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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5 檔案秘密

          李阿三是林木森的外公认养的儿子。外公去世后,一直没来往;城里姨妈沈少宝到北门码头,找到“钱北航船”,托人带信与他一说,他满口答应了。一是报养父的恩,二则有个“小九九”。李阿三身材矮小,年轻时以“扳罾”为生,风雨浸骨,患下了风湿病,下不得田;娘子徐贞女也一直病痛缠身,女儿金凤才十四岁,全家人人出工,也只能混个饥饱;若年景不好或遇上“三病二痛”,一年下来还是个“透支户”,口粮还得被“扣”队里。林木森虽说是个“知青”,有“政策”摆着,磨砺上三五年,怎么也能混成个全劳力;如果再能成为“上门女婿”,不怕“当大干部”的亲家不帮衬,家里也就再也不会作“透支户”了。徐贞女更是满心欢喜,到龙溪镇上找妹妹一说,妹妹也高兴,王宏铭招架不住母亲与大姨的“好话”与“相逼”,亲自把事情给办妥了。

       林木森到钱北不到一个月就办了件“大事”。 都说“发展农业靠机械化,改变农村靠电气化”;“土改”时,干部都宣传“共产主义‘新农村’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湖兴是富庶地区,有电,但通不进,没有电线。

      林仲仁得知后,借“汇报思想”时,向工厂革委会的一位副主任谈了。副主任是林仲仁“招干”时进的厂,为报“师恩”,副主任便找到工厂“知青办”。恰好工厂“知青办”为工厂子弟“上山下乡”的“对口公社”准备了一批“闲置物资”。 以“支援农业”,搞好“工农关系”。

       当五十公斤铜芯电线运至钱北,整个大队都对林木森“刮目相看”了。

       在农村靠劳力“吃饭”,以体力“讲话”,凭“实力”作人。李阿三什么都有又什么也没有。以前有个女儿“亲家”薛长寿是钱北大队副大队长;“四清”下了台。现在有个作公社革委会主任的外甥,只是“隔了几里路”,远水解不了近渴。身边总算有了个林木森,可以脱离“透支户”了,大家也都为他高兴。没料到林木森还“神通广大”,再一问,李阿三挺神秘地说,林木森他的阿爸是作“大官”的。二队“通了电”,队里许多人都说,虽然“木森力气不够,但干活蛮认真”。林木森能看砖头厚的书,能读报,整版的“革命理论”可以一字不落的读下来,还能解释什么叫“大国沙文主义”,“三个世界的划分”,什么是“文化领域”,“封建残余思想”;遇上毛主席的诗词,能背诵全文,能说出愿意,还可说段革命的背景故事。

       经生产队长王阿土提议,二队队委会“委任”林木森为生产队“政治宣传员”。生产队注重的是田里稻堤上桑,地上作物圈里猪羊;渐渐林木森成了二队的“会议队长”。几次会议后,林木森不但带了“耳朵”也带了“嘴巴”;竟能连农业生产问题提出看法与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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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队党支部书记蔡阿毛发现了林木森是个“好苗子”,遵照毛主席的指示“各地农村的同志应该欢迎他们去”,经大队党支部.革委会研究,把林木森调到大队“治保会”作“政治宣传工作”。

      钱北大队的“政治宣传阵地”设在第三生产队的晒谷坪;这里原是南街上的戏台广场。戏台有六米见方,麻石基一米六高;原来是雕梁画栋的三面看台,毁于战火,一九四八年底由朱家修建,一时买不到立柱,便在两侧加了山墙,成了一面看台。两面山墙端头嵌了副对联,曰:“粉墨登场,演得形形色色;彩衣飞舞,做出是是非非。”(朱家修建好戏台的第二年六月,全家被押在戏台上批斗。据说,哪天下大雨,雨水淋不住农民的革命斗志;没有淋到雨的朱家老爷下楼梯时“失足”跌了一跤,当晚毙命。)看台上,除去门,足有十四五米的壁。“治保会”在这里每半月出一期“大批判专栏”。负责“大批判专栏”只有二人,整天忙着抄“社论”,编文章,还得配合革命形势联系公社、大队的阶级斗争新动向“写”批判稿。长篇大论,反复几句话,谁也不会关心。林木森有绘画功底,在学校就获得过全市少年画展的第一名。他改变了板报形式,以画为主;当林木森陆续以毛主席各个革命年代版画头像作了“大批判栏”的刊头,钱北又一次轰动了。“钱北出能人了,二队的‘知青’林木森能画毛主席画像?”戏台热闹了。几期下来,插图,漫画越来越多,连不识字的妇女都上戏台看一番。为此,王宏铭还组织全公社的“治保会”政宣人员来钱北开“现场会”,高度评价钱北大队“大批判专栏”是“旗帜鲜明,立功坚定,版面活泼,通俗易懂”。于是林木森被“委任”为钱北大队“治保会”的副主任。

       遭受人议论,正是春风得意时。三队王富贵是个“算盘精”,做生意在钱北首屈一指。他曾向人夸海口,“凭你们这点‘三脚猫’本领,养不起我家娘子的一只脚。”配合“打击投机倒把”活动,林木森出了一期“专刊”,其中一幅就引用了王富贵的这句话。漫画上,王富贵得意洋洋,翘着大姆指, 说:“你们养不起我家娘子的一只脚。”背后有一条秀长大腿,着长筒丝袜,穿绣花鞋。

       这条赤裸的大腿引得了田间地头的“谈论”。王富贵倒挺“乐观”;他说,“农民打赤脚,干部才穿袜。我家娘子着长筒丝袜,看来我富贵会有‘出头’的日子。只是哪天有空,我得去问问这家伙,几时偷看我家娘子的大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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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阿三听说了,忙托浜里的阿珍向王富贵的娘子金珠陪了不是。回转对林木森说:

      “你这戇头!人家搞批判只是笔头上沾沾水,没人看,写了等于白写。谁也不得罪,你倒好,画成图,谁看了都会去说;岂不是招惹些是非?”

