,再用尖刀去掉口唇、耳朵、尾骨等。要按照皮张的自然形状和伸缩性把皮张各部位平坦地舒展开,使皮形均匀方正,成为各自的习惯自然形状。

      王建华跃跃欲试,师傅把尖刀交给他;还别说,动作虽慢点,整个过程却是有眼有板地。一鼓作气,又杀了一头。王建华兴冲冲对林木森说:

      “你也试试。木森,有师傅在场,机会难得!”

      林木森却不行,望着湖羊睁大的眼睛,拿刀的手都哆嗦起来。师傅上前,一把“捉”住他的手,“卟”地一声,切开羊的颈部;他几乎是闭着眼睛,隨着师傅的操控,将刀子伸入切口内挑断气管。要用手拉出咽喉部的血管,他可真无能为力了。师傅只得接替他操作下去。

      王建华鼓动林木森再试试;田云娇说:

      “别难为他了。木森的心底太善良,这是好事。真的!木森,如果你永远保留这些;对许多人是有好处的!”

       王建华不以为然;师傅却很赞同田云娇的话,他说:

      “现在人心不古,就是缺少这种心底的善良!”

TOP

073 “處理結論”

     林木森所盼望的“处理结论”是在十一月一日“宣布”的。

      这天,钱北大队开了“知青会”。能拿“大队非包工分”开会,“知青”们是笑逐颜开,就象是过“五.四节”。

      林木森最早来。李忠良在昨天的“生产队长会”上通知时,特别交代王阿土,让他先来“看文件”。俩人坐下,李忠良很亲切、热诚,林木森很客气、拘谨;谈话的气氛有些尴尬。正好有人找李忠良,林木森借机去了“小会议室”。

     与林木森所想象的一样,“处理结论”不伦不类,肯定是出自张国庆之手;大体是遵照省里的“大人物”有关指示:“‘知青’的思想问题,以教育为主!”因此“处理结论”道——“林木森同志的思想错误问题,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已经公社的帮助,不予追究。建议在钱北大队‘知青’内部开个批评会,借此提高‘知青’的认识,作到惩前毖后,治病救人。”

     林木森清楚,有此“处理结论”,他可以避免一些公开场合上的争议,但杜绝不了“台下”的一些隐晦的暗示。阶级斗争是长期的,复杂的。不管是什么人,不管是历史上的,还是现行的,只要你“犯了错”,就象是在一块白布上滴了一点墨;就是再努力地洗涤,墨迹只会变淡。哪怕淡迹无痕,遇到“某个时期”,便还是会有人寻踪觅迹,抽丝剥茧地把它翻出来。除非在这墨迹上倒上红墨水,把它掩盖住;墨水越是红艳,他人越不敢轻易去触及。就象在公社大院里,陆宝林当众给林木森的一支烟;它代表了一种身份,一种权势的赋于。万花筒的社会,无形的权势,可怕的政治运动,可卑的奴性!

      隨着歌声,钱红英来了。见到林木森,她很高兴地招呼:

     “小老大,来得真早!昨天的‘钱北羊肉宴’真热闹,说是你组织的?”

     林木森不由笑了,说:“钱红英,早。你的新名词真多,怎么又来了个‘钱北羊肉宴’?”

     “队里都这么说。”钱红英笑着说,“阿根叔女儿昨天回来可高兴了,说‘吃拼东’真有趣,你争我抢,看谁吃得多,比‘吃酒’痛快!还说今年队里的姑娘们也要‘吃拼东’;往年都是男人吃,不公平!”

     林木森心里却有些不安了,无意之中他又触犯了一些人的“威严”;姑娘们闹腾起来,就有些人会把“罪祸”戴在我头上了。林木森不明白,在湖乡,女人们比男人累,地位却比男人低。他转开话题,说:

      “红英,你的歌唱得真好。真的,如果你们‘四花旦’组成‘文宣队’……”

      林木森突然想到“四花旦”吵架了,忙住嘴;汪美珍等另外三个“花旦”正好进来,听到了“四花旦”一词,追问他们说什么?林木森想帮钱红英回旋,钱红英挺高兴地说:

      “美珍。‘小老大’要我们组成‘文宣队’哩!你们说好不好?”

      “好!”“四花旦”个个同意,好象林木森能说了算数似的;林木森可吃瘪了,好在“知青”们三三俩俩的都来了。

      徐武一听“四花旦”的议论便来了劲,起哄说:

     “成立‘文宣队’,这还真的是件有意义的事!向毛主席保证!我在学校就是校‘文宣队’骨干。钱红英、汪美珍,你们唱;正好,大队干部都在,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实力!”

     杨慧丽说:“对呀!去年大队就要我们用革命歌曲占领农村的文化阵地,今天还真是个机会。”

      大家一鼓掌,“四花旦”还真地唱起歌来。一首《毛主席来到咱们村》,引来楼下民兵们一片喝彩。

      经历“双抢”的磨砺,大家眉目间有了种疲惫;“九.一三”的“爆炸”,使他们淡忘了政治,诱人的“招工”成了七彩肥皂泡,“知青”身上那种“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红卫兵精神”已经荡然无存了。共同的命运会产生共同的相怜,激起共同的动荡、不安份。他们似乎变得更团结,因为相同的命运促使着他们要相互扶持;“杀”出一条“路”,哪怕是能寻找个“避风窝棚”。林木森成了他们议论的中心人物;“知青”们大肆赞扬他洞察到“直播稻”的失败,他嘲讽“分谷分米”是数字游戏,佩服他用五支烟功夫在供销社后厢院照壁上画幅“雪梅图”,敬佩他敢为李新华主持公道向“封建残余思想”进行斗争……他们不得不认定他是“小老大”。更羨慕他因祸得福结识了王建华,能进收购站,摆脱耕耘的辛劳。他们还商议着明年也在自留地上种些经济作物,以卖个好价!小老大一句“文宣队”提醒了他们,从当前的处境出发,成立了“文宣队”,可以脱产,是最为理想的出路。

      直到八点半,“知青会”才开始。李忠良解释说:

     “蔡支书因有事,临时取消参加会议。现在开会,会议主要内容是声讨‘*彪反革命集团’;另外还有一些文件和一项公社革委会的‘处理结论’。这项‘处理结论’事关林木森同志,也关系着大队的全体‘知青’;通过这件事,我们应该加强政治学习,认真地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李忠良似乎感到这是谁的语录,停顿了一下)下面,由大队‘治保会’副主任田树勋同志遵照龙溪公社革委会的指示,对林木森同志的思想错误问题,进行批评帮助。”

     田树勋准备了十几页的批评文稿;他态度认真,口齿清蜥,博引巧掇,说得光明堂皇,却不伤皮肉,不得不令林木森自愧弗如。可惜“知青”们没几个人在听,十六个人在开五、六个“小会”。唯有林木森保持认真的姿态;“处理结论”来之不易,虽说出了些插曲,蒙受了屈辱,他仍很感激。人应知好;他应捧场。

      在李忠良的再三强调下,“知青”们总算安静下来。可没等田树勋念完一页,门“通”地一声推开了;朱丽雯走了进来,衣着时髦、鲜艳,面色却格外严肃。

     朱丽雯说:“李主任,难道我回了一趟家,就把我清除‘知青’队伍了?连开‘知青会’都不通知我?”

     “是丽雯呀!你几时回钱北的?”李忠良忙解释,“我昨天在生产队长会上通知的,难道士元队长没告诉你吗?”

      “士元队长早上才说;我连衣服都没洗就跑来了。这不应算迟到吧?”

      “不算不算。快坐下。大家安静;丽雯到了,这下全大队‘知青’全齐了。好,大家欢迎!”掌声停止,李忠良说,“下面继续批评林木森同志的错误思想。”

      “原来是开批判会。林木森呢?李主任,林木森怎么不站在前面接受批判?”

      “丽雯,林木森只是有点思想错误,完全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开展批评与自我批判,所以只是批评教育。”

      “不对吧?他不是同‘四类份子’一起被训话吗?怎么没几天就与我们坐在一起了。难道我们也同他一样成了坏份子?”

      “对!”徐武接腔道,“阶级斗争必须爱憎分明。如果林木森不是坏份子,上次的‘训话’就错了;如果他是坏份子,今天的处理就太轻了。”

       金德江慢吞吞地说:“鱼恋鱼,虾恋虾,乌龟甲鱼是亲家。”

       “正是。”朱丽雯笑着说,“田树勋的政治觉悟高;请你说说训话和批评是一回事吗?”

       “这……”田树勋有些恼火,硬着头皮说,“就事情的实际性,都是为了达到教育的目的。”

       “今天批评林木森的目的,原来是为了教育我们。那么下次‘训话’是否也要我们一起参加?”

      “朱丽雯,不要混淆慨念。”田树勋提高了嗓门,说,“批评与训话,目的都是教育,但针对教育对象的不同而有根本区别。上次林木森参加‘训话’,又不是大队作的决定,是公社定的名单。”

       “你不要自欺欺人。我问了公社和其他大队;训话的名单是大队报上去的。公社的通知还要求分别注明所有上报人员的‘身份’;而你呢,把所有的人员名单全混在一起,还没有和任何人商讨,对不对?”

      “我是按生产队的顺序报的。再说,公社又催得急,一时疏忽……”

      “哄鬼话!‘训话’又不是第一次,如果大队没有现存的名单,‘治保会’岂不是在吃干饭?”朱丽雯接着说,“林木森的思想错误来源是什么?我多次向公社、大队反应过。田树勋,有二次你也在场;有一次你还说,事出有因,的确冤枉。对不对?你把名单混在一起上报公社,真正目的就是在报复。因为你推行‘直播稻’,闹了个大笑话;偏偏事先林木森就反对,你反而开‘田头场’批评他,结果下不了台……”

      “不可能。‘直播稻’的责任又不我,我为什么要报复他?”

      “哪你的目的更可怕!你是想借‘九.一三’在钱北揪出一个‘林木森小集团’,对不对?现在我承认,当时林木森写哪张‘机构图’时,我也参与了谈论,是不是也应该批评我的错误思想?”

       “我也参与了。”徐武说,“算上我一个。”

      “还有我。”金德江慢吞吞地说,“还有我阿爸,应该算现行的。”

       “哪他自己也跑不了。后来是他自己涂刷的。”

TOP

074 一桩“生意”

      徐武、金德江可能会有动作,李忠良作了准备;朱丽雯会向田树勋公然“叫板”,是李忠良万万没料到的。朱丽雯上来三句话驳斥得田树勋口结词穷,徐武、金德江一阴一阳地“附合”,他俩倒是有些理由;“知青”顿时炸了窝,他们的目的就是图热闹。

      最难堪的是田树勋;此时,他心里恨透了当时不知从何处刮来的“招工”妖风。

      以朱丽雯所说,钱北的“知青代表”是“三足鼎立”;排名为林木森、田树勋、徐武。若说秉性与能力,则大不相同。林木森是“歪才”;不谋前程,混同于民间,充当“草根英雄”,还不时地给上面增添些麻烦。田树勋是“精才”;很注重和保持与形势的歩伐一致,为完成“组织的任务”可以作到铁面无私,甚至不惜得罪下面的人;他以“政治为主导路线”,肯定会成为钱北“知青”中最有前途的人。徐武是“干才”;能吃苦耐劳,敢说敢干,偏偏一个“敢”字,使他的头脑发热,经常顶着石臼唱戏,吃力不讨好。

       得到“招工”的信息,田树勋可谓是信心百倍;他并不相信“珠入龙口”这无稽的传说,一心想离开钱北。权衡左右,田树勋感到最强的竞争对手并不是嗷嗷叫的徐武;而是处于最“劣势”的林木森。虽然徐武有个在“城市民兵”当支队长的哥哥,隔行如隔山,只要不是“特招”,农民最不服贴的就是“城市民兵”。“城市民兵”持强凌弱,最喜欢奚落去城里卖菜的农民。“招工”要从“基层推荐”,正好成了他们借机发泄的目标。   

      林木森则不同,他一声不吭,“双抢”前突然返回,赢得劳动态度好的美名。去年蒙冤就深得他人同情;中国的农民最朴实,朴实人同情弱者。平日里不哼不哈的蔡阿毛说到林木森就是一句“可惜了”;沈金生是典型的“两面派”,谁的势力强,说方说圆他都跟着附和;王大明和林木森是朋友更不用说,连李忠良有时也会冒出一句“要是木森在就好了。”

      田树勋担心了,除了“地位”,他并没有拿得出手的成绩。机遇总是给成功者准备着,接到了参加学习“直播稻”的任务,连田家圩都是全力以赴。一步走错步步蹩脚。本想借“直播稻”打掉林木森的威信,作茧自缚。借“分谷分米”敲打林木森的锐气,自贻伊戚。看到公社要在“特殊环境扩大训话面”,尤如“困兽”的田树勋一时昏了头,利用其中一条“凡送公社‘审查’尚未处理‘定性’的。”他想到蔡阿毛所说,公社要“看好”林木森,便想借机敲打林木森,同时提醒一下钱北人,林木森有问题。

       聪明反被聪明误。当年的一个“看守”,走马钱北,头一件事就是把林木森弄进了收购站。哪些贪图蝇头微利的人竟然在收购站大肆低毁自己的名誉。现在,开“知青会”连篇精心雕琢,以示修好的批评稿都念不下去。田树勋最受打击的是,领头人竟然是自己心仪己久的朱丽雯……

     “好了。安静!”李忠良安抚不下,拍了桌子,大声说,“有完没完!今天的会议是执行公社革委会的指示。有什么意见会后反映。现在由田树勋同志继续发言。安静,听见没有?安静!”

      田树勋略怔;平息了一下情绪,继续照章宣读。只是加快了速度,每一页都有跳节,有时会同时翻二页;好在谁也没去关心文章的连续性,很快批评程序完成了。

      李忠良改变了会议程序,他取消了讨论与发言,直奔另一个主题。

      “九.一三” 摔死了*彪,揪出了“反党集团”;对“知青”最为影响的却是“扎根”问题。千不该、万不该的是这当年的“副统帅”,竟然关怀“知青”;在《五七一计划书》上写了一句“青年知识分子上山下乡,等于变相劳改”。根据众所周知的“最高指示”:“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为了反击*彪的“下乡变相劳改”谬论,要在“知青”中掀起一个“广阔天地练红心,扎根农村干革命”的高潮。

      想逃离政治的“知青”们又被“运动”的潮流卷入,还成了主角。只是这个话题太敏感,大家都眯上眼,抿拢嘴,谁也不吭声。会议室反而安静了下来了。

     “这样吧,大家回去酝酿一下;下午继续。木森留一下。散会。”

       李忠良留下林木森,七扯八拐地说了一阵;林木森慢慢明白了。

      原来,县里要批判*彪的“下乡变相劳改”谬论,准备召开“县先进‘知青’代表大会”。公社给了钱北大队一个“先进个人指标”;总结二三年的“知青”先进事迹,众多“事迹”是林木森所作。由于林木森所处于特殊原因,大队又不想浪费“名额”,于是想推荐田树勋。按理说,这件事应该在“知青会”上议一议;可今天会场的情况特殊,免生枝节,李忠良就决定和林木森会下 “交换意见”。

      李忠良似乎有些为难,说: “如果是‘先进集体’指标,谁去开会,问题都不大;偏偏张秘书说,县里‘知青办’有位领导提出,‘钱北有个‘知青’是大队治保会副主任,大批判专栏搞得有声有色地,工作得很有成绩。’所以给了一个‘先进个人指标’。木森,这样一来,事情就弄很被动。老实说,这件事对你有些不公平,蔡支书要我问问你有什么想法?”

     “工作是大家作的,谁去开会都是代表钱北大队的成绩。我没有意见。”

      话说出口后,林木森也不敢相信这些话是出自他的嘴,他突然察觉人的本质是讲现实。所得比所说要更为关切,有时会不由自主地去虚伪、去奉承自己平时所极力唾弃的事情。

        李忠良有些意外,略怔,连声称赞:

       “不错,思想境界高!蔡支书本来想亲自找你谈。我说,不用,木森的思想工作不用作,他会支持大队的工作的!”

      林木森之所以的想得通,是他的心理已对钱北街丧失了信心;单以阿福伯的谶中“山外青山楼外楼”,林木森就认定他要离开、也应离开、还必須离开钱北街。既然如此,在钱北街上的功过事非,有什么好留恋的?再说,大队都完善了对田树勋的“包装”,让他作了“治保会”副主任;去争去吵,无济于事。通过“田头会”那次谈话,林木森对李忠良有了好感,能把杨慧丽反映的话压在肚里,也算不是一个落井下石的好人,不然田树勋就此作文章,还真的没有可辩解余地。

      林木森心里一再提醒,顺着话再表态得漂亮一点;话出口,变了腔:

     “还有什么指示吗?没有,我走了。”

      “等等,木森,顺便通知你一下,大队考虑到你探亲的时间较长,又投靠在亲戚家中,不能让你的生活造成困难;决定补助你部分的‘非包工分’。”

      李忠良说话的口气很轻淡,这原本是为今天谈话准备的筹码,现在真正变成了关心。他说,

     “木森,过去你加了许多班,但从不计较报酬。还有,公社沈书记又过问去年二十一天的工分;说公社没有钱,让大队补给你。”

      林木森接过一张《钱北大队“非包工分”通知单》;他不经意地瞄了一眼,傻了。竟然是一千分!

      李忠良见林木森惊讶的表情,很是得意;看来达到了预期的效果。他故作轻淡地说:

      “你把它交给生产队会计;昨天会上我和生产队长们通了气,生产队长们都没意见。木森,生产队长们对你的评价很高;一个人作了什么,大家是都看在眼里的!”

      林木森感到这张纸很重,还烫手。原来这一切早有安排,这也应算是一桩“生意”,这张纸获得的是“出让费”。不收又怎样?有谁会说你高风亮节?只会讥笑你戆头!就是闹一场,能推翻既定的现实吗?反认为你在抗争……不,这里有生产队长们对我的信任;还有沈书记的关心……还有,舅舅那张脸……

       林木森走出大队部,虽然高昂着头;从这张《钱北大队“非包工分”通知单》上,他似乎感觉到了自己在钱北街上的“地位”,情感上受到了平衡,心里却不停地嘀咕:

     “我的傲气到哪里去了?”

TOP

感谢云儿飘飘、踏遍青山的支持!‘知青’老了,岁月留给我们的,可能连自己的儿女都无法理解。尽管当年那么地贫苦,可我们的青春仍比现在年轻人过得充足。因为我们在奋斗,为能吃饱,能吃好,甚至为能比他人多吃一口而奋斗。我一直认为,如果没有当年的经历,我不会如此平淡地面临当今社会。记得阿瓜友说‘知青’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话时,我曾说,‘前无古人,已定。后无来者,不一定。因为中国是一个封建意识很强的国家,领导以父母官自居,为民意识淡薄。不善于接受历史教训,当然不会再下农村。不说了,大慨有三家站长都拜托我写书评时,手下留点了……因为现在人都进了城。中国在变,一切只剩下了钱,有趣的是,我回到当年下放地,当年的风土人情还是我说得多。民族的才是最好的。可人们全不要了。钢筋水泥代表了发展。全国城市一张脸。我想,写当年,写风土人情,尽管这些已被人放弃,我还是想写,因为这些存在过,有的发展了,万一有人问来源时,我算作了件事。‘知青’老了,大多没有上网习惯,年轻人在迷恋’穿越’,一个梦能满足自己的奢望。我们已没有梦,也不再有梦。只有一点自己赋于自己的责任。我想,作品在‘家园’有些‘水土不服’,地域差别太大,用网络的行语,说句好听的,看过,瞄过,喜欢、大喜欢本作品的,本人在此一起谢了,因为我至少占用了这里的空间。

TOP

075 “玉兔”情緣

 

      “在想什么?”金德江一把拖住林木森,说,“叫你也不应。”

      “没注意。”林木森歉意地一笑。

     “等你半天了。快,丽雯请大家吃中饭。”

      金德江嘴上催,步子却走得很慢。林木森感到奇怪,猛然间想到了;金德江是因为钱红英,想问他可又不知怎样开口说。徐武说,钱红英从城里回来,性情变开朗活泼了。早上,林木森发现钱红英眼睛里流露着一种幸福的神色。从李金凤近来的变化上,林木森悟到了原因;爱情是女人的美容剂。面对金德江的痴情,又不忍心扫兴,便装傻加快步伐。

     “朱家墙门”一片笑声。朱丽雯被“女知青”围着,听她扯谈外界的新闻;看来她这一次走了不少地方。徐武在作“大厨”;杨慧丽领着几个人忙进忙出地准备吃饭。钱红英被笑声牵住,刚想凑过去,被杨慧丽叫住: “红英,心野了?快摆碗筷。你怎么这样不安份?”

