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 母 文

　　当我伫立在母亲病榻前，眼睁睁着看着母亲一步步离我远去，仿佛灯油耗尽，生命的微光即将熄灭，我无法忍受这种刻骨铭心的楚痛，眼泪湿透了我的脸颊。我知道诀别的时候已经来临，我将永远也没有再和母亲相聚的时刻了。
   提笔为文，应当在痛定之后，而今俯望着母亲枯稿的遗容。数十年来的往事历历涌上心头。我只有和着泪水写下祭奠母亲的文字。借此告慰母亲的亡灵。

　　八十七年前，即一九二三年农历十月初四日，母亲出生在长沙县沙坪乡雷家屋场的一个书香门第的家庭，祖上以教书为业，家中有薄田数亩，因无男丁，雇人耕作，幸而过继之外祖父，在生下母亲之后，继而得连生三男，以延续易氏之香火，故而对母亲钟爱有加。
   旧时的岁月，虽然艰辛，但母亲就在一家人宠爱里有温暖的童年。母亲的祖父以私塾为业，祖母一直在旧日吴大茂教其家眷丫环夫人小姐的女工，受到大家闺秀的濡染熏陶故尔对日后母亲教育，受益良多。
   母亲幼年早慧，就读于沙坪乡黄道冲庆源完小，学业成绩优异，并参加学校女子篮球队，直到垂暮之年，她也偶尔谈及当年比赛时获得胜利的盾牌，目光里不时流露出喜悦的神色。

　　一九四O年十七岁的母亲嫁到长沙县水渡河杨梓冲坝塘。父亲是过继承祧 ，祖母中年守寡，家境丰盈，三年间母亲为人丁单薄的祖母生得一双儿女，因而祖母对母亲钟爱有加，视同己出，婆媳间关系其乐融融，每当母亲忆及这段时光，流露出对祖母深情的眷恋。

   但是，国家多难，民族的不幸，也祸及到我们这个幸福的家庭，日寇的铁蹄蹂躏湖南，我们在杨梓冲的房舍正当日寇从岳阳进军长沙的要冲。一九四三年，端午节 祖母被前来扫荡“打闹”的日本兵枪杀，次日屋内之夹墙被打开，所有财物被洗劫一空，祖母之妹割颈身亡，当晚，在乡邻帮助之下，火把都不敢点燃，漆黑之夜，两副灵柩齐出.......国家的苦难，民族的灾难，覆巢之下，哪有完卵！家破人亡，在无衣无食的状况之下，父母背负着我们兄妹连夜逃往外祖父处，一路上到处是巡逻日军的吆喝，到处是守更日军的篝火，在荒山野岭间匍匐而行，路行荆棘间，蓦地惊起一群苍蝇，其下便是一具早已腐臭溃烂的尸体。

　　抗日战争是我们家族苦难的起点，也是母亲命运的转折点。从此母亲告别了童年的喜乐和少妇的欢娱，开始了和命运作抗争。
   由于社会的急剧变迁，我家由小康坠入了困顿，乃至于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境地，加上弟妹接连诞生，在我们童年时，处处都打上贫困的烙印。至今我们仍旧时常回想夜深人静，母亲在如豆的灯光下缝补衣裳，填鞋底，贴衬布的情景。一件衣裳，我穿了，妹妹穿，妹妹穿了弟弟穿，几乎很少有穿新衣服的时日。一家七口人的布鞋都是妈妈亲手缝制的。从我记事的时候起，我的套鞋从来都是漏水的，只是从表面上看我是穿着了鞋子，我们房子从来都是漏雨的，外面是大雨，屋内是池塘。我们的餐桌，几乎很少看到荤腥，甚至在所谓“苦日子”里，我们家仍旧有肉食票无钱买肉而送给别人。

　　可是，我们的母亲却从来不让我们有半点寒酸之态，祈求别人怜悯。她以自身的榜样教会我们甘守清贫，所以从很小的时候，我们就学会了挑水、洗衣、缝补、生火、作饭、烧菜的家务活，她以自强，激发我们的自尊和自立，她以忍耐，教导我们安贫守法。