       林木森想想也对,你指名点姓地,他自然会说,我娘子的大腿你几时见到的?正好来了“清查阶级队伍”的中心任务,要“清查国民党残渣余孽”,他把这“烫手的红薯”留给了田树勋;很快,戏台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仔细想想,这些也不应成为“罪状”。虽说从未向组织汇报过父亲的问题,可学校转来的“档案袋”不交在公社吗?难道公社没有打开过?看来“档案袋”里的秘密是保不住了。

       想到“档案袋”,林木森真懊悔,当初为什么不“打开”呢?

       “档案”只是几张纸,几张可以决定人的一生的纸。“档案”是属“人事机密”,非一般人可查阅的。可林木森是有幸携带但“无缘”看到。

       林木森去湖兴“投亲靠友,上山下乡”时,工厂“知青办”( 他父亲的工作单位是地区级企业,企业统筹了一切)工厂让林木森把自己的“档案袋”带到湖兴。“档案袋”是用最差那种牛皮纸作的,灰白色。林木森真想打开来看看,这里有他在学校的“人事记录”,有学校的“政治鉴定”,有他的“家庭关系”(父亲在“文革”被“揪”),这一切都涉及他到新的环境下的新的迈步。可“档案袋”上面印有红色的“密”字,林木森迟疑了。“档案袋”两端是用材料纸贴封后,盖有学校革委会、学校“工宣队”、工厂“知青办”的大红公章。林木森害怕了。一路上,他把“档案袋”藏在箱子最底层,箱子放在座位下,生怕有所不测。到了钱北,林木森拿出“档案袋”,心又痒痒地了。再三端看,他发现还是“有机可乘”,“档案袋”两端贴封了,中间可以挑开。寻来剪刀、铅笔刀,最后林木森还是没敢动手,因为没有胶水。你想,“档案袋”是胶水粘制的;如果单单这条缝用浆糊或米饭粘贴,岂不是不打自招!“档案袋”交上去了;林木森惋惜了几天,又自我安慰--如果用邮寄,不就连“档案袋” 的壳面都看不到吗?还有,好事不背人;如果里面说你不好,会让你自己带吗?

       略作犹豫,林木森还是点燃了第二支烟。火柴燃烧大半,他换手轻捏炭化的一端。直到火柴燃尽,才扔掉。这一团小小的火苗,仿佛能为他照亮心扉,驱除屋内的阴沉。

      沉闷的鼾声象“黄梅时节”的雷,令林木森心浮气躁,掀被坐起;鼾声停了,人却没有动静。两人相持一阵,林木森的底气不足,先躺下;没一分钟,鼾声又起……

      五月份时,林木森曾懊悔过。正值“一打三反”运动,公社决定刮一场“红五月‘革命风暴’”。 经查实,钱北大队第三生产队的银珠招的东阳“上门女婿”,是个“潜逃”的“地主崽”。 被大队列入严密注视“阶级斗争新目标”,将在“红五月‘革命风暴’”的“严打”中抓去公社。一天,邮政点送来-封信,是这个“潜逃”的“地主崽”的家信。“治保会”让林木森查一下,他端祥这封信,对着阳光看,希望能透出些字来。大队“贫代会”主任沈金生见了哈哈大笑,二话没说,一把撕开信封,看完信后,对林木森说:“普通家信。不过,你仔细看看,有没有什么猫腻!”林木森很惊讶!晚上,有些后悔;早知他们这样“粗鲁”对待信函,当初真该拆开“档案袋”。

       唉!当初橫下一条心,拆开“档案袋”,知道了“内容” ,今天就无須这般地苦思冥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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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木森又点燃一支烟;没抽完,他睡着了。迷迷糊糊中,被响亮的咳嗽声惊醒。正感到恼怒,猛然一个寒噤,这里是龙溪茧站!

      林木森慌忙起床,大牛很严肃地说: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林木森,王主任要你‘认真检查,清醒反省。’你就要认真执行,要有时间,要抓紧时间,要……”

      听见有人敲门。是王建华,他进来让大牛去吃早饭。他把林木森的早饭放在桌上。

      “谢谢!”一个酸菜包子,二个馒头,一碗稀饭,一碟咸菜。伙食不错。林木森又补了一句,“多少钱?”

       王建华像看稀罕物似地打量了他一下,淡淡的一笑,说:

      “有吃就吃,管他多少钱呢?”

      洗漱罢。林木森边吃早饭,边偷窥王建华的脸色;肚子还真饿,塞进嘴里食物却无法下咽。他想打探一下,刚想开口,就被堵了回来。

      “王主任说,你要认真检查,清醒反省。想明白了就先写交代材料。”

      见林木森面色难堪,王建华压低嗓门,说: “什么事,我真的不知道。我和大牛只管你吃饭,睡觉。我昨晚还问过赵小龙他们,都说不清楚;说由陆主任亲自负责,陆主任连小龙都不让过问。不过,王主任知道‘治保会’里我和你关系好些;点名由我负责……负责这里。”

       林木森没料到,事情还会这般地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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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32# 曾海燕 或许真的是老了,总爱回忆。过去留给了什么?有个名词叫‘磨难’,想想也真挺磨难。海燕好!谢谢你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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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28# 吉辰 谢谢吉辰的支持!请斧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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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33# 阿瓜 正如你所说,我们‘知青’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们的故事后人会怎样評呢?留些‘史料’给他们吧。谢谢阿瓜友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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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37# 方子 谢谢方了支持!请斧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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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6 初次交鋒

       一个上午,谁也没来。王建华百般无聊地从床铺垫层抽出一把稻草,允作芦苇编起“芦蓆”来。林木森这才知道,编芦蓆从中间开始,然后像菱形的两个角的样子分别向两头打。王建华编的很匀称、精致,引得林木森看得入神。