       钱红英嘻笑地说:“慧丽真象哪家的大嫂呀?” 钱红英一语双关,“知青”们一阵哄笑;杨慧丽有些恼火,金德江忙上前对钱红英说:“你去吧,我来摆,我来摆。”

      “不用,这可不是男人作的事。”钱红英见林木森来了,说,“小老大,留你下来,没有为难你吧?”

      朱丽雯迎了二步,低声问:“李主任留你,不是因为我们为难你吧?”

     “没事。”林木森见大家都望着他,笑了笑,转开话题说,“有酒吗?难得聚在一起,不喝一杯怎么行?”

      提议引得一阵掌声。杨慧丽摇动双手,说:“不行,不行;下午还要开会。”

       钱红英说:“没事的。下午不就是表决心吗!”

      “就是要表决心,不是让你去‘扯白话’、‘讲酒话’。”

       金德江说:“这种决心,比‘讲酒话’还不如!”

        提到下午“表决心”,欢乐气氛扫去一半。

       朱丽雯忙劝慰道: “这样吧,姐妹们以茶代酒;男同胞只准喝‘老酒’。我爷爷哪有‘绍兴老雕’,我去拿。”

       林木森想到还没向老人问安,跟了进去。朱阿公对林木森的问好很高兴,忙取了一坛“花雕”;一番交谈,朱阿公见林木森面有忧郁,说:

      “‘毀生于嫉,嫉生于不勝’;己知他心,何必烦恼?”

      是啊!田树勋对我诋毁是因为嫉妒,嫉妒是因为在他的心底对我有惧怕;我在他的心目中是强者,我又何惧于他呢?林木森向老人深鞠一躬,退出。临出门,听朱阿公说:

     “‘雪梅图’画得很好,冒雪挺霜,有此意境,何事不成?”

      酒坛一开;陈年老酒,闻香“下马”。不到三巡,坛己见底。先是金德江“破戒”,他见钱红英的酒性正浓;便回家了一转,“豆腐阿大” 给了他二瓶“加饭”。接着林木森装作要解手,溜到街上买了一瓶。若不是杨慧丽“摔掉”徐武的酒杯,满桌的人都会酒酣耳热,把下午开会的事抛到九霄云外。看看已快一点半,大家匆匆扒了几口饭,杨慧丽领着把碗筷冲刷了一遍,忙不迭催促去了大队部。

      朱丽雯见林木森独自靠在墙边抽烟;推说一屋的东西要敛拾,让钱红英替她请会假。

     朱丽雯问林木森: “小老大,你不开会去吗?”

     “我的‘会’上午开了。”林木森一笑,说,“再说我根本没有‘招工’的想法。信不信,一旦‘招工’,哪些用指头写血书,表决心的,溜得比谁都快!”

     “酒喝多了。走,进屋去。”

      进屋后,朱丽雯端来一杯茉莉花茶;见林木森满脸通红,直愣愣地望着她,一抹羞色浮现双靥,她嗔道: “呆了!怎么盯着我看?”

     “谢谢你!真的。丽雯,今天他们为我的错误进行了补偿。真难得呀!同时,我也把自己给卖了;一千分,四个月的‘非包工分’。”

     林木森掏出《‘非包工分’单》;把李忠良留下他的经过说了一遍,伤感地说: “一个人没了傲气,就丧失了作人的根本。‘小老大’成了一个庸俗‘商人’, 你会瞧不起我了。”

     “不,不会!”朱丽雯双手搭在他肩头,俯下身,看着他的眼睛,说,“木森,我为你今天的表现而高兴;你成熟了。我们只是普通人,是凡夫俗子;面对强悍的环境,首先要能保证生存,适应生存。对吗?”

      林木森点点头,有些茫然;他很惊讶,朱丽雯能说出这么一番话。她的语气和神色很真实,绝不是因为安慰他而说;她变了,变现实了。虽然朱丽雯是在背诵父母的教诲;这也是她对人生新的领悟。“文革”中的“灰色阶层”子女,时代把他们排斥在“红色潮流”之外,他们没有叱咤风云,横扫一切的英雄气慨;旁观时局会使他们更敏锐,更能在激奋中注重现实地遮掩自已。朱丽雯也没想到,这次的“探亲”会演变成“相亲”。对方就是当年为林木森讲话的省领导,省革委会常委徐光亭的儿子徐剑峰,一个二十九岁的副团长;家境、相貌都不错。春节,徐剑峰回家,一眼就相中了她,俩人见了几面,西子湖畔断桥边,花港观鱼虎跑泉,情景交溶,朱丽雯心里却总荡不起激情。父亲在徐光亭的“管辖”之下,以母亲的话说,“家里现在的一切都是徐光亭给的。”父母苦口婆心地开导,又煞费苦心让她去徐剑峰的驻地去“学习”;后来,朱丽雯同意了;或者是想通了。遵照党的“晚婚”号召,双方家长议定,等朱丽雯年满二十三岁就让俩个青年人结为革命伴侣。当朱丽雯返回钱北,头一个想见的人是林木森。想到这个名字,她就感到心旷神怡。得知林木森被田树勋“戏弄”而被“训斥”,她满腹相思被委屈激发,突然之间,朱丽雯有了眷恋;好象是“亲人”遭到了羞辱。竟与徐武、金德江商议,而 “大闹会场”。现在看见林木森满脸沮丧,双眼怅惘,不由心头一紧,面色愀然。或许是酒精的作怪,朱丽雯感到浑身的血在涌动;心荡情激。良久,她解嘲地说:

      “你我一对玉兔,待在月亮里多好;何苦下凡来呀!”

      林木森咧嘴一笑,也许是酒喝多了,他感到心跳得慌乱,太阳穴胀得厉害;浑身有一种冲动,说:“要不我们返回月宫去?”

      朱丽雯笑了;笑得很爽朗,仿佛就要与林木森携手飞天。她将头抵在林木森的额头上,问:

      “在广寒宫整天捣药辛不辛苦?”

     “不辛苦,再辛苦也比在混沌的人间好!”

      林木森望着她充满幻境的眼睛,一股暖流涌起,在心头回荡。朱丽雯真是我的知音知己;和她在一起,什么忧虑、怨悔都会瓦解冰消。肤肌亲依,一股茉莉花香袭来;林木森脑中突然冒出“荆棘蔷薇冤孽债,弥雾娇艳浪中还。”这些与朱丽雯挨得上吗?他回避开眼睛,一垂眼,倏然,朱丽雯敞开的衣领里真的有一对“玉兔”——因她上身俯下,随同笑声,“玉兔”突垂欲出,桃红*晕上绯红*头蹦跳不停。朱丽雯敏感到他偷窥的目光,正欲羞怯起身;一股莫名状反叛情绪掠过——连他都摸揉捏过了,难道心仪的人看看都不行吗?她展扩双臂,“玉兔”试乎要把钮扣撑脱,挣出衣裳的束缚——偷窥总是心虚;林木森借要抽烟,坐正身体,使俩人分开。分开,使他俩冷静了;俩人似乎有许多话要说,涌到嘴边又不知说什么好。朱丽雯已听说了林木森的许多故事;她想让他再说给自已听,谁料她的话出口,连自已也愣了。

      朱丽雯说: “都说你是反‘包办婚姻’的英雄……说给我听听。”

    “……没意思。你还不去开会?”

     “无所谓。你去吗!”

    “我?我现在工分按月计算,去不去一样……家里都好吧?”

     “好……都好!”朱丽雯被“家”提醒;她突然感到这个“家”字里增加了徐剑峰,她也听到不少林木森和李金凤的传闻。怨嗔激荡,朱丽雯心底聚集了一股报复的恶作剧欲念。

     朱丽雯问:“金凤……她好吗?”

     “……好。”林木森的象在回避,又显得很无奈。

     “我要结婚了。嫁给一个年青的副团长。知道徐光亭吗?省革委常委;是他父亲……”

      林木森没吭声。早知道朱丽雯有“背景”,他一直告戒自己不要有非份之想;可总感到和朱丽雯之间有种超越常人的友谊,又不得不引起他的情思,以致使他多次截断金凤的情欲。现在话己挑明,对方的优裕“地位”使他望尘莫及。方才的偷窥更令他感到羞愧,使他觉得无地自容。

      “这次‘探亲’,双方都很满意,他……”

      “你该开会去了。”林木森冷冷地打断她的话,起身走了。

TOP

  076 “誘惑蘋果”

    据传,佛祖临终遺言是:“自以为灯,自以为靠”。此言明了简洁,适用于中国人的奋斗精神:自力更生。参透禅机,可窥佛祖修禅所生的无我之心。身处逆境,首先要点燃自已的“心灯”,运用信念和智慧,照亮脚下的路,既使在黑暗深渊,也能一步一步走向光明。此时的林木森没有如此大彻大悟,只认定权势的强大,掌握权力的人可以轻而易举地操纵他人的命运。 不屈强权的方式有二,一是刚正不阿,二是刚柔相济。国人性柔中庸。文人似水,时潺潺细流,时涟漪回荡,似瀑布一泻千里,如巨浪汹涌澎湃…… 一路上,林木森极力为自己开脱,他脑中冒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人有慾,则無刚”。可天地氤氲,万物化醇;人有七情六欲,云云众生,有几人成佛? 林木森想去收购站,却摇摇晃晃地回了家;想想应上班去,被李金凤扶住了。 “你上哪去?”李金凤说,“怎么喝这多酒?” “没有;我只喝了一杯黄酒。”林木森说,“真的,只喝了一杯黄酒。不信,你闻。” 李金凤避开林木森的嘴,笑了。男人有时真象是个孩子。 “好,你没喝酒。你到床上休息一下。” 李金凤把林木森安顿在床上,端水擦脸,泡来一杯浓茶;水太烫,她不停地吹。林木森倒在床上,这一折腾,还真有些醉意了。“酒以成禮,過則敗德”;诸多的不快泛起,他渴望得到女性温情的慰籍。 “来,喝茶。”李金凤坐在床沿上。林木森就着她端的茶杯,一口喝尽;见她要走,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说:“你走什么?为什么不理我……” “谁不理你,我去添水。”李金凤察觉林木森的情绪异常,担心了;不安地试探,“‘知青会’开完了?没说你什么吧?你怎么不高兴……” “没有不高兴……金凤,我,我好不好?” “好!”李金凤坚定地说,“你比谁都好!” 午后,屋里有些闷;喝了热茶,林木森额头泌出汗水。李金凤被拉住,起不了身,便扯起衣袖,替他擦拭。林木森感到惬意,伸手搂住了她。他大力地亲吻,借此驱逐头脑里的朱丽雯。 李金凤此时并没有柔情,她担优“男人”是否在“知青会”上挨了批评?想想不应该,阿土叔说“公社给木森‘申冤’了;大队还补了工分。”紧张神经松弛下来,她嗅到了一股茉莉花香;李金凤知道,中午是朱丽雯“请‘知青’吃饭”,为什么吃这么久……香气来自林木森的头上;她困惑了,刚刚撩起的温情情绪一下全消失了。 李金凤坐起身,见林木森眼中的狐疑,忙解释说: “今天阿爸搬回仓库;姆妈替他整理床铺去了。一会我要去接他们,阿爸收的干草我还没挑完……你,你睡一会;好吗?” “我不想睡;金凤,不能陪我一下吗?” 林木森口气低沉,乞求中透露出男人的倔犟。李金凤站住了;她不愿触及茉莉花香味,撩起上衣,说: “姆妈在等我,别把头发弄乱了。你亲奶子,好吗?” 乳房弹跳出来之际,林木森想到了那对“兔子”;他忙噙住*房,双手搂住她的臀;大口的吮吸使李金凤忘却了羞涩,她昂起头,大口地喘息。李金凤身体的颤栗激奋了林木森,这是他俩头次在日间亲昵,所触所视都是这样地真切。林木森心浮气燥了,他渴望得到精神上的欲念,肉体上的发泄。他的手胡乱地去解脱李金凤的裤子,嘴里低声说: “金凤,我要……” 李金凤慌乱了;虽然她曾经几次想用身体安慰林木森,突然迈入这一刻,她还是没有心理准备。她说: “不,不要。你喝醉了。下次,明天,明天好吗?” “不!我没醉。金凤,我想要。” “不,不要……”束裤扣被解开了,李金凤抗拒的意志也击溃了。她喃喃地说,“你真的没喝醉?哪……你去关门呀!” 林木森跃身而起,关好门回到里屋;急迫地说: “我没醉吧!你在哪里?” “这里……”从大床蚊帐里传来李金凤羞怯的声音。林木森撩开蚊帐;李金凤仰面躺在床上,外衣裤己脱去。林木森坐在她身边,激奋不已,手在颤抖;李金凤不由用双手蒙住了脸……突然,门外有脚步声。李金凤忙扯过被子盖上,低声说: “你快去看看……” 林木森慌忙穿上衣服,先到外屋,好象脚步声己走远了;又小心地俯在后门,也听不到什么动静。他不甘心地拉开后门,后院空无一人。舒了口气,转过身,对李金凤说:“没人。” 李金凤在床上穿着衣服,一边咯咯咯地笑。 “你笑什么?”林木森整理着衣服,边问。李金凤还是笑;笑得伏倒在床上。 “笑什么呀!”林木森有些恼了。 “你自己看。”李金凤从床上取出一块白棉布,递给他。林木森有些紧张;原来李金凤作了“破处”的准备。 林木森有些后悔了,难道被世人奉为“贞洁”的“破处”就是这样一种慌乱的结局。甚至没有什么快感,也说不出什么甜蜜,更谈不上幸福。奇怪!白布上没有一点血迹。 “你,还看我?”李金凤有些紧张,慌忙辩白,“是你自己……” “你说什么?” “你,你……没进去……”李金凤羞赧地转过身去。 林木森傻了;羞愧地垂着头,不知所云,只好大口抽着烟。 “好了,别这样。”李金凤忍住笑,贴在他耳边说,“下次……我没怪你。真的!红玉说你……风流,还说你肯定和……和别人上过床……现在我放心了!你真好!” 林木森不好意思地笑了。李金凤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说:“你休息一下,我真的要去担草了。要不,姆妈会骂了……” 虽然他俩尝到的是只诱惑的“青苹果”,但被“伊甸园” 的美景迷恋了。林木森和李金凤吃了晚饭就窝在里屋;只是书没翻两页,针线活也没动。很快,生产队里有了些“笑话”;多事的女人们会盯着李金凤的背影看,猜测她是否“破处” 。 晚上,俩人正在亲昵,妇女队长阿芳婶来了。听她向里屋来,李金凤来不及遮掩,忙扯过被子盖住半裸的身体。 “怎么就睡了?”阿芳婶问,“金凤,不舒服吗?” “没……有点头重,可能感冒了。”李金凤面色绯红。阿芳婶坐在床沿,关切地摸摸李金凤的额头,说: “有点烫,吃药没有?木森,你是‘知青’,不能学湖乡的男人,摆大丈夫架子,要好好照顾金凤哟!” 阿芳婶冲着林木森一笑,朝枕头底下塞了些东西,走到外屋对徐贞女说:“金凤姆妈,你我都是过来人;有些话我也不多说,只是金凤还没十七岁,那个……最好晚两年。” “哎呀!阿芳,有什么事,我只在家里摆二桌,决不会给你为难!” “我的为人你还不清楚?金凤姆妈,有什么事我会顶着;只是该防的要防,要真的有了什么,纸可包不住火。我顶多吃点批评,对木森可不利。” 一番对话,里屋的人心热脸红。林木森摸出阿芳婶放在枕头下的东西,瞥一眼,忙藏进口袋。 李金凤问:“什么东西?” “避孕套。”林木森凑在她耳边说,“要不我们也用一只?” “要死!”李金凤打了他一拳,认真地说,“你听好,我决不会用这些东西的!” 林木森感到很是懵,似乎话里有什么玄机。

TOP

077 跳出“困龍”

 

     钱北大队“知青会”下午开得死气沉沉;个个含糊其词表了态。

      谁料第二天,杨慧丽交了份“决心书”,并提议以“钱北知青”的名义给龙溪公社全体“知青” 写一封“扎根农村闹革命,建设龙溪献青春”的“公开信”。提议得到李忠良的大力支持;当即让田树勋起草“公开信”,并召集“知青”在“公开信”上签名。下午,李忠良亲自带队,田树勋和杨慧丽捧着用大红纸抄写好的“公开信”,“知青”们敲锣打鼓地送到龙溪镇。公社还准备了迎接仪式;一连数天,公社广播站都报道“钱北知青‘公开信’”和各个大队“知青”的“响应书”。

      事情连报纸都作了报道;还来了位女记者采访了李忠良、田树勋、杨慧丽等人。

      林木森正在供销社食堂餐厅作画。后厢院照壁画虚惊后,许主任找王建华商量,让林木森把供销系统所有的“宣传画”都绘画一遍。

      宣传画的原作者是谁,供销社里没人说得清;只知道“文革”开始,丝绸研究所的人“下乡‘宣传毛泽东思想’”时画的。“丹青初則炳,久則渝。”林木森只是“翻新”一遍,使变色的画面鲜活起来。他发现,原作者功底很深,尤其是线条细腻流畅,以当初替沈梅英绘制绣样的描画,他逐渐悟到原作者的创作思路。于是,林木森在翻新前先临摹数张;临摹的画稿很受欢迎,特别是分解的梅花、牡丹、兰花、松、竹等,画多少就被人要去多少。包括许主任,供销社的人先是待他下班后取走,后来快下班时守在边上等,最后干脆预定。

      “这样我什么时候才能画完?”林木森找到许主任说。

      许主任“嘿嘿”一笑,说:“慢慢来。大家喜欢,我又不好阻拦是不是?收购站现在是‘淡季’,等胡萝卜、芦蓆出来,你再回去。”

      林木森便静下心来作画,从绣样的工笔画转成彩墨烘染的水墨画,又将五彩臻缤纷的水墨画勾成细腻的白描。不知不觉中,林木森绘画技艺日渐娴熟,索要画稿的人也越来越多。后来,林木森非常感谢这位不知名的老师给予他临摹的学习机会,感谢许主任给予他这么个学习绘画好时机。

     女记者采访那天中午,蔡阿毛找到许主任,让女记者到供销社食堂“搭餐”。

     许主任一问来头,让食堂好好炒了三五样菜,叫来田云娇和社里二个会说道的女同志“陪记者说说话”。 这餐午饭吃了二个多小时,女记者到后厢院看了照壁上的“雪梅图”,正巧碰上了“豆腐阿大”。她看完林木森作了幅小样,要了去;又去找了蔡阿毛。

      使所有人都失望的是,女记者回去后,无音无杳。

      不过,女记者的来访,对大队的“知青工作”还是起了推动。 “知青”有了“扎根”的决心,大队就应有“欢迎”的态度;杨慧丽提出成立“文宣队”,田树勋却心存疑虑,说“‘知青’应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脱离生产可能不太好。”生产队长们也认为“大队养个‘戏班子’,费用太大。”李忠良便提议增补杨慧丽为“知青代表”,例席大队贫代会。经过沟通,“钱北街知青”大都有了安排,有的作赤脚医生,有的作代课老师,“湖兴知青”最普遍的是作生产队“政宣员”。徐武自告奋勇去了“大队养鸡场”,金德江坚持去了青山蚕种场;最令人羨慕的是朱丽雯,公社“调”去参加县里“教师培训学习班”。

      李金凤对“知青扎根”很是高兴;阿芳婶的话,却提醒了林木森。“禁果”好吃,后果难料。湖乡的年龄按虚岁算,李金凤说是十七岁,其实是满十六周岁,就是瞒天过海,把婚事掩饰过去,万一有了孩子怎么办?父亲每封信都告戒:农村可以大有作为,但要有所作为;你重感情是好事,可陷入儿女私情必须慎之。“知青”的“扎根”决心,有几个说的是真心话?

