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岛:我的小学时光
1957年冬,我正在阜外小学读二年级,我家从阜外保险公司宿舍搬到三不老胡同1号后,我转学,就近在弘善寺小学插班。
当老师把我带进教室时,有人拍桌子,有人起哄,昏暗中,那些眼睛和牙齿闪亮。我头戴栽绒棉帽,护耳翘起,像个七品县官。我一个转学的孩子,面对的是一个陌生集体的敌意,可有谁在意这对孩子的伤害?
弘善寺是个明代寺庙,在北京林立的庙宇中,它又小又无神灵护佑,香火难以为继,后改成小学。既然跑了和尚也跑了庙,1965年弘善寺胡同索性更名为弘善胡同,小学更名为弘善小学。
我用“谷歌地球”(Google Earth)进入北京,如鹰向下盘旋,沿天安门、故宫、什刹海、德内大街,终于找到三不老胡同,再平移到弘善胡同。我借鼠标变焦———向下猛冲,而弘善胡同3号消失在几棵大树下。旁边是栋丑陋的现代化建筑。我上网去查,居然没找到弘善小学的资料。
整整半个世纪了。我是靠说相声在全校出名的。记得那段子叫《乱形容》,先在收音机听过,后来从《曲艺》杂志上找到原本,查字典把生字一一注音,背得滚瓜烂熟。那是一个乱形容的时代,我们写作文东抄西抄,专抄那些浮华空洞的形容词。
登上操场讲台,我头皮发麻,腿肚转筋。扩音器吱嘎的交流声给我喘气的机会。我心中默念:“就把台下当成一块西瓜地吧。”果然灵验,我口若悬河,一发不可收拾,把听众全都给逗乐了。一周内,我成了全校名人,无数目光迎来送往。说来做名人并无特别之处,就是闹心。一周后再没人多看我一眼,有失落,也有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后来改行朗诵,背的是高士其的《时间之歌》,那是我从报纸上剪下来的。高士其是个身残志不残的科普作家,他的诗充满科学主义的意味。站在讲台上,我先默念“西瓜地经”,然后直着嗓门高喊:“时间啊——”
在四年级作文课上,我写下第一首诗,那是根据《人民日报》的几首诗拼凑成的,都是些大词儿,比如“历史的车轮向前”“帝国主义走狗”“螳臂当车”“共产主义明天”……这恐怕受到高士其的“时间观”的影响。
与时俱进的代价,首先是饥饿。三年困难时期,大家课间休息凑在一起,主要是“精神聚餐”。一种流行说法是,所有好吃的东西,都被“苏联老大哥”用火车运走了。大家愤愤然,摩拳擦掌———且慢,消耗体能的结果会更饿。
为改善伙食,学校食堂养了两头猪,在操场放养,一下课,几乎成了全校男生追逐的对象。它们被撵着满处跑,跳栏翻墙,瘦成皮包骨,两眼凶光,与其说是猪不如说是狗。从猪眼中看,人类全疯了:只要钟声响起,他们从门窗一涌而出,扑将过来,一个个面目狰狞,眼睛发绿,频频发出食肉的信号……
我第一个班主任是李老师。他每天早上从我家楼下准时穿过,那橐橐的皮鞋声,从纷杂的脚步中脱颖而出,我赶紧从床上爬起来。他又瘦又高,肤色黎黑,一脸严肃,讲话时喉结翻滚;他身穿洗旧的蓝制服,领口总是扣得严严的,黑皮鞋擦得锃亮。由于经常伤风,他动不动从裤兜掏出大手帕,嗤嗤擤鼻子,或随地吐痰(但从不在教室)。要说他吐痰,那姿势优雅无比:扭头不弯腰,嘴歪眼向前———呸!
