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毛茸茸的鸭子羞答答地卖
种禽站孵出的鸭子有两种。一种淮鸭,是肉用鸭,不分公母都一个价,六毛;一种麻鸭,是优良的蛋用鸭,一出世就给它们分公母。给小鸭分公母,这更是一门绝技。母的早就订了货的,价格高达八毛一只,还供不应求,立刻有人领去。麻鸭个体小,公的没人要,只能由我们自己挑去零卖。
孵鸭是流水作业,一星期一批, 五六千公鸭,绝不能滞留在家消耗人力和粮食,必须尽快卖掉。 想卖得快只有杀价。价低得不可想象, 就是现在长沙街上生意人喇叭中喊的“出血自杀,一顿乱卖”的“跳楼价”,连本都不要,五分一只, 而一枚种鸭蛋反要二角多。可那时我哪敢象如今生意人这等张扬, 总觉得一身城里学生模样,挑着担子沿街叫卖是丢人的事, 热闹地方不敢去,尽往城边上人少的角落钻,犯了从商的大忌。不是我心里不明白,是丢不起那人。
我们卖鸭是四个人出去,分为两组。我和老唐两个男的一人带一组。扁扁儿(农村思儿心切,生了女孩也叫“儿”,这跟男孩叫“婆”正好相反。)和李红湘是两个农村女青年,都想跟我一个组,因为我们都是年轻人,容易相处点。扁儿从县里高中刚毕业,跟我话要多些,我就带上扁儿。
开始我听扁儿的,挑担到市中心的菜市场青羊阁摆摊。扁儿爱热闹,习惯市场的嘈杂。我相反,最怕看那些城里青年男女的时髦摸样,而我挑担卖鸭,对比太强烈。但她的理由是充分的:人多好做买卖。我只好破帽遮颜,垂首勾背地跟她做哑巴生意。
大约是第三次还是第四次在青羊阁。正卖鸭。忽然见到我们公社的前歌星何荧荧在买菜。听书薇说过,她参加工作后,早结婚成家。看她这小日子过的!她肯定就住在附近。岁月流逝,她现在看来是出息了,成了家立了业,可我竟然混到卖鸭的地步。我一下慌了手脚,感觉无地自容,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其实何荧荧不一定认识我。她在乡里呆了不到八个月,跟我当面没打过交道。问题是我认识她,她又同书薇那样熟。我这心里有冷病,不敢吃西瓜。看都怕朝她看。可她偏偏提个菜篮悠哉游哉的往我们这边来了。我们这四篓鸭子,毛茸茸的,非常可爱,又非常打眼。平时不光是进城的农民买,也有城里的大人小孩买了好玩,做宠物。她要真走来,我情愿扮作个局外人偷只鸭给她,也不愿意卖鸭给她。觉得小偷都比我有面子。过去我们在乡里偷鸡摸狗何曾害羞过?英雄般的得意。劳动光荣的话说出来只好哄鬼,我是不相信。
何荧荧越走越近。我急中生智,对扁扁说,我找厕所去,要她守一会。
从此后我再不肯到市中心卖鸭。近几年我们公社陆续上调到常德工作的不止何荧荧一个。于是就坚决行使我小组长的权力,要往城边上走。编的借口自然很拙劣,态度也有点蛮横。估计扁儿也看出了我是面子薄,放不下身段,却很懂事的装糊涂,不说破它。我还真感谢她善解人意。我问她和红湘,第二天哪个跟我去东门。出乎意料的是她仍然坚定不移的选择了跟我到城边上蹲墙角,而不愿跟着老唐在上南门和下南门一带闹市转圈。
43、我本清廉
我那时卖鸭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常德市东门一带。地方是有点偏,所幸因为便宜得近乎送,终有销完之日。后来更有几个鸭贩子闻讯而来, 愿意把鸭全包下来,由他们经销,这就是现代意义的"总代理"了。省了我们一桩事,也减少了损耗。
贩子们五分买进,两三角卖出,冒充母鸭或浑水, 反正一般人不认得。站里眼红起来,不想卖给他们了。他们一再让步,七分、八分,直涨到一角一只。没料到公社干预了,说是堵死资本主义,不准这样做。就只好由我们悄悄运到常德交给他们。
