扛起斧头上山去
在1972年前,我很幸运地被生产队派出去当了四回民工。之所以说幸运,是因为当民工集中住宿,集中开餐,又好玩又有饱饭吃,还可以整天穿鞋袜。第一回是69年初修公社“宏图坝”,然后是年底架高压线,再后是修铁路,最后是72年春天建大队部。
本来这些有关陈年往事的记忆早已被漫长的岁月所尘封,是不大容易想得起来的。但几天前偶然看见秋语兄发在《湖知网》上的新帖子《下乡》,里面有一句话勾起了我的回忆——
“他告诉我,年底就要修高压线了”
69年冬,生产队派我和一名队上的青年去参加由省机电局承担的高压线建设工程。话虽这样说,其实我被告知我们的任务并不是竖电杆架电线,而是开路的干活,就是在设定的路线上开出一条四米宽的通道,具体工作就是把生长在这条路线上的树木统统砍掉,而我们唯一的工具就是一把自备的斧头。
我还得知本大队另有几个知青也和我一样幸运,他们是秋雨兄、郭眼镜、万某人。有青春作伴,心中自是高兴;但是在这个故事里面他们不是主角,所以我不会写到他们。总之是怀着快乐的预期,到了与公社比邻的寨牙大队。
我们这些民工集中在一幢民房的阁楼上。当天下午吃到了第一餐大锅饭。我同队的青年比我还要幸运,他被分到厨房当助手。我们的伙食是定量的,半斤米一餐,煮在一口大堂锅里,饭熟后由厨房专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很公平地量化到每人的碗里——就是那种白里透青的瓷饭钵,大家应该很熟悉的。至于下饭的菜肴,除了萝卜、酸菜、辣椒外,机电局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车大白菜,就是黄芽白,当时寨牙地方上还没有引种的。当然,托国家工程的福,偶尔还有肉吃。
吃饭的时候又了解了一些情况:我们这部分民工,是相邻两个大队即寨牙和汕头的,负责所属地域的开路任务。而我们并不能算是真正的民工,只能说是临时抽调的毫无技术含量只有几斤粗笨力气的简单劳力。等我们把架设高压线所需的场地清理出来后,机电局会组织专业队伍来完成施工。还有,这条高压线与尚未竣工的312公路有关,都是国防工程。还有——在某处正在修建一个军事基地云云。话说得越来越神秘,但我并不太关心,因为我总觉得肚子没吃饱。我偷偷去找了同队青年,哥们很够义气,把锅里他打饭时“狠下毒手”抠出来的半钵饭给了我。这样我的肚子感觉就舒服多了。
晚上,近20个男子汉挤在阁楼狭小的空间里排成一长溜,像是晒咸鱼条,又像一条子弹带。我睁开眼睛,数房顶下的椽皮,发现正好每人合一块。寒风从板壁缝里钻进来,男人们唏唏嘘嘘地裹紧了棉被。我想着明天的工作;在晚饭后,我磨快了我的斧头。因为,我已经得知,我们的任务是——
每人每天砍4根松树
在此之前,我在生产队只砍过杉树——砍柴火就不算砍树了,——那是队上的主要副业之一;队上一般不砍松树,因为松油是队上另外一项主要的副业。我基本上晓得松树不比杉树,木质要坚硬得多,所以我要做好充分的准备。
第二天清早,我们这一绺人马个个肩扛利斧,腰挎柴刀,走过田埂,登上山岗,进入一片密林。定睛一看,好家伙,全是合抱粗细十几米高的大松树,或用本地话说是“枞树”,密密丛丛,还间杂了一些青冈、黄栎等树种。走进松树林后,忽然觉得光线一下子暗了许多,抬头一看原来是树冠连接,遮住了天空。我们简单地分配了一下,然后各自对着选好的目标,不由分说,抡起斧头铿铿锵锵砍将起来。一时间,原本寂静的山林响起了一片伐木声。可怜这些高大乔木,在这片土地上与世无争地生长了几十上百年,本可如庄子《逍遥游》所说“不夭斧斤,物无害者”,终其天年,没想到既非充作栋梁之材,也非制造器具之用,仅仅是挡在了一条画在纸上的线路图上,便惨遭被砍伐清除的无妄之灾。
我这样想并不是无病呻吟,而是突然之间产生了一种不详之感,觉得在这个特定的时空当中将会发生什么,也许决定的因素是工作的性质:砍掉不该砍掉的树?而这一天我的工作也很不顺畅,吃尽了苦头。或许是不甘心被砍伐,我面前的松树是越砍越硬扎,每一斧下去所产生的反震之力使手掌疼痛不已,很快就起了血泡。斧头也不争气,重量不够,锋刃不利,逗榫不牢——累得我气喘吁吁,汗透重衣。再看看周边的农民兄弟,一个个气定神闲,动作潇洒,斧斧得力,磔磔有声,只见根根大树轰然倒地,不知不觉树林里亮堂了许多。看如此情景,我的定额是难以完成了。不过我还是咬牙坚持,化同情为仇恨,好歹也砍倒了3根松树。其中有一根我选了细一点的。回去后,我到供销社买了一把重得多的斧头,请农民兄弟帮忙逗牢了把,然后抓在手上试了一下,觉得不错。晚上,我吃了两钵饭,早早就钻进被窝,呼呼地睡着了。天快亮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手持大斧,向松树林排头砍去,树一片片地倒下,不费我吹灰之力......