      王建华说:“太湖大队说是地多,可地势低,年年遭泛。干脆象兆丰,是水洼地,种菱角也省心。种薯不发,栽桑不旺。沿湖一片芦荡,祖辈都编芦蓆,手快的一天能编九张、十张,慢的至少一天也能编六、七张。近年利高时每张赚得一角五六,利薄时每张也有一角一二。后来钱北供销社不收了,说是没利润。社员只好自己去卖,结果男人们四处去奔,影响了出工。今年开展‘运动’,打击投机倒把,大队就把芦荡‘收回’。 转眼就要收芦苇了,真不知道还允不允许编芦蓆……”       

       林木森知道这事,钱北四、五队的小龙潭也有芦荡;每年也编芦蓆、压芦栅,数量不多。“一打三反”时作“重点”打击过,缴了批芦蓆、芦栅,正好大队在芦花漾建养鸡场征用了。说:“大队不能办个芦蓆场?”

      王建华说:“我哥哥他们议过,几个队摆不平。编芦蓆各有技巧,大家都想自己在家编,队里又怕没人出工。还有,大队编了芦蓆卖给谁?”

      王建华的哥哥王建民是太湖大队的党支部书记,芦荡收回容易放出难。想想今年的蚕、稻都不太好,结婚时借的债还没清,娘子空有一手编芦蓆本领,王建华有些焦急。再一看,林木森是个“知青”,与他扯生产是太湖里放酱油——无济于事。他一闭嘴,林木森误会了;想想自己眼下的“身份”,也闭上了嘴 。

       中饭后,王宏铭来了。脸色很严肃,马脸拉得很长。陆宝林先进门,挥手让王建华出去;搬把椅子放好,让王宏铭坐。瞧瞧林木森惶恐不安的表情,王宏铭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他侧转脸去,用很平淡的口吻说:

      “你坐。昨晚就要见我,建华、大牛都说,你一个晚上都没睡,看来态度还挺端正;说吧!”

       林木森谈了家里的情况。

      “说完了?”王宏铭轻蔑地一笑,说,“这件事公社早就知道了。你的档案上有嘛。七月份本打算调你来公社,我们还‘函调’过。党的政策历来是,‘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重在个人表现。’林木森,你父亲是‘走资派’也好,是‘牛鬼蛇神’也罢,公社从来没有以这个问题为难你,更没有歧视过你。是不是?现在,说说自己的问题。”

       林木森感到了一种解脱;再一想,问题更严重了,还有比这更严重的事?他惶恐不安了;巴动着嘴,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看来你还是没有考虑好,行,再想想。” 王宏铭向陆宝林耳语了几句,起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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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宝林坐在王宏铭的位置上,点燃了一支香烟,冷冷地望着林木森。

       这是一条“汉子”。 浓眉大眼,魁伟的体魄,威风的连腮胡;蒲扇般的手背长有长长的汗毛。陆宝林“平息武斗”有功,县革委会主任马天民很器重他,可他管不住裤裆里的“枪”,结果连公社革委会副主任的位置都没坐上。他可是“掌枪杆子的”, 想到社员对他的种种非议;林木森感到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向他推来,他回避这冰一般的目光。

      “林木森,你我虽然接触不多,也算是熟人。讲政策,说道理,你都比我强。我是个‘泥腿子’出身 ,龙溪大队的;当了五年兵,回到公社‘人武部’搞‘武装干事’工作;听毛主席的话,造了‘走资派’的反!我这个人粗,该说不该说的都说!王主任常说我是‘大错误不犯,小毛病不断’。但老子赤胆忠心干革命,从不和人‘斗心眼’。他妈的!也最烦别人跟我‘斗心眼’!王主任要去开会,要我来启发启发你。”

      “是。谢谢!”林木森竭力地挤出诚挚表情,在心底“筑建‘防御工事’”;这个“审案高手”粗犷豪爽,应是“江湖中人”,以诚相待,他会容易勾通。他很谦卑地说,“请陆主任启发。”

      “刚才我说了,我们接触过,但不多,对不对?虽然不多,你的事,我可听闻不少。实话告诉你,王主任对你的评价很高,原打算调你来‘公社治保会’,给我做助手,当参谋。没想到我们会这样进行谈话;真他妈的憋气!我这个人嘴粗,有些话,你不必在意。犯了错误没关系,毛主席不是总这样地教导我们吗?不要怕犯错误,改了就是好同志。对不对?”

      “是。”七月份蔡支书曾暗示,公社要调林木森,后来不了了之。林木森也奇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听说,你很讲义气?没关系,我们只是随便聊聊。林木森你有些紧张呀!今天的谈话,我们实行‘三不’,不作记录,不作证据,不抓辫子;像王主任说的,叫什么畅所……反正,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义气是江湖之道。革命要的是同志。"林木森说得很慢;他清楚自己的弱点是争强好胜,说话不留余地。他经思量己作好了“接受审讯”准备,速说要清晰,每句话、甚至每个字,要在说出口前在脑中打个转,在喉咙里“把个关”;他接着说,“陆、陆主任,如果有人说我讲义气,可能有点误会。我待人作事都是坦诚相待,别人也就认为我好相处;这样,大家说话也随便,作事也痛快。有困难相互帮助,既做朋友,更做同志。”

       “不错!不错!我就喜欢这样,说话痛痛快快,做事干干脆脆,最讨厌说半句留半句,藏着掖着的;明明裆里长着根*,却像个女人似地,撒泡尿都蹲着。”陆宝林的眼色很真诚,突然语气一转,说,“不错!既做朋友,更做同志。这句话我爱听。林木森,你的朋友不少吧?”

      “不好说,泛泛之交,十来个吧。”

      “泛泛之交。”陆宝林很欣赏这个词句,笑了,“泛泛之交。倒底是读书人,说话文皱皱地。我看不止,听说你还与人结拜兄弟?”