每交一批鸭, 他们都要请我们四个送鸭的人到馆子里吃一顿。有一次,吃过之后,还要外加十块钱送我们, 理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们躲着公社送鸭也不容易。十块钱是一百只鸭的价钱,不算少了。这几个“资产阶级”那时就懂得给“回扣”,现在真不知操练到哪步田地了。可我那时还带几分学生气,这顿饭是领了,那钱却坚决不收。
把鸭交给他们我再不用挑副鸭篓走街串巷,跟村姑农夫讨价还价了,省了我们多少事,给我留了多少体面,感谢还来不及,岂敢得陇望蜀。更主要的是,我总觉得那几个鸭贩子和我们自己人都在看着我。尤其我们的人,那十块钱他们不说要,也不说不要,等我发言,好像我成了领导。贪小便宜我怕被别人看不起:你还是城里人,那样爱钱,不怕我们乡下人笑话啊?我果然就以领导的标准要求自己了。
十块钱因为我不肯收,其他三人谁也不敢收。事后老唐和红湘什么也不跟我说,只有扁扁儿告诉我:其实不收白不收,那四十块钱我们不要也到不了站里,好死了他们几个鸭贩子。算是了解了他们一点态度。却是迟了。金口难收。莫非你还敢追上前去向鸭贩子讨回那十块钱?若是现在,估计我再也不会这般装模作样,脱离群众,高高在上,目无金钱了。有诗为证:
欲洁何曾洁,
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
终陷淖泥中。
(红楼梦)
四个人只有我不想出来卖鸭。老唐解放前是个游手好闲的阔少,他家开蛋行,富甲一方,远近闻名,兄弟几人吃喝嫖赌, 把份家财败尽了,恰好解放,划为贫农。这样的贫农如何肯安分生产? 一天到晚只想东游西逛。扁扁儿和李红湘是站里干部的女儿,靠近镇上住,又读过几年书,初的初中,高的高中,豆蔻年华,是两个做梦都想离开农村的农村女青年,只要是进城,哪怕是卖鸭子也觉得兴致冲冲。
鸭贩子们赚头大了,站里越发眼红。 干脆我们自己也搞长途贩运,租车到沅陵去,那里可卖两角一只。
44、扁扁儿的心思
我们先后六次到沅陵。(有一次我还在中途的官庄受了伤。)那地方毕竟口岸小,几批卖过,生意越来越 清淡。最后一次卖了三天,还剩很多。只好想法到附近小镇兜售了。
老唐联系了一辆当地供销社的车。我们来到一个叫麻溪铺的小镇。小镇上人丁不旺,别指望能卖掉多少。四个人要分两处卖才是办法,一处守在小镇,一处往回走十里,到五二厂附近一个代销店去卖,那是013基地的一个分厂,在山沟沟里。大家都不想到那店去。最后只好我一个人带了四篓鸭子,乘便车到了那店。我跟013只怕是有缘。我曾在013打过七个月工,沅陵一带的五一厂,五三厂,兰溪口013医院都去过,唯独没去过五二厂。五二厂是生产飞机发动机的,在013处于最为机密核心的位置,隐蔽在大山深处,听说它的车间建在山洞中。此去正好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
谁知那供销社的便车把我送到的是公路旁的孤店一座,离五二厂还有点距离。这家店子附近只住几户人家。卖了一天,没卖几只。我在那店过了一夜。两个营业员请我吃了晚饭。他们的日子真清苦,桌上唯一的菜是一盘辣得张不开口的干辣椒。吃过饭天就黑了。山谷的夜黑黝黝的,山谷里传出的声音也是阴惨惨的。孤村野店,这里过去又是土匪出没的地方,我身上还有几个卖鸭的钱。揣着便感不安。那两人早早关门闭户日落而息了。我也只有睡。但久久睡不着。全神注意的是门外有什么声音。就这样折腾了一夜,虽然平安无事,到底呆不下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打电话到麻溪铺供销社。请对方找常德县的老唐,商量怎么办。来了个女的。 我听像扁儿的声音。那时电话是磁铁线圈话筒,杂音多,听不真切。她说自己姓章。我反复问她是扁儿不。
她不耐烦了:“不是扁儿,没得扁儿,我小章。”我实在想不起这小章是谁。
她问我“你找老唐有么事?”
我总要搞清楚跟谁在说话吧?又问,你是扁儿?