     徐贞女与阿芳婶的对话传到田云娇的耳中,她感到不安了;下班前,田云娇到供销社找到林木森,说: “建华的哥哥送来一条青鱼;木森,陪建华喝一杯去。”

     王建华对娘子的安排很高兴,说:“快坐!去把金凤也叫来,我们两家好好聚一聚。”

      林木森说:“不要,不要叫……没必要吧!”

     田云娇也说:“你们俩兄弟喝点酒,说说话;又没什么菜,改天吧!”

      三杯酒下去,王建华的脸红了;说话也没顾忌了,冲着田云娇说:

     “不要叫金凤,我知道你的心思……还申请入党?满脑袋资产阶段思想。什么?我不同你说。就不同你说。”

      田云娇笑着说:“你不同我说,跟谁说?”

      “我、我跟木森说。木森,我最佩服二个人,一个是我哥;他敢作敢当,一口吐沫一颗钉。还有一个是你,我说的是真心话。喝。木森,你有才识,有头脑,还有胆识;对,还有功夫!云娇,对不对?英雄救美。呵呵呵。木森,在龙溪茧站,你不卑不亢,讲义气,连陆主任都服你。真的。你到‘治安大队’隨便去问谁,大家都愿意与你作朋友。近段时间,‘直播稻’、分谷分米、‘雪梅图’、新华的婚事、芦席采购,样样事都精彩,令人佩服。木森,喝。我真想把你留在收购站,报告都写了;被许主任扣了。他说,‘建华,你当这是为木森好?你在耽误他的前程!’许主任为什么让你去社里画家?两条;一是让你参加‘运动’,搞‘政工宣传’,这样无论收购站是不是‘淡季’,谁也不能说,你没事作。二是不让你参加‘运动’,他说你‘年青气盛,容易心浮气燥。’许主任让你画画,就是要磨你性格,说是增加你的修养。木森,许主任是个好人,我与他相比,真是鼠目寸光。吃菜,看着我干什么?还是云娇说得对,浅池不养大鱼!喝。木森,你是条大鱼,不是青鱼、草鱼,是条金尾鲤鱼;鲤鱼跃龙门,跃过龙门便是龙!木森,你是条龙!”

     “建华,建华,如果这样说,我再不会登你的门!”

     “你不登我的门,我上你哪去。你难道把我赶出来?”

     “是你不留我在收购站!”

     “谁?是谁?云娇,他说,我说……说什么?”

     “好了,好了!都不要喝这么多酒。”田云娇被王建华的着急模样逗笑了;二话不说,先把桌上的酒撤下,说,“朋友聚在一起,开开心心说说话,喝醉了多没趣。是不是?木森,建华的话没说清,我们决没有让你离开收购站的意思。真的,有你在,收购站才这样有声有色地。”

       “我知道。嫂子,你们是为了我的前途考虑。”

      “对。木森,你叫我嫂子,我作嫂嫂的问你一件事,行不行?”

      “你问。什么事我都会实言相告。”

       “哪我问了。外面传说你与金凤已经……交往了?”

      “……”林木森略忖,说,“我实话实说,是要好了,还没有真正哪个。”

      “好!你能实话实说,我就以大倚老,说一下我的看法。不可以。”见林木森脸色大变,王建华鼓起眼睛;田云娇叹了一口气,说,“至少现在不可以。”

     “这样说,我还赞同。金凤家是困难;但她人好,长相不错,身体也好,人又朴实,只可惜没有文化。木森,现在要你们‘扎根’,现实点吧!”

     “金凤人好,我也知道。木森,农村姑娘不知什么爱情,只图你对她好。金凤说,只要你安心在家,她什么都无所谓。这种想法,对我们行,对你不行。我劝金凤,对她说,木森是条龙,如果窝在家里就会变成一条虫!”

      “谢谢嫂子!不过,我现在不就是一条虫。”

     “所以你得跳出去。你应该听说过钱北是‘困龙’,不管是不是迷信,你得出去。跟你说实话,来钱北收购站时,我们敢让你来,是去问过了沈书记;沈书记听说我们让你来收购站,很高兴。他说,一件查无实据的事,几乎断送了一个人的政治生命。他对你的‘直播稻’的信深表歉意,说当初听你的就不会造成这么大的损失了。他说你头脑灵活,有正义感,责任性强;让我们多给你锻炼的机会,好让你多作些实事。这些话,我没有多添一个字。木森,不要气诿,咸鱼都会有翻身的日子。”

        “就是。对了,有件重要的事。木森,昨天我去公社正遇上陆主任;他说王主任去县里参加一个重要的会去了,说是回来要掀起一个‘大运动’。陆主任特地提到你,要你和大队保持些好的印象,到时候好争取‘推荐’。”

      “千万别提运动。在政治运动上,我还是作‘逍遥派’!”

     “这回不是政治运动。哪天陆主任喝多了酒,说也说不清。”

      “你不也喝多了,听也听不全。对了,木森明天去问问;就说去看莲花姐。”

     “莲花姐?云娇嫂嫂,你是说莲花姐和陆主任……”

     “你还不知道?木森,来钱北时我们去看了陆主任;莲花姐提到你都哭了。这就行了,你找莲花姐;要是陆主任不帮忙,莲花姐会和他拼命的!”

     “木森真有女人缘,到龙溪茧站还结了二个好姐姐。你别笑,金凤不放心你出去,就因为你这点。木森,金凤说的两个姑娘我都打听过。两家的家境在钱北都排得头里。沈梅英聪明,手又巧……朱家姑娘应该与你有共同语言吧?”

      “嫂嫂千万别瞎猜!朱丽雯有对象了。”

      “是吗?我……”田云娇不由舒了一口气,说,“这些事……以后再谈。木森,国家提倡‘晚婚’,你是‘知青’;一定要注意,千万……嫂子拜托你了!”

     “就是。木森,我能娶到云娇,对家庭满意了;夫妻俩能到收购站工作,事业也满意了;有了强强,过二年再添个女儿,生活上也满意了。我和云娇都是只有一个哥哥,朋友也不多;如果你不嫌弃,肯作我们的兄弟也好,作我们的朋友也罢;我们只望你能跳出‘农’门,前程辉煌!木森,我和你嫂子就满足了!”

      “建华哥,云娇嫂……”林木森的眼泪都流出来了。

TOP

078 麗雯思親

 

       林木森决定去趟龙溪镇。王建华昨晚的话燃起他的心中意望,“山外青山楼外楼,龙溪河水向北流。”他要向陆宝林打探一下,既然他都递了话;应该去看个究竟,搁在心里真的挺难受。林木森只说是去看王莲花。说来也真失礼,当初王莲花移送公安局前,让田云娇去家中取衣物时,再三咛嘱拿对枕巾送给自己作“新婚”的贺礼。王莲花结婚时没赶上,现在知道了,他应该去庆贺。送王莲花点什么呢?要是朱丽雯在,问她就行。

     “送蛋。我攒了十二三个蛋哩!”徐贞女说。林木森的“补助工分”到队里后,队里还了林木森的“春粮”,还补了些钱。有了活钱,也不需要鸡蛋换盐打酱油了。

     林木森摇摇头;象个农村妇女拎着十个鸡蛋串门,真俗气!

     “要不,送她一只鸡!”徐贞女说时,咬了一下牙齿。

      林木森笑了;说:“算了。我到龙溪买两包点心吧!”

      徐贞女的手伸进贴身的衣口袋里,见林木森眼睛都不瞟,又空着抽了出来。心想,一二块钱林木森应该有。

     “等一下。”李金凤赶到了,拎了包毛线,说,“我去问了云娇姐,她说莲花姐已怀孕六个月了;给了半斤毛线,让你送给她,说给宝宝织件衣裳。”

       毛线可是稀罕物,生产队一年还分不到二斤“毛线票”。

      “这毛线好漂亮。还是全毛的!”徐贞女捏着毛线,舍不得放手,说,“真柔软,摸着好舒服。”

      “行了,姆妈,云娇姐说,她托人去杭州买了,到时分给我一斤半。”

      林木森到了龙溪镇;一想不妥,拎着包毛线去找陆宝林,别人见了会怎样想?得找人问陆宝林家地址,先去看莲花姐。转身就遇上“治安大队”的虎子,他很高兴地同林木森打招呼;林木森欲开口问又闭上了嘴,戆头!问他不是不打自招?支吾两句,便走开了。刚到公社大院,看见上次帮李新华办手续的孙干事;他主动上来问林木森找谁,有什么事?林木森又支吾两句,走开了。公社干部不能问,问他们不如直接去敲陆宝林的办公室。来到供销社商场,林木森迟疑了一下;一想是问售货员还是问买东西的社员?都不妥。万一碰上个多事的,还不如去公社广播站。

      嗨,找……桂香姐呀!人有时就会犯迷糊。

      林木森来到渡船码头。龙溪河水静静地向北流,偶尔来往的船只搅乱了静静的河面,船尾泛起八字形浪,向两岸展开,掀起的波浪激荡着河岸石堤,静静的龙溪河水有了声响,顿时有了活力。河水的流逝向人类展示了生存的法则,时间象流水在流逝,如果不融入激荡的波浪,只能随之而流淌。林木森似乎对陆阿福所说的“龙溪河水向北流”有了领悟,人要奋斗,要象波浪……似乎又感到很牵强附会,“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路漫漫其修远今,吾将上下而求索”等等勉励话,大可不必用这样的晦涩话说。

     突听有人叫他,林木森朝两边一看,等船的就两人,他一个也不认识。有一个人冲他一笑,说:“别找了。叫你的人在渡船上。”

     难怪声音这么亲切。朱丽雯在渡船上朝他挥着手;一面催摆渡老头快点划。

    “你怎么来了?”朱丽雯跳下渡船,一把握住他的手,又摇又晃地问。

     “我……我找桂香姐。”

     “桂香姐去买菜还没回哩!”朱丽雯转身对同船那个面容清秀,身材窈窕的姑娘说,“王琳,他是钱北的林木森。你先去吧,我一会就到。”

       姑娘用清澈的大眼看了他俩一下,没吭声,转身走了。

      “丽雯,你们有事先去吧!我就在这等桂香姐。”

       “没事的。木森,要不我陪你过河去等?”朱丽雯象见到久别的亲人,脸上盛放着笑,有一肚子的话要说,“怎么样?木森,一切都好吧!”

      “好,都好。”林木森被她的欢快感染了,笑着问,“你不是进城去参加‘教师培训学习班’的吗?”

      “延期了。”朱丽雯低声说,“木森,现在运动重点是‘批林整凤’,什么事都‘暂缓’。” 朱丽雯把林木森拉到码头的一边,说:“公社让我留下帮忙‘清理资料’;把有林彪的画像、题词、语录的材料集中处理。要登记造册,有的销毁,有的作清除;整天涂涂改改,弄得满手都是墨。”

     朱丽雯夸张地摊开双手,右手指尖上倒还真有些墨迹,

     “文件也多……还有,木森,浙江是‘重灾区’,有些人,今天还在台上口诛笔伐声讨*彪,明天却成了余党、干将,被批判……木森,政治斗争真残酷!”

      林木森知道,朱丽雯是担心省城的父亲,还有“公公”。

      1967年3月,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决定成立浙江省军事管制委员会。军管会由驻浙江部队负责人组成,*潜(少将,浙江省军区第二政委)为主任*贤榜(少将,浙江省军区副司令员)、*思明(少将,舟山要塞区政委)、*萍(少将,20军政委)、*励耘(空5军政委)为副主任。6月,*萍、*励耘指责龙潜和省军区搞“二月逆流”,是“浙江最大的保皇派”,致使一些群众组织到省军管会驻地大院静坐示威。8月,*潜等人先后“离职”,由*萍、*励耘、*应堂负责军管会,组建省革命委员会。1971年1月,*萍任浙江省委第一书记,*励耘、*应堂任中共浙江省委书记。*励耘在浙江负责工作多年,省里各部门多有关联。如果有丝毫牵连,篡党夺权可是“殊灭九族” 的大罪!

      他轻轻握住朱丽雯的手,说: “没事的。你父亲他们是‘经贸系统’的;和这些政治斗争搭不上。”

     “我真怕!”朱丽雯一把握紧林木森的双手,说,“木森,白天我嘻嘻哈哈地,晚上我睡不着……”朱丽雯浑身一颤,扑进林木森的怀里哭了,“我,木森,我真的好怕!信也没一封,电话也不敢打……”

      林木森不知说什么,突然一句话掠过,“荆棘蔷薇冤孽债,弥雾娇艳浪中还。”这是陆阿福给朱丽雯的“谶语”,这里似乎暗示朱丽雯命运坎坷。林木森心中不由一惊,只好拍打她的肩膀,希望她能振作。

      “木森,林木森——” 有人在背后大声叫;口吻严厉……

       陆宝林双手叉腰,立在码头上;他见是朱丽雯,紧锁的眉结略有舒展,冲着林木森说:

      “小老大,你到公社来,也不来看看我;怎么就惦着茧站?”

       林木森笑笑,走上码头;说:“你不是在‘人武部’吗?陆主任,我可是专门在这等你的。”

      “等我?你是来看我的……”

      “看你是其次。怎么?我都快作舅舅了,你连点风声都不透。看来你和莲花姐眼里根本没有我这个落泊的兄弟!”

       “喂!小老大。你他姆妈的可真是猪八戒耍赖,倒打一耙。‘五.一’,我特地到钱北,说你回湖南探亲还没回来。上个月二十八号,老子可是挺身而出,替你‘顶雷’;说好让你等我一块回家去吃饭;你是招呼都没一个,拍拍屁股走人。莲花硬说我没诚心留客,让桂香把你接去了茧站;老子只好去茧站请你,结果送上门去被‘肥猪婆’桂香骂了个狗血喷头。今天老子管你是真是假,小老大,走,上家去!”

        陆宝林突然看见站在一边的朱丽雯,笑了笑,说,“我和木森是兄弟,说话随便,走,丽雯,一块去。”

      “陆主任,我还有事。下次吧!木森,我走了!”

       陆宝林一直盯着朱丽雯的背影看,半晌才说:

       “他姆妈的!‘苏州头,绍兴脚,杭州姑娘好穿着。’省城的姑娘就他妈的俏!腰细细地,屁股紧绷绷地;小老大,艳福不浅呀!”

     “陆主任,刚才她是眼睛进了砂土,让我吹……”

      “行了,臭知识分子就会找理由!不过,小老大,她可是‘军婚’,开不得玩笑!走,走,上家去!”

TOP

079 內外有別

 

      快到家门口,陆宝林让林木森藏在身后;他亮着嗓门叫:

      “莲花,莲花!”

      “今天怎么就回家了?”王莲花从里屋出来。她胖了,因怀孕在家窝着,也更白净了;满脸幸福,真可谓“秾麗最宜新著雨,嬌嬈全在欲開時”。 “怎么?还要我出门接你。看你高兴相,捡到宝贝啦?”

      “上回被你斥责,吓得我三天没敢吃饱;今天是我扬眉吐气的日子!”

      “你说什么呀!”王莲花从男人的诡笑中悟到玄机,试探地问,“看来你有什么好消息?”

      “好消息算什么?今天我带回来一个贵客,想不想见?”

      “你是说……”王莲花走到门口,推开男人;一把拖住林木森,哆嗦着嘴巴半天没说出一个字,狠狠地打了他几拳;边打边骂,一开口,眼泪哗地流淌下来,“你这个没良心的!到了龙溪也不来看姐姐,要不是我身子笨,一定找上门去……木森,你好狠心,姐姐天天想你,你倒好,一去湖南就不回……你走,反正你心里没有我。你说,我哪里亏待你了!你走,你走呀!”

      王莲花这般地激动,连陆宝林都没有料到;见她向外赶林木森,忙拦住,说:“莲花,莲花,木森这不来家了。你天天念他来,他来了,你怎么往外赶?”

      “谁说我赶他了?”王莲花忙把林木森拖进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姐姐不赶,姐姐不赶。木森,瘦了,黑了,我苦命的兄弟……”

      林木森的眼眶噙满了泪水;他强抑着激动情绪,故作潇洒地说:

      “莲花姐,你不赶,我也得走了。怎么?你又哭又骂地,万一我外甥听到,出来就不会认我这个舅舅了!”

      陆宝林忙接腔,说:“就是,就是。莲花,木森来看你,就是心里有你这个姐姐!你的身子可激动不得,别吓着儿子了呀!”

     王莲花破涕为笑,把林木森拖到八仙桌前,说:

     “坐。宝林,我来泡茶。木森,今天怎么想起姐姐了?”

     “他可真是小老大!是虎子在街上见到他,我就出来寻;转遍了龙溪镇,碰上王琳,才知道他在码头。又去码头把他拖回来的!”

     王莲花有些嫉妒,说:“上码头?是去看桂香吧!”

     “我可是专程看莲花姐的。”林木森忙举起手中的毛线,说,“昨晚听云娇说,我要作舅舅了;没什么东西,这点毛线给外甥织件衣裳穿。到了公社门口,拎着东西不好进去。只好去找桂香姐打听你们家在哪,好上家看你们。”

      “这毛线好柔和;宝林,看,还是上海的!”

      陆宝林为林木森的考虑周到而暗地赞叹;到底是“文化人”,事事件件都比他人想得周到。乡里人送把青菜都唯恐别人不知道,到处去炫耀;倒不小气,只是显示自己与“某某墙门里的人”关系不一般。忙说:

     “这回知道地方,下次就不会在满街乱转了。还有,这里是你姐家,再来可不许拿东西了!”

     “下回更得拿;舅舅总不能空着手来给外甥作‘三朝’吧?”

     “就是。”王莲花笑得很是得意;她摸着突起的肚子,说,“宝宝,听见了吗?舅舅要给宝宝摆‘三朝酒’;快谢谢舅舅!”

       大家都笑了;笑得很和谐,很开心。中饭很丰盛。王莲花烹调手艺很高,无论荤素,只只菜肴烧得有滋有味;她对陆宝林的饮食很注重,菜的花样多,只只都得吃;酒不能多饮,只准喝黄酒,还得烫热。林木森听姨妈说过,把黄酒隔水烫热能挥发酒中所含的对人体有害的甲醇、醛、醚类等有机物,同时,黄酒中所含的脂类芳香物会蒸腾,酒味更甘爽醇厚,芬芳浓郁。陆宝林口口声声叫屈;批评王莲花是“资产阶级思想”,是受了刘水根的娘子赵玉兰的坏影响。陆宝林父母早亡,娘子因他“造反”六亲不认而离异,带着女儿改嫁了。单身过了三四年,天天吃食堂;现有个贴心娘子照料,很乐意听从调摆。

     “木森,收购站做事累不累?”王莲花夹了一块红烧肉给林木森,又问,“建华俩口子对你怎么样?” “很不错。真的,很好!”