以后的几天渐渐趋于正常,我基本上适应了这种程度的劳动强度,每天的定额也能完成了。其实这个定额并没有人严格考核,至少在开始阶段是如此。所以大家也就马虎起来了。真正砍伐的时间减少了,留出来的时间就是做私活,给家里剁“枞膏”,每天收工时大家都是笑咪咪地不是扛着一捆柴就是挑着一担枞膏。我对这些“奸猾狡狯”的农民很生气,不过我也不想干预他们的事。我只是默诵毛大爹的语录“重要的问题是教育农民”。然后看我从队上带来的书,如《随园诗话》等。我还带了一支笛子,晚上偶尔吹奏一曲,听得那些农民兄弟一个个把眼睛鼓得牛卵子一样大。
实际上,真正的乐趣还是跟他们打成一片。比如吃饭。打赌是经常的节目,有的赌吃3钵,还有赌4 钵的,吃完为赢,输的出米。大堂锅用柴火烧出来的米饭实在是香,我随便就可以吃两钵,最高记录是3钵。还有一绝是锅巴。大师傅淘米下锅,猛火烧开,用饭铲抄底翻搅,待米汤落浆,把饭堆成一座小山,再抽去灶中柴火,以火炽焙烤,饭焮熟后舀去米饭,把最贴锅的锅巴刮得菲薄,由于焙烤作用不会粘锅,此时从周围边沿处轻铲,一顶状如斗笠、金黄透亮的锅巴便赫然揭起,其色香味形令人无法不吞涎,无法不争抢。一碗锅巴三碗饭,既饱肚子又解谗。抢锅巴是我们的一大乐事。饭后的余兴节目是究扁担,两个人,一人一手抓住扁担的一头用劲往中间究,脱手为输,比的是握力和小臂的力。我试过,事后小臂酸痛。一般我只当看客,因为怕输。但表面上我还是装出不屑的样子,说什么君子斗智不斗力。实在被拉扯不过,下场比试输了后,就丢一句“胳膊究不过大腿”来掩窘解嘲。那时候,我开始学抽旱烟,总是辵农民的烟,不记得是哪个还送给我一根6寸长的旱烟袋,抽起来似模似样,有滋有味。有一个小兄弟,约莫十七八岁,比我还小一点,是招郎到的寨牙,名叫刘绍其,大家喜欢开他的玩笑,喊他做“刘少奇”。听起来象是一回事,但语调表情怪怪的。他老是拿出一个打火机在大家面前摆弄炫耀,逗引别人来抢。那是一只俗称“鸡啄米”的打火机,我曾借来点旱烟。其实他并不抽烟,之所以这样做,可能是想借此告诉别人不要小看他。这样的日子过得倒也自在,直到机电局专为我们派来了一个管理人员,我们称呼他为—— 罗干部
这是一个40来岁的中年男人。从外表看很普通,肯定不是现在说的帅哥,脸上横横竖竖的皱纹展示出些许的沧桑感;由于眉毛较短,所以当他板起脸做出一副作古正经的样范时眉毛都挤到了中间,反而逗人发笑。他给人的职务是介乎工人和干部之间,大概是以工代干,就是工人的身份做干部的工作,这是以前中国特有的现象。这类人往往比真正的干部更加积极。罗干部是个表情严肃的人,或许是他觉得自己身负重任,必须肩挑重担,所以他一来就深入现场,用工人阶级钉是钉铆是铆的严谨态度密切监视着这一班松松垮垮懒懒散散的农民,并马上就发现了问题。于是他下达指示,严令禁止干私活,规定每天必须完成定额,及时清空场地——归他验收,没有达标不准收工。他斩钉截铁地说,政府给你们饭吃你们就要做好政府要求你们做好的事。他这句拗口的话听得大家愣头愣脑的不知其所以然。他确实是一个认真负责不怕辛苦的人,整天在线路上跑上跑下督促我们,测量长度宽度,口里喋喋不休,念念有词,好象整个工程全系于他一人。但是他当然不需要亲自去砍树。