       一种警觉惊起。男儿们之间称兄道弟“认耍伴”,在农村很平常;认认真真搞“结拜”在彻底铲除“封建残余腐朽思想”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形势下,可是件忌讳事。“结拜”的事发生在去年十一月;陆宝林似乎是漫不经心地提起,肯定是有目的而谈。

      “那可以说是一种儿童的玩笑。”林木森解释说,“哪是因为有二个好朋友为了一个姑娘产生误会;又不想因此反目成仇,于是朋友们聚在一起,结拜一下,表表朋友的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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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吗?林木森,据说,结拜的主意是你提出的?”

      “是。”

      “你是个‘知青’,怎么会想到和当地的社员‘结拜’?”陆宝林正视林木森,加重了语气,问:“好像是七个人吧?‘七兄弟’里‘钱北治保会’就有三个,正、副主任都有份;还有是一个‘地主崽’。对不对?”

      “他们……他们原来就是朋友……”林木森有些紧张,他告诫自己;镇定;千万不能慌乱。原来这是“问题的关键”,“交锋”开始了!他禁不住伸手掏出烟,取出一支示意道:“陆主任,能抽烟吗?”

      “抽烟,可以抽。”陆宝林很高兴;以他经验,凡被“审讯”的提出要抽烟,其心底的“防线”垮了。

007 結拜事件

      林木森点燃烟,借机平稳一下情绪,说:

      “我到钱北,有几个青年和我很要好。特别是王兴荣,他很照顾我。干活时他总挨着我,一旦我干不动时,就帮我一把。就说翻田;每人都挖六禾宽,他就挖七禾,让我挖五禾,这样我就能跟上大家一起完成。王兴荣有个‘耍伴’叫李新华。李新华原是‘钱北街’上的居民;六四年安置城市闲置居民时,‘钱北街’划归钱北大队‘代管’,‘钱北街’的居民也进行了‘户口调整’,他家因成份问题,‘下放’到二队。李新华那年刚满十六岁,作农活也是‘半道出家’;王兴荣大他一岁,却已是队里的‘强劳力’了,王兴荣很照顾李新华。六五年冬天,他们去德兴‘山里’卖菜,李新华不小心滑倒,摔到了山崖下,是王兴荣救了他,把他背上来。他们成了好兄弟。李新华十五岁订了‘娃娃亲’;女方姓朱,叫朱丽洁。朱家是钱北的大地主,也是六四年‘下放’到四队。李新华的姆妈六五年死了,六七年阿爸也病死了,日常生活大多由朱家照顾。作为好兄弟,王兴荣也常跟李新华到朱丽洁家玩。李新华身材单瘦,父亲曾是湖兴二中的副校长,家境不错,爱抽烟喝酒。而王兴荣身材高大,是二队顶尖的壮劳力。他的话不多,但很乐意帮助人。朱家人口多;有外婆,父母,加上弟妹有六人,解放后朱家开了间‘南货铺’,‘下放’后改作缝纫,对农活根本搞不好;王兴荣见了自然会相帮。渐渐,朱丽洁看上了王兴荣;朱家的老人想,女儿嫁到出身好的人家要强一些,同意了。事情一摆开,伤了李新华的面子。不同意?婚姻自由,这‘官司’告到哪里都是输。同意,和王兴荣还做不做朋友?‘朋友妻不可欺’,加上有人煽风点火,他整天喝得乱醉,到父母坟头上哭……”

      “说,很好嘛!有什么继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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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木森见陆宝林满脸是笑,听得津津有味;心想,这个家伙被他的“故事”感染了。接着说:

      “一天,大队‘治保会’主任王大明同我在‘治保会’谈到这事。他和王兴荣、李新华都是‘耍伴’;他很犯愁,万一李新华被人挑唆,叫人把王兴荣打一顿;虽说依照乡俗,王兴荣只能吃哑巴亏,但事情出了,大队不能不管。弄到最后还是李新华的‘理亏’。李新华的姆妈曾是‘钱北小学’的校长,学生多;钱南村就有学生放‘话’,说钱北没人管,我们让王兴荣触触霉头。钱南钱北历有矛盾,他们的掺和,弄不好会引起两个村子的械斗。说来说去,还是得想个办法让他们两个能‘和解’,堵住别人的嘴。我说,‘让他们结拜一下;名义上的朋友,时时事事都会翻脸,结拜兄弟则不同,有话说,‘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成了结拜兄弟,谁还有屁话?’王大明一听认为有道理。可现在让他们两个‘结拜’岂不很尴尬。我说:‘反正我也是二队的,平日里也玩得好,我陪他们结拜。’王大明说,‘有你这句话,算我一个。’于是我找了王兴荣,他表示‘举双手同意。’我俩在‘耍伴’中又邀了三个人,就拉上李新华一起喝酒。趁着酒兴大家把话抛开,王兴荣向李新华敬了‘赔礼酒’,事情就掩饰过了场。”

      “你们搞‘结拜’,为什么是七个人?”

      “当时也是胡扯出来的。说是‘七上八下’, 图‘吉利’;就定了七个人。”

      “没效仿什么人吗?”

      “没效仿什么人。耍说有什么效仿?可能依仿了一些‘武侠小说’的影响,好象是本《七侠五义》。”

      “ 七个人中你年纪最小吧?”

      “是我年纪最小。”

      “原来是‘小老大’哟!没举成什么仪式吗?”