还是那句,没得扁儿,我小章。
我恍然大悟,扁扁儿她本姓章,平时叫惯扁儿,忘了她的姓和名。如今出门在外,她对我有所要求了。这是她的虚荣心, 她嫌小名不雅,出了门,应该象我们知青一样, 姓氏前面冠之以“小”。两个女青年最怕别人说她们土气。没看见我们知青,都叫小成,小王,小宋……小得那亲切,小得那文雅,小得那温馨,小得那洋气。而我不分场合,还扁儿扁儿的满世界叫,很不雅听。倒是人家旅馆服务员客气,一声声小章,小章,喊醒了她心灵的自尊。其实她是不知道。只要你脱离了你原来的环境,到了新的人群,人又确实年轻,小字立刻就掉你头上。这个并没有城乡差别。她是没出过门。她还不知道,知青圈子里,我是被叫做“罐头”的,不喊小成。比扁儿好听不到哪里。哪有熟人还小小小的。
这两位女青年出生在种禽站,吃的是农村商品粮,这跟生产队吃工分粮略有不同。商品粮旱涝保收,工分粮朝不保夕。由此而使人感觉与生产队有点点身份的区别,这对读过高中的人来说,更想突出这点区别。总之是方方面面离乡里要越远越好,虽然出生农村的命运无法改变,好歹外面要像个城里人。城乡二元化社会把农民搞得完全没了尊严。农村就是下放、劳教之地,农业就是惩罚人的行业,农民就是二等公民。这个莫说扁儿,我的感觉尤甚。那是毫无道理的苛政恶法。
我总算明白了,每次分两组卖鸭,扁儿和红湘为什么都争着要跟我走。我就是打起赤脚,戴顶斗笠站在街上, 别人也看出我是知青,多少还留了点城里的印记。那老唐四十大几,何从“知”起?跟着他卖鸭活像一对父女出门在外讨生活。所以, 跟我站一起,她们也更往城里靠近了些, 做个“副知青”也不枉读书一场,似这样出远门,她们是头一次,哪怕是卖鸭,也只当他旅游一般,高兴万分, 鸭子卖不掉是两个男子汉的事,她们不着急。
可是我却急得要命, 因为站里规定每次出来不得超过一星期,耽误下一批鸭出摊。我说,小章,我这里呆不得了,你给我喊老唐来,要他接电话。
老唐告诉我,他们生意也不好,卖不动。干脆下午我们都坐班车回沅陵。我不必返回麻溪铺,他叫我在公路上守着,他在车上看到我,会要司机停车让我上车,一起回沅陵。(待续)
刚刚和猪们斗完智,又肩挑起贩鸭的营生,天尘老兄真是难为你了!其实要是放在现在,卖点什么真还不是一件丢人的事,但那时候大家的意识就是那样,没有办法!
非常欣赏你的写作手法,平铺直叙、娓娓道来,不经意间人物的内心世界即被揭开,像你的顾面子,扁儿的要面子,没有刻意刻画,却在叙述中流露,自然、真实!
拜读了!谢谢!(这篇还没完吧?)
果然是一颗闪亮的珍珠!!fficeffice" />
刚刚读过天尘兄的《贩鸭营生》,自然、朴实、流畅,还时不时地来几句俏皮嗑,我喜欢!
稍有点文化的农村青年都喜欢和知青黏在一起,是常有的事。想当年,他们也曾是我们知青点的常客。但他们想做“副知青”的野心我们还没来得及识破。还是天尘兄有狠!!
看了天尘兄的卖鸭,想起二十年前自己买鸡、喂鸡的一次经历。那时女儿只有四岁,担心她滋生独生子女的霸气和自私,于是想买几只小鸡与她相处,以求在摊薄一点宠爱给小动物的同时培养她的爱心。
那天,在单位门口果然看到了一卖雏鸡的主,两大筐毛茸茸的小鸡真是叫人生爱。当时我在鸡筐里煞有其事地抓来抓去,做出一副很里手的样子,其实也是虚荣心作祟,心想:莫把我当城里宝搞,我当过知青,公母是分得清滴(其实分得鬼清)!最后我还是放下架子说:
“好难选啊,你帮我选六只母的咯”!
那卖主也爽快,满口答应,说选就选。只见他两只手伸进箩筐,手背朝下,手掌托着毛绒绒的小鸡,时不时地抓起一只看看,然后放进塑料袋里,不一会儿就选好了六只。我问他:
“都是母的吗”?