罗干部的这些举措是大家没有想到的,或者说是不太熟悉的,因此是令人心烦而且心生抵触的。这些人都是当家的劳动力,屋里煮饭是要柴火的,晚上照明是要枞膏的,尤其是松树杈枝上那一大坨一大坨“富粟包”油多熬火,是照明的上品,争抢的宝贝,而这些东西明明是可以顺带的:收工回家把它们带回去这太自然不过了,在队上不都是这样干的吗?农民工们觉得自己理直气壮。确切地说,农民不愿意轻易地改变他们几十年几百年的生活习惯和秩序,他们不认为自己应该去遵守那些属于工人和干部的规章制度,在这里砍树和在屋里砍树没有什么不同。何况在这里只不过是暂时的、临时的、不想干就可以马上回家的。说到回家,我倒觉得工程的管理者疏忽了一点:砍树的劳力都是就近抽调的,这样他们要回家岂不是太方便了?四五里路的脚程对于这些农民兄弟的脚板来说就象跳一路狐步舞一样轻快惬意。当起初的新鲜感热闹劲过去后,当一钵钵就着猪油大白菜的饱饭安妥饥肠后,这些血气方刚的兄弟便开始想念老婆的热被窝了,不等天黑就一个个开溜回家。到了第二天,罗干部用狐疑的目光扫视那几张似笑非笑也就是贼笑的脸和他们明显倦怠无力的动作,很快他就明白了究竟,或许他还可以根据这几人疲软的不同程度在脑海中还原他们昨夜为爱折腾的画面,从中测出每个人体力支出的大小。这当然是他不能容忍的,他需要这些人保持充沛的体力,他的职责是要确保上级规定的而他又提高了一点点的进度指标。所以他必须坚决制止这群农民这一系列置国家利益于不顾的狭隘的自私而“乱坨”的行为。
于是工人老大哥和乡里二老倌之间终于展开了一场博弈。但是,罗干部并没有拿出令人期待的有效措施。当然,那时不象现在可以搞物质刺激,而且手段繁多。他唯一的办法就是跑得更勤,盯得更紧,吼得更响。“对咯些乡里人你又能禾什罗?”有一天他在我面前抱怨,那种推心置腹的口吻让我受宠若惊了一回,好象我不是乡里人。“有么子办法罗,冒得办法?所以说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他下结论似的说。他把“重要”改成了“严重”,似乎更加重了语气。他这样做的结果是,进度保证了,但农民兄弟照常干私活,不过因为受到限制只能偷偷地干,晚上也不准把自己当作爱神之箭从阁楼射回家,所以大家对罗干部恨意日隆,把他视为人民公敌——不,农民公敌。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们开出来的通道不断地向深山老林延伸。直到那件——
惨事的发生
密林深处,地形复杂,沟坎起伏,草湿地滑......这一天碰巧罗干部有事没来,大家没有了限制便有了兴致。
几个好事者一商量:为了纾解胸中积蓄多日的闷气,决定玩一把“多米诺骨牌”游戏(这是后来的提法,当时没想到这个词):就是把十数根相邻的大树同时砍到一推即倒的时候,按顺序放倒第一根树,借树倒下去的力量依次推倒后面的树。据说东北兴安岭大森林的伐木工人最喜欢做这个游戏,因为可以提高工作效率,省时又省力。但是这些人没去想效率的问题,他们只是想玩一玩,放松一下。当然,安全是必须考虑的。不过对于这些经验丰富的砍树老手来说,安全实在不是一个需要认真讨论的问题——太小儿科。他们唯一的兴趣点兴奋点是如何玩得漂亮、壮观。这的确是一场游戏。其实中国人都喜欢把自己的拿手活玩成游戏,玩出水平,玩出境界,比如庖丁解牛。
于是几个人便分了工,排了序,第一个是谁不记得了,最后一个则是“刘少奇”,他的树在一个斜坡上。大家合计完毕,便分头干活,吭哧吭哧砍起树来,那样子比平时要来劲多了。这种游戏没我的份,但我受到某种内心暗示的驱使,离得远远的找了一根树砍了起来。一切都设计得很完美,进展也非常顺利。当第一根树被放倒之前,大家也都相互喊了话,并起身躲避。“刘少奇”也朝斜坡上方爬去。这道坡只有两三米高,上了坡便没事了。