      林木森猛然觉察自己的话太多了;陆宝林要听的,决不会仅仅是“故事”。他感觉自已被“套”住了,说:

      “烧了香,磕了头。香是用香烟代替的,烛是供销社买的照明烛。这些都是‘吃酒’临时想到做的。仪式本来只是个幌子;走走过场。”

      “林木森,你们再没有作些其他什么事吗?哦,朋友兄弟聚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什么的。”

      “没有。王大明在‘喝酒’的第二天便后悔了,认为这事办得不妥;找蔡支书承认了错;蔡支书也批评了我们。”

       陆宝林递给林木森一支烟;漫不经心地问:

       “你是不是感到有些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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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林木森受宠若惊;接烟时从对方眼中察觉到一种狡诈神色。借点烟,思索一下,“没有。我本来也想只是帮王兴荣与李新华和好。”

      “朱家应该感谢你,没说些什么吗?”

      “朱家没说什么;丽洁姐当时压力很大,躲在家里哭,怕王兴荣挨打,又怕连累家里。知道‘结拜’后,挺高兴。”

       “丽洁姐?是朱丽洁吧。林木森,你是不是平时很喜欢叫他人哥哥姐姐?还是只叫朱家的人?”

      “朱家是开裁缝铺的,朱丽洁平日帮我缝缝补补的,也就随口叫叫的。”

      “你是住在亲戚家吧?是阿三舅舅家,对吧?家里有舅妈,还有表妹。她们不给你缝缝补补吗?听说,你与一个绣花姑娘在谈朋友,还是‘蚕花娘子’,她叫什么?”

      “梅英,沈梅英。”林木森脱口而出。

      “就是嘛,林木森,你表妹叫……对,叫金凤;我认识她,大大的眼睛,高高的个,是个很朴实的姑娘。你平日吃饭都是她盛的,所有衣服都是她洗的吧;衣服破了舅妈不补吗?就算舅妈年纪大,眼睛看不清,金凤的针线差,也补不好;绣花姑娘的手还不巧?需要‘丽洁姐’来替你缝缝补补吗?”

       林木森惊诧了,陆宝林竟对他的“家私”如此淸楚……

       陆宝林把林木森驳得无话可答。他很高兴,甚至有些激动。

       林木森是“钱北大队‘治保会’”副主任,也算得是陆宝林的“属下”。由于林木森和王宏铭有一种“亲戚”的关系,陆宝林便对他-直持有好感;七月的一天,王宏铭批评“治保会、治安大队”工作方法“简单、粗暴,还是过去‘逼、供、信’”这一套。三两句话后,他重提“钱北的‘大批判栏’现场会”;流露出,“调一二个‘文化人’充实‘治保会’的革命斗争力度”,陆宝林抢先提出,“钱北的林木森不错,能写会画;调他来,公社的‘大批判栏’就会生动活泼了!”可王宏铭只一笑;转开话题,临走时又留了-句,“毛主席说过,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看看你们写的东西,不说语法,文字通顺,不到一百个字的一篇东西,错别字就有十七八个!”陆宝林回头一想,知道王宏铭是嫌他小看了林木森;心想,你给林木森一个副主任也可以,省得老子绞尽脑汁,编些狗屁材料。但是,要说“笔杆子”比“枪杆子”强?老子不信!毛主席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当年没有“铁血军造反兵团”,就没有龙溪的“大联合”,七七八八的“造反队”就不会偃旗息鼓。耍嘴皮算什么?老子三言两语,不就把“钱北秀才”驳得体无完肤了。这小子还他妈的想用“故事”来“套”我?关老爷面前谈大刀,不知刀比脖子硬。心里一得意,他反而有些不忍了;语气一转,很诚恳的说:

      “林木森,你也参加了‘清查工作’;朱丽洁的家庭背景很复杂的!地主、资本家、还是‘伪职人员’。根据对旧‘档案’的清查,‘反共救国太湖别动队’的司令就是她姨父沈英杰;这个阴魂不散的‘湖匪’,至今还被一些人奉若神明,特别是‘钱北人’。林木森,‘占据’大王岛上的沈英杰当年也是搞‘七兄弟结拜’,以‘小老大’称雄南太湖。还有,沈梅英家的成份是上中农;她爷爷解放前开绣坊,社会关系也很复杂。林木森,我们对你执行‘隔离审查’,肯定是掌握了大量的证据。希望你能端正态度,认识形势,交代清楚,争取宽大处理。最好能够立功受奖。好,我们给你时间,好好考虑。”

      陆宝林走后,林木森感觉有一股恐怖的气息在室内徘徊,扩展。使他感到惶恐不安,仿佛又回到了-九六六年八月二十日……

      林木森认真地回忆与陆宝林交谈的每一句话,仔细地琢磨陆宝林每句话的含义。“结拜”是有错,但也不至于是 “非法活动”。朱家社会背景复杂,与“湖匪”沈英杰的特殊关系,朱丽洁的家庭出身……这些都与我有何关系?还有,怎么把沈梅英也牵扯进来?还有她的伯父沈荣根,他不还在城里商贸部门工作吗?

      林木森作梦也不会料道,陆宝林所谈之中最关键的话竟然是:“‘占据’大王岛上的沈英杰当年也是‘七兄弟结拜’,以‘小老大’而称雄南太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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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44# 老雪 问老雪好!谢谢你支持,请斧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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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8 蠶花娘子

       沈梅英是钱北三队的“蚕花娘子”,是钱北街上公认的“美人”。

       沈梅英的姆妈是钱北街上被人津津乐道的“传奇人物”。见到她真容的人不多,只说是沈梅英和姆妈长很相像。沈梅英的姆妈曾是湖兴绣坊行里的“头牌绣娘”。据说,她的绣品全被省城的大商铺订购;她一年只出得“大品”一件,或者“中品”二三件,但一件“中品”售价都在一百七八十元以上,抵得四五个壮劳力的劳动所得。可惜死得早,未能把绝技传与女儿。沈梅英的刺绣技艺一般,可十五岁就进了“蚕房”;这除了她心灵手巧,最主要是得到母亲的遗传,有个好胸脯。蚕,天虫也;一季春蚕半岁粮。蚕乡倚重育蚕,忌讳也多。蚕以卵繁殖。清明时节,阴雨绵绵;女人温和的胸是蚕最佳孵化地。种好蚕好,讲个“彩头”,孵蚕的乳房大蚕茧也会大。沈梅英有对“木瓜乳”,深得蚕农们喜爱;五年前,队里有个“蚕娘”生病,众口-致让沈梅英作了“蚕花娘子”。