     “我不说了,建华每次到公社汇报工作,总是说木森的好话。”

     “哪是木森做得好!宝林,木森和建华比,哪个工作能力强?”

      “当然是木森强!”

      “哪怎么归建华领导?对了,宝林,哪件事怎样了?王主任不回来了。”

      “是开完会了……具体的工作还没布置。”

     “真麻烦!宝林,干脆你把他调来,给你作助手。” 陆宝林一笑,夹了一块鱼,仔细地剔出刺,放在娘子的碗里;见她还是在等他的回话,犹豫片刻,说:“这事……我能说了算吗?”

     “上次你可是满口答应的;今天怎么改口了?”

     “我……好,乘木森也在,我干脆透个底。老子说实话,木森的事,前一向我是忘了。到‘直播稻’出了事,我就想乘热打铁,找了沈书记;沈书记对木森的印象很好,但让我从生产的方面去考虑。这就不是我的范围了。这次王主任和张汉春去县里开会;是要进行大规模的‘农田规划、改造’。遵照周总理全面恢复发展经济的指示,省里提出‘学大寨,赶昔阳,苦干三五年,实现农业现代化’的口号;省、县、社各级都要成立‘农田规划、改造指挥部’。我想,这事与沈书记的话靠谱;就和建华说,让木森和大队保持好关系……”

      “等等,这事怎么还要通过大队?”

     “木森是‘知青’;八月那阵‘招工’邪风,地委专门下了文,凡是‘知青’,必须要层层推荐。”

     “屁话!‘公社大墙门’的人,不都是先划圈再推荐的。木森是王主任的亲戚,你不好点穿,我找爱玲说去。”

     “事情就在这里。王主任回来,我就去问了。他说,事情要等沈书记开会回来再商量;现在可以先拟几个人,心里备个底,免得到时被动……”

      “这不行了。你提了木森没有?” “能直接提吗?我半开玩笑地说;听建华说,木森和你表妹关系很好,可能快要喝‘酒’了。可他说,木森的志向高,会不会作我表妹夫,还很难说。小老大,他还说,你眼里没有他,当时把那封‘直播稻’的信寄给他,事情就不会这样被动。这话有道理,你说是不是?木森,虽然整天‘批派性’,要讲‘五湖四海’;可任你到哪里,都是结伙结帮的。当年,你说,‘既做朋友,更做同志。’是朋友才能是同志。什么事,什么时候都得内外有别;胳膊肘外拐,就不是自己人了!”

       林木森无言可辩;王莲花忙帮着掩饰,说: “你没说沈书记的意见?还有,可以找找张汉春呀!”

       “沈书记的意见我能同他说吗?我去找了张汉春,想让他帮着说两句。这个老滑头竟然说,就是那个替人报不平,解除‘包办婚姻’而大闹公社的‘知青’?去年,‘铁路工地’我可给了他机会;结果招呼没一个,自己结帐走人。我看这样有性情的人,上治安大队才合适!”

      “放屁!他是在找借口。”

      “借不借口放在一边。木森,这方面你得拿好主意!干脆我把底透给你;别看龙溪不刮风不起浪,内地里斗得可狠了。沈书记是‘老好人’;张汉春是‘中间派’;刘副书记被贬了官,满肚子牢骚,要就是天坍也不撑一把,要就是无事寻些碴子来。去年就是他逼着王主任查你。最坏就是张国庆!当初,王主任、我,还有他一起‘造反’,夺了权;他没作副主任心里很不服,仗着他父亲的一批‘老部下’都‘复职’了,处处煽风点火。王主任总感到身边没人;其实他挺欣赏你,说你办事认真,聪明能干。去年春天他就想调你,可你舅妈说你和‘蚕花娘子’好,事情就拖下来了。为什么?关键是他没确定你是不是自己人!”

     “木森,告诉姐,金凤倒底怎样?金凤我见过一面,是个持家的人;长得还不错,就是没文化。娶娘子就是成家过日子;强扭的瓜不甜,但能吃。”王莲花说得有些伤感,又忿忿不平地说,“若真正配得上木森的,龙溪也没几个。王琳算得一个,可惜年纪太小点。还有,钱北的朱,朱……”

      “你在说什么呀!木森,我在提醒你一句;心不可野!今天你在码头……现在要你们‘扎根’;你可要抓住机会,要看清利害关系。小老大,就是来到公社,如果上面没有人重视你,作个替人‘端屎盆,倒夜壶’的秘书、干事,有他妈的屌味!”

TOP

080 “洞房”儀式

 

     林木森吃了中饭便告辞,陆宝林也不留;只让他“想想清楚,给句实话。”

      陆宝林把话已挑明;二条。一是截断与朱丽雯的关系;这很简单,本来这只是萌发在心底的一个嫩芽。何况,朱丽雯的身份特殊,权作“红颜知己”;一旦她离开龙溪,也就“别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二是确定与李金风的关系;这也简单,本来已是情丝织网,只有在掩耳盗铃而已。关键是如何让王宏铭知道?让舅妈出面,她“毁”的“阵地”由她去“收”;舅妈找姨妈,老姐妹俩出面,能使王宏铭情面难辞,以作到情怨理遣。

      王建华夫妇俩听完林木森的诉说,都没作声;良久,田云娇说:

     “木森,婚姻可是一辈子大事,可不能轻率决定!实在不赶趟,就暂时留在收购站,许主任对你印象好,钱北供销社也需要人,作二年,有机会上县供销社去!”

      王建华说:“机会难得。木森,婚姻是缘份,感情是培养的。电影《李双双》里喜旺不是说,‘先结婚后恋爱’;你和金凤生活在一起三年了,相处也很不错。金凤家境差,可人好;如何你作了公社干部,就搬到龙溪去,连这三间破房子都不要了,是不是?还有,你留在钱北大还是在王主任手上……”

       林木森没吭声,心底赞同王建华的话;此时,他一心就想离开钱北。田云娇望着林木森的眼睛,叹了一口气。林木森出门时,田云娇塞给他一本书;回小床上一看,是本《计划生育与避孕方法》。

     徐贞女对林木森带回的一大包“回礼”喜出望外。这几天,队里妇女轮流“歇工”;收了红薯、黄麻后,地要晒晒,恢复一下“地气”。地上的农活,适应她们干的不多。李金凤割羊草回来,满头的汗。洗把脸,换衣时,见到林木森望着她,脸更红了。

     长年的劳动使李金凤高佻的身体很健美。白里透红的脸蛋洋溢着青春气息,浓密乌润的秀发扎成两条长长的辫子,高耸圆润的胸,两条健壮的腿,将圆圆的屁股衬托得格外性感诱人。林木森感到整个人都很燥热。

      李金凤对一堆吃食不感兴趣,只钟意一枚红色有机玻璃发卡。发卡晶莹剔透,造形象只凤凰。王莲花取出发卡时,说:

      “当时你折了只纸鸟,我知道兄弟是盼姐早点飞回来;今天我送只‘凤凰’给金凤,希望她早日飞出钱北。”

      李金凤戴上发卡对着镜子左照右照;见林木森在一边笑,羞涩地扭转身去,又不甘心地问:“好看吗?”

      “好看!”林木森凑到她耳边说,“象个新娘子。”

     “打——”李金凤扬起手,佯装要打,被林木森一把抓住;她乘机势倒在他怀里。林木森搂住她,李金凤的汗味里有种青春的气息,象春天野外澎湃的生气。他情不自禁地亲吻抚摸。李金凤的喘息粗了,她回应亲吻,嗔道:

      “天天出去加班,今天想我了?”

      “你这几天不也躲着我吗?”

      “我……我来……好事了。懂了吗?昨天才干净……”

      林木森略怔;心中不由一喜,有这么巧的事吗?按田云娇给的书中说,“前三后四”为妇女避孕的“安全期”。

      人的情感是丰富多彩,富杂而时时变化的。寻找愉快情感是-种强劲的推动力;因而,人的情感对人的行为控制力最大,内心的情感会通过人的潜意识来左右人的行为。而“性”是人追逐的最愉快情感。此时的林木森追逐的不仅仅是最愉快的性的情感;而更重要的是这个情感将会使人生起一个“质地的转折”!

     林木森附在李金凤耳边说: “金凤,金凤……我要你‘还债’!”

      李金凤浑身一颤;红晕浮上,低声说:

    “……我又没有向你借过钱……”

    “答应我……好不好?”林木森 贴在她耳边的嘴急促地喘息,“金凤……我真的好想、好想……”

    “……姆妈,姆妈在外面……明天……晚上,晚上好不好?”

   “金凤……金凤……” 李金凤全身僵固,张开嘴急促地喘息;耳边的粗旷气息, 似乎整个心身都被情欲震撼……他要我……不行!还没有“圆房”;可,他是“知青”,按政策要“晚婚”。我才十七,“圆房”还要四年……阿淦娘子只比我大半岁,下个月就要作姆妈了……让我男人熬四年……我男人会作践自己……男人,我的男人!男人,这两个字;再一次击溃了李金凤的抵制意志。男人就是家里顶粱柱!只要我能作到的我都作,决不委屈我的男人!

     “好!”李金凤绯红着脸,轻轻地抽出身;走到外屋,低声对姆妈说,“我要洗澡……姆妈,我要洗澡!”

      李金凤拎着水桶,去王家道场码头提水。徐贞女望着女儿的背影,心慌得厉害。她知道金凤所说的“洗澡”意味作什么;这个“仪式”早就在她头脑中形成,甚至她作过种种盘算。突然就来了,没有一点准备,连床上的铺盖都没有……不会,肯定是想岔了!把大镬锅清冼了两遍,徐贞女舀上水,刚点火;李金凤回转了,脸上湿湿的,红润润地,眼睛闪着羞怯、幸福的光。

     “姆妈,拿些点心给薛帅送去。”李金凤回避了姆妈的眼睛,补了一句,“免得阿姐说我小气……你多坐一会,晚饭我来做。”

     “金凤……”徐贞女叫了一声,没有下文;她低下头烧火,挺认真地,火苗窜出,映衬着她满是皱纹的脸,皱纹里藏匿着笑;还有母亲的祝福、歉疚……

      锅盖腾出热气,听见水在锅里“滋滋”响;徐贞女熄了火,起身取了二包点心,走了。听见身后的门闩声,她的心也“咚”了一下;象是把心悬在了半空里,又象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哪天左等右等不见金凤来,徐贞女火冒三丈赶回家。见大白天关门,她多了一个心眼;悄悄地推门不开,徐贞女觉察到了女儿的秘密。果然,在她再三逼问下,金凤羞答答地“招”了;听完她也忍不住笑了,笑得挺是开心——谁会相信?风流倜傥的林木森竟然还是“雏”!

     “木森是个正经人;我放心了!”徐贞女很满意地说,见女儿双手蒙着通红的脸,又补了一句,“这是早晚的事,你们小心一点!”

      李金凤更抬不起头来了。

      “十月小阳春”。午后,天有些闷。新收的薯藤持挂在屋檐下,阳光透进,使光线暗淡的里屋,晃荡着斑斓亮点;空气中泛有一种令人神秘的气氛。

     李金凤闩上门,把洗衣盆放在里屋,倒上水。她放下小床的蚊帐,在蚊帐掩饰下,扭转身去,一件一件地把衣服脱下来。她的手在颤抖,有时连扣子解了三四下也解不开。虽说是心甘情愿,事情既不是光明正大,又不是“暗渡陈仓”;先前挑逗起的激情好象也消退了,她的一切举动象是在履行一种仪式。因承诺而履行,同时又因履行而承诺的仪式。这又怎样呢?就是所谓结婚典礼也不过是种仪式,只是被众人庆贺、让众人见证的履行“洞房”一场“告白”仪式。我把清白身子交给我的男人,只要他履行男人的承诺就行了。

      当内裤脱下,李金凤变得镇静自若了;撩起蚊帐,她赤裸着,甚至还瞟了林木森一眼,迈进洗衣盆,蹲下身子;将毛巾浸透,用淌着水的毛巾擦拭了周身后,便擦干。撩开小床的蚊帐,上了床。

     林木森一直望着李金凤,呆呆地,不知所措。李金凤类似“洗礼”的行为使得他茫然;“新娘子”要“洗浴”,这是规矩;可这么郑重其事地在眼前进行,他不知如何应对。此时,林木森己没有了激情;仿佛李金凤在为他所作的这些,根本没有情欲的煽动,甚至是与他无关。林木森忐忑不安了,他想到王莲花所说:“强扭的瓜不甜,但能吃。”想到田云娇所说,“婚姻可是一辈子大事,可不能轻率决定!”他感到了责任;一种为达到某种目的而将背负一生一世的责任!

       婚姻,太炫耀;就象屋里这晃荡着斑斓亮点的阳光!

    “你……”李金凤在小床上问,“你怎么啦?”

     林木森走到床前,撩开蚊帐。李金凤用被子蒙住全身,见他迟迟没有动静,拉下被,露出羞涩的脸;瞟了他一眼,又闭上。轻声说: “这张床……才是我们的……”

       林木森浑身的血开始涌动,手忙脚乱地脱去衣服。当他去扯被子时,被子被李金凤掀到了一边,俩个赤裸的身躯袒对,紧贴在一起了。李金凤嗓子眼里哼吟了一声,眼眶里涌出了泪水;忙咬住了嘴唇,侧开脸去。泪,惊喜、欣慰的泪!林木森怔住了, 李金凤窥见他的惊恐,转回脸嗔道:“好痛!”便搂紧了他 ……俩人忘却了羞涩,忘却了时空,陷入情欲烈焰之中……

      李金凤起身时,满脸潮红;取出身下的一块白布,很神圣地放在林木森的手中。她穿衣下床,倒了洗澡水,一切收拾好后;撩起蚊帐,林木森靠坐在床档上,一直望着手中的白布。点滴血迹已浸开,象雪地里一缀红梅……

      “我是你的人了……”李金凤依偎在林木森身边,低声说,“你不会后悔吧?”

     “不会……”林木森搂紧李金凤,说,“不会,永远不会!”

TOP

081 中麻籽毒

      林木森和李金凤作梦也没料到,金娥正悄悄地离开了后院门。

      金娥的怀疑是从姆妈的心神不宁中悟到的。金娥对姆妈送来的点心并不满意,没有亲眼看到全部之前,总感到还有更好的。可姆妈喝了茶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坐着和婆婆说话。家里只有金凤和林木森,金娥怕碰钉子,不敢去看。

     “阿婆,这饼干真好吃!又香又脆,还有咸味。我叔叔买回来过。”薛帅晃动手上饼干,一步一跳地向小伙伴“显眼”去了。

     “是吗?”徐贞女有些惊奇,这四方形、鼓着泡、带有焦黄色的饼干竟然是咸的。

     “亲家母,这是‘苏打饼干’;是湖兴‘震兴斋’的新食品。”天康姆妈是个见市面的人,她说,“天健说,这原是‘洋点心’;烘烤时要打气进去,所以饼干才松松脆脆地。前两年只有上海做得出,每天作的‘苏打饼干’连上海人都买不到;‘震兴斋’的牌子响,是省里三个做饼干的厂子,才进了作饼干的机器。。木森的面子大,人家才会送这样好的点心。我们也尝尝。”

      天康姆妈说着,取过一块饼干,掰开,一半递给金娥,俩亲家分了另一半。

     “尝尝。”徐贞女把饼干放进嘴,膨松、焦脆,还真是咸的。好吃!她禁不住显示了,说,“这倒是真的,亲家母,都说陆宝林是戆胚,整个龙溪除了宏铭,六亲不认。他对木森却象亲阿哥一样。”

     “亲家母,这是木森能干!”

     金娥原想把饼干留给儿子,听到这里,金娥痒痒的心滋生了一种嫉恨。王宏铭太偏心!都是徐贞女的女儿,薛天康也是个“文化人”;凭什么好事全被林木森独占,连“吃官司”都能结交上陆宝林、王建华这么些有权势的人,而天康却一直在家种田?她把饼干放进嘴,大口嚼得脆响。

     “世事茫茫难自料,清风明月冷看人。”想想当年王宏铭家桑树没一棵,田不足半亩,不是靠我家的“罾坊”连饭都会吃不饱!金娥奶奶在世时,多次跟金娥数落过徐贞女娘家的姨妹夫,“就一张嘴,每次来点心也不拎一包,可你阿爸称鱼时秤杆都戳着天!”现在当官了,眼睛都不瞥一下。神气什么?完全忘了交不起学费时的可怜相,还是姆妈把下蛋鸡卖了……

      金娥没有往下想,当年公公气傲,对上门帮王宏铭借学费的徐贞女冷冷一笑,说:“亲家姆妈,古话说,‘由来富贵三更梦,何必楚楚苦用心。’不是每只鸡仔都能打鸣啼晨的。”

      没想到王宏铭这只“嫩鸡仔”真的会变成“司晨官”!

     “不就是一包饼干,这有什么?姆妈,知道木森出手多大,上海的毛线!”金娥一撇嘴,说,“薛帅姐弟俩的毛衣小得都套不进了,拆了重打又缺二三两线;他多大方,出手就是上海毛线半斤!”

     “不说了是建华娘子的!”徐贞女见金娥紧锁着眉头,一咬牙,说,“等建华娘子从杭州弄来毛线,让给你;行了吧,小祖宗!”

      闲扯了一阵,徐贞女有口无心地,眼睛不时地盯着桌上的双铃闹钟,凳子上象有棘,却又不肯起身。金娥惦着那些“回礼”,催了一句:

     “姆妈,四点了;阿爸要回来吃晚饭了。” 徐贞女一听,马上起了身;走二步,又站住了。笑了笑,说: “哎!我差点忘了;金凤说她做晚饭……哎呀!我得去买点菜。”

     金娥听出名堂了,姆妈象是在替金凤掩饰,这里有名堂……徐贞女前脚上街,金娥紧跟着出了门。果然,大白天还关门!金娥悄悄地绕到后院,贴后门一听,屋里传来竹榻的碾压声。金娥是过来人,脸红心跳地退了出去。再一想,心里大不平了;天康还在地里汗流浃背地作事,木森竟然大白天和金凤“睡觉”!

      金娥去了仓库,李阿三正在收黄麻籽。黄麻有毒,种子毒性最大,相处久了会麻痹神经,还会使人恶心、呕吐;甚至脉率增加、心功能亢进、呼吸困难、腹部膨胀、抽搐等,最后死亡。生产队历年都由专人负责处理。

     “阿爸,小心点!”

     “已经晒干了。”李阿三捆扎好布袋,在库房门口站住了。李阿三知道金娥有“眼大心小”习惯,仓库里的东西可是全队的;没有第三人在场,父女俩进仓库会引人怀疑。

      “阿爸,木森回来了;带回好多东西哩!”

     李阿三鼻子里“哼”了一声;见金娥在等下文,说:“有喜欢的吗?”

     “我又没见到。姆妈送来两包点心;薛帅这贪心东西,嘴馋……”

     “小孩子哪个不嘴馋?让她带上弟弟自己拿去。”

     “金凤关了门,进不去……”金娥象说漏了嘴,赶紧转过话,说,“阿爸,天阴了,你加件衣服;小心感冒了……”

    “金娥,刚才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金娥满脸的无奈,显得好生为难,扭抳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阿爸,金凤是大姑娘了;青年男女相处一起,干柴烈火……阿爸,干脆摆两桌;请亲戚们吃一餐,免得出了事让别人笑话。”

     “你上家去了?进不去……”李阿三明白了,

    “青年男女相处一起,干柴烈火”,此话众人常说,李阿三听了并不在意,成了事实,毕竟干系到门风,会被人嚼舌头。他不由有些慌乱了,忙说,“金娥,家里……你是姐姐,金娥,你是姐姐……”

     “阿爸,放心!我全当作没有这件事,所以我门都没敲。”金娥停了一会,又说,“不过……金凤是个大姑娘,总得顾全点面子……这种事也没什么,早晚的事。就怕荷叶包菱角……阿爸,别人嚼舌头,全当是放屁!”