兴奋的时刻到了,人们用“一、二、三,倒!”的口号和欢呼揭开了这一幕:迅疾挥舞的斧头的闪光,大树一下一下的颤抖,开始倾斜时断口撕裂发出的吱吱哑哑的痛苦呻吟,以及大树挨个倒地时巨大的撞击声和成片的轰响。成功了,大家看到了想象中的效果,目睹了他们的游戏杰作,发出了会心的满足的微笑。——突然,有人惊呼:“压到人了!”没等大家反应过来,紧接着又有人喊“‘刘少奇’!娘哎,‘刘少奇’被压到嘎!”
大家听清楚了,我也听清楚了,凄厉恐怖的叫喊声和刚才大树倒下时的呻吟何其相似!
所有的人围成了一圈,眼前的景象惨不忍睹:一根同根双干,俗称“双抱牯”的硕大松树横卧在坡底,它上面还压着另一根更粗更大的松树,而在它的下面,在双排树干之下,压着孱弱的、双目紧闭脸色惨白的“刘少奇”,它的树干上方伸出来的一截一尺来长的枯干坚硬的“枞膏”深深插入了这个年轻人的头颅。显而易见,他死了。
关于事情发生的具体经过很长时间都是个谜。没有人能解释清楚全部的过程并使人信服。当时比较一致的说法是:当第一根树即将放倒时,听到喊话的“刘少奇”已经按设定方向砍好了树的断口,开始向坡上爬。没料到的是他脚下一滑,——树阴底下的草有点湿,而且他穿的解放鞋底又磨光了(有人曾注意到过),“抓地性能不强”,所以滑了一下是完全可能的。这一下他就“唆”到了坡底。此刻,他完全可以朝其他方向躲避,比如顺树倒方向飞奔几步,或者逆向跑到树根附近,应该都可保无虞(?)。但“刘少奇”在这个瞬间用大家的说法是“着鬼打嘎”,他犯了致命的错误,竟然再往坡上爬!而且爬了几下,“着鬼打嘎”的他竟又“唆”了下来。他还是往上爬,还是“唆”下来......据说他在短短的时间里爬了三次坡。浪费了逃生的时间,却没有逃出他的宿命,终于被那根由他亲手砍伐的“双抱牯”砸中,倒在了血泊之中......
还有一种说法更加离奇诡异,说是“刘少奇”家里的枞膏用完了,今天他的任务就是要剁些枞膏回去。而他参与游戏时之所以选中这根“双抱牯”,是因为他已经看见了树干上伸出来的那一截枞膏,以及高处的杈枝上还有一个大大的“富粟包”。这根树是他砍,那么这些东西理所当然都应该归他所得,别人是不应该来抢的。于是他一边砍树,一边喜滋滋地想,等下如何如何来收拾这些东西。他满脑子都是这些东西,想得入了迷,所以根本就没有听见喊话,——一心一意做事的人有时候就是这样的。树倒时的刹那间,他本能地往上爬,可是来不及了,——被他选中的树也选中了他......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脑海里总会自然地交替出现这样的两副场景:一个封闭的空间,一道陡峭的山坡,一个瘦小的年轻人躬着腰,手足并用,使劲地往坡上爬。他爬上去,“唆”下来,再爬上去,又“唆”下来,无休无止,徒劳往返,他就象受惩罚的西西弗斯那样无助而绝望。虽然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恐惧,急促呼吸中的死亡气息。然后场景转换,变成阳光泻泄的树林,鸟儿在歌唱,一张生动而稚气的脸仰望上方,惊喜地喊道:“枞膏!富粟包!不准抢,都是我的!”忽然,一根巨大的黑色的(不知为什么是黑色)大树呼啸着倒下......