      “蚕花娘子”是养蚕地区女人们的殊荣!养蚕忌禁颇多,虽然“文革”,仍有些在暗中进行。养蚕期间,“蚕花娘子”插戴“蚕花”,上不见日头,出门必撑把伞;下不踏水,进出着袜穿鞋。鄉村四月閑人少,此间雨水多,农活也多,收油菜、小麦、翻田……她们只在“蚕房”做事;而且待遇高,拿全劳力的工分。一季春蚕,前后四十六七天;加上“晚班”,可抵得其他女社员在田间地头劳作四个月。

      林木森进大队“治保会”后,有时会在路上遇见沈梅英。她有一米六的个,身材单瘦,丰胸翘臀,肤色嫩白。一头乌黑长发从不编辫,用块丝巾松松地扎着;丝巾色彩经常换,束缚的位置也时常变;有时在头顶,像朵盛放的牡丹,有时扎在发梢,走动时随身体摆动,像只蹁跹的蝴蝶。举手投足,无一处不引得男人的注视;一路上招惹众多嬉笑的讨好声。调侃话,她只报于一笑,不吭不响,径直而行。相遇多了,林木森也有上前搭讪的念头,甚至感到沈梅英与他相遇时的步伐很特别;她迈着轻盈的小碎步,走动特别慢,似乎在等他开口说话。林木森的心有种慌乱,又怕冒昧而失礼,遭她的讥笑;迟疑之际,两人己擦肩而过。而后,心中总有一阵懊恼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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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俩的“正式相识”,在春上“清明”时节育蚕的准备期。

      林木森到浜里阿珍姨妈家里去——他母亲小时的“干姐妹”—— 没进庭院大门,就听见天井里很热闹;原来正遇上三队的“蚕花娘子”们在分送“蚕花团子”。这是用晚粳米粉做的食品。有青白两种,青者代表桑叶,白者代表茧子,称为“吃青还白 (食桑吐丝) ”。搓成长圆形,象征今年的蚕茧又大又白。

      沈梅英撑着把杭州的绸面竹骨伞;见到林木森,嫣然一笑,转脸对正忙着泡“糖水”的阿珍姨妈说:

     “阿珍姨,你家小林哥来了。小林哥,今日有空来浜里呀!”

      好甜的声音,娇嗲的调;林木森一时不知应答,只是笑。

     “拿着,小林哥。”沈梅英递过四只团子。“拿着呀,这是‘蚕花团子’。”  

      林木森随声看去,一张瓜子型笑脸;鼻梁端正,嘴唇偏厚:柳叶眉,几乎交织到眉心;睫毛很密,又长又黑,弯翘着衬托忽闪闪的杏仁眼;乌黑长发用块粉红丝巾松松地扎着,插戴用去蛹的蚕茧剪成、染色艳丽的“蚕花”,令人不敢对视,又不忍不看。林木森自知失态,忙接过,下意识地说:“谢谢!蚕花茂盛。”

      “小林哥真会说话。”沈梅英抿嘴一笑;她走出大门又返回,冲林木森一笑,说:“小林哥,我想拜托你件事,好吗?”

       回眸-笑百媚生;林木森心花怒放。他忙说: “什么事?你说,只要我能办到的都行。”

      “现在我要‘放蚕花’;小林哥,下午有时间吗?”

      不等林木森应诺,她转身快步追上队伍,走了。

      “还望什么呀?进屋来,喝杯茶,”侯在一边的阿珍姨一脸神秘的笑。林木森的脸突然胀红。他的脑海像烙下沈梅英身影,一颦一笑,随身晃动的黑发,递上团子的柔腕纤指……沈梅英约在下午见,我怎么好找上门?对!林木森在阿珍姨妈家吃了中饭,推说“酒喝多了,休息一下”;果然,在表哥床上躺了一会,沈梅英找他来了。

      “阿珍姨,我找小林哥帮忙.。”在阿珍姨的注视下,沈梅英红着脸又补了一句:“我请他帮忙看看绣样。”

      “看绣样,是看你姆妈的的‘绣样匣’吗?”

      沈梅英低下羞红的脸,扭怩道: “阿珍姨,你说什么呀!谁知人家看不看哩?”

      林木森隐隐感到她们所提到的“绣样匣”里,含着一个秘密。 沈梅英推开朱漆门,林木森才知道什么是殷富人家。石库门房,三开间,三进,前厅后楼带偏厢楼房,连后院的猪羊圈都是青砖瓦房。沈梅英把林木森让进后堂屋,在堂壁前的八仙桌前坐下;转身用圆漆托盘送上两杯茶。这是湖兴招待贵客的礼仪——一杯是半杯的糖水,曰:“润润嘴,甜一年”;一杯“熏豆茶”,透明的玻璃杯里放了小半杯的熏青豆、卜子、红萝卜丝干、芝麻、橘子皮和茶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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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木森的母亲很思念家乡的“熏豆茶”,在湘潭年年也尝试着做。母亲说,湖兴“正统”的“熏豆茶”由以下几种组成: 首先是“熏豆”,采摘嫩绿饱满的的黄豆,俗称“毛豆”。剥壳、煮熟、淘净、烘干等工序加工而成。煮豆的水很鲜美,是作汤的好原汁。淘洗水因有豆膜,乡里便用于拌猪食。“熏豆”烘干后,大人会小心藏好;一般会放入“石灰瓮”中,在瓮底放上几块生石灰,干燥贮藏备用。“熏豆”具有馨香扑鼻、咸淡相宜、和胃益中等特点。其次是芝麻,白芝麻用水一漂,选用颗粒饱满的炒至芳香。第三种为橙皮,这是一种产于太湖流域的酸橙之皮。将桔子皮煮烫、刮去皮内的软膜、切丝、腌制、晒干(也有不晒,装置玻璃瓶中)等工序制成,具有理气健胃之功效。第四种是紫苏籽,湖兴叫作“卜子”;经炒制以后,芳香浓烈,还具有理气开窍、消食和胃的药理作用。还有一种是丁香萝卜干,即胡萝卜干。胡萝卜洗净切丝,用盐腌后晒干。“熏豆茶”待客时只放少量的茶叶,因为客人的“目标”是“茶里果”。

