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二
一鸣正好是正月初四下午回家的。快到家门口的时候,他看见门前的马路上停了一辆吉普车,陈娭毑还有邢文彪夫妇正在送亚兰他们。他连忙躲到马路边上的那棵老樟树后。待那辆吉普车一溜烟似的开走了,他才敢从老樟树后面出来。
真是好险呀!就只差那么一点儿,他还是跟他们不期而遇。
为了躲避亚兰的婚礼,一鸣在醴陵县度过了一个无家可归流落街头的春节。虽然也很想回家,却又不敢回去。他害怕见到那个令人忧心如焚的场面。他不愿意自己也象那林妹妹一样,在贾宝玉和薛宝钗拜天拜地的洞房花烛之夜,独自去焚那伤心断肠的诗稿。
然而他又觉得,老是呆在光宗这里也不是办法。光宗有他的新女朋友陪他,又不好意思把他丢在一边不管。因此他觉得自己实在是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他不愿过多地增加他的麻烦。于是还是决定早点回去。他估计亚兰他们结婚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就这样把光宗给他的十元钱压在茶杯下,搭光宗给他联系的便车回到了浏阳。想不到还是冤家路窄,就差那么一点点,他们还是碰着了。直到看着他们的吉普车走远了,陈娭毑他们都进屋去了,他才走出来回到家里。一颗悬了几天的心终于落到了地上。
待回到家里,便觉得一切都变得陌生起来。天不再是那么湛蓝湛蓝。水也不象从前那样波光粼粼清澈见底。就连那走惯了的麻石巷子,也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往日的亲切。
最受不了的还是妈妈的唠唠叨叨喋喋不休。
“一鸣呀,不是我说你,你真是太不懂事了。人家亚兰都结婚做大人了,可你还象个孩子,只知道到处乱跑好玩。”
一鸣听了妈妈的唠叨,虽然不曾顶嘴,但心里却在流血。好在委屈受得多了,也有了免疫力。他现在是什么伤心的事情都经受得住。
有时候实在是不想听了,或是再听下去就会顶嘴了,便扭转屁股走人。他会去找林智聪,或是去找屈奇他们玩。他甚至觉得自己应该去找找江静屏。自从在醴陵发现光宗又和婷婷妹子好了之后,他就觉得自己应该早点把这个事情告诉她。免得她到时候也象自己一样,分道扬镳了还蒙在鼓里面。然而真要他去找她,他又有点迈不开步子。他担心江静屏不象自己,会经受不住那样巨大的打击。同时,他也不想做这种坏消息的传播者。
于是去找林智聪。却不在家里。他到乡下跟一个油漆师傅学手艺去了。不愿意上山下乡。居委会又不会安排工作。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做临时工,不安稳也不是办法。又不想老是呆在父母膝下吃闲饭,过一辈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于是打定主意,花三十三块三角钱,拜了一个乡下的油漆师傅为师,学一门糊口的手艺。
倒是屈奇在家里。他正在翻一本地图册子。
“是一鸣呀!到哪里去了?过年都找人不到!是不是亚兰结婚……”屈奇就会讲半截子话,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但当他发现一鸣的脸色不对劲时,便马上停了下来。其实他人心并不坏,就是讲话显得刻薄,似乎少了一点同情心,而多了一点玩世不恭。
一鸣自然是一听就明白。听话听音。他只是觉得,说出来比不说出来会使他好受一些。但嘴巴子生在别人身上,他一鸣又奈何不得。受不了也只好咬紧牙巴受了。
“听说是到光宗那里玩去了?醴陵好玩啵?”见一鸣不接他的话,就又换了一个话题。
“屈奇,你还不要回队上去?”一鸣也完全是答非所问,文不对题。
“回队上去?”屈奇把一对金鱼眼睛鼓得好大,象是不认识一鸣样的。“开什么国际玩笑,我还回队上去,我都已经办好了病退手续了!”
“真的?什么时候办的?”一鸣也感到很惊诧,象是不认识屈奇了。
“都快一个月了!丢了几个‘手榴弹’(指酒),还送了几条‘矿木筒’(指香烟),真是费尽了周折!”
