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光宗终于等来了招工的录取通知。
接到通知的那天,他高兴得什么似的,还专门到邮政局去打电话,好把这个好消息及时地告诉江静屏。
电话先打到农场的总机,再由总机转到江静屏她们所在的二排。二排接电话的人接了电话之后,再派人去喊江静屏。因此那个电话等了好久,光宗都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静屏,我的招工通知来了!”一旦江静屏接了电话,光宗又显得有点兴奋起来。
“真的!那我祝贺你!什么时候去报到呢?”江静屏的声音有点痧哑,也有点颤抖。
“等把户口迁移手续办好了就去报到!”
“那我赶回来送你!”
“不要,我知道你们请假很难的!”
“再难也可以想办法呀!反正你走就告诉我一声!”
“那好吧,到时候我再告诉你!”
虽然那个电话等了好久,但一旦两人接上了,又觉得有点无话可说了一样。光宗甚至记不起来是自己先挂的电话,还是江静屏先挂的电话。他只记得等电话的时间比接电话的时间还长,而接电话的时候又比等电话的时候更难受。
回到家里后,光宗便找来户口簿,并拿了那招工录取通知书,到派出所去办了户口迁移手续。
直到这时,光宗才知道自己是被分配在醴浏铁路当司炉工。因为醴浏铁路管理处设在醴陵,自己必须到醴陵去报到。而“司炉工”是干什么的,他却一点都不知道。
他还打听到,和他一起去的还有几个人,都是县里、区上领导的子女。虽然这些人都比自己更有来头,但毕竟今后就是同事了。能有他们作伴一起去报到,自己也不会觉得孤单。
因此,光宗到醴陵去报到的时候,他并没有告诉江静屏。不是他忘记了江静屏要来送他的话,也不是他不想江静屏来送他,而是他不想重复他们一起曾经送江静屏到农场去时那样伤感的场面。他不想因为自己的招工而使江静屏受到任何的伤害。
光宗到醴陵报完到后,什么事情都不想做了。他只想给江静屏写封信,告诉她自己已经到了醴陵,也告诉她自己为什么不把走的时间告诉她的理由。
于是他来到了负责后勤的总务处,想领一本材料纸。
“请问……”光宗有点胆怯地问那保管员。
“新来的?有什么事吗?”不待光宗把话说完,那保管员就把目光从老花眼镜上投射过来,盯着光宗问。
“想领本材料纸,给家里写封信。”光宗仍显得有点胆怯的样子。
“要一本吗?又不是写情书?年轻人要学会节约闹革命。节约光荣,浪费可耻!”保管员开始给光宗上起课来。
光宗听了后气得恨不得地上有条缝,好让他立刻钻了进去。想不到自己刚招工出来,领本材料纸就怄了一肚子的气。早知道是这样,他爸爸供销社的材料纸有的是,为什么不拿几本来呢!
“不方便就算了……”光宗已经连写信的心情都没有了。
“这样吧,我看你这伢子还懂事,给你五页,不,干脆给你十页总够了吧!”保管员一边数一边说,就撕了十页材料纸递给了光宗。
光宗拿着那十页材料纸闷闷不乐地回到了宿舍里。本来已经是什么心情都没有了,但为了不让江静屏牵挂自己,他还是勉强打起精神,伏在窗前的五斗书桌上,给江静屏写起信来。
静屏:
你好!请原谅我没有把我走的时间告诉你。我已经来醴陵报到了。
其实,并不是我不想把我走的时间告诉你,也不是不想你来送我,而是怕影响了你的工作,也怕你送我的时候就象是我送你到农场去时一样,引起大家的伤感。因此,为了避免这种尴尬局面的出现,我宁愿委屈自己,宁愿不要你来送行,也免得大家都伤心难过。
我们宿舍一共住了四人,三个浏阳的,一个醴陵的。条件虽然一般,但好象比你们农场还是要好一点。根据报到时的安排,会有一个月的培训。培训完了应该就能直接上班了。好象醴浏铁路目前的主要任务就是到永和拉磷矿石,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以后就能经常来永和看你了!
趁着他们几个不在,先罗罗嗦嗦地给你写了这些,如有空闲,欢迎到醴陵来玩!
再次请求你的谅解!