　　贫穷的人是慈悲的人，贫穷的人才会有悲天悯人的胸怀，贫穷的人从来就不缺乏同情心，每当母亲看到比我们更为穷困的亲友的时候，总能够引以援手。
   看到了流浪的乞丐和进城的农民工，母亲总是尽其所有，有时候更是省己待人。
   年轻时候妈妈也抽烟，但儿时我常常替她在大古道巷口的小摊上去买那一分钱2根的“白毛女”牌，妈妈也吃水果，那是隔壁李家水果摊上削去腐烂那一半边的梨。
   我上中学的时候参加全市体操比赛，在得到名次后，少不更事地吵着要妈妈帮我买体操裤，在南一门对面的锦旗社的窗橱里，看到那运动裤要三块钱一条，妈妈脸上露出犹夷的颜色，我只好悄悄地拉着妈妈往回走。

　　母亲一生从事商业工作，一辈子与物质和金钱打交道，以母亲的岗位，每天接触巨额的现金票证，从来就廉洁自守，一尘不染，哪怕在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母亲为亲朋戚友他人帮忙购物，从来没有谋取过一分钱私利，甘于贫困，安于寂寞，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母亲的性格也影响到我们的成长。

　　倔强生于困顿，刚毅出于贫苦。在与贫穷斗争的岁月里，母亲的不屈不挠常常让我们做儿女的感到威严和凛冽。乃至有时我们暗地里抱怨母亲缺乏慈爱和温柔。今天我回想起下农村的前夜，母亲下班回来，用尽家中破毛衣上拆下来断断续续不能盈尺的毛线为我编织一件五颜六色的毛衣时，我的心如刀割一样痛。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做儿女的，几个能真正了解自己的父母，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这是多么无可奈何的哀痛呢！
   对于在贫困之中曾经给我们以帮助的人，特别是外祖父舅舅一家，母亲常怀感恩之心，外婆做针线活，缝袜底贴补我们家用，外公挑箩卖担做小生意，本钱都被我们挪借磬尽，舅舅来长沙治病，看到我们兄妹五人学费无着，留下医药费悄悄归去……一点一滴，母亲反复告诫我们，滴水之恩，报以涌泉。让我们学会了感恩，学会了对亲情的眷顾。
   母亲的一生是勤劳的、廉洁的、节俭的，也许是为贫困所苦，即使在衣食丰足的晚年，她依旧过着清心寡欲淡泊无华的日子。我从海外汇给她的钱从来就不用，一个个都存在银行，直到临她大去之日，还有近十万之多。她生怕自己成为儿女的累赘，在我印象中，她从来没有开口问我要过一分钱，她宁可委屈自己，从不向人开口，哪怕是自己的儿女。

　　我是个不孝的儿子，在本来应该为父母分忧的年纪，却不幸被卷入了上山下乡的洪流，一去十五年，给妈妈的是心灵上的折磨的思念和经济上诉求，我们做知青的，常常只记得自己的苦难，回想起来，因为我们的下乡，给父母带来了多少伤痛！多少思念！多少个不眠之夜！陈亚玲曾经说过：知青的苦难是双重的！直到三十五岁，我返城后才顶替母亲的工职进入当时对于一职难求的国有企业，得以自立。

　　当母亲逐年老去，我又举家漂泊海外，把晨昏省问、羹汤伺奉全推给俩个弟弟，一去二十年未能尽孝。
   回想起来，母亲给我的何其多，我能回馈报答母亲的又多么少。
   母亲的晚年不幸罹患老年性痴呆症，我们原希望在家境好转的时日，能给母亲一个康乐富足的晚年，但是造化弄人，命运不公、疾病的折磨，使母亲在精神上无端地蒙受许多苦难和痛楚，苍天何其不仁。
   看到母亲无缘无故地暴怒对自己身心的摧残，以及无法吞咽而日渐枯干，在末日来临时候，我们的心和母亲一样备受煎熬。

　　母亲终于离开我们而去了。
    我们将永远无法报答母亲给我们的深恩，母亲的一生留给我巨大的精神财富，教会我们如何面对人生的逆境和苦难，如何保持在世道的沉沦中坚持自己的操守，教会我们永远宽容，永远感恩。
   对于给予了我们生命的人，妈妈,你的儿子在有生之年，将永远为你祈祷：希望你在天之灵得到安息，您老人家的光辉将永远照耀我们的前路。

　　                 写于2010年3月14日母亲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