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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文新编> 眸子

                   眸    子

 

中秋刚过,我翻过堤坡走到一条港渠上。脚下一线锄印。拨开掩土,就会看见两颗憨憨抱团的蚕豆种。延伸望去有一女生的背影,一身蓝卡其布洗得发白。

越往近走越困惑,为什么知青下乡后,凡男生都会瘦下去,凡女生都要胖起来呢。眼见那身宽大硬撑的外衣,竟罩不住那般丰满灵动的身段,一种感觉妙不可言。

再走近了,那女生转过身来驻锄相望,额上、鼻尖、唇间缀满密密的露珠,晶莹光泽。一双大而黑的眸子深不可测,心有灵犀地笑着,我有些心慌。

那女生说,我好远就认出你来了。我说你别蒙我。“那左手插在裤兜里吊儿郎当,右手持棍又砍又劈的夸张像,不是你是谁?”不错,这妞没少留意我。

我接过锄来挖坑,一步一锄,一下子就把那女生抛出好远。回头看她弯着腰,一个坑一个坑的点种掩土,太辛苦了。

我说咱俩换换吧。“不嘛,你在我身后就会使坏。”糟糕,这妞在冤枉我。

突然一束光亮晃眼睛,抬头一看,港渠对面就是她的知青屋,一女生正用镜子对光射向我们。该收工了。

回去的路被港渠隔断,如果不是这样,五六十步就可到家;倘若找到桥再过去,就还要绕过几里的长路。如何是好。

好办,港渠现在枯水,不过三米多宽的淤泥地,面上还起了硬壳。我挥锄挖土垫出一条路,“就从这过吧。”

那女生犹犹豫豫,试试着伸脚探去,刚踏下就陷落,一声惊叫。我赶前近身一把扛上她,她更加惊叫,“快放我下来。”

由得她胡闹么,任她像胖头鱼般的乱蹦乱跳,我也扛定搂紧,选着硬地快步过了去。

刚刚落地,她便一顿乱锤,“你又使坏”。天可怜见,我冤深似海,百口难辨。

有笑声隐隐约约传来,那女生的腮间红云泛起。有点意思。

 

第二年的春上草长莺飞,蚕豆花开了,白白的花瓣状如蝴蝶,春风徐徐下微微骟动双翅,中间有一漆黑的圆点,就像又大又黑的眸子。

花开时节人去也,那女生招工去了造纸厂。我独自守望,目送那蚕豆花渐渐凋谢,蚕豆荚慢慢转黑,港渠上的一线碧绿转为黢黑。

 

立夏刚过,正是收蚕豆的时节。队长却派我的工,要我去造纸厂搬运芦苇。每年到了这时节,造纸厂就要请农民工帮忙。我去了,心下忐忑不安。

中午。造纸厂的食堂里。我们席地蹲着,围着几盆饭菜。不是没有餐桌,但那是给职工的,民工没资格。

喧嚣传来,一群职工拥进食堂,踏脚扬尘,扑到脸上,掩过地上的饭菜盆。

一眼看得真真切切,那女生就在人群中。

我站起身来挺直腰板,如此显眼的位置和正对的视线,只有瞎子才看不见。

怪事,她的那双大而黑的眸子,居然就没看见我这个大活人。

我扔下饭钵,抽身而去。

下午收工早,且去船码头,那里可借得江风拂煦。望着脚下一条大河湍急流过,大家都在猜算码头的高度,有说10的,有说12的。这时就打开赌了,“有谁从这里跳下去,我们晚饭的肉票就全输给他。”

这般聒噪好叫人心烦。我推开人群,箭步上前纵身一跳,直楞楞地挟风投下,“砰”的一声砸开水面。

水深之处什么感觉,像一块炽热的烧炭浸入冰窟窿里。透出水面看时,那码头已到了两里之外,此时全身麻木,手脚开始抽筋。慌忙中看见一渡船,张嘴要喊,撞上浪头呛了口浑水,急忙举起双手乱摇。

渡船过来伸出浆,浆叶面太滑抓不住。船工掉过浆把,把我勾着往近了拖,我借力靠上扳住船帮,却爬不上去。船工抓住我的后衣襟,一声喊,猛发力掀我进了船舱。

我躺着仰望,天空白云苍狗;欠身侧望,堤坡上疏林中有白鹭高低飞过;船渐次离岸近了,觑见草绿葱葱,白色、粉红的花开纷呈。

此时,心情如湛蓝般的澄静、碧绿般的灵性,还有水柔般的感动。这是洗礼,上天恩典,赐我人生如斯19年,今又给我的生命划界,我要以自尊和勇气来告白宣示。

 

时光匆匆,事过境迁。但不是没了牵挂,那女生现在还好吗?听说早早地调离了造纸厂,在G省定居了。

 

又是一个立夏季节,十几年后知青首次来聚会。人头攒动,嘈嘈切切。我在遮蔽处里探出目光,远远地觑见一个熟悉的背影,蓦然回首一双大而黑的眸子,还是心有灵犀的笑着。

奇怪,她怎么一下就能看到我。

历尽劫波,相逢一笑,抓住青春的尾巴疯一把。舞曲奏起,那女生款款而来,跳个舞吧。

我像一头大笨熊,把攥着一柱馨香莽撞地晃悠。那女生出汗了,额上、鼻尖、唇间缀满了密密的露珠。

给她一个冷不防,我猛地抱定她悬空转圈,仿佛是旧景重现,那女生落地后便一顿乱捶,“你还使坏呗!”行,这妞的忘性不大。

我连呼冤枉诉告原由:“你的美丽是颠覆,严重挑战投入产出的经济规律。下放的那时候食不果腹,你却像个胖头鱼;现在生活好了,你却瘦得像根香。我若不亲手掂量掂量,如何能够找到确证。”话没说完又挨打,苍天明鉴,我沉冤积重,百世难雪。

曲终席散,送那女生回宾馆。夜幕下,那双又大又黑的眸子更加深不可测。好在有路灯照亮,从悠远处一线穿透而来,我觑见了晶莹波溢,星光闪亮。

那女生打破沉默,“你不说些什么吗,例如让我感动的。”幽幽的,也许是种期盼,或许有些感伤。

我说,那是港渠由一线碧绿转为黢黑的季节,在食堂里扔下饭钵抽身而去后的那个下午;还有那一刻,从十几米高处纵身一跳,在渡船上感悟洗礼划界生命等等。

我坦然,从容和淡定。这是一个遥远得到了没意思的故事,都是他人的一些很乏味的情节,与眼下的我和她来,毫不相干。

故事说完了,宾馆也到了。我道声珍重,挥手告别。

路上,传呼机嘟嘟叫了起来,视屏上显出一句话:“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不会搞错,是她。

想象那双又大又黑的眸子,定是特别天真且超级无辜。

无知便无罪,不知是误会。不错,这女生的智商高。

“忘了吧,谢谢你。”我传呼送去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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