爱你的光宗
九月五日
光宗写完信后,又认真地看了一遍,总觉得有很多想要表达的意思没有表达出来。而且他越看就越觉得这信写得没有一点感情色彩,根本不象是恋人之间要表达的情感。但又实在是没有办法。想到刚才去领材料纸那样窝囊的事情,能把这封信写完就已经很不错了。以他现在这样的心情,加上还担心一起来的同事知道了不好,要把这封信写好,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也就不再多想,第二天就把它投进了邮筒里。
四十八
胖子高中快毕业了的时候,突然接到了远在新疆的父母的来信,要他办好转学手续,到乌鲁木齐去读完高中。父母亲没有明说是那边可能不要下放,最多不过是到生产建设兵团,而且容易安排工作。只是要他快点办了手续就赶快过去。
手续很快就办好了,但胖子却有点舍不得走。一是跟婆婆、姑姑姑爹还有姊妹几个有了感情,二是还有那么多玩得好的同学和耍伴,三是他心里还一直想着腊梅。这是他最舍不得走的原因。加上从小就是在刘家老屋里长大的,对这里的一切都已经熟悉了也习惯了。因此真要他去远在千里之外的新疆乌鲁木齐,他还不一定会习惯得了。
于是,离别对于胖子来说,就成了一种最大的痛苦。直到他买好了浏阳到长沙的汽车票,长沙的姑姑帮他买好了长沙到新疆的火车票,他还有点打主意不下来。
胖子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也不可能睡好。他甚至有一种想哭的感觉。自己呆在浏阳不是好好的吗?干嘛非要去什么乌鲁木齐不可呢!于是躺在床上象煎烧饼一样,翻过来翻过去的就是睡不着。
许多往事象放电影一样涌上他的心头。他想了好多好多。
他恨自己为什么不用刀子划开那牛皮纸,好多偷看几回腊梅洗澡。他恨自己那天终于有机会抱着腊梅的时候,为什么不亲她几下。那天腊梅还书给他的时候,他本来是计划着要向她表白自己的爱情的,为什么真的当了她的面,就一下子吓得什么都说不出口了。他真恨自己实在是太笨了!
可是,现在一切都似乎已经晚了。自己明天就要离开浏阳,离开刘家老屋,离开那些他曾经熟悉的亲人和朋友,离开他朝思暮想的腊梅了。他急得直捶自己的脑壳。
“哥,你怎么啦?”亚奇见哥哥总是睡不着,也显得有点烦躁起来。
亚奇也已经读初二了。他不知道哥哥到乌鲁木齐去对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只是感觉哥哥有点舍不得走,他自己也有点不想哥哥走。但哥哥连续几夜都没有睡好,对他来说也是一种不小的打击。
“我睡不着!亚奇,我不知道爸爸妈妈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其实我一点都不想走,也没有一点要走的打算!”胖子十分困惑地跟弟弟说。
“睡吧!你明天就要走了,今晚还是要休息好!”亚奇是根本无法回答哥哥提出的问题的,他只希望哥哥能够休息好,同时也不要吵了自己。因为他已经被吵了好几个晚上了。
急得睡不着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当婆婆的陈娭毑。
胖子是陈娭毑的长孙,除了媳妇喂过奶外,几乎完全是由她一手带大的。儿子媳妇到新疆支边后,只要有钱汇回来,她就总是砍最好的肉想着法子做给他吃。因此胖子从小就长得白白胖胖的,“胖子”也是由此而得名。只是到了长高的时候才抽的条,但一直长得结结实实,强壮得象一头牛一样。
特别令陈娭毑感到欣慰的是,胖子跟着她十几年,也从来没有给她惹过什么麻烦。唯一的一次是,有次班主任老师到家里来搞家访,表扬他很有集体荣誉感,为了班上的储蓄能超过别的班级,他一个人就存了一块钱。
陈娭毑听完后是莫名其妙,但当着老师的面又不好多问,就只是点着头说“应该的,应该的!”
待那班主任老师走了之后,陈娭毑才猛然想起有一次自己的裤袋里少了一块钱,她当时还以为掉在了哪里,害得她到处寻找。想不到却是被孙子偷了去交了储蓄,而且居然还得了表扬。
当然她也就没有再去问孙子什么了,她不想把事情说穿了搞得孙子觉得没有面子。
现在带了十多年的孙子就要离开自己了,而且是到那遥远的新疆去。想想自己已是离天远离地近的人了,孙子这一走,以后还能不能再见上一面都是个问题。
就这样想着想着,陈娭毑也是熬过了几个不眠之夜。
胖子走的那天,刘家老屋玩得好的孩子都来送行,还有胖子平时玩得好的同学也来了。也没有什么东西,就一个黄书包装点日常用品,大件的行李早一天都托了运。
陈娭毑拉着孙子总是舍不得松手。她哭得老泪纵横,嘴里却只唠唠叨叨地说着几句现话:“亚林伢崽,好走。路上要注意安全!”似乎除了叮嘱就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那胖子也哭得泪人儿似的。但却是哽哽咽咽地说不出话来。直到看见了腊梅也泪流满面地站在那里送他,才“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婆婆,时间不够了!”
“要走了,再不走就赶车不上了!”
直到听到亚兰、亚奇他们几个哭哭啼啼地提醒自己,陈娭毑才松开那一直握着的胖子的手。
胖子抹了一把眼泪,向前走了几步,就回转身来向亲人和同学朋友挥了挥手,然后又深深地鞠了一躬,便做梦一样地离开了刘家老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