在枯燥的课文之间,他经常穿插些警世的小故事。
有个败家子,平日爱吃肉包子,但总是把褶角咬下来扔掉,被隔壁老先生拾起收好。后家道中落,他一夜成了叫花子。有一天乞讨到邻居门下,老先生拿出个口袋给他,其中都是包子褶角,他边吃边感叹道,天下竟有如此美味。老先生说,这都是当年你扔的……说到此,李老师意味深长地提高调门,扫视全班。可惜那年头我们既无家可败,更无肉包子可吃。
上五年级,铸钟换成电铃,班主任也换成董静波老师。她齐脖根短发,戴眼镜,身穿两排扣的列宁女装,既文雅又干净利索。她总是笑眯眯的,至少对我如此。我的作文总是被当成范文,显然我是她的得意门生之一。我爱上语文课,文字比算术让我更有信心。由于练书法,我的钢笔字带有颜体的力道,也深得董老师的赏识,当着全班同学夸奖。我的天空豁然开朗明亮。
多年后,我在散文集《失败之书》的序言写道:“我小学写作文,常得到董静波老师的好评,并拿到班上宣读。记得当时我的心怦怦乱跳。那是一种公开发表的初级阶段,甚至可以说,董老师是我的第一位编辑与出版者……”
我在课堂上经常梦游,沉浸在虚构的世界中。董老师会用善意的方式唤醒我,比如,提出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把我引回到现实中来。“完全正确,赵振开,”她挥着教鞭说,“请同学们不要开小差。”
在海外漂泊多年,我通过母亲终于找到董老师,建立了通信联系。2001年冬,我回到阔别多年的北京,专程去看望董老师,她已满头银发,腿脚不便,终日卧床不起。她找出我和其他同学的毕业照,发现很难与现在的我重合。而她说话多少带河北口音,显然也与我的记忆有偏差。最后她喃喃说:“嗨,走吧,别在我这儿耽误太多工夫。”我想,她责怪的是时间。
去年年底,我和母亲在香港九龙塘一家上海餐厅吃午饭,母亲无意中说到董老师去世的消息,我愣住,不禁泪流满面。
在小学升中学的全市统考中,董老师负责监考。教室里静得可怕,除了刷刷书写声,就是屋顶上麻雀的喧闹。我舒了口气,为语文题的简单而暗自得意。
在改错字一栏有“极积”两字,我的目光停顿了一下,又滑了过去。正好董老师从我身边经过,我能感到她的目光的压力。她拍了拍我的课桌,转身对大家说:“同学们,别粗心,交卷前再好好检查一遍。”显然,董老师这话是冲我来的。我认真检查了一遍,肯定没错,便提前交了考卷。
因为“极积”,我差两分没考上第一志愿———北京四中。
孙云晓:危险的童年
在我54岁的时候,回忆小学生活真是一件令人感慨万千的事情。我之所以命题为《危险的童年》,是因为人在小学阶段发展迅速并且充满好奇,就像一个初学滑冰的人站在冰场上,随便一种引力都可能把他引向吉凶难卜的方向。因此,小学阶段的教育包括家庭教育、学校教育和社会教育的成败得失,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孩子一生的命运。
青岛是一个仙境般迷人的海滨城市,我于1955年2月8日幸运地出生在那里。但是,我的小学生活却不幸运。
在生活极为困难的1962年,我进入青岛市四方区鞍山路小学读书。那是一所位于城乡结合部的学校,紧靠着农田。我家住在某染织厂的工人宿舍,每天上学都要经过一个不太大的水库,再穿过长长的田间小路。
童年时的我是一个非常自卑的孩子。我最初也最深的记忆是饥饿和母亲的早逝,这一切都发生在1960年,那一年我5岁。我母亲因疾病和饥饿年仅29岁就去世了。31岁的父亲带着我和9岁的哥哥还有1岁的妹妹,生活的窘迫和混乱可想而知。第二年,继母来了。继母是手艺人,会做衣服,又心地善良,待我们如亲娘一样。但是,家境清贫如旧。