这些颇有点哥特式小说味道的场景,随着岁月流逝,时空转移,早已在我的记忆中删除。现在被偶然触发,再现当年,不禁顿生怅惘。四顾茫然,意欲作罢,但是——
故事还未结束
惶恐不安的我们开始慢慢清理现场,费了很大的劲搬开那些树。大家脸色阴郁,有的沉思,有的喃喃自语,有的环顾左右,目光游移,有的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比起刚才倒树时的得意洋洋意气风发真是天上地下。忽然人堆里有人恶声恶气地咒骂了一句:“娘卖白,都是那个挨刀的!”“讲哪个?”旁边的人茫然问道,“就是咯个姓罗的!”
这一句话如鹈鹕灌顶,让大家立时顿悟。是呀,罗干部......就是他,长期压制我们,闷了一肚子气,今天才会搞这些名堂,否则又怎么会出事?还有,他今天为什么冒来?他来了也冒得事了对冒?——农民兄弟们你言我语,七嘴八舌,紧张地搭建着一条使自己也能相信的逻辑。他们发现原来事情可以这样解释:原来这场悲剧是另外有人造成的,而不是他们搞的孟浪游戏导致的,罪魁祸首正是那个可恶的专跟大家过不去的罗干部!原来大家不但可以不必自责,还可以责人。于是人们心中掀起了一股“义愤”的狂潮,种种恶毒的语言向匕首一样投向不在场的罗干部。他们非如此做不可,否则难以解脱自己,更无法面对同为乡里乡亲的死者家人。在心理的高压下,农民兄弟终于做出了他们认为合理的选择。
闻讯赶来的罗干部一脸的惊恐,时值寒冬,他却不住地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起过来的还有指挥部和公社的人,事情已经惊动了上级领导。看得出罗干部真的是受惊吓了,他甚至不敢近距离“验明正身”,只远远地向死者瞟了几眼。他手足无措,声音发颤,语无伦次:“禾什搞的罗?咯是禾什搞的罗?我的个爷哎!讲下罗你们......”然后,当他发觉大家都铁青着脸,冷冷地望着他时,他噤住了,张开嘴巴说不出话。人群中有人喊道“就是你,是你的责任!”“么子?讲么子啊?”罗干部如五雷轰顶,几乎蹦了起来,“我的责任啊?什么意思?我XXXXX——”长沙五字经破口而出,“乱抽胡说!不是咯样抽的啥,我x……”但此时人们七嘴八舌愤怒声讨象决了堤一样,淹没了他的声音,并且开始向他移动呈包围之势。罗干部连连后退,伸手阻挡,形成对峙;一起来的领导大感意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几秒钟以内,对峙即将演变成另一场悲剧。事后有几个农民兄弟告诉我,他们已经捏紧了拳头,握住了斧头和柴刀,马上就要喊“打”!
就在这时,一个农民惊叫了一声,“看,鸡啄米!”大家回头一看,他手里举着一样东西,他拿的是“刘少奇”的打火机,从死者的衣袋里搜出来的。我注意到他就是时常抢夺“刘少奇”这个打火机而没有抢到手的人。他用拇指按了按,再眯起眼仔细端详了一下,然后不无遗憾地说:“坏嘎啦,娘卖白的压扁嘎,咳,可惜嘎啦。”他摇着头,神情中流露出一个节俭农民对一样贵重物件遭到损坏的惋惜之意。
他这几句不经意的自言自语仿佛浇下一瓢凉水,使大家陡然冷静下来,想起了死者——死者为大。满腔的戾气顿时消弭于无形。
于是真正的干部出面了,讲话了:主观客观一二三四面面俱到处理得当干脆利落不留尾巴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后来我年序渐长,历事日多,就明白了做野外工程的会经常发生伤亡事故,当干部的司空见惯,遇事不慌,处理善后驾轻就熟,备用套路层出不穷。当然,以罗干部那时的水平,要想达到如许境界,还真的是“粮店里的烂红薯——够削(学)!”