他很是肯定地说:
“都是母滴!好生喂哒,下半年就生得蛋哒。一共六块钱”!
女儿从幼儿园回来,发现家里突然多了六只“小妹妹”很是高兴。一会儿喂水,一会儿喂饼干渣,还真有点姐姐的样子。我心里更是得意:
还是我聪明,六块钱,即培养了孩子的爱心,下半年又有土鸡蛋吃。
小鸡长得好快,开始是用纸盒装着放在房间里喂,一个多月后,纸盒就关不住了,屎也多了起来,只好将女儿小时候的“站栏”临时改成“鸡栏”,请它们睡阳台了。小鸡一天天长高、长大,也开始调皮了,稍不留意就从“站栏”里飞了出来。有天半夜,一家人正睡得香,忽听阳台上的鸡骚动起来,时不时地发出几声怪叫,就好像喉咙里卡了鱼刺似的。
“是野猫来偷鸡了”!
老公肯定地说。
第二天白天一看,却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连几天,快到天亮时鸡窝里都有这样的骚动和怪叫,就是查不出原因。直到有一天凌晨四、五点,那些鸡好像同时都卡出了喉咙里的鱼刺似的,一起“喔-喔-喔——”地打起鸣来,天哪,原来这是六只小公鸡!六只公鸡一起打鸣,那是什么场面?邻居会把我骂死的。我顺手抄起床边的痒抓子去吓唬它们,谁知越吓越叫,叫个不停。第二天我跟女儿讲清道理后,就把它们处理掉了。
那次买鸡,表面上我是吃了亏上了当,被卖鸡的撮了,但收获也不小:
1, 培养了孩子的爱心。
2, 两边的老人都吃到了鲜美的子鸡。
3, 认识到工作上一定要好好熟悉业务。当时我正在外贸做出口业务,一头是厂家,一头是客户,业务不熟就会被两头撮呀。
至于为神马那六只小鸡都是公的,今天看了天尘兄的“珍珠”才明白。再次谢谢天尘兄。
回复 7# 西岭望雪
向北妹妹,你的养鸡营生和天尘兄的贩鸭营生交相辉映、趣味盎然,好有味哦!
我总算明白了,每次分两组卖鸭,扁儿和红湘为什么都争着要跟我走。我就是打起赤脚,戴顶斗笠站在街上, 别人也看出我是知青,多少还留了点城里的印记。
根深蒂固的阶级烙印使你做生意都死要面子,你吐露的心情完全可以理解!
谢谢你的趣味文章!拜读啦!
45、差点被什么阶级斗了争
下午三点,一辆班车驶过。它根本不停。从闪过的车窗内只见老唐向我打手势。我明白,人家司机不肯听他调派,半道停车接我,在我们面前抖了一回威风,生生把我扔在了荒凉的山岭中。
在这荒山野岭,我目前这副样子,拿根扁担,挑副鸭篓,横在马路上,根本不可能拦到任何车辆,人家担心你智取生辰纲的。我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决定,走回沅陵。凭我来时的记忆,此去沅陵3-40分钟车程,来是上山,盘山公路,坡陡路窄,车走得慢,不过3-40里吧。去是下山,有利行走。天黑能到就行。我挑起鸭篓,如飞地奔跑在山路上。到沅陵正好天黑。
四个人又在沅陵的南岸旅社碰头了。 我们决定把剩下的鸭子点个数,然后倒进沅江,放它们的生, 四个人把卖鸭的钱清点一下集中到我手里,回去由我廪明情况交差。
南岸旅社就在江边。众目睽睽之下,我们把三百多只鸭子倒进江里,让它们随波逐流,自生自灭去了。然后回到房间点钱。
农民买鸭的钱尽零票,一分两分,一角两角,一块两块,七八百块钱摊了一床。比不得现在百元大钞,只几张。那是几千张,有点规模。我敢说,那时山里人有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的。正点着, 服务员推门进来。看到满床的钱,她起了疑心,不言不语提了开水瓶退了出去。
几分钟后,听到走廊皮鞋响,来了个男的,也不亮明身份, 一副养尊处优的摸样,打起官腔,只问我们从何而来,要去哪里,什么公干。我们一一作答。他又问我们鸭子为什么倒进河里。我们说卖不掉,节省粮食。这话在他心里留下个大问号,怎么解释他只是不信,也许他是觉得只有偷来的赃物才有人舍得往河里倒。最后又看了证明。这下找出破绽了。他认为我们的证明无效,那是公社开的,出县做生意要县级证明。