由于贫穷,我不满10岁便开始谋生的劳动。譬如,为工厂加工纸盒、上山割草、下海挖蛤蜊、饲养长毛兔等。最难忘的是寒冬里,长毛兔没草吃了,家里又买不起菜,只好让我去各处的垃圾站捡白菜疙瘩。我便成了一个捡垃圾的孩子,蓬头垢面,破衣烂衫,哪儿脏去哪儿。当我与一些富裕家庭的孩子相遇,迎着他们投来惊讶和鄙夷的目光时,我感到了一种沉重的压迫以至于无法反抗。
相比之下,上课是快乐的。一年级班主任解玉竹老师的和蔼可亲,让我永远难以忘怀。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唯有语文和音乐。我至今清晰地记得一些形象而有趣的课文,如《小猫钓鱼》、《寒号鸟》、《红鼻子哥哥和蓝鼻子弟弟》等。记住了《寒号鸟》中的句子,如“哆罗罗,哆罗罗,寒风冻死我,明天就垒窝”这种朗朗上口的句子,既幽默风趣又耐人寻味,让我感觉快乐无比。我后来成为儿童文学作家,这或许是最早的启蒙。
我喜欢音乐课与崇拜教音乐的吕老师有关。吕老师是位中年女教师,牙齿很白,脸颊红红的,戴一副白色近视镜,一脸灿烂的微笑,给人圣洁的感觉。每次上音乐课,我都争着帮她抬风琴。记得有一回梦见有人向吕老师开枪,我便毫不犹豫地冲上去,挡住了子弹……梦醒之后,我都为自己感动。这样的梦境有好几次,平日里却不敢与吕老师讲一句话。
我在小学时代是一个灰色儿童,即默默无闻的被忽视的毫不起眼的学生,如果引起注意则一般不会是什么好事。我大约在三年级加入了少先队,可是记忆最深的竟是被老师当众摘掉红领巾。作为淘气的野男孩,在夏天时我们最喜欢游泳,而老师担心发生意外不许学生到水库游泳。可是,我们连一分钱都没有,便继续在家附近的水库里游泳。不料,被两个女同学告发了,让我们受到老师的严厉批评。于是,我们怀恨在心,就捉来许多癞蛤蟆,埋在女生上学的路上,把她们吓得鬼哭狼嚎。老师知道后怒不可遏,喝令我们站在讲台上,以极为粗鲁的动作摘掉了我们的红领巾。尽管红领巾给我留下压抑的记忆,我却对中队长格外崇拜。记得夏日里,我经常只穿一条短裤,像泥猴子一样与伙伴玩赢杏核的游戏。一天下午,我们照旧玩耍,忽有人惊叫:“杨霞(化名)来了!”“来检查学习小组呢。”文静、秀丽的中队长杨霞是班里一号明星人物,她肯到一个野男孩家里来,我非常激动,却又慌得不知所措,竟冲进一间小黑屋子躲了起来。有一回,亲戚送了一套十分难得的画片,我的脑子连个弯儿也没打,理所当然知道它属于谁。第二天,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鼓起勇气冲到杨霞面前,将全套画片塞进她手里,却什么话也没说就跑开了。假如杨霞拒绝或询问,我真不知该有多么尴尬,谢天谢地,她什么话也没说,笑眯眯地接受了,那一刻,我觉得世界很明亮。
几十年过去了,这个细节我一直难忘,后来才渐渐悟出来:从杨霞身上,我头一回感到了女孩子的魅力。
对我这样一个身处困境的孩子来说,在多数情况下,小学课堂是我童年充满阳光的神圣殿堂。可惜好景不长,三年级没结束就发生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我们这些小学生居然也“停课闹革命”了。在离开校园的日子里,我对闹什么革命既不理解也不感兴趣,加上父母家教严格,总让我有干不完的活儿。我几乎天天出没于山林或海滨,而谋生也成了我疯玩的最好理由。
我常常与小伙伴们去赶海。每逢大潮的夜晚,我们便步行十几里,到落潮的海滩上挖蛤蜊。披星戴月归来,在父母欣慰的目光注视下,我将成堆的蛤蜊泡进水盆里,让它们吐净泥土。
