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走投无路的求助家书
乐 乎
陪同八旬老母回到她阔别近70年的故乡—广西恭城浦沅村,是今年春节的一件大事,大家都沉浸在欢乐之中,为亲人团聚而感到无比高兴。然而,当表侄郑重地递给我一封信时,我的情绪一下跌落到冰点,那是父亲在43年前写给浦沅村亲戚的,这封信让我回忆起十年浩劫中一个普通知识分子家庭的不幸遭遇。为了不影响大家的好心情,我藏起了这封信,回到广州才向母亲和弟妹公开这封信的内容。
这是一封悲凉的、走投无路的求助信,是父亲以母亲的名义和口气,写给母亲的表哥及侄子的,信写于1968年12月10日,正值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轰轰烈烈之际。当时父亲的处境非常困难,文革一开始,他就被关进“牛棚”,遭到无休止的批斗甚至侮辱。1968年大批干部和知识分子下放到“五七干校”劳动,但父亲的身份特殊,他是“地富反坏右”黑五类分子中的一员——戴着帽子的右派分子,属于敌我矛盾,连到“五七干校”劳动改造的资格也没有。
母亲回忆说,当时单位要将我们全家强制遣送回原籍梅州兴宁老家,但老家人多田少,生产队人均耕地不足三分,再加上住房问题也得不到解决,根本无法安置我们一家七口人。母亲说最根本的是老家不愿意接收一个五类分子,一是没面子,人家都是衣锦还乡,光宗耀祖,你倒好,混成了一个反革命回来了,让众亲戚的脸往哪儿搁;二是生产队本来就有几个五类分子,已经够烦的了,如果再接收一个有文化的右派,就更难管理了。
老家拒绝接收,单位说那就在湖南乡下找个地方安插,并限定在年底前一定要离开长沙,不得借故拖延。父亲考虑到“在湖南农村没有亲人,什么都不方便,又不是一年半载,是长期下放(信中语)”,落户在湖南也不是办法。走投无路之下,母亲想到广西恭城老家,就要父亲以她的口气和名义给浦沅生产队写信求助,希望老家能接纳我们一家。其实在文革刚刚开始的1966年,因局势险恶,难以预测,父母亲就曾写信给浦沅的亲戚,希望在那个偏僻的深山老林安家落户,躲避接踵而来的残酷阶级斗争。
为什么要回老家务农呢,在信的开头,父亲称“因现在上面决定下放干部到农村去,向贫下中农学习,在农村干一辈子,所以想回老家安家落户。”一个被管制被专政的五类分子居然以干部自称,是响应上面的号召回乡务农,父亲之所以要掩饰自己的真实身份,完全是为了让生产队在考虑接收时,不至节外生枝的万般无奈之举。
父亲在信中写道:“我家现在的情况是这样,全家七口人,我的爱人和五个小孩。大的现在20岁,是一个好劳动力,第二的是女儿,17岁,身体也好,可以劳动,第三、第四的一女一男,14—15岁,最小的12岁,除我(指我母亲)个人身体弱有病外,都可以参加劳动。我们回家后,就在生产队出工,靠工分维持,未知生产队和大队同意否?”信中所指“大的现在20岁,是一个好劳动力”,就是指我,我已于1965年下放去了江永,确实是个“好劳动力”。“第二个是女儿”指的是我的大妹,当年只有16岁,她在这封信发出不到20天,就去了安乡县插队落户。
父亲在信中将子女的年龄都虚报了1—2岁,意思是子女都已长大成人了,不会成为生产队的负担。另外,他之所以在信中一再强调我们全家人的身体好,劳动力好,包括12岁的小儿子都可以参加生产劳动,靠工分维持生活。就是想打消生产队的顾虑,我们家劳动力多,回老家不是白吃饭的,可以自己养活自己,让父老乡亲们放心。
父亲还在信中催促道:“请你们无论如何替我们联系联系,因为事情较急,请你们打紧,快点去联系。还同生产队的各位老少商量商量,如果同意我们就决心回来。并希望如同意就请你要大队、生产队打个接收证来,以便在这里办手续。”“请你们替我去联系和商量,早日决定并替我写接收证寄来,为盼。”母亲回忆说,当时的情况确实比较紧急,大妹将于年底随学校到安乡插队,如果赶在下放安乡之前拿到接收证的话,大妹就不用去安乡插队而和家人一起回浦沅老家落户,而这时离年底只有不到20天的时间了。我问:“你们如果真的去了浦沅老家,我在江永怎么办?”母亲回答说:“你是长子,长子为父,是家庭的支柱,还能怎么办,肯定得随父母去广西啦。”
父亲最后在信中以母亲的口气,谦恭地写道:“我的父母没有儿子,我回老家谅各位老人和青年也会考虑我这种情况,同意我回来的。我知道回家有许多困难,但有亲人招呼,总比在外面人生地不熟好些。”
信发出去后,父母望眼欲穿,盼望得到热烈欢迎的答复,然而又一次失望了。母亲的表哥回信说,家乡是高寒山区,粮食产量低,每年要吃半年的返销粮,乡亲们都很贫困,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生存都成问题。哪里有能力接收一个七口之家呢。
后来因种种原因,我估计是由于派性斗争激烈,无暇他顾的缘故,我们侥幸逃过了一锅端,全家下放的命运,但也被拆得七零八落,一家七口人曾先后分散到六个地方——江永、资兴(小妹)、安乡(大妹)、浏阳(小弟)、辰溪(父亲),仅有母亲和患病的大弟留守长沙,苟延残喘,家何以堪!
信的结尾有通讯地址——湖南长沙市新兴路善门口3号。 善门口位于劳动广场不远,17中的斜对面,似应为劳动路,文革中可能改名为新兴路了。不过现在长沙也有条新兴路,好像在郊区,与文革中的新兴路相距甚远,不是一回事了。
关于善门口3号的来历,我曾写过一篇文章贴到湖知网上,题目叫《购房记》。我们住在这里的时间并不长,虽然善门口3号早已被拆除,建起了高楼,连一点痕迹也没有了。然而,心中的记忆痕迹是永远也不会被消除的,我们全家一致同意将这封家书过塑起来,永远保存,它既是一个普通中国家庭家史的一个见证,也是那个特殊历史时期的缩影,“历史可以原谅,但不可以忘记,”斯言诚哉!
让人心痛心酸的往事,谁之过!
乐乎的文章用事实说话,没有刻意雕啄,非常感人。。。。。。
过去不堪回首。
我乐观的预测,中国至少在我们这一辈不可能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历史轮回的时间周期已轮不到我们。
现在能享受幸福的晚年生活,都是因为过去的时光里我们艰难的努力上进的结果,值得庆幸的是我们都熬出来了。
不管别人怎么想,怎么看。我觉得享受自己命中注定的人生不会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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