      李阿三蹲在地上抽了袋烟,忿然地说: “去叫金凤来;去呀,去叫金凤来!”

     金娥吓了一跳,李阿三从来没对她这样凶巴巴过;显然是动了真火,还有,她知道是自己戳了李阿三的“脊梁骨”。

      李阿三的确被金娥刺中了痛处;当年的男欢女爱,成就了婚姻,也被人捏住了把柄。关键还是李阿三疏忽了,他没洗手就抽了潮烟。黄麻籽的“毒素”被他自己送进了口。李阿三的神经开始激动,他感到很是失意;就象刚网到的一条大鱼突然挣破了抄网逃了,鱼没捕到还贴了张网。

      李阿三并不在意林木森和金凤的举止亲昵;青年男女,情窦初开,又相处一室,搂搂抱抱,亲嘴摸奶子在所难免。就是再进一步,也行;只是木森要答应一件事,当然这事木森办不到,可“亲家”能作到。怎样说,用怎样口气说,李阿三都思量好了;不卑不亢、不紧不慢、表情恭维、骨底子里要硬地说,“亲家是作大事的,工作再忙,我们也不能委屈了儿女;我只有一个要求,把房子修修。房子修了也是他们的,再说,你们来看儿子时也住得舒适。是不是?” 虽说木森是“上门女婿”,东西应该李家准备;可关键时候是我李阿三收留了他,人要知恩图报!何况,我李阿三虽然其貌不扬,女儿却是王家道场数一数二的美人胚。木森只是读了些书,说到底还是个农民。

     “阿爸。”李金凤来了;眉毛都在笑,说,“什么事?”

      李阿三怔了一下,又抽了一锅烟,胸口腾起一团火,冷冷地问: “你……我问你,大白天关门干什么?”

     “阿爸……”李金凤的脸绯红了,支吾道,“阿爸,天凉了,你加件衣裳。”

     “不说是吧?有人看见了。好,不说,我去问那家伙去!”

      李金凤想到刚才金娥叫她时,满脸的幸灾乐祸,顿时明白事情阿姐知道了并来告诉了阿爸。虽不高兴,但她不愿让木森知道,他会与阿姐的矛盾加深。说:

      “阿爸,不要找他麻烦!是我自愿的……”

     “你说什么?放什么屁!再说一遍。”

     “阿爸,是我心甘情愿的!你不要去说他。”

     “啪——”一记耳光重重地落在李金凤的脸上。

      父女俩不由都愣了一下;李阿三有些慌乱,掩饰地骂道:“你——你怎么这样下贱,你……”

       李金凤捂着脸,一声不吭,眼泪噙在眼眶,转身走了。

       望着女儿的背影,李阿三后悔了。身上阵阵寒气袭来,他忙穿上衣服;看见门口的黄麻籽袋,他心里嘀咕:今天发戆,是不是中黄麻籽毒了?

TOP

082 禍福之階

       徐贞女可高兴了;她今天“捡”了一条鱼。

       怎么说,今天也是金凤“作大人”的好日子! 徐贞女想买点肉,烧个荤菜,尽点作姆妈的心。可钱北街上的摊铺冷冷清清,茶馆门口倒摆了只篮,放着两条三四斤重的青鱼。

      徐贞女问了一声,茶馆里有人答了腔。

    “能分开吗?”徐贞女有些为难;这样一条青鱼得一元大几角钱。

    “这时候了,我把鱼分开还会有人买吗?”答腔的人走了出来,有些惊讶,说,“阿三嫂,是你呀!怎么,来客了?”

     徐贞女见是王富贵,有些尴尬;忙说: “没有,没有,随便问问。”

     说着,徐贞女走了。王富贵是钱北街上“精明人”,肚里肠子有十八道弯,平时开口说话倒是客客气气地,有时的一句话能让人吐血;他又和木森结了“疙瘩”, 徐贞女不想自讨没趣。

     走了十来步,富贵娘子金珠追了上来,把条青鱼丢到她篮里,说:

     “阿三嫂,怎么走得这样快?”

     “金珠,这……”徐贞女拉不下脸,可又吃不起;推脱说,“不用了。金珠,家里真的没来客。我只是随便问问。”

     “行了。阿三嫂,是盈她爸让我送来的。说来也是缘;下午,盈她爸去摘钩竟起了两条青鱼,心想到街上试试。还赶巧了遇上阿三嫂,拿上。阿三嫂,上次的事盈她爸心里一直感到过不去;他面子薄,只说是还真赶巧了!快拿上,要不就是你还记恨我们!”

      徐贞女还只得收下。回到家,正赶上金娥来叫金凤。金娥见到大青鱼,移不动脚了;母女俩刚收拾好鱼,准备分时,李金凤捂着脸回来。进门一声不吭,一双眼睛冒着火似地盯着金娥看,金娥也没料到事情会这柈,自知理亏,鱼也不拿,慌忙走了。

      徐贞女猜出了七八分,仍不相信男人会这样,试探道:“金凤,这条鱼三斤多,一餐吃不完……”

     “今天吃不完明天吃;再不行就腌了,还不行就送给云娇姐去。”

      徐贞女偷偷看看金凤脸上的手指印,轻轻叹了口气。肯定是金娥说了些过头的话,男人犯了戆。可怎么下这么狠的手?就是再有气,“生米已成了饭”;何况这是早晚的事。今天可是金凤好日子,金娥怎么能去触霉头?这下俩姐妹算是结“冤家”了。这事还千万别让木森知道!徐贞女忙煮了一个鸡蛋,剝去壳,让金凤敷上。她也不敢再提给金娥分鱼的事,金凤在气头上,万一声张起来,木森可不是个“溏心荷包蛋”。

     李金凤更怕林木森知道,进门就一直躲在灶门口烧火;一边用热鸡蛋揉着脸上的手指印,不时让姆妈看好了没有。

      天黑了,昏黄的电灯下;李金凤的脸被灶火烤得通红,不注意看还看不出巴掌印了。李金凤还是不敢去叫林木森吃饭,伸手朝姆妈一个劲往里屋指。徐贞女心里有些臊。尽管平日里她发过话,“家里的‘冷饭’是木森的,水泡油炒全随他”,毕竟还是儿女私情。事情虽用不着什么“三聘六礼”,哪个父母不想女儿风风光光地嫁人?能装着不知道还好,今天的事却是在眼皮下发生的。男人还发了瘟,她得先去安服好男人,千万不能闹将开来,让两个小的难堪,还会被整个王家道场人笑话。忙说:

     “我还得去请你阿爸。”

      正说着,李阿三进了门;朝灶间望一眼,就一屁股坐在饭桌前,埋着头抽潮烟。徐贞女放心了,便去叫林木森。刚进里屋,林木森就从床上跳了起来,胀得通红的脸,羞怯地叫了声:

     “舅妈。”声音低得象蚊子哼。

     “哎!”徐贞女应得很畅亮;瞧瞧木森,浓眉大眼,精明能干,心里象裹团蜜,笑着说,“木森,吃晚饭了!”

     李阿三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徐贞女心里象一锅热粥,也不知怎么说好。林木森坐在饭桌前,低着头吃饭。一直和姆妈坐一方的李金凤突然站起,轻轻推林木森一下,说:

     “坐过去一些。”

     李金凤坐到林木森的身边,徐贞女先还当她是避开林木森看见被阿爸打的脸。可李金凤全然不当阿爸在场,一个劲地给林木森夹鱼。林木森有些慌乱了。

     李金凤离开后,林木森一直“窝”在床上。望着手上的白布,点滴血迹已凝固,他感到了一种不安和羞愧。 “心為萬事之主,動而無節既亂。”自从被“训话”后,一颗仇恨的种子就栽种在林木森的心底。有句话道,“地狱本就在人们的心里。你心里若只有仇恨,地狱就在你的心里;你心里若已没有爱,你自己也已在地狱中。”其实在林木森心底还没有“扎根”的决心,他所作的这些都是为了逃离钱北,而阴错阳差演变成了“扎根”。如果事情不成功,岂不真的要在这三间破房子里同一个不识字的女人生活一辈子?

     “婚姻,禍福之階也。”传统的道德观念促使林木森冷静地接受了现实,他知道,如果情绪不安定下来,首先伤害的是如此敬重自己、依赖自己的李金凤。比起王建华见上一面就“洞房”,自己要幸福,不,应该是幸运多了。二年多相居一室,虽说不上爱情,金凤的确是时时敬重、关心、照料着自己。“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婚姻就是责任,千百年来的婚姻传统就如此,是福是祸只能寄望苍天了!只是,如果事情从头再来,林木森真怀疑自己会不会走到这一步?

      林木森有感觉,今天的事穿崩了,舅舅摆明了不高兴。做贼心虚,面对李金凤的亲热举止,林木森自然惶恐不安了。他越是退缩,李金凤越是体贴。再懦弱的女人一旦下了决心,比男人还要坚强。李金凤受到阿爸的羞辱后,唯一的思想就是承担一切,决不容许任何人伤害自己的男人!桌上,阿爸的冷漠,姆妈的佯装,更使李金凤感到一种作娘子的责任,我的男人没作错,凭什么摆出副面孔冷落他?李金凤只当林木森是脸皮薄,事情早晚要挑明的。李金凤小心地清干净一块鱼肉上的刺,硬要放进男人的嘴里。若在平时,徐贞女对女儿的举止很感幸慰;一对小的亲亲热热坐在一条凳上,金凤懂事会疼男人,木森能干会全心持家。此时她有些害怕了,男人是头“犟驴”;女儿的公然地挑衅会激怒他。

     果然,李阿三抬起头来,他简直是眼睛里都要冒出血来,哆嗦着嘴正要开腔;他看见女儿脸上的巴掌印,气诿了。

     “吃鱼呀!”李金凤又夹了一大块鱼肚肉给林木森,笑着说,“今天这条鱼可是富贵叔孝敬你的。多吃点!”

      桌上俩个男人都愣了。徐贞女挺骄傲地说了王富贵夫妇送鱼的经过;林木森笑了笑,都说王富贵的朋友多,结交深,还真是个“江湖人士”!

      李阿三眨巴着眼睛,没吭声。心里最后的一点底气荡然无存了。连钱北街上有名的“精明人”王富贵都向这戆头低头?看来怕真的是不能小看他了!

     李阿三感到今天肯定是中了“黄麻籽毒”,匆匆扒了一碗饭,烟也不抽袋便走了。

    李金凤给林木森打好洗脸水,又指着脸让姆妈看,徐贞女叹了口气。李金凤不知所措了。她不敢面对林木森,怕他发现脸上的巴掌印;又不能不进里屋陪他,怕他感到被冷淡……

     “阿三嫂,借你家开个会。”王阿土领着一伙人来了……

TOP

083 同舟共濟

 

      船行太湖,一碧万顷。金色的阳光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远远几点白帆,偶尔一二只水鸟掠过。风把船帆吹得鼓鼓地,推动着前驶;船头激击水面,湖水“啪、啪、啪”的拍打声从船底传出,汇成“八字”波纹向两边扩展,溶入浩淼的湖水中……

      王阿土咬着旱烟杆,美滋滋地巴上两口;他坐在船梢甲板上,将舵柄夹在腋下,两脚舒展;眯缝着眼不时望一下前面,凭借太阳掌控船行方向。王兴荣、李新华依在睡舱里打盹;林木森兴致颇浓,四下张望。

      这条五吨双桅木船是二队的“宝贝”;打米运茧,“进山”卖菜,搞短途运输全靠着它。前舱堆码着五颜六色塑料编织袋,里面是薯干;中舱被芦席遮得严严实实地,面上是些红薯,下面却是稻谷。他们是去太湖北山用粮食换木料的。

      前天晚上,王阿土、王阿桂和队里六七个重要人物在李阿三家开会。中心议题是建蚕房。生产队建蚕房计划了五六年,砖瓦都陆陆续续地置备了,就是没有木料。年年找大队,大队年年说“等明年一定想办法解决。”近二年连公社都没有“木材指标”了。新的蚕房盖不了,旧的己无法修了;七间蚕房就象断了销钉的桶,一散架就箍不拢。一刮风,整个屋子都在晃荡,一下雨,接漏的盆要十七八只。队里年年议几次,想尽办法还是眼睛望鼻梁,“油光一片”。

       这次有人提议去太湖北山用粮食换木料。太湖中的北山公社田地少,属“半林区”,一直靠山上树木和水果、山货换口粮。“文革”开始,北山公社决心以“我们也有一双手,石板地头收‘口粮’”。可是“以粮为纲,越开越荒”;于是,瞒上不瞒下,时常有些黑市交易。粮食生产队里倒集了五六千斤“储备粮”,大家决定先垫上换回木料,分三五年补齐。

      谁去呢?王阿土一拍胸脯说,“我带队”;按常理,王兴荣、李新华是一对行船的搭档,可是为了朱丽洁“闹翻”了。找他俩谈,单独说,都没意见,凑在一起,俩人都不吭声。王阿土也不知怎么办好。有人说,“换个人去。”换谁去?排了一圈,好象有几个都行,又一分析,谁也不大合式。队里没有几个人闯过太湖。

      王阿桂说:“要不多去一个人,有什么事可以调和一下。”

      王阿土说:“这是‘闯太湖’!要是去山里,就是上杭州,我一个人也能招呼他们;在太湖上,只要一个人暗地松点劲,我扯破嗓子也没用!”

      林木森听了,脑袋一热;说:“我去!”

     “你?”王阿土倏地从长凳上跳了下来,说,“我怎么把你忘了?对呀,你是他俩的克星!”

       众人顿时被提醒,个个称好。李金凤不高兴了;在里屋大声说: “阿土叔,他又不会摇船,怎么能去太湖?”

     “金凤倒挺心疼木森哩!”王阿土生怕有变,忙说,“小姑奶奶,放心!我把木森放在船上好生供着。一不让他摇船,二不让他扯帆,保证不少一根毫毛还给你,行不行?”

      果然,叫来王兴荣、李新华;听说林木森也去,俩人没说二话,答应了。

      林木森去收购站请假,王建华说:“请什么假,只是你去过太湖吗?”

      “没有。我在船上只是个‘指导员’。冒点风险,给队里作点事;万一有什么机会,也好让他们帮我一把。”

      “这样说倒也是。”王建华点头说,“对了,你们在北山有换木料的人吗?”

      “没有。阿土叔说,去了再找。说是北山的人都愿意换。”

     “愿意归愿意;这些都是‘统购物质’,得遮掩些。这样,我帮你们一把。”

     原来三年前,王建华也是“闯太湖”换回木料盖的房。王建华写了一封信,说:“你们找他,邓光明;是我的战友。他是北山西港大队革委会副主任,胆大讲义气;就是他队里没木料,也能帮着找找人。”

      王阿土听林木森一说,拉着他找到薛天康,说:

     “去买条‘雄狮’,让木森送给王站长。真是雪中送炭!我正愁到北山怎么办?总不能滿山去吆喝‘粮食换木料。’万一遇上‘拆白党’,这边答应给你换了,米挑走,你没开船就送进了公社,可就驼背跌倒,两边不着了。”

       薛天康说:“木森真是‘福星’,有他在,缺什么来什么!”

      钱北街虽在太湖南岸,对“闯太湖”却很神秘。依规矩,要“闯太湖”的人不能“同房”,为避免惜别私情,误说忌讳话。队里在蚕房铺上厚厚的稻草,让四个出门人睡在一起。王阿桂领着七八个人,把五吨木船认真地检查了一番,每块船板,每条“水沟” 都擦得干干净净地。王阿土带着王兴荣、李新华把二张帆摊在晒谷坪,每条帆索都寸寸看过。半夜里,队委们和几位老人(包括李阿三)焚香点烛,祈祷一番。连夜装上四千五百斤谷,上面盖了一千七百多斤薯干,五六百斤红薯。

      太阳刚泛白,李阿土领着上了船;码头上没有一个人(送行的人都回避在远处),林木森解开缆绳,王阿土一撑篙,王兴荣、李新华合力摇橹,船上了路。一路顺顺利利,待太阳升起,船已进入太湖。顺风;不用吩咐,王兴荣、李新华配合默契,竖桅杆,扯船帆,理帆索,手脚麻利,三下二下,帆便兜满了风,推着船前进了。

      “我先使船。”王阿土说,“你们吃早点,歇一下。”

      大家打开各自的“饭包”, 这“饭包”是各自的家眷精心准备的;在回避时,她们也“歇公假”。于是便把满腹的牵掛、衷心的祝福都揉入团子掺入小菜里。

     王阿土让林木森从每人“饭包”里取出一个团子,用蓝布袋装上,挂在睡舱油蓬撑杆上。家眷的心和情将陪同他们完成这趟航行。没有客气话,出门不分彼此,大家把菜合在一起,同舟共济。船行太湖,大家心里都有些敬畏;又不知什么犯忌,都只好少说为佳。

       一小时后,王兴荣换下王阿土。年青人吸香烟;一上船,王阿土便给他们每人一包“雄狮”。

      李新华每次抽烟,都先吸燃两支,分递给王兴荣和林木森,自己再点一支。替朋友吸燃烟是一种亲密行为,可以在无形中增加信任与友谊。不过,当年的烟可没有过滤咀,这里得掌握技巧;点烟时必须保持嘴唇的湿润度,干了,烟会贴在嘴唇上,弄不好会扯下一小块皮;湿了,香烟会湿,你总不能把口水给别人“吃”!

     林木森嫌麻烦,抿拢嘴,舌头一润,取三支叼在嘴上,正准备划火柴;被李新华抽去一支,低声说:

    “在湖上不能同时点三支烟。”

    “为什么?”

     “不清楚。”李新华想了一会,说,“可能三支为香;人不能和龙王爷在湖上同享香火吧?”

      李新华换下王兴荣,双脚一叉,哼唱起《游南山》:

     “骆驼桥下往来船,川流不息似梭穿,也有船家去北山,互相招呼多留神……”

      王阿土嘿嘿一笑,接了下去:

      “甘棠桥下穿船过,好似长虹挂空中,长桥上下真热闹,百步之间连两桥……”

       从来不唱歌的王兴荣开了腔: “行一程来又一程,一橹摇到四面厅,地名典故说几桩,月河漾水似琴声……”

      王兴荣的歌唱得真不行,调子少说“跑”到了苏州城。大家一面喊好,一面大笑了一阵。

      渐渐在水天交界处,看见一个小黑点,又是一点,又是一点;黑点子慢慢变大,看得见篷帆了,看得清船舷了。那些是五条樯、七条樯、九条樯的大网船排列在一起作业,远远望去,又雄壮又威风。这些比内河轮船还要大的渔船,终年在太湖里捕鱼;除非遇上十级以上的台风才进港避避风。船已驶入深水区了; 湖面的岛屿稀少了,湖天一色,碧空浩淼……

     李新华突然指着前面说:“看,哪里——那是什么?”

     王兴荣朝前眯眼察看,笑了;说:“野鸭,是野鸭。晚饭菜来了!”