      每次完成,母亲眼中都会充满惆怅。在湘潭没有卜子(市场上紫苏都没有卖。就是有,恐怕也没人买;“红色年代”里,有几个人会考虑烧菜要“色、香、味”俱全)、橙皮。母亲又宽慰说,“熏豆茶”也只是一个统称,各乡各地会根据本乡本土的农特土产进行配料增减,在茶中加上特别佐料。过年时加入两颗青橄榄,或金桔,清脆可口,称“元宝茶”,取新春吉利的意思。山里则加入扁尖笋干(嫩“笔笋”所制),城里加香豆腐干、咸桂花、腌姜片等多种佐料。

      林木森还是第一次吃到母亲所说“正统”的“熏豆茶”。虽然湖兴大多人家还是有做“熏豆茶”习惯,基本上也“改革”了,保留了熏青豆、红萝卜丝干、芝麻和茶叶。其它的也同湘潭一样,买不到或者“无心思弄”。吃“熏豆茶”意在“茶里果”,泡茶多用玻璃杯,杯高口小,往往“车干水,起不了‘鱼’”;虽说用手去掏,主人家不会怪罪,毕竟不雅。其实只要用掌去击玻璃杯口,“鱼”会自动“跑到岸边”。 不信?你试试!

      “小林哥,吃点糖。”沈梅英又端来一只果盘;林木森一瞧也傻了;果盘放着玫瑰酥糖、芝麻寸金糖、松子糖、牛皮糖、核桃糕及上海的奶糖,杭州的果脯等。任何一祥,林木森都吃过;虽说是“过年的存货”,可一次能端出来,就是在湖兴城里也没几家。不得不令人惊叹!

      沈梅英拈了一块奶糖,剥去糖纸,送到林木森的嘴边。顷刻,香似百花甜如蜜,使他不知所然;只得张嘴噙住,问:

     “沈,沈梅英,找我有什么事?”

     “叫我梅英吧。小林哥的手巧;画得花的鸟能飞,鱼能游,花有香,水会流。能帮我描几幅绣花样吗?”

      林木森满口应诺。待沈梅英取来一个绒布包裹,打开,里面大大小小十几卷图稿,他不知从何处下手。林木森小心摊开一卷绣样,又惊又喜,这可是难得一见的民间绣花图案。可惜保管不善,又被粗糙描绘,许多地方都破残。他小心地清点一番,说: “这些好东西只能一张张重新描绘了。”

      “我试着描画了几张……总是画得不象。”沈梅英羞涩地取出一卷油光纸,说,“画得好难看。”

      林木森展开画稿;尽管她拓时很小心,但功底太差,线条粗细不一。细端原稿,林木森端摸片刻,明白这些绣样的描绘是先突出主题,衬托两三处,再匀描成一体。说:“我先试一下,你看先描绘哪几幅?”

      沈梅英闻之大喜,左拣右选,取出一幅“红梅图”;一枝梅叉分成二支,梅花八九,绿叶六七,疏密有致,整个构图有两个中心点。这是用于服饰的装饰图案。林木森铺开绣样,蒙上油光纸,不出一个小时便完成了。

     “真好!画得真漂亮!”沈梅英很是高兴,又挑出了三幅:说,“小林哥,还得麻烦你……”

     “这倒没关系,只是……”林木森对“红梅图”并不满意;他心里明白,在这里是肯定画不好的。尽管他再三告诫要专心,但管住了眼睛“关”不了鼻孔;沈梅英围在身边转,耳鬓厮磨,阵阵粉香,使他心猿意马。林木森说,“我带回大队去画。”

      沈梅英迟疑片刻,有些担忧地问: “这些都是‘四旧’;你在大队里画,能行吗?”

     “我晚上画,大队部没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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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9 情難自禁

          吃了晚饭,林木森回到大队部;“治保会”在后进左厢搂下,晚上除了前厅有人值班,整个大队部空寂无人。无人干扰,他又有意显示一番,一鼓作气,大功告成。细细一看,所画图案都用于枕面与服饰,看来沈梅英是在准备嫁妆。不知何人娶得此娇娘?一番嗟叹。又想,沈家没儿子,是要招女婿“入赘”的。沈家家产殷实,说是“入赘”, 倒不如说是人财双收!据说,沈家的条件还挺高;说要“避口舌”,第一条就是“不招钱北人”!难怪连“治保会主任”王大明提到沈梅英都神不守舍,赞叹不已。

      林木森又嗟叹一番。看时间不到九点,林木森便来到沈家。

      开门的是沈梅英的父亲沈宝根;见是林木森,很是殷勤,忙让进门:

      “请问林主任,有什么指示?”