有时,我还一手提着哧哧喷火的嘎斯灯,一手握紧锋利无比的钢叉,踏着没膝的海水叉螃蟹和鱼。这些收获自然成了我们家的上等食品,也成了我童年生活少有的骄傲。我也常常与伙伴们上山。选择雨后的日子,挎上小竹篮,翻过姑姑庙后的山冈,钻进茂密的松树林。啊,那一朵朵蘑菇,金黄肥嫩,诱人至极。采完了蘑菇,又在溪水边采足了鲜红的野草莓,再逮上几只绿莹莹的大肚子蝈蝈,便开始爬山。我们像壁虎那样,贴着一块块陡峭的岩石,向浮山顶峰爬去。浮山岗是著名仙境崂山的余脉,天安门广场上人民英雄纪念碑巨大碑心花岗岩,便是从这里采集的。我们历经生死之险,征服了顶峰,豪气顿生,美美地野餐起来。
当我站在高耸入云的山巅之上,竟萌发了生出双翅飞向远方的梦想。那种强烈的欲望,决定了我后来浪迹天涯的选择。
我不熟悉上帝,却信仰大自然,因为在那泯灭人性的岁月里,大自然保护了我,给我一段阳光灿烂的日子。恰巧在那如饥似渴的季节里,一个偶然的因素,使我痴痴地做起了不合时宜的文学梦!
1966年的冬天,在染织厂技校学习的哥哥,见图书馆被砸了,一摞摞图书扔满了院子,准备付之一炬,觉得非常可惜。15岁的哥哥趁无人看管之时,悄悄地挑了一书包背回家。
我们那个物质贫困精神也贫困的家,第一次有了这么多书。那情景,真好似高尔基描绘的饥饿的人见了面包,我们哥俩扑上去狼吞虎咽。父母不识几个字,辨不清好书坏书,以为爱看书总是好事,从不表示反对。不过,他们知道保护孩子的眼睛,晚上瞧见我们躺在床上看书,便不由分说强令熄灯。哥哥懂点技术,弄来电池、电线和灯泡,做了一个人工手电,这样,我们就可以常常躲在被窝里看书了。
阴差阳错的日子里,11岁的我读完了《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烈火金刚》、《风雷》、《青春之歌》、《苦菜花》等一系列“禁书”。有生以来,我还是头一回读这么多书呢,稚嫩的心被艺术的美震撼了,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神奇的诱惑力极强的世界。
那时间,结结巴巴的我居然变成了一个故事大王,给伙伴们讲完《水浒传》讲《三国演义》,讲了几个月还“且听下回分解”。也许,这是我童年最值得骄傲的成功体验。自那时候起,书就成了我最好的朋友,我到处寻寻觅觅,凡是带字的纸都会引起我的兴趣。此时,尽管报纸和广播里正批判丁玲的“一本书主义”,我却信奉了“一本书主义”。作家成了我心目中最崇拜的人。自然,我梦想当一名作家,梦想也写出一部杰作,让天下人津津有味地去阅读。这一朦胧志向的确立,对我的一生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经过多年的奋斗,我于1988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如今已是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兼儿童文学委员会委员,我的文学梦40余年依然未醒。因为文学梦,我从15岁开始写日记,坚持至今早已成为习惯。自1993年因为写报告文学《夏令营中的较量》引发全国教育大讨论,我转向教育研究,童年的生活始终是我最丰富的营养之源。
从我的切身体验中,我觉得小学生太需要自由快乐的生活了,他们半天上课足矣,另外半天适宜参加各种兴趣活动。小孩子需要充分的运动,需要拥抱大自然,需要体验深厚的亲情和友情,而应当拒绝成年人的政治。
——摘自《文汇读书周报》
我一生中最难忘的是小学的杨老师!
每次上课同学们喊老师好!而他总是回答:孩子们好!
听起来好亲切!
书本,才是知识的源泉。
对于进过学堂的人来说:人间肯定是不缺乏好老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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