他这是刁难,乡里人卖几只鸭子几时听讲还要到县政府开证明的?哪个县衙门又耐烦给人开证明卖鸭?他这么处心积虑找我们的岔,显然,是觉得我们这些人行为怪诞:几百鸭子活生生扔进河里,一堆票子花花绿绿摊在床上,不是个盗窃团伙就是在搞投机倒把。这不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又是什么?眼看立功的机会就在眼前,他要我们跟他去派出所见官。我们不去。他说,你们跟我去一趟还好一点,要不然……。我们没做违法事,为什么要跟你去?他没法,吩咐我们不许动,自己去叫警察,悻悻地说:“派出所的喊起来就要搞你们的斗争。”
这话老唐很不爱听。老唐这辈子最感荣幸的一件事便是他那因祸得福,侥幸获得的贫农出身,比正宗祖传三代的贫农更平添几分阶级觉悟和自豪感。加上他从小又见过些世面,不是一嚇就怕的人,冲着那人背影便喊:“我看你是哪个阶级,要斗俺的争!”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我们继续点钱。
不多一会,走廊再度响起可达可达皮鞋声,听声音这回不止一个人。我心里紧了起来。一阵钥匙响。服务员把门打开。几个人一拥而入。果然那人带二个穿白制服的警察来了,那气势就是来抓阶级斗争的。等我定睛细看,竟有这样巧事,虽说我是个农民,不由得也想大模大样说句体面大气话“世界真小” 。原来其中一个警察一月前为白小河一桩倒卖粮食案到过我们公社种禽站,此时跟我们还面熟。紧张空气如汤沃雪,瞬间烟消云散。也就不要再作解释了,他们放过了我们,否则无论它什么阶级,这次是真要斗我们一回争的。
46、两位乡里老人
鸭子在沅陵销不掉了,站里决定下一次去长沙。心想长沙口岸大,定然销路好。
到长沙是乘船去的。谁知出师不利。运输途中,那鸭篓搁在轮船舱顶,盖着油布,中午太阳一烤,立毕死了一篓几百只。
到得长沙,一看那来势就不妙。因为我们平时鸭子到哪里,就有人围了打探价钱,三五几只总有买了去的。可拢了长沙的岸,半天竟无人问津。只好将鸭子挑到旅社安顿好,邀约大家到我家歇息去。
这次同行的是毛老倌、孔伯、他们是因为这段站里人手紧,临时喊来的。加老唐,我们四人到得家来。妈妈没料到我忽然回家,还带了一群人。一下子来了这么些人,急得她连忙整酒整菜,极为热诚地招待了我的乡下客人。
孔伯从没在城里受人恭敬过。在他心中,城里乡里,天隔地远。他实在是个民国时代的人,却不知为什么对城市还是州府的概念。他说这之前,常德府是他到过最远的地方。自古以来,九州方圆,府过府,三百五。他连县都没出过,哪里还过府。这次到了潭州省府地界是生平头一回,有天涯海角的感觉,很不习惯。但是,我妈妈的热诚令他感动不已。他在城里没有任何亲戚,到常德府都是拿米到饭铺换饭吃(乡里没有粮票)。在城里人家吃饭今天是头一回。他本是个穷乡儒,读过点老书,这大概是孔姓一族的规矩,无论贫富都要读点书。说不定州府概念即因读老书而生。他人极忠厚。此后回站里,只要一见我到了芳洲,就要拉去他家,提起老人对他的接待,总觉不过意。哪怕坛子里抓点酸菜给我也算尽点意思。
那毛老倌,是站里老资格的鸭师傅,孤鳏一生,牙齿掉得只剩三颗,眼睛浑浑浊浊有白内障,耳朵也不大听见,偏偏喜欢倚老卖老,样事都里手,样事喜欢发表意见,样事都不满,年轻人做的事尤其看不惯。站里人当面虽然谁都不顶撞他,其实谁都不把他当回事,三岁毛孩都叫他毛老倌。可站里后生、媳妇又偏爱老远见他就高声喊起“毛伯”、“毛老师傅”。一顿恭维话,把他先安了,然后找话跟他“逗杂嘴子”。六十多岁的人这次还叫他出远门挑担卖鸭,本是一肚子不高兴,一路骂进长沙城。鸭死了也骂,鸭不死也骂。鸭死了是骂太阳;鸭不死又骂它们怎么不死。进了长沙的旅馆,却轮到他挨骂了。他一进门把担鸭篓放在大厅里,服务员拿起扫把就赶:“哪里来的背时鸭子,何事放在咯块子啰?喷臭的!”毛老倌唯唯诺诺。老唐忙上前去讲好话。我和孔伯羞得早挑起鸭篓躲到马路上去了。等他们出来,我带着大家重找一家肯放鸭子的旅社安顿好,然后再去的我家.
