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蛙轩

      【原创】荷蛙轩
见过这样的智语：

—个人的生命故事，是个人的重要资产，对于儿女而言，是寻找生命起源的道路；对于家族而言，是回忆的数据库；对于社会而言，则是集体记忆的一块拼图。
               儿歌：
         柳树下，小池塘，
         荷叶底下有个小姑娘，
         白肚皮，绿衣裳，
         两只眼睛明又亮。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原来是只小青蛙，
         不是小姑娘。

我外婆家住在柳树桥，很近，翻过一个小山头就到了。那山上绿灌丛生。山路边，只及脚背深的溪水叮咚作响，似谁在日夜拨动着琴弦。山坡下，悠闲的老牛，兀自奋蹄，沾花惹草。还长声哞叫，自以为歌喉美妙。
在祖母这边玩腻了，我说一句“到外婆家去了”，拔腿就跑。小孩子家，不带换洗衣服牙刷牙膏什么的。

我到外婆家虽然很近，可去了不住不行的。这天，我去了，说吃了夜饭要回去。不料外公大发雷霆，吃了饭要回去？要走你就不要来！吓得我再不敢说话。我并不太懂大人的心情。但外公对我的好，我心里明白。住下吧，不走了。

外婆看我不走了，赶紧又去煮了蛋来给我吃，说收惊的。我吃不下了。她就劝我吃，喂我吃，追来追去逼我吃。外公眼睛一瞪，你想胀死他啊！死老婆子。外婆慈祥地笑笑，放下碗，转身忙别的去了。外婆有做不完的事情。她从从容容地干着，好像并不费累就能让家里六畜兴旺五谷丰登。她年年栽树植柳，柳树桥因此林木稠密。

我挣脱了外婆的追击，头一个念头是去钓鱼。我会钓鱼，外公教的。外公多次警告我，说门前这口塘，中间很深，象铁锅底。可不许下到水里去，“淹死了你赔不起”他如是说。但我把他的话当耳边风。只要避开他，我必定下水去，趴到水中的石头上面。那块石头圆圆扁扁，像一张荷叶，我小小的身子趴在上头，像是浮在水面。正当我惬意着时，邻家小朋友吓我：水蛇来了！我一翻身，就掉到水里啦，脚没站稳，直往锅底哧溜，我死命扑打着，屁股浮上来，脑袋却往水里沉，呛水了！糟糕！不好了，救命呀！

外公把我捞了上来。揪着我的耳朵，问我，知道你差点被淹死了吗？我点点头。他又问，再不到石头上去钓鱼啦？我摇摇头。这表示是不去了吧。

晚上，外婆在大门口拖长声音叫我，回来呀，回来睡觉啦！其时我正被她搂在怀里。叫声象催眠曲般受听，我安然入睡，一觉睡到了大天光。
第二天，听外婆说石头原来是在岸上，它们本来也是圆的，后来，这里驻扎了军队，兵士们在石头上磨刀砺剑，将它磨平了。又经过了多少年多少代，池塘的水满了，它们没到了水中间。外婆一肚子故事，可惜都被我忘了，我肯定将头天发生过的险情也忘得一干二净。我再度趴在对我充满诱惑力的石头上。知了在柳树上死啦死啦地不吉利地叫，照过古代将士的太阳暖暖地晒着我的背，远处一杆荷叶上蹲着一只青蛙，它看着我，我看着它。这时候，外公来了！也许我压根就没有离开他的视野，我自以为是避开了他。他破口大骂，死家伙，淹死你还不如让我打死你！竹制的轰鸡岔子扑打在我身旁的石头上，水花四射。他把我拎上岸，对准我的光屁股就是一巴掌。

我进屋就清我的东西。前面不是说过，我不带行李的吗。不是那些东西。是外婆给我的两条黄瓜。我生气了。要走。外婆怎么劝我也不听。
外公吸着水烟袋，说，老太婆真啰嗦！他要走就让他走。
我对着他嚷，我以后再也不到你家里来了！
外公脸上温和得很，好像没听见我这句话。
我走拢去一步，对着他的耳朵喊，我再不到你屋里来玩了！
外公朝我笑笑，轻声问我，过年来不来？
过年?我冲口而出，过年当然来！

外公外婆都笑弯了腰啦，我也难为情地破涕为笑。
若干年后，有天一个人在阳台上乘凉，在竹睡椅上半躺半坐着，望着广袤深邃的夜空，一时心空如洗，突然间想到外公就只打过我那一回，感动得心里沉甸甸地难受，很想哭似的，但终于只是眼圈发涩，没有流泪下来。

第二天，我寄了五块钱给外公。后来听说他收到汇款单后，很久不去取款，把那单子随身带着，纸都磨破了。他还给我写来一封信，说收到钱了他身体很好之类。信上的字，笔划歪扭，像群蝌蚪。想当年，他写的荷蛙轩横幅，张贴在农家简陋的厅屋，谁不夸他好翰墨。这才多久的事！更没想到这竟是他的遗墨，不久后他就去世了。后悔莫及的是我，既没有回他的信，又没保留他的信。我哭得很伤心。这件追悔莫及的事情，让我泪流不止。妈妈也受我感染哭个没完没了。妈妈只道是我对外公有深厚感情。而不知道我的心痛来自于内疚。外公已经去世了，我不想再对人说这件事情。我想对外公说，虽然我没有保留你的信，也没有回信，但有比信更珍贵的东西永久地保留在我的心中了。在心海里，我与外公这两只船儿，常常划到一起。我要对外公说的话，用信是写不完的。
2010-4-21 记不清是谁讲给我的故事了。也有自己的影子。荷蛙轩三个字很喜欢。这是很想往下写作长篇的。易山评点说像萧红的《呼兰河畔》，过誉了。但就长篇的想法而言，她说得对。

荷蛙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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