       李新华一转舵柄,王兴荣一扯帆索,船头略转,船身倾斜,似乎贴着水面行驶,很快见到水面上有两只野鸭在拍打翅膀,几番挣扎,可无法飞起。

      “木森,来;把住舵柄就行。” 李新华把舵交给林木森,跑到船头上。王阿土和王兴荣已伏在船头甲板上,李新华拖住他俩的腿;船擦野鸭而过时,王阿土伸手一探,抓住野鸭的翅膀,王兴荣则向前一扑,手一勾,抓着野鸭的脖子,俩人顺李新华的扯动,翻身坐起。三个人好一阵笑,逗得林木森心里痒痒的。

     “每只足有二三斤哩!”李新华接过野鸭掂了掂。

      “好肥!”王阿土翻动挣扎的野鸭说,“被打伤了翅膀。”

      在太湖里驶船似乎比龙溪还简单,无遮无挡,航道辽阔。你只需瞄准前面一个方位,把住舵柄;船若偏开,朝相反方向扳动舵柄便可调正过来。林木森按他们的动作,把舵柄夹在腋下,身子略后仰,倚在舵柱上;浑身放松,双脚叉开。听风刮得帆呼呼地响,浪花被劈成两边敞开;乘风破浪,林木森想到句最贴切的话,“我也作了回‘船老大’!”他心里美滋滋地。

      时间一长,胳膊酸痛起来;舵在水里行,不时地被湖水推搅,使舵柄一颤一颤地,捣得腋窝生疼。船在水中行,人在画中游的神思神游顿时消逝一空。

      好在前面出现了岛屿,岛屿越来越大;李新华过来换下了他。李新华说:

     “前面就是北山。”

TOP

084 夜闖太湖

       船近太湖北山,收帆使橹。王阿土让船拢在西港附近一个湾滩边,距岸十来米的地方拋锚停泊。大家把早上的剩饭剩菜热了热对付了一餐,王阿土说:

     “我和新华上島去找邓光明。兴荣、木森,你们不要离开船,也不要和島上人来往。”

      王阿土和李新华淌着水上了岸。王兴荣让林木森睡一会,自己开始收拾野鸭;他把野鸭脖子一拧,说:

    “野鸭不能杀,不放血才好吃。还得干钳毛,野鸭绒很暖和,可惜太少了。”

     下午一点多钟,王阿土领着王建华的战友邓光明回到船上。邓光明是个瘦高个,长年湖风日照,肤色粟褐色。与林木森握手后,他叹了一口气;说:

     “木森,你们来的真不是时候。为了批判林彪‘农民生活缺吃少穿’的反动谬论,县、社正在开展‘深挖严查’运动。运动风头上,谁也不敢出头。”

      林木森说:“北山是公社驻地,目标大。邓主任,换个小岛怎么样?”

      邓光明想了想,摇摇头,说:“大点的岛公社派了人,小的岛上几户人家解决不了问题。多跑几个岛,声势大,要是泄露了风声更麻烦。”

      王阿土说:“邓主任,我看还是这里好。灯下黑,反安全。”

      邓光明想了想,说:“是倒是这个理。不瞒你们,我家就是吃粥也难撑到晚粳收割……木森,按理我应接你们上家去吃餐饭,山里人图热闹,谁家来客都会来,人来人往嘴杂。真是对不起!不说这些了。阿土队长,你们先把船泊到那边小湾去,事没办妥前,尽量少接触人。”

     邓光明一下船,王阿土忙叫把船移到小湾里,这里水深,离岸有十来米有座湖中島,能遮风掩船。于是,升火做饭。

     “老邓会来吗?”李新华问。

     “会。”王阿土说,“我刚才故意把红薯移开;他看见舱里的稻谷只咽口水。”

      王兴荣说:“不管怎样,他会来船上吃晚饭;你们信不信?”

      民以食为天。半饥半饱,以杂食野菜渡日的人见到满舱的粮食,心底一定格外饥饿,嗓子眼里都伸得出拳头来!烧饭时,王兴荣在灶里煨了几个红薯,都闻着香,可谁也没动手吃。

      天擦黑,邓光明来了。见等着他吃饭,十分激动;他没作谦让就接过碗饭,冲着白米饭深深吸了口气,便大口地吃起来。

      “阿土队长,这事我没敢惊动大队;就找了队里几个队委商量了一下。”邓光明吃了一大碗饭,乘李新华替他添饭时,说,“能否解决还得看你们几位!”

      “怎么说?”王阿土给他碗里夹上一块野鸭腿。

      “这个你们吃;能饱饱吃餐大米干饭,我就心满意足了。”邓光明把野鸭腿让给林木森,舀了些野鸭汤,一口气吃了大半碗,问,“你们驶夜船怎样?”

      王兴荣、李新华异口同声:“没问题!”

     “哪好!阿土队长,我们再难也好办,关键是要让你们安全地离开。天气预报说,明天清早有风,大队的公社干部家里在起屋,闻讯赶回去了。如果能走夜船;等一会就装船,装上你们就走,赶在大风前,行不?” 邓光明看看王兴荣、李新华,还是有些担心,说:“算了。我领你们换个小岛泊上两天,我们再找机会。”

       王阿土问:“什么风,大不大?”

      “偏北风,说有四五级哩!还说会有雨。”

      钱北在太湖南岸,以北山略偏西。王阿土同王兴荣、李新华一商量;借点风,绕点路,驶上二个多小时便到小王岛。小王岛上只有三五户人家,住上二三天,谁也不会找麻烦;待天好,只要借点风,二三小时就可以回钱北了。

      王阿土说:“青龙潭青龙神佑钱北人!干。”

      说干就干。行家眼一瞄,看看船的吃水,就估出载有多少货;邓光明问清几间屋的料,点点头,走了。

      李新华从后梢舱里取出一个油布包。王阿土很认真地打开,原来是香烛。三个青年站立一排,虔誠地跟着王阿土面朝太湖跪下,磕头,上香。

      钱北街有许多“闯太湖”的神秘奇闻逸事。

      据说,太湖对钱北人很猜忌;怕是钱塘江龙王派来的“奸细”。如果认定你是青龙潭青龙的人,则会对你百般疪护。

      钱北街人都说,当年的“湖匪”李英杰便受到青龙庇护,纵横南太湖上,要风有风,要雨有雨。有实例为证:四三年底,日本人第三次攻占钱北,为清除后患,决定“围剿”大王岛;湖兴城日军动用了五艘炮艇,调集了十几条兵船,把大王岛团团围住。炮火几乎炸遍了大王岛,十几条兵船开始进攻;枪弹如雨,硝烟弥漫整个南太湖,黑烟连钱北街上都看得见。突然,天上雷声炸耳,乌云密布,大白天变得乌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狂风裹挟黄豆大的雨点呼啸而至,落在兵船上比枪弹声还响,滂沱大雨打得人浑身发麻。大王岛周围暗礁密布,兵船辨不清方向,日本人不知所措,乱作一团。李英杰乘势让人摇小船直插入敌人的兵船阵中,用手榴弹一阵反击。五艘炮艇火光熊熊,十几条兵船哀号一片……日本人狼狈逃窜。从此日本人敬奉李英杰为“神侠”,再也没敢进犯大王岛。

      钱北街人都说,哪天青龙潭里腾起一团浓密水雾。驻扎在钱北的汪伪“和平建国军”有一个连,连长姓樊,四川人。听闻青龙传说,备了三牲香烛,拜祭青龙神;还亲自拜访“朱家大墙门”,对天赌咒,只要李英杰不拔炮楼,决不为难大王岛的人。果然,“膏药旗”在钱北挂了八个月,大王岛的人大白天上钱北街来喝茶,“和平建国军”屁都不敢哼……

      抽了一支烟,岸上热闹起来。夜幕下,邓光明领着二三十人,掮来木料,卸下粮食,二三个来回,他们上船帮着把木料码好,捆扎停当,谁也没说什么,挑着剩下的粮食,一个个消失在黑夜之中。邓光明最后离开;他递给林木森一只竹篮,说:

     “一点山货,麻烦捎给建华。好!各位,谢谢你们的‘救命粮’!一路顺风。” 王阿土用力朝他挥挥手,领着大家上了船。

     起锚时,王阿土说:“真是个好人!梁、柱、檩、门窗的料全备齐了,比我预料的还多了三成。老邓这朋友值得交!回去要好好谢谢建华。”

      船离开太湖北山不到二丈,林木森知道什么叫“闯太湖”了。

      天上乌云聚集,朦胧月色下,四周蒙蒙一片,北山黑漆漆一团,村庄的灯都似乎在闪。只有风呼浪翻;任凭怎样使力,船似乎生了根,只是晃荡,不肯向前。好不容易撑篙离滩,寸寸移动的船,突然向前一跃,向黑蒙蒙地湖里“奔”去。方才还黑压压的北山倾刻间就消失了。

      王阿土忙到后梢提起舵柄,拔出舵销,喊了声:“借风——”

     王兴荣、李新华高声回应:“借风——”

     俩人便竖起双桅杆,一个扯前帆,一个拉大帆;前帆顺风斜挂,兜过些风来,大帆借风驶船。船速提快,风更大,浪更高;月亮已不见踪迹,乌云密布,偶尔一道闪电划破黑暗,照亮船上四张紧张的面庞。船上三个人各守岗位,没有言语,无需招呼,紧张地配合;因是“借风”, 掌控帆索更得全神贯注,要不时根据风向,风速而调整帆的角度。可谁也没料到风越刮越大,浪扑打着船头,湖水不时掀翻着浪涌进船舷。风掀浪,浪引风,驶入深水区域,呼啸的风向乱了;为了时刻调整角度“借风”,王兴荣、李新华不得不松开缚帆索扣,双腿叉在木料中,将帆索套在葫芦扣上,以全身力量来拉扯帆索。王阿土将舵柄绳套在手腕上,用肘死命抵住舵柄,竭力把住方向。借风使船身倾斜,一边船舷几乎浸在水里。

      林木森坐不住了,出舱来帮忙,可谁都是一句话:

     “回去——这里不用你!”

     又一阵风呼号扑来,翻腾的湖浪掀滚聚集,洄旋相撞;船象被吸住,激烈颠簸不前。就这刹间,前帆被风掀转,李新华险些被帆杆打入太湖中……

     在肆虐的大自然面前,人的力量太弱小了。

    “阿土叔——”王兴荣叫道,“借道吧!”

    “借道——”王阿土应了一声。

     王兴荣冲李新华叫了声,俩人改变了帆的角度;顺风,船又前驶了。王兴荣和李新华降下前帆,又放下一大半大帆,船速慢了,也稳了些;三个人聚在后梢,细细地寻察船行的方位。

     四周漆黑一片;风在吼,浪在掀,闪电,雷鸣,不时还落下一些黄豆大的雨点,打在被风吹僵的脸上格外生疼。随由风浪颠簸之中,突然前边湖浪间闪现出一个亮点;再向前,亮点清晰了,慢慢固定了,一闪一闪,越来越亮。

     王兴荣说:“大王岛。”

    “大王岛。”李新华说,“亮的是航标灯。”

     “大王岛。”王阿土说,“靠上去!”

TOP

085 湖島避險

 

       迎着灯塔前进,每个人象见到久别的亲人;心里暧暧地,僵硬的身躯顿时活跃起来;风、浪、雨仿佛都消失了。

     大王岛是威震南太湖的“湖匪”沈英杰的“匪巢”; 三面峭壁,暗礁密布。依稀可辨大王岛,王兴荣、李新华收起大帆。李新华来到后梢,帮着王阿土把舵提起,插上销;放下橹,以櫓作舵,缓速拢向岸。王兴荣手握撑篙,全神贯注注视水面,不时抛篙点撑一下。过去,大王岛周围暗礁密布。建航标站时,炸开了几片水域;后来发现炸下的全是上好的太湖石,随便哪块丢在公园就是处景。于是前来取石头的人越来越多,级别也越来越大,大王岛轰隆一片。突然一天,硝烟散尽,太湖石没人敢要了。原来中央下文,严禁修建楼堂馆所,处分了几个,自己修的楼别人住还背个处分,这种事戆头才做!

      拢进大王岛,风也小了,浪也低了,终于前面出现了码头。 刚摇近,码头上射来三四道手电筒光柱,照在使船的人脸上。

     林木森刚从睡舱里探出头,听到有人喊: “不许动!”

     “解放军同志,不要开枪!”王阿土大声应道,“解放军同志——我们是贫下中农……解放军同志——”

     “你们怎么到大王岛来了?”岸上的口吻平和了。

     “我们遭难了!解放军同志,我们替大队运木材,遭到了风……”

     手电筒光柱在船上扫看了三四遍。岛上的解放军态度热情了,用手电为船指引着方向,边招呼道:“这边。往前摇,码头的水深,好了。靠岸。”

     船拢近码头,有战士过来接住缆绳,帮着拉拢船;系好缆绳,放稳跳板,领着他们上岸。码头上站着两个干部,一个戴眼镜的干部问:

     “老乡们,么子(什么)地方的?” 问话夹有湖南口音;林木森忙应道:

    “我呢是湖兴的。”

    “老乡晓得(知道)讲湖南话?”戴眼镜的干部有些惊奇。

     王阿土他们一下乐了,忙不赢地说:

     “首长,他是湖南人……”

     “他是是湖南‘知青’……”

     “原来领导和木森是老乡……”

    “湖南‘知青’?湖南‘知青’!” 戴眼镜的干部一把握住林木森的手,高兴地嚷道:“咯硬是(这真是)不容易;夜里来条船,给我送来个老乡!”

      他这么高兴,战士们也跟着笑了。

     大王岛是威震南太湖的“湖匪”沈英杰“盘距”了二十多年的“匪巢”;1949年4月27日,湖兴解放。为剿清太湖顽匪,解放军在大王岛设了“前线指挥部”;剿匪结束,因大王岛留有“军事物质”一直处于“军事管制区”。后移交给南京军区空军,作了航标站。

     戴眼镜的干部是航标站站长胡湘茂,他是湖南湘潭人。和林木森再一扯,原来胡湘茂的家离林木森父亲工作的工厂不到五里地;这真是“他乡遇故人”,胡站长把王阿土他们交给了周干事,二话不说,把林木森拉到站长室去休息。

     热腾腾的面条上还盖着二个荷包蛋,一咬,还是溏心的。胡湘茂打开一个玻璃水果罐头瓶,朝面里舀了二勺剁辣椒;笑呵呵地说:

     “我堂客探亲时带来的;平时我一天才呷(吃)一勺,怎么样?用的是茶籽油,茶籽油比菜籽油香。怎样,够不够味?”

       江浙没有茶籽山,吃菜籽油。在湖南,满山遍野的油茶树。秋末冬初,油茶籽花开,满山全是莹白的花,风中都渗出油茶花香。林木森和同学们会到山上去,折一截空心的茅草杆,小心攀下油茶枝,把茅草一端插入黄色花蕊里,轻轻一吮,一小团花蜜吸入口中,真甜真惬意。油茶树秋末冬初开花孕果,油茶籽经三九严寒,三伏酷暑,因此茶果红亮,茶油浓郁。油菜也经严冬,成熟在温风和雨的初夏。一方山水一方人,因而,不畏艰辛的中国人,湖南人粗放,有“无湘不成军”之稁言;江浙人细腻,有“江浙商会遍天下”的盛誉。

     “蛮(很)好!好难得呷(吃)剁辣椒。香!香!”

      胡湘茂见林木森吃得馋相,狠狠心,又加了一勺;又有些“后悔”,忙收起罐头瓶。笑着说: “眼不见为净。看到了就硬是想呷(吃)。”

      林木森的心里都热腾了。吃饱,喝足,抽上烟。胡湘茂指着屋里的小床说:

     “困哒就睡一觉。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小老乡,湖兴乡里的条件还不错吧?怎么样,习不习惯?我老弟下到浏阳,有蛮造孽!”

      林木森想起了在浏阳的同学们,心里有种激荡。

     “湖兴比浏阳强。胡站长,你还得作事;你困觉。”

     “我冒得(没有)困。天不好,就得值班。你莫客气,要是明天天还不好,你们多住二天再讲。”

     “我还不想困;下午困了一觉……”

     “不想困?要得(好)要得;我们打讲。”

      俩个湖南老乡畅开湖南腔扯谈,天南地北,东拉西扯,说些什么无所谓,只要听得是“乡音”,讲什么都高兴。聊得正起劲,门外一声“报告”;一个战士进来。战士见到林木森,怔了一下,小声向胡站长嘀咕了几句。胡湘茂皱紧眉头,说:

     “小老乡,你的贫下中农‘老师’犯事哒!走,看看去。”

      来到码头,王阿土正向周干事解释什么;见到胡站长,忙迎上来。

     “对不起!胡站长,事情是这样的。我们的船载货少,湖上风浪太大,所以用几块石头来压舱……”

    “压舱也不行。大王岛是‘军事管制区’;这里一石一木没有上级批准都不能破坏!”

    “胡站长,我们可不敢破坏!胡站长,我们不懂部队的规矩。胡站长,我们已知道错了!你看……”

       李新华不知到哪去了。林木森忙问王兴荣;一听,哭笑不得。

       原来,周干事给王阿土他们送来面条、热水便走了;岛上就十几个人,要“三班倒”,天不好更忙,谁也顾不上他们。王阿土他们休息时,突然发现岸边草丛中码有许多条石。这座湖匪巢穴,除了崖壁,都用上好的条石砌成护坡围墙。因曾遭日本人的攻打,许多地方被战火摧毁,有些围墙护坡也坍塌了。

       李新华的心痒了,唆使王阿土说: “这条石作门槛石最好了!”

       “好是好,可他们不会给的。”王兴荣动心了,“要不让木森去问问?”

        李新华说:“不用麻烦木森了;万一问了不能给,岂不两边难堪?现在码头上就我们三个人……这条石长……一米二;一扇大门顶多三块……”

      “这样……只弄三五块。”王阿土点燃潮烟,眯着眼说,“万一不肯;我们就说是船的载货轻,湖上风浪太大,用几块石头来压舱。怎样?”

      “我看没问题!这么多堆在一起,肯定是没作用场的。”李新华笑着说,“人民军队爱人民;现在人民有困难,解放军一定会帮助的。”

       于是,三个人连抬带拖,把条石往船上搬。搬了三块想五块,抬了五块想七块;正干得气喘吁吁,被巡逻的哨兵发现了。

      “就只有三五块,胡站长,是不是算了。”王阿土笑嘻嘻地想“耍赖”。

       “不行。一块也要不得!”胡站长没有一点松动的余地;他急于回到“岗位”上,说,“你们不晓得(知道)《军事条例》,我不处理你们。咯样,你们也累哒;先困觉,天亮后,全都抬下来。物归原地。”

       胡湘茂走后,李新华也来了,望着瘫坐在地上的三个人;林木森不由笑了。王阿土他们相互望望,也笑了。

      “真是‘笨贼偷石头,自讨累受’。”

      王阿土作总结道;大家笑得更欢了。 回到船上,取出二床被,一铺一盖;大家把外衣一脱,四个人挤在睡舱里。湖浪荡动着船,四个人的心比船还要晃荡。大家都没什么睡意,七扯八搭地说着话。说来扯去,还是谈到了林木森的身上。

     “都说‘读书没用’,我看是什么人读。”王阿土巴搭着烟竿,说,“远不说,当时没有木森,队里至少要种七八亩‘直播稻’;丢掉几千斤谷不说,还被人笑话作不得声!”

      “就是……”王兴荣话没说完,先哈哈地笑个不停;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说,“我一想起田树勋在碾米站担米的样子就想笑。腰也伸不直,脚都迈不开。阿土叔,我还是想不通;田树勋好事没作一件,官反越作越大。”

      “很多事是说不清的。就说‘知青’来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贫下中农教育他们什么?道理他们比我们懂得多,文化比我们高。只是十八九岁来作田,自己还养不自己,能安心吗?队里本来就田地少,这两年你们这帮人全大了,娶娘子,生孩子,‘知青’来了,政策还是‘一定二平’,增人不减上交指标,粮食不够吃;还有,对‘知青’,工分上要照顾,作活要照顾,说是还要来一二个,一个队里三五个,一点轻散活,多少双眼睛盯着,都是父母生,摆得平吗?你就是来个轮流转,抽上去几个,‘知青’也安心,队里也有个盘算。是不是?”