毛老倌上了桌。妈妈喜欢给人敬菜,我也敬他的酒,才消了他的怨气。他听恭维多,但活到六十多岁的看鸭人,曾几何时又在城里受人尊敬过?站里人的恭维那是调侃他。他虽无反感,却心里不傻。这次到长沙,我妈妈的年纪比他还大几岁,那份近似乡里人的热情令他诚惶诚恐(我妈妈也是从乡里出来的)。乡里人,特别是乡透底的乡里老人,受不得城里人一点好处,受了就感激不尽。尽管毛老倌对站里年轻人个个看不顺眼,对我却是显然不同的。就是因为妈妈热诚待过他。其实这在别人来说是不值一提的,而毛老倌却看重了。
长沙一住四天。卖掉的鸭子寥寥无几。最后还是由老唐转运到邵阳,烂便宜地脱了手。以后再也不来了。
那时农村以粮为纲,农民没几个敢喂鸭,那鸭子是越来越不好卖了。
回复 14# 孟晓
穿皮鞋的、孔伯、毛老倌,这些人物的描写太传神了,就像在看三维立体电影哦!
鸭子不好卖了,不知接下来是什么营生在等着天尘兄!
天尘说"我就是打起赤脚,戴顶斗笠站在街上, 别人也看出我是知青,多少还留了点城里的印记。"
反过来,咱从乡下回到长沙,尽管穿上时新的衣服,什么枣红罩衣呀,有机玻璃扣呀小裤角呀等等,人家还是一眼能看出是知青,多少也脱离不了乡里的印记,咱就是乡里人把咱们看成是城里人,而城里人把咱看成是乡里人的一个群体.
记得第一年我和弟弟回家过年,我们带了队里送给我们的12斤重的大草鱼,还有乡亲们给我们做的粑粑,另外我们还买了两只鸡,为了不让别人看出咱是从乡里来的我和弟弟都穿上平时舍不得穿的衣裤鞋袜,草鱼和粑粑用大旅行袋装上,两只鸡用一个纸盒装好,就上路了,从乡下走了十几里到常德市,再又过轮渡到西门坐汽车到达长沙,本以为会顺利到家了,谁知在南门口,装鸡的纸盒子裂开了,两只鸡一下子跑了出来,我们啥也顾不上,哪还能羞答答的斯文,我和弟弟齐心合力上演了一场当街抓鸡的闹剧,乡里人的面目暴露无遗.
鸡抓到后,弟弟死活不肯提鸡,宁可用力拿大旅行袋,可怜俺只好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鸡去见俺的爹娘,
回家后一直忐忑不安,这一带尽是熟人,同学,父母的同事,邻居""""""""""'如果被谁看到传出去,我这面子啊"""''''
天尘兄的贩鸭经历够独特啊,当年知青哪个不爱面子?!
正如嘻嘻哈哈兄所言:“咱就是乡里人把咱们看成是城里人,而城里人把咱看成是乡里人的一个群体”。
谢谢你的串串珍珠,引出了向北挺进的又一串珍珠!
回复 20# 天尘
卖鸭过程很出味,深刻描绘自己的心里活动,很要面子,毛茸茸的鸭子羞答答,卖鸭佬天尘看见熟人恨不得钻地缝。那个时候,的确很要面子,下乡后,每次回家我就不愿串门走亲戚。扁儿和红湘“副知青”喜欢跟正牌知青走,哈,有意思,知青在乡下身价普遍较高!当年,年轻农夫最喜欢跟我们知青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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