      “没有。”林木森的兴致大减,递上画样,说,“宝根叔,我找沈梅英,这是她让我画的绣样图案。”

     “多谢,多谢!梅英去‘蚕房’了。”

      林木森谢辞沈宝根的挽留;怏怏回转。

      一连数日,沈梅英音信全无。开始林木森想去沈家问个讯,借问绣稿怎样,见她一面;又觉得鲁莽,沈梅英在蚕房,此时正是“蚕禁”。江浙等地以农历四月为“蚕月”,这期间的习俗叫蚕禁;南宋诗人范成大《晚春田园杂兴十二绝》曰:“三旬蚕忌闭门中,邻曲都无步往踪。”蚕房闭门谢客,过去连官府至为罢征收禁勾摄。以乡俗“蚕房忌讳生人进入”,林木森可不敢轻易去“蚕室”。

       几天下来,牵动的心渐渐平静。

       “春忙”时机,大队以“促生产”为中心;蔡阿毛只留林木森与李忠良“值班”,自己都回到生产队里。李忠良管的事多;老婆秋菊正在“坐月子”,偌大的一个大队部经常只有林木森一个人。闲暇无聊,翻开画册,伟人一首“咏梅”使梅花未入“忌禁”,于是他便画绘起来,临摹,写意,渐渐脱稿创意。十几日,竟在没用完的油光纸作起“百梅图”。

      林木森正自我陶醉;有人敲窗,竟是沈梅英。

     “小林哥,你送绣样那天我去‘蚕房’了;忙了十几天,一直没有来谢你,对不起!”

     “不用谢。绣样还行吗?”

     “小林哥的手真巧。现在有空吗?我有点事要麻烦你”

      林木森二话没说,随她前去。蚕己进入 “三眠”,“蚕房”已放置不下,沈家前厅堂屋都被队上“租用”。进后院,从堂屋屏障后上楼,来到二楼。这是沈梅英的“闺房”;满屋新式家具,一应俱全。无论林木森怎样谦让,沈梅英跑进跑出,端盘拿碟,糖果茶点,把张三脚圆桌放得满满的。

      “好了吧?”林木森取了枚甘草橄榄,放进嘴,问 ,“什么事?”

       沈梅英取出一块素丝,洁白丝面上绣的正是那幅“红梅图”。红梅傲放,绿叶点缀,煞是好看。见林木森不解,沈梅英罩在胸前,“红梅”置于腹间,上面空出一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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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用来做……抹胸的,就是胸兜;你说,这样行不行?”

      “往上,不;不要这么多。”林木森调整了二三次,怎么看也不顺眼。急了,上前去摆正,突然,他触及到一团柔和韧性的东西,脑袋“嗡”地蒙了;待他清醒,手背还是贴在梅英的*房上,慌忙收回手,支吾道:“这梅花摆低了,就不好看,还有……”

      沈梅英脸色绯红,随声应和:“就是,就是。”

      原来绣在肚兜上的两丛红梅,应置于*房的*头处。一来红梅会被托起,有立体的美感;二来缟丝质薄,可借以掩饰。因为沈梅英乳大下垂,将"梅花"下调,以正常尺寸作的肚兜上面使有了较大的空白,显得整个布局不协调。弄清了问题,林木森的办法也想出来了;他取出“百梅图”,选出了一枚绿萼梅,放在肚兜绣缟上,说:

      “把它加在肚兜领口处,这里就不空白了。”

      沈梅英眼睛一亮,连声叫好;再看“百梅图”,爱不释手,赞道: “小林哥手真巧;这些梅花真漂亮。是送给我的吗?真的!太好了,谢谢!”

       林木森让沈梅英画出肚兜图样,按比例绘出“绿萼梅”。

      沈梅英突然问:“小林哥,金凤好吗?”

      林木森一时没反应过来;猛想到她在问舅舅的女儿。沈梅英怎么要提到李金凤?他支吾道:“好。你找她有事吗?”

      “我才不找她;阿珍姨说,你和金凤有婚约,要不也不会到钱北。”

      “胡扯。虽说我与表妹之间没有血缘,说起来总不好听。我到钱北是‘投亲靠友’;是‘知青’,怎么扯成了有‘婚约’的关系,听起来都怪怪地,湖兴这里就喜欢搞‘娃娃亲’,什么年代了还搞‘包办婚姻’?”

      “就是,我也是这样想的。”

      依约定,三天后林木森来到沈家;推进后院门,沈梅英在翻晒青菜梗,后院里透着一股诱人的清香。一开春,青菜苔一日长三寸。在湖乡,人们将结苔的青菜焯过,晒干,这是蒸五花肉最佳配肴。只是很少有人家,焯上这么多的菜梗。见到林木森,她羞怩一笑,低声说:

      “我伯父每年都要一担多。木森哥,先上楼去,我一会就好。”

      林木森在楼上感到很不自在,心里发虚,毛毛地;他连抽了三支烟,沈梅英才上来。她己梳洗一新,粉红短袖绸衫,藏青裤,浑身散发出一股浓郁的玫瑰花香。略作寒暄,她问:

      “木森哥,钱北好还是湖南好?”

      “都好。湖南有我家,这里有我的‘根’。”

       沈梅英似懂非懂;又问道:“你会在这里安家吗?”

      林木森感到心境燥乱;虽然他没有做“扎根”的准备,面对似花如玉姑娘,神情难禁。他支吾道 :

      “如果……当然可以。”

      “木森哥,想看你描的梅花吗?”

      林木森四下看,没见到绣品。

      沈梅英抿嘴一笑,低声说:“在我……身上;你真的想看吗?”

      “想……想看。”话出口,林木森感到心在狂跳,浑身的血在涌,直愣愣地望着沈梅英。

      沈梅英脸色绯红,她回避开林木森的目光,侧转身去,慢慢地抬起左手,放在领项的扣子上;她腋窝的毛很浓,衣扣-粒粒慢慢地被解开。粉红短袖绸衫敞开,洁白的丝缟肚兜,轻薄柔丽;象秋天的雾,朦眬飘荡,衬托她娇嫩肤色;两丛“红梅”被丰满地托起,在梅瓣花蕊之间,隐约可见……

      不知是刺绣的花朵还是花丛间的*房,令林木森痴醉。他喋喋喃道:

      “美,真漂亮……”

      “好了……不许看了……”

      沈梅英嗔道,捂拢绸衫,却站着半天也没动。

      林木森不知是否应该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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