      “阿土叔,要就要女的;队里‘光棍’多,没准还让谁捡个娘子。”

      “娶‘知青’作娘子?谢谢了!攀上城里亲戚,丝绸被面麻布里;看着鲜亮内骨里难受说不出。‘女知青’不就皮肤白嫩点,除了日里看着顺眼,晚上睡觉摸着还不都一样?还是说木森,金凤多能干,白白嫩嫩,结结实实,长得比那个‘女知青’差;象《红灯记》里的李铁梅‘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城里女知青’是‘翻身农奴把歌唱’,象龙颈湾的杨慧丽,长得小鸡仔一只,一张小嘴却叽里呱啦地说得象喇叭,娶上她作娘子,睡觉都不敢用劲,什么事你都得谦就她,而木森正完全相反,金凤得服伺你……”

TOP

086 生死一線

      王兴荣起身,到后梢小便;解了一半,叫了起来:

     “南风,转风了……阿土叔,转南风了。偏南风!”

      李新华一听,马上窜到后梢;一扬手,笑了。说:

    “偏南风。阿土叔,偏南风!”

      王阿土把手伸出舱外,皱皱眉;取出旱烟秆巴起潮烟。偏南风,多好的偏南风。从大王岛到钱北正顺风,顶多一个多小时。可黑灯瞎火地“闯太湖”,他有些吃不准。

     王兴荣、李新华回到睡舱,眼巴巴地望着王阿土。

     王兴荣说:“都‘立冬’了;阿土叔,不会有多大的风……”

     李新华说:“就是。阿土叔,难得遇上偏南风……”

     王兴荣说:“顺风行船,闭着眼睛都能到钱北。再说,留在这里……阿土叔,明天会听闲话的……”

     李新华说:“走吧。阿土叔……今天胡站长是遇上木森,一时高兴没让我们登记。万一明天人家要查证明……阿土叔,现在卖小菜都要大队打证明。”

       这句话触动了王阿土,就是,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现在“批林整风”,大运动!其实林彪关农民何相干?四队几个人不信邪,上周去城里卖菜,听到“山里”价好,一船进了山,谁知在德兴城刚摆下摊,来了“城市民兵”查证明,说是大队证明本县有效,出了县要公社一级的。打电话说占线,人关了两天,每餐二两米饭三块咸菜要五角钱。一船菜还被国营菜场按批发价收购,豆腐盘成肉价。四队几个人一路骂回来,钱北街多了句话,“德兴‘牢饭’ ——一餐五角。”

      胡站长铁板一块,这里是部队,有不用线的电话,发现问题一查,插翅难逃!王阿土一敲旱烟秆,开始穿衣。

       三个人互相望了望,马上行动;被窝一卷,朝睡舱甲板下一塞。王阿土走到后梢,整理橹缆。王兴荣、李新华悄悄收回跳板,解缆起锚。竹篙一撑离码头;等巡逻的哨兵发现,船已离开大王岛十米多远。巡逻的哨兵忙赶到码头,高声喊:

      “站住!回来!风太大,快回来——”

      “风大好行船!”王兴荣、李新华朝战士挥挥手。

       竖起桅杆,把帆一拉。胡湘茂、周干事闻讯赶到,船象匹脱缰的野马冲进了黑蒙蒙的太湖。林木森刚还看见胡湘茂在跺脚骂娘,眨眼间,只能看见大王岛上那盏闪烁的航标灯了。

       很快,船上的人后悔了。风,乱了;方作喘息的湖面沸腾起来……冲动是魔鬼,就象是被鬼摸了脑袋,他们陷入了生死相搏的征途…… 天水混沌一片;风越来越汹,浪越来越高;降下一半帆,船仍颠簸着急驶向前。船头扑向湖浪,激打浪花四溅;湖浪追逐着船,不时掀起一米多高水柱,倾倒在船梢上。天还下雨了,密匝匝地落下,打得船蓬一片乱响!

      整个太湖象在翻腾,五吨木船象片树叶在风头浪尖颠狂,开始还可借航标灯定个方向,很快,什么也看不清了。

      王阿土双脚撑在船舷上,豆大的雨点扑打下来,打得他眼皮都睁不开;睁开也没用,周围全是风、雨、浪,天与湖连成了一体,什么也弄不清了。

      天空几道闪电划过,风浪中传来一串又一串沉闷的雷声。真他姆妈的邪火!入冬了,还有这样的雷,这样的狂风骤雨,这样的恶澜凶浪!雷、雨、风、浪肆意地戏弄这条木船,似乎要把它颠覆、扯裂,搓揉成木片。所有的人都湿透了。雨水,

      湖浪从四面八方袭向木船,谁也无法躲避。几番挣扎,在闪电时,后梢几个人相互着交换了眼神;谁也没吭声,谁心里都明白。王兴荣和李新华站起身,踉跄地扶着木料走到前舱,合力放倒前桅杆;王兴荣取过一根帆索朝腰间一系,手握斧头,搂住中桅站立。李新华把帆索的另一头系在中舱的龙骨筋柱上,待王兴荣固定好身体后,又解下一根帆索捆在林木森的腰上,另一头捆住几根粗长的木料;他俯在林木森耳边说:

     “不要怕!没事的。只是预防万一。船上全是木料;你看着兴荣,如果他砍断前面的捆索,你就把这根捆索也砍了。我给你捆了三根木料。到时只要搂住一根就行!”

       李新华说着,递了一把菜刀给林木森,又爬到后梢;李新华把王阿土腰间系扎的帆索捆在后梢的柱桩上,自己也系上一根后,就坐在王阿土身边,用肩帮他掮挺舵柄。其实,谁也不知东西南北,谁也不知将飘落何处。桅杆象根孤独的木棍,在黑森森的天湖里挣扎晃动。船舵己不能掌控行船的方向,只是使隨风卷浪逐的船有一个控制点;以尽可能避开两侧拍打过来的浪……

       读小学时,林木森和同学玩过一个残忍游戏。他们把只蚂蚁放在根草茎上,然后丢进盛满水的脚盆里,几个人搅动盆里的水,使水掀动,蚂蚁紧紧抓住草茎,万般无奈扡在脚盆里颠簸。眼看快到盆边又被拨回,蚂蚁感到了恐慌,低下头,用牙齿嚼住草茎……

      林木森知道,一切即将发生,自己会象那只蚂蚁,人的生命寄托在一根术料上,在太湖里颠簸,无可奈何地随从波浪摆布。自以为是灵长类主宰的人,其实只是蚁蝼。

      林木森的双腿紧蹬着睡舱壁隔板,依着舱柱,紧紧盯着王兴荣。眼前一片漆黑,借助闪电也只能看见急剧的雨点,天湖之间象挂了水簾……前面会是什么?结果又会怎样?可所有问题只是一闪而过,大脑里经常是一片空白。死神的黑氅不时掠过他的脑海,他想吼叫几声,驱散恐惧;一张口,被湖浪、雨点封住了嘴。连着咽下几口这天上人间所混和的水,

      林木森不由笑了。他想,自己的笑一定很难看;但他听见了王阿土他们也在笑,四个人的笑声揉合在风、雨、雷、浪之间,还真有些豪杰气慨!林木森不停地笑;笑得胸口发痛,一直到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同时,眼泪也不停地流;眼泪涌出眼眶就被雨水融合了,有没有液泪,甚至哭没哭连他自己都弄不清……

      他感到精神恍惚、声嘶力竭了;此刻,思维回来了,是大脑开始进入急剧的幻变——林木森的脑海不时闪现父亲、母亲、金凤、丽雯及兄弟和钱北“知青”诸人的身影。据说,死神在掠夺人的灵魂前,会仁慈地让他与亲人好友们见上一面,以至还会使人的灵魂“出窍”,去和亲人作个临终告别……亲友们都是那样的和亲,使人难舍难分;爱情是那样的甜蜜,金凤是那样的可人;生活再艰苦,人生难得一世,活着真好!

      林木森倾刻间感到周围安静了,无声无息,风、雨、浪都消失了;仿佛天空豁裂开了一条缝,天开云散,格外光明。他惊恐地蜷拢身躯,举起了菜刀,攥住刀柄的手都在颤抖——他警惕身边会倏现的神灵鬼怪——没有,什么也没有。

      这是睡舱,我在船上,船在航行。林木森察觉视力特别地敏锐;他看清了船舱,看清了载着木料的船,看清了船上的其他三个人。四下一望,风在刮、雨在下、浪在翻;乌黑的天空变成灰蒙蒙地,翻腾着浪的湖混沌一片——天亮了!天光驱逐了死神!雨小了;风小了;浪在滚动,也小了。

      王阿土他们四下张望,分辨方向。从他们茫然的表情上,林木森知道,谁也弄不清具体的方位。没有方位也是件好事,他们已摆脱了“死神”的威淫,谁也无力再与风浪搏击了。船听论风送浪推向前航行……

      天湖之间突然出现一道黑线;黑线变粗,变长,变宽……

      “岸,看见岸了——”王兴荣叫了一声。

      “岸,看见岸了——”每个人心底都叫了一声。

     “靠上去……”王阿土从心底舒了一口气,说,“靠上去……”

       李新华倒在后梢甲板上,王兴荣瘫坐在桅杆前,王阿土耷下头,扭动脖子,林木森手上的菜刀己跌落,他想解开身上的绳索,解拉半天,硬是打不开,整个胳膊疲劳过度,连手指关节都僵住了……

       湖岸的轮廓清晰了,是一片连绵几十里外的芦苇荡……

      芦苇荡。芦苇荡?芦苇荡!

       王兴荣叫了起来;声音中充满了惊恐:

       “阿土叔,兆丰‘十里滩’?”

       “不……不会吧?是!阿土叔,那、那边有、有棵白果树。”

       王阿土他们几乎同时跳了起来,刚缓和的脸色顿时苍白了;林木森不由也惊恐了,他突然想起一句话,“宁肯漩涡闯三番,不愿去走十里滩。”

       据说兆丰大队的“十里滩”芦荡是淤泥滩;船陷淤泥滩,就会动弹不得,真会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王阿土他们三下二下解脱了帆索。

      王阿土拼力搬动舵柄,王兴荣和李新华奋力摇橹;他们极力让船横转,想阻止船头驶向芦苇荡。

       一阵紧接一阵的浪冲击过来,船头横过来又被推过去,快速地冲向芦荡……

TOP

087 蘆花漾畔

     徐武在大队养鸡场干得挺舒畅。

     大队养鸡场在龙溪河畔的芦花漾;这里原来是片沼泽地,水洼地绿色一片。丛杂的芦苇在金色阳光的晖映下,在秋风中摇曳着身姿,用它那似云似雾的白絮,把黄昏的暮霭、远处的炊烟、劳作的薄影裹在光辉的图画之中。一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成了三千年汗青的千古绝唱。

     芦花漾除了野生芦苇芦苇就是野草、野菜,荠菜、马齿苋,鱼腥草、野菊花、白茅根、水芹菜;连水面都聚满了藻菌类植物。只是人们不敢轻易去,沼泽地就象个陷阱;有的地方明明是小土丘,踏上去便成了没入腰际的泥浆池。

      五四年发大水,太湖水倒灌;政府考虑防汛,便扩大了湖兴城的护城河,在龙溪河的入太湖口建了水闸。结果淤泥堆聚,河道不畅;六五年疏通龙溪河道,挖泥船将淤泥堆积在这里。经五、六年的沉淀涸化,沼泽地现出一块四十多亩的“绿洲”。

      头二三年,没人注意,只是成了姑娘们结伴割羊草的好去处。邀上三五个“小姐妹”,割好羊草不急于赶回去,蓝天白云下发疯似地哼几段“茶馆小调”、“滩簧戏”,唱一阵“样板戏”、《语录歌》,神神秘秘讲几则男女事,羞羞答答地说一会贴已话。许多姑娘的“性启蒙”就在这里获得的。

      后来女人们去了,除了羊草,会挑上一小篮荠菜,摘上一小筐马齿苋;荠菜细细剁了作团子馅,马齿苋沸水一焯,切成段,加上蒜、姜、油、盐,淋点酱油,用筷子拌匀,伏天里吃可预防“中暑”。

      再后来男人们去了,积水坑种上茭白,低洼地种上芋头、茨菇,土丘上点上黄豆、芝麻。结果收获还不菲。于是,乱套了;你刚种下南瓜,他便“点”下东瓜秧,转过身又有人插根芦苇种了二稞丝瓜……大队属地,人人有份;争执不下,还发生了“流血事件”……

      去年,大队把芦花漾收了回来;由李忠良负责,办了个养鸡场。把水引到低洼处,用蚕网把芦花漾一围;毛竹作梁、柱,油毛毡一铺,稻草一盖作顶,芦簾一围作墙。建了三座十米来宽、二十多米长的“鸡舍”,一座仓库、宿舍、食堂一体的“综合室”。养鸡场喂养的是“洋鸡”;半年左右便可“出栏”。“洋鸡”吃杂食,把渔业大队卖不掉的“臭鱼烂虾”收来,把些瓜果蔬菜剁烂,掺合在糠里喂。都说鸡肉有股腥味,销路却很俏。

     徐武的工作是清扫鸡粪。鸡舍的地上撒了一层谷壳,他每天轮流清扫一间鸡舍的鸡粪谷壳,撒上一层新谷壳;再把鸡粪谷壳担到养鸡场门口,分配给各生产队。弄得浑身总是臭烘烘地,但心情舒坦。

     徐武的舒坦来自两方面;一是生活,二是精神。

      在养鸡场作事,活不重但时间长,中午不回去,吃“集体餐”;说是要交粮交钱,大家按伙食的开支分摊,可“伙食帐”上一直没有什么开支。养鸡场里有一个人专门为洋鸡种菜,饲养员们有空也去帮忙。几十亩地,采鸡饲料时随便摘点菜就够了。养鸡场的糠是用谷直接打的,从糠里可以筛出些碎米来,饲养员们轮流从家里拿晚粳来换碎米;一斤晚粳来换一斤二两,谁都愿意。说是粗茶淡饭,遇上鸡舍里出了点小意外,剁下鸡爪作“凭据”,大家就把“伤病员”处理了。五个人吃一只鸡,新新鲜鲜,现宰现烧,慢慢地都吃不完了;只好变着花样烧,有时还和渔船上交换二条大鱼。舒服吧?

      精神上更是充实;说是“知青”都得到了重用,可除了田树勋、林木森、朱丽雯三个“投亲知青”和两个“钱北知青”,“湖兴知青”谁也没“脱产”。杨慧丽作了“知青代表”,例席“贫代会”;“贫代会”一年都开不了三次会,大队有什么重要事要通过“贫代会”, 顶多找二个代表,因为大队干部都是“贫代会”的,什么事也就多举一下手而已。杨慧丽越是牢骚满腹,徐武越是感到自己的选择正确。

      下午,肖俊文他们来看徐武;还带来一位客人,白白净净,浓眉下一对略上挑的凤眼,挺拔身材结结实实,特别精神。陈革明介绍说:

      “薛天健,钱南的。他和林木森还是亲戚呢!”

     “你是天康的兄弟吧!”徐武说,“十里八乡顶尖的木匠;怎么,回来玩?”

    “外面闯荡久了,心里不踏实。回来歇歇,想把家收拾一下。”

      肖俊文说:“天健明天造新屋;兄弟几个给他凑凑热闹。”

      徐武略忖,知道肖俊文的意思;面子上抹不开,就招呼他们回浜里去坐。二辆自行车,薛天健邀徐武坐他车后,说:“我驮你;正好跟你去‘认个门’。”

     半道上,陈革明说是车链子太松,让薛天健和徐武先走。二辆自行车前后就相差五分钟,陈革明在门口停车,肖俊文直奔厨房;等徐武跟着进去,厨房里二只三斤左右的“洋鸡”已身首异处。这类事,大多“知青”对此并不在乎,尽管徐武心里有些不愉快,事已至此,只有“杀鸡待客”了。

     徐武把鸡爪子剁下来,放在一边;按养鸡场规矩,“处理”的鸡要造册, 留下鸡爪子作“凭证”。

     肖俊文说:“你哪根筋搭错了?自己留个把柄给别人!”

     陈革明说:“想想我们真是他姆妈的一批戆头!当初‘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大破‘四旧’,乒里乓郎一顿敲,作了回‘革命闯将’。结果砸烂的东西摆在哪里,成了硬碰硬的证据,说你是‘打、砸、抢’,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徐武说:“话由人怎么说?什么事翻来复去都有理。向毛主席保证!当初我可一件‘四旧’都没砸!”

      肖俊文笑着说:“徐武,我看你这话翻来复去都会被杨慧丽批评!”

      薛天健说:“对不住了!徐武,杨慧丽会来吗?我们挪个地方吧!”

      “不用!朋友的事,我从来眉头都不皱一下。”徐武见薛天健仍有些不放心,又说,“放心吧!杨慧丽去城里了。”

      肖俊文说:“难怪你这般气壮山河,雄赳赳、气昂昂地!”

      四个男人,喝酒吃鸡,一番谈笑。先谈友谊,再相互吹捧,接着一通牢骚,最后满嘴“荤腥”。各大队都如此,有什么好事先轮到“本土知青”。

     肖俊文提及钱红英,说: “她怎么变成了个‘传教士’似地;开口闭口都是些革命道理。”

      陈革明很不以为然地说:“被杨慧丽‘传染’了。管她的,能处则处,不能处拉倒!”

      薛天健说:“就是,娶娘子与玩女人不一样。玩女人越风骚越好,娶娘子就要本份,要健康,会持家;当然漂亮一点更好!”

       肖俊文说:“难怪你下午盯着木森的女人看;她可正合你意!”

       徐武说:“是说李金凤吧?木森的脑袋搭错了根筋,看中一个‘睁眼瞎’。”

      薛天健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其实木森最聪明!在乡里生活,一是靠自留地,二是靠猪羊棚。徐武,你就是天天出工,撑死了三千多工分;女人说起来只有六分底分,一年顶多千八百工分,可一年的猪羊肥工分决不低于二千五六,这是多少?四千三四!女人其实比男人干得多,却说男人是顶梁柱!这根顶梁柱是什么?就是裤裆里的屌。金凤嫁给木森,人人都会说金凤是高攀;可她劳累受苦,还得去服伺木森……唉!早知道金凤出落得这般,我就应该答应我阿爸,去李阿三家‘招郎’了。你们笑什么?真的,当初我哥娶金娥姐时,本说是‘换亲’的。”

       薛天健发自肺腑的话,其他三人都当作耳边风。在大多“湖兴知青”心中,龙溪就是“乡下亲戚家”,他们还是来作客的。只是这“亲戚”家越来越不待客了。吃吃喝喝,闹到晚上七点半钟,肖俊文他们告辞了。隨后不过半小时,徐武收拾一番,想想心里有些慌,也前往芦花漾。

      月亮遮进了云层里,河边的风好大。等徐武高一脚低一脚来到芦花漾;养鸡场里乱成了一团——招贼了!