“回来了准备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呢?还不是听天由命!我现在是只要有事做,什么都愿意干。这就叫做饥不择食!”屈奇扬了扬手中的地图册子,“前天我去找居委会,问他们什么时候可以帮我安排工作。你瞧他们怎么说的?‘你不是病退回来的吗?真要是有招工的来了,他们也不会招个老弱病残的人呀!’气得我要去汆河吊颈才好!但转念一想,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好歹现在也是他们居委会管的人了,得缩头处且缩头!我还要等他们高抬贵手呢!”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先只求有点事做就行!今后如何是今后的事情,孔夫子只把眼前论!我才不想去想那么远呢,省得冇地方出气!”
“还准备到河里去担砂子?”
“当然不要了。这不,正在看地图册呢!”
“看地图册干嘛?”
“告诉你也不怕,他们先答应我到街道办的帘子厂去当采购员!”
“当采购员是个好差事,也适合你。”
“只可惜是个街道工厂的采购员。不过话又说回来,照样是拿公家的钱游山玩水走南闯北,也直得!”
一鸣于是无话可说。他还能说什么呢??走的走了去的去了。唯独他一个人还得回农场里去,打发那寂寞难熬的日子。
就又想起江静屏来。在他所有的朋友同学中,他觉得只有他和江静屏才是最不幸的人。而自己则比她更不幸。女人在实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再怎么走投无路,也还可以去找个可以依靠的男子托附终身。可他一鸣呢?堂堂七尺的须眉汉子,站着比别人高,睡着比别人长。力大如牛却又手无缚鸡之力。他的命运完全主宰在别人手里面。于是感到伤心极了也难过极了。他觉得自己完全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不该出生却又偏偏出生了。既是出生了却又偏偏生不逢时。因此注定了要受一番折磨。劳其筋骨,又苦其心志。莫非真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只要他大难不死,或许就必有后福。但愿如此!
于是又想回到农场去。除了农场,也只有农场,才是他能去而且应该去的地方。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不嫌弃他的地方,那么这个地方就只能是农场了。要伤心也要到农场去伤心。要痛苦也要到农场去痛苦。要哭泣也要到农场去哭泣。在农场伤心,在农场痛苦,在农场哭泣,没有人看见,没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笑话和怜悯,更不会有人幸灾乐祸。
就这样想着走着,来到了江静屏家。
然而同样是失望。江静屏已经走了。
“静屏没有告诉你吗?她回农场结婚去了,我们昨天才回来的。难怪也没有看见你,这妹子真是不懂事!”江静屏的妈妈穿了一身的新衣服,虽然那只有一只眼睛的脸看起来有点吓人,但却洋溢着喜庆的笑容。
一鸣的头“嗡”地一下就变大了。如果说江静屏早点回农场去是为了图表现还情有可原,现在居然是回农场去结婚,这就让一鸣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了。她连信都没有把一个呀!于是大惑不解。
这个世界上的事情真是太错综复杂了。他无法理解,也理解不了。本来心里就如同一团乱麻,现在却越来越理不出头绪。他曾经是那样疯狂地爱过亚兰,可她却轻而易举地嫁给了别人。只把那无穷的悔恨和烦恼留给了他,算是个特殊的纪念。吴茵茵曾是那样地钟情于自己,仅仅是因为拒绝了他的爱,待他再去爱她时,就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了。光宗曾经和江静屏好了几年,却突然会改变主意,去爱那个婷婷妹子。江静屏也曾痴情于光宗,仅仅是因为没有招工出来,就可以被人无情地抛弃在一边。这被人抛弃本就是一件叫人伤心难受的事情,可她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又回农场结婚去了!于是黔驴技穷,他自愧勿如。
然而他又怎么也想不到,江静屏这么快就会结婚。她又会是和谁结婚呢?以前除了知道她和光宗好过之外,从来没听说过她还跟谁好过呀!她还会爱上了谁呢?
而这一切又来得如此突然,真是令人猝不及防。莫非这世界真是一个难解之谜?他实在是有点无能为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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