农民兄弟是彻底地心悦诚服。一句“偶然事故”把责任归之于天,解脱了所有人。大家都高兴地竖起大拇指称赞领导有水平。“刘少奇”的丧事办得简朴而隆重,领导们依次讲了话,给予死者高度的评价。对于一个尚未成人的农村青年来说,这也算得上备极哀荣了。
罗干部从那以后就消失了。听说是怕挨打不敢再来,又听说受了处分,恐怕转干无望,“干籍”成了他这一生的镜花水月。祸福难料啊。平心而论,罗干部其实是个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人,只是当干部的能力水平差了一点而已。
我们的开路工作进展顺利,没好久就完成了,在年前把该砍倒的树砍完我们就真的“开路的干活”——下马了。正应了那句话:树倒猢狲散。我回到了生产队。穿了一个多月的鞋袜,吃了一个多月的饱饭,现在又要打赤脚,饿肚皮了。
真正的热闹好戏在我们离开后正式开演。机电局运来了大批水泥电杆,粗如水桶,长达9米,重逾千斤。正当我们咋舌称奇,心里嘀咕这怎么搞到山上去的时候,真正的民工终于亮相登场了:清一色的湘乡汉子,上百号人的队伍。这些剽悍的湘军后裔牢记曾文正公“在耐烦二字上狠下功夫”的祖训,充分发扬了湘乡“恩呃”耐得烦霸得蛮的骡子精神,祭出了战无不胜的人海战术的法宝:在每根电杆两边各安排十几个人,用麻绳扁担把电杆紧紧缚住,一声喊惊天动地,只见白色电杆和两边的黑衣壮汉组合变形,变成一条条庞大而怪异的百足毛虫,在山坡上争先恐后地叫嚣着向前蹿动。喊声震天,场面壮观!
把我们看得惊心动魄,热血贲张!
大队部好文章,赞一个!您说的那些营生,我当年也都干过。砍电杆路是离家比较近的集体工,在队上是要记满工分的。愿意去。而且山里的规矩,谁砍的柴就归谁,不管在哪里、为什么砍的。那砍电杆路出的柴火砍倒时就有主了。自己砍的归自己,即使当时没干(生柴)不能抗回家,等干了以后也没人拿走。我出了一个月的“快活工”,倒为我们知青组攒了半山的好柴火。我们那年砍电杆路没有大树,没有成材的树,所以柴火就多。
作为老山民,上山砍树是年年冬天的必修课。像老兄说的那种砍“架棚”树的搞法是山上的忌讳,对每棵数砍多少,何时放,谁来放,朝哪儿放,往哪儿跑,什么时候跑等等因素的拿捏的要非常准确才行。很危险的,要出人命的,谁敢!不是“刘少奇”麻利不麻利的问题,而是一定要出事的。老兄没赶上,算命大!
一口气看完,真是又紧张:放倒树“多米诺骨牌”的时候。
又悲哀:小青年“刘绍其”不幸遇难时。
又好笑:“工人老大哥和乡里二老倌之间终于展开了一场博弈”,“罗干部用狐疑的目光扫视那几张似笑非笑也就是贼笑的脸和他们明显倦怠无力的动作,很快他就明白了究竟”,“我的责任啊?什么意思?我XXXXX——”长沙五字经破口而出……
神来之笔,生动有趣,个个人物跃然纸上!拜读了!
大队部近乎用白描的手法讲述着一个历史故事,将我们带到过去那样一个年代,既真实又残酷。老兄的文路宽,各种写作手法驾轻就熟。有时一件普通的人或事,通过你的描述,即能别出风味,读之慨然。建议老兄将这篇文字放大,以让人能更加一睹芳容。
谢谢隐兄、纪飞、海韵、凭垣兄、峭兄、肚兄跟帖!
我试了放大,没搞成,不知何故。
回复 5# 大队部
大队部兄的扛起斧头上山去使我想起原来在生产队每年冬季农闲时,到山上砍枞树卖立方米的事,队上靠这一点微簿的收入搞年终决算,久而久之,只砍不植,山变成荒山,水土流失陷入更加贫穷的地步,令人可叹可恶!唉,别提它了!
“把我们看得惊心动魄,热血贲张!”
那个年代,无辜丧失性命的事情比比皆是。大队部兄好文笔,记叙那个伐木场景,把我看得惊心动魄,热血贲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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