      王大明率人匆匆赶到。饲养员说:

      “起风了,我们给鸡舍加道芦簾;就看见偷鸡贼往外跑,有二三个,至少偷了二三十只鸡……”

       鸡蒙眼,鸡到晚上如同瞎子。“洋鸡”更加,晚上缩着脖子挤在一起;抓住鸡,把脖子一扭,鸡头夹在翅膀下,放进麻袋,鸡不哼不叫。其它的鸡动都不动,只是挤得更紧。若不是饲养员撞见,偷走半屋鸡都会不知道。鸡偷得多就应有运输工具。王大明让“基干民兵”四下查查;按饲养员说的方向一寻,田树勤发现了自行车的胎印迹。来来回回有八、九道印痕。

      饲养员想起来了,说:“下午有三个人,骑了二辆自行车来找过徐武。”

      徐武一听,急了;说:“向毛主席保证!他们只是路过看看我,吃了晚饭,六点不到就走了。”

      王大明笑了,说:“谁也没有怀疑你。不过这车胎印的确有些问题,你们看,二辆车来回也就顶多四道;看这菱角形的胎印,单它就有四五道……”

      大家順着自行车车轮胎印查;追着来到龙溪河边大道上,车轮胎印就不太好寻了。七猜八疑走了十来米,又看见了。正高兴,天下雨了;豆大的雨点炸开来,什么痕迹都消失在雨水中了。

      雨还越下越大,风也大了;都“立冬”了,还打起雷来!

TOP

088 驚聞兇訊

      “咣——轰隆隆……”一声炸雷,钱北沦入了一片黑暗。为避雷击,变电所的值班电工拉下了电闸。

       雷声惊醒了李金凤;她从小床惊恐坐起,大声喊:“姆妈——”

     “叫什么?打雷也怕,胆子怎么这么小!” 徐贞女摸索着下床;掏出火柴,划燃照看了一下,又划燃一根点燃挂在屋柱上的煤油灯。

     这是一个有铁盖的长玻璃小瓶,铁盖中嵌了一截细铁皮管,里面塞了根用鞋带作的灯芯。这灯盏长长的,大家便叫它“蜡烛台”。长久没用,灯芯有些干涸;灯盏灯芯的火团跳了几下,火苗拉长了,青烟缥缈。

     “怎么啦?”徐贞女撩开小床蚊帐;女儿满脸惊惶,泪水无声地在腮帮上流……林木森去“蚕房”睡觉,她就移到小床睡。

      过去,林木森不在家时,徐贞女想睡得安适些,怎么说李金凤也不去小床睡;现在,只要进屋先去小床,没事就摸摸枕头,扯扯床单,脸上浮出甜蜜的笑。大白天也把小床的蚊帐遮得严严实实地,生怕有人上床去,连薛帅也不许碰。

     二天来,李金凤和朱丽洁、蔡红玉跟着阿土娘子磨米作团子;她们商议着各家的团子馅,炒什么菜,精心地打理“出门饭包”。依着朱丽洁的想法,干脆四家合起来作,蔡红玉不肯,说:“总得让男人吃到自已家的饭菜味,心里才会踏实。”阿爸参加“祈祷”回来后,李金凤便倚在大门后,静静地听出门人的脚步走向王家道场码头;而后,她的魂就象是被林木森带走了,作什么事都七不搭八地。

     下午,薛天健和几个人路过;他和徐贞女说话时,很是惊奇地同李金凤打招呼。李金凤只是低头一笑,进了屋;她想起应该招呼一声,又出门,可薛天健毫不忌讳地盯着她看,使她羞涩,又有一些骄傲。

      薛天健学木匠手艺出师后,“认祖归宗”,户口迁去了钱南,便很少来钱北。逢年过节来打个转,白白净净、高高大大、衣着鲜亮、潇潇洒洒地在钱北街上逛上一圈,挺招人眼目。他的手艺同门师兄弟无不赞扬,都说他到一家作上两天,就会有三家看中让他去作。当时,薛长寿还在当钱北副大队长,街上有些人家想与他攀儿女亲家,还有家是钱北街居民户。薛长寿倒挺高兴,可薛天健不屑地说:

     “龙溪水流到钱北都挨着太湖了,还养人?”

      金娥在学小叔的口气时,还瞟着金凤说,“话难听,理也有,就说金凤,和我是一个姆妈肚子里出来的,怎么象根黄麻杆,没点姑娘相!”

      李金凤听了很难受,感到薛天健是在奚落她,很是气愤。晚上,脱衣一看,身上还真是除了骨头还是骨头,屁股都是瘪瘪地。都说黄毛丫头十八变,可身上是黑毛,长长地,整个人都象黑的。今天,从薛天健贪婪的目光,李金凤仿佛出了口恶气。

     “姆妈,变天了!他们怎么办?”李金凤焦灼地问。徐贞女的心又如何会平静?女儿和木森已是“生米作成了熟饭”。男人责怪她没管好女儿;她没吭声,心里想,男人都是“猫”,当年你李阿三不也“偷腥”?想到这,徐贞女情不自禁地想起当年,少年哪有不风流,少女哪有不思春。心里甜蜜蜜地,绯红的脸绽满了笑。

      从木森进门哪天,他和金凤就如徐贞女的手心手背,两边都是肉。徐贞女不象李阿三那样心狠眼大,一张口有要房子的吗?亲家盖了房子还会让儿子“上门”?从内心讲,谁不愿女儿三聘六礼、风风光光地作新娘? 徐贞女想,“螺蛳壳里作道场”;自家就这么个“泡菜坛”,还向木森挑三拣四地,别人不嫌穷酸就够了。家境如此,只要木森同意就行。水到渠成,亲家看到眼里,会不伸手拉扯一把吗?

      男女之间的事,说到底就隔层窗户纸;一旦捅穿,就收不住心。徐贞女看女儿这份痴情,心想,弄不好会是“立秋后的秧苗——带胎出嫁”;说声就“圆房”,连床丝棉被都没有,还向木森挑三拣四地!只要木森断了野心,安安稳稳地在收购站工作;我就烧柱高香,谢谢老天了!

     徐贞女说: “你怎么这样傻?变天了,他们不会在太湖北山歇下,等天好了再回转。”

      “哪要歇上几天?”

      “歇几天?歇到天好。船上有柴有米、有油有盐;四个大男人,个个精明能干,你担什么心?”

       李金凤低下头,喃道:“他从没去过太湖……”

      见金凤如此地牵挂,徐贞女宽慰道:

      “去趟太湖算什么?木森一个人从湖南来湖兴,又有汽车,又是火车,还乘轮船,不轻轻松松地?你呀!心里只有个木森,阿土在船上;兴荣、新华都是他的好朋友,会累着、饿着木森吗?倒是你要是天天这样心神不定地,木森回来见你瘦了,还以为我虐待你了!”

      “姆妈——”

      徐贞女突然在女儿身上发现了秘密;金凤的肚子似乎大了!伸手一摸,象是塞了些什么东西,一扯;徐贞女笑了,说:

     “这,这不是木森的短裤吗?”

      “姆妈——”李金凤一把抢过,又贴身放进内裤里;羞涩着脸,却很认真地说:“红玉说,贴身放男人的短裤,就牵住了他的心。即使他走到天边,也会平安地回来!”

      徐贞女忍住了笑。心想,这些痴情女子,竟会有这些离奇古怪的主意。也罢,也是一番情意!或许,母亲为了保护女儿的痴情眷恋,徐贞女突然间产生了一个念头——我不能让木森离开钱北!

     李金凤想想,担心的确多余。心宽了,二天的困倦袭上来,她睡着了。

     李金凤作梦了……在洗衣服。搓洗木森的短裤;又羞臊又担忧,短裤又有了……粘粘糊糊地。怕被别人看见,把肥皂打了一遍又一遍;洗衣盆里全是肥皂泡,五光十色,香喷喷地……情不自禁,她坐进盆里擦洗身体;肥皂泡越搅越多,浑身全是…… 整个人都笼罩在泡沫里;泡沫淌到地上,象棉花山、象蚕茧港,围拢而来,把洗衣盆都浮了起来;她隨同洗衣盆慢慢而起,在肥皂泡沫之间缓缓飘荡,又好奇、又紧张……

       突然,有人叫她“金凤,金凤——”声音不熟悉,却充满了一种男人的诱惑磁性……她寻找……竟然是姐夫的兄弟薛天健。薛天健盯着她看,浓眉下一对略上挑的凤眼里透着贪婪、淫色的光——原来自己没穿衣服,赤裸的身子被他人淫荡目光肆意玷辱——她羞恼地藏进泡沫中,猛地被人搂住;她拼力挣扎……

     搂着她的人笑了;原来是木森!又惊又喜,羞赧地偎在男人怀中……木森摸揉她的*房,俯在她耳边,说:“好象变大了!”她低头一看,奶子真的大了,托在手中沉甸甸地……她娇嗔:“还不都是你摸的。”她故作生气状,又撒娇地扭捏身子;猛然,木森把她推开,厉声问:“他是谁?”她回头,不知什么时候,薛天健坐在她身边,嘻笑地望着她…… 她惊诧了;拼命地分辩,可嗓子眼被什么卡住了,发不出声。气急败坏推开薛天健;薛天健却死皮赖脸地缠着她,竟然还亲了她一口……她抡起手,狠狠地打了他一耳光……

      一转眼,木森不见了;她四下寻找——木森在肥皂泡沫之中,肥皂泡在翻滚、升腾,变成了五彩云朵,拥托着他飘飘荡荡地远去……她慌忙去追赶,就差三五步,硬是赶不上……她欲哭无泪,大声地喊,却发不出声……

     “等我!你不要走——”

     李金凤叫了一声,醒了!一身的汗,心怦怦地跳……

     “怎么啦?金凤,怎么啦!”徐贞女问,冬天还打雷,不吉利。

      一夜雷、雨、风,扰得她一夜合不拢眼。 李金凤没吭声。原来是个梦!好蹊跷的梦……李金凤对梦境有些迷糊了;她感到很是莫名其妙,却恍惚冥冥之中有股寒气穿透骨髓的阴凉、后怕!

     “睡吧!”徐贞女说,“天快亮了。”

      天亮了。阴沉沉地;昨夜好大的雨,地面到处都是水洼。姆妈出去了;早饭都没烧好,便匆匆出了门。出事了?李金凤脑袋里掠过不祥的兆头来……

      李金凤看见,蒙蒙细雨中,队里的人在聚集,面色惊恐地嘀咕着。姆妈、还有兴荣的姆妈、阿土娘子在擦拭眼泪。她想去打听出了什么事,心悸动了;大脑空白一片,两腿象是灌了铅似地挪不动步。不会,决不会……出事……

       蔡红玉冲了进来,哭喊道:

      “出事了……金凤,他们出事了!”

     “胡说!你胡说——”

      “真的。金凤,他们出事了……公社打来电话,说昨晚他们不听劝阻,硬闯太湖,现在下落不明……怎么办?金凤,他们出事了……”

       李金凤什么也听不见,她眼前出现了惊恐的梦境——木森在肥皂泡沫之中,肥皂泡在翻滚、升腾,变成了五彩云朵,拥托着他飘飘荡荡地远去……

      李金凤跌坐在地上,眼泪刷地流下来……

TOP

089 船困淤滩

       就这么短暂的瞬间,事情刚发生便结束了。

       一阵风唿啸而至,卷起几轮排浪扑来;船头一扭,径直向前冲去——船猛然就停了。距芦苇滩十来米;风吹浪推,用力扳橹,櫓板在泥浆里擦动。四个人相互望望,不约而同地在船舷两边用踩动,船很不情愿地晃荡几下,再就动也不动,象是生了根……

      搁浅了!船上四个人又相互望望;谁也没吭声,心里都明白。

      王兴荣正想走到船头去,船突然晃荡了起来……船的四周泛起泥浆;船,晃荡着在缓缓地往下沉,缓缓地……船下湖底象裂开了一道缝,湖底象是张开了一张大嘴在吞噬;船,缓缓地在下陷,缓缓地在下陷……四个人谁也不敢动了,似乎每一个轻微的举止都会加速船的下沉。船头缓缓地陷入了湖水之中;湖水涌流进了前舱,船头涌上了淤泥,混沌的泥浆翻动着,流进了前舱……

      四个人的脑袋象灌了豆浆,心里象堵了一团乱麻。心里一片懵乱,整个神经象被把钝锯在磨损,他们开始退却,轻轻地向后梢退却,向后梢逃命。船突然又晃荡了起来,四颗心快从嗓子眼蹦出的时候,船不动了,一切象静止了。船没再动。终于,沉陷停止了……

      王阿土小心翼翼地向船头走了一步,再一步,船没有动。四个人都试着走动几步,船没有动!深深地舒口气,这短短的几分钟,他们象经历了一场地狱门口的旅行。

      王兴荣操起撑篙,向前一抛,奋力一撑;撑篙一插到底,险些脱手,用力拔回,竹篙挂满淤泥。再抛撑篙,淤泥更深。李新华也拿钩篙四下插探,周围的淤泥足有一米四五……两个人不停地插探,恨不能把四周寸寸捅开。

      “算了……”王阿土嘀咕了一声;谁也没听清,谁也没问。四个人回到睡舱;取下后梢篷支架插好,移下硬棚,搭好梢棚,又将前面一遮,风。雨、浪全“挡”在外面。

      王阿土带头,脱个精光;大家用衣服作“抺布”,把后梢、睡舱的水吸干,然后用力拧干。王兴荣和李新华用前帆作了一个“帐篷”,把大家的湿衣服搭上,好让风吹干。谁也没带换洗衣服,四个赤条条的男人歇下来了;他们累了、饿了、也感到冷了。

      他们暂时什么也顾不上,烟瘾来了。幸好李新华将二包香烟塞在睡舱的油篷支柱间,可没有找到火柴。王阿土掀开睡舱的甲板,不出意料,睡舱隔舱里的两床被已浸湿了。抖开被子,掉出一包烟一盒火柴;烟有防潮纸,还能抽,火柴全湿了。王兴荣掀开后梢的甲板,大家顿时傻眼了——后梢舱里也进了水,出门时新换的稻草浸在水里;灶、锅、米桶、饭篮、油瓶、盐坛、碗筷……全打翻了一舱。

      这才叫“惨”!飘在湖里没水喝,满船木料没柴烧,捧着大米没饭吃,拿着香烟吸不燃。困在家门口回不去。赶紧接水吧,豆大的雨点变成了绵绵雨丝,只好摊开一块塑料布,四周用木柴垫高,慢慢地接吧。赶紧寻干柴吧,翻了一阵,拣些桑枝,连同打湿的火柴,摊在后梢舵柱边晾着。

       想想很多事要做,想做又无处下手。一铺一盖,被子潮漉漉地。四个光屁股的男人各依在睡舱一个角,坐下;没有御寒衣物,只好搓揉关节;因一路拼命挣扎的擦磕碰撞,每个人身上都现出了瘀血块与青紫斑。身躯相互交织,算是有了依靠;相互望了望,耷拉下脑袋,垂下双手,摊开双腿,都睡着了。毕竟,他们太累了。

      林木森醒了,又冷又饿;睁开眼,他们都已坐起。王阿土噙着旱烟杆,巴嗒巴嗒着嘴;更勾起林木森的烟瘾,学李新华取支烟架在鼻子上嗅。王兴荣去翻动帆下的衣服。真见鬼!连风都小了。

      阴蒙蒙的天,黄浊浊的湖,摇曳的芦苇,孤零零的船,连心都是凉凉的、阴阴的、孤寂的。想想他们就在兆丰大队的“十里滩”,离钱北不到五里路;可就是这样地无可奈何,孤困无助。悲哀!

     “来,都来吃点东西。”

       王阿土从后梢取过饭篮。看来他花了不少时间;饭篮里放着一个团子,一个红薯,半碗从水里捞起的米饭,还有半篮浸过水的大米。他把团子递给林木森,把红薯掰开分给王兴荣和李新华,自己捧起半碗米饭。林木森没吭声,把团子掰成了四块,分递给他们。可谁也不接,他就一起放进了饭篮。

     “都说木森重情义,我阿土今天算是领情了。好!吃。”王阿土从一块团子上掰下一半,放进嘴里,余下的递给林木森,说,“这一块你吃下;我是长辈,给你,你得吃!”

      王兴荣和李新华也学他的样,掰分开团子;说,“我是你兄长!”吃了一半,递给林木森一半。

     接着,王兴荣分了一半红薯给林木森;李新华掰了一半递给王阿土。最后每人又分了一掌心的剩饭。剩饭被泥水泡过,掺有稻草屑;放在嘴里,象嚼木屑,还有股泥土腥味。

      林木森真怀念晚饭的那块锅巴;等邓光明来吃晚饭,饭多焖了一阵,结了层厚厚的锅巴。湖乡烧柴,烧饭炒菜同一口铁锅;锅巴上透着油光,特别香,咬起来嘎嘣脆响。看邓光明吃得“馋”; 他们便把锅巴当碗,让他连同剩饭一起“捧”回去了。他又想起灶膛里的红薯,北山人在船上卸粮时,闻到了灶膛里的薯香,情不禁地呑咽口水,林木森不忍,掏出来分给了他们。老人的话千真万确,“有时想无时,饱时防饥时。”或许,由此,林木森攒聚钱财的心理更为贪婪了。

     “这比……比野鸭肉汤泡饭差多了!”林木森说。

      大家都想起了那块锅巴,都馋了,都笑了。烟瘾上来,人感到百般不适,浑身象有小虫在爬。轮流巴答王阿土的旱烟杆。天南地北,扯了起来;说来扯去,谁也没记住谁说了些什么。

      舱外,雨还是丝丝缕缕地下着,风还是紧一阵缓一阵地刮;芦苇晃荡着,青叶黄杆,涟绵一片……

      芦苇后面就是希望,怎样越过淤泥滩呢?王兴荣和李新华要闯一闯,说:“芦苇长得好,肯定淤泥不会深!”

      眼前这淤泥怎样过去?淌过去,肯定不行;一米四五,人陷在泥里脚都挪不动。用木料、桅杆、跳板,甚至想到帆;细细一想,都不行!

      王阿土坚持等;说:

     “只要有船经过,就会发现我们。有条船拖一下,我们就没事了。”

       大家都抬头望望桅杆上的“求救”信号;在林木森睡觉的时候,王阿土把他的红花被面拆了下来,让王兴荣挂了上去。有口无心地扯了几句,慢慢地大家都不说话了。

      四个人又睡下了。按王阿土说法,“人是一盘磨,放倒可解饿。”林木森却体会不到;饥肠辘辘,岂可自欺哄骗得了?如果此时有人施舍一碗饭,让我去作件事答不答应?林木森自问自答,“只要不去杀人,可为!”难怪邓光明敢冒风险,明知“禁令”还以木料换粮食;徐桂香为口饱饭,十五岁甘作人妻;刮“五风”时,许多妇女不惜以贞节换饭吃……“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林木森不由长叹一声,他想到朱丽雯说的话:“我们只是普通人,是凡夫俗子;面对强悍的环境,首先要能保证生存,适应生存。” 从死神魔爪里回来,人的欲望似乎都消退了。

      林木森思念李金凤了,好想好想搂抱她;金凤知道我身处此般境况,一定会哭。人心不古。很快,林木森想到了“山外青山楼外楼,龙溪河水向北流”。 此时此情“龙溪河水向北流”成了一句警告!林木森不由一惊,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原来谶语关联的玄机是:若要“山外青山楼外楼”,就不能随“龙溪河水向北流”! 林木森对身处窘境而感悲哀,难道我真的只是一只蚁蝼?怎样才能离开钱北呢?左思右想,翻来覆去还是陆宝林强调的这一句,“大树底下好乘凉”。林木森顿时深感失意了,思绪被饥肠辘辘所中断,怎样安抚肚皮呢?林木森想起众多落泊文人自我安慰的名言;“ 孟子曰: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这些我不都作到了吗?“‘茧站’苦心志,‘双抢’勞筋骨,‘太湖’餓其體膚;现无职无权,身份全空,还需要‘亂其所為’吗?” 咬文嚼字一番,林木森不由自我解嘲地安慰道:“命中有时自然有,苍天不负苦命人;天生我才必有用,老天不饿死瞎家雀。”如此地宽慰一番,心胸顿时开朗了许多。

       突听李新华喊:“太阳——出太阳了!”

TOP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