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七
这一夜的雨下得真大。风呜呜地吹个不停,直吹得人心里发慌。天象是烂了眼一样,堵也堵不住。不知道谁的房间里在漏雨,听得见粗言秽语的骂娘声。
一鸣躺在床上,一点睡意也没有。只要一碰到这样的事情,他就会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可是他又老是接二连三地碰到这种事情。象是命运注定了他要忍受这样的折磨,因此更是显得烦躁不安。
屋外的秋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象哭。而且哭得好不伤心。风仍在断断续续地刮。呼啦啦地,象鸽哨。老天也象是遭遇到了什么不幸一样,在痛不欲生地悲泣。
那滂沱大雨把一鸣的心也打湿了。他几乎被自己心里的泪水所淹没。为什么要这样呢?他为什么会这样呢?一向表现得谦谦君子的他,怎么突然做出了这种鲜廉寡耻的事情来?他竟会这样恬不知耻地强人所难?真是鬼迷了心窍!
亚兰已经有了自己的白马王子。吴茵茵也不再爱他了。只有他一鸣象个感情上的乞丐一样。他还在着了魔似的爱。他还在爱那些不再爱他的人。因此觉得自己现在不但孤独寂寞,而且十分可怜。他有一肚子的伤心委屈要向别人诉说。可是他又能向谁去诉说呢?就象那风那雨,去无缘无故地倾泻自己珍贵的感情吗?去歇斯底里地发泄自己满腔的忧愤吗?没有人理解他,也没有人同情他。他感到好失望
,也好伤心。
然而更多的是后悔。结了太多的郁闷,便想要发泄。被人抛弃了,就想去报复。追求后得不到,就想去强求。多么简单而又多么混账的逻辑!记得自己一心一意如痴如醉地爱着亚兰的时候,他不曾这样做过。即使是自己的一片痴情遭到了无情地拒绝,他想那么做时,都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没有那么做。怎么到了现在,居然会在她吴茵茵面前动手动脚地施加无礼来了?于是觉得自己对不起吴茵茵。她的心是受过伤的。而伤她心的又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他在伤了她的心后,从未去抚慰安慰过她受伤的心。恰恰相反,在自己的心受到了别人的伤害后,他又去伤害她的心。真是太残酷了,甚至是太残忍了。
仿佛这个世界结的污垢太多也太厚了,那秋雨仍在滂沱如注地下。象是下了决心,要把这个污浊的世界洗洗干净。
一鸣的心里也还在流泪。他也需要去洗涮一下自己犯下的过失。
“操他屋里几十代的娘!象个尿眼一样,搞烂了也不来补一补!”
那个房子里漏雨的知青还在一个劲地骂娘。骂得好难听的。但在一鸣听来,却更象是在骂他一样。他听了之后好难受的。
就这样在一种自怨自艾自愧自悔自嘲自解的思索中,终于渐渐地睡去。
还有一个人在一鸣睡不着时,也跟着失眠了。那就是吴茵茵。她同样在床上翻来覆去,而且同样陷入一种深深地苦恼中。她想起了他们在火车上的第一次相遇。他象个失魂落魄的人。又想起她的行李散落一地时,他曾向她伸出过热情之手。还想起他们在一起玩扑克时,他是那么地腼腆,常常是不好意思地回避着她的热情。甚至想起他们那次工棚避雨,他曾经抱住了她,而且想要去吻她,却又终于还是没吻……从此她知道了他爱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因此很长一段时间自己都觉得好伤心好难过。但毕竟还是原谅了他。甚至还同情过他。这对一个女人来说,是非常难以做到的。她把所有的痛苦都埋藏在自己的心里,好难消受。
然而她做梦也不曾想到,在他被别人抛弃了的时候,在她又爱上了别人的时候,他又会反过来追求自己。而且不是一般地追求,而是一种近乎疯狂近乎粗野的占有。作为一个女人,她觉得自己只能爱一个男人。她不可能同时去爱两个男人。也不能同时接受两个男人的爱。既然他的心曾经不属于自己,那么现在想归属于自己她也不要。她的性格就是这样有点怪。那怕是买东西,她也从不买那种出口转内销的处理品。何况是感情。那更是打不得折扣的。
于是在一鸣抱住她欲施无礼时,她竟是那么地极力挣脱。她不能原谅他的这种侵犯,也不能让他的这种无理得逞。她之所以没有声张叫喊,主要还是想给一鸣留点做人的面子。她觉得她那样做是问心无愧的。
从此以后,他们变得如同路人一般陌生起来。她不愿意见到他。他害怕见到她。两人之间退避三舍,敬而远之。
江静屏见一鸣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到她们房里来玩了,就问:“一鸣,怎么不来耍了?是不是什么事得罪了你呀!”
一鸣就会被她问得一脸尴尬:“没有呀!我怕来多了不受欢迎呢!”
当然,江静屏也就不再多问。因为她对一鸣目前的处境多少还是有所了解的。只是,她一点也不知道,就在那天夜里,就在她外出收衣服的一会儿时间里,一鸣和吴茵茵之间竟会发生那样令人不愉快的事情。
同是天涯沦落人。江静屏之所以那么想一鸣到她那里去玩,也是遇到了感情上的挫折。她最近收到了光宗的一封来信,说是整整等了她五年了,而她的招工却还遥遥无期。有一次帮她搞到了招工指标,她又推荐不上。再这么等下去,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于是非常明确地提出来要和她一刀两断,并说他那样做也是万般无奈。
五年都过去了,难道就不能再等一等吗?说不定是早就和哪个乘务员妹子好上了。只不过是把自己没有招出来当作借口而已。况且自己也不是完全没有招工的机会。听吴茵茵说,罗楚生他们厂里最近就有指标。说不定这回又有可能轮上了。但又毕竟是不敢打包票的事情。万一到时候又轮不上呢?如果仅仅是以自己没有招工出来为理由要和她垮的话,那理由也是站不住脚的。肯定是又和别的女人好上了,才移情别恋,提出来要和她分手。
江静屏也知道,感情上的事是勉强不得的。留不住心,也就留不住人。她又想起了别人常常议论他们是“八分钱的爱情”的话来。莫非这种用邮票建立起来的爱情真的经不起时间的检验?莫非他们之间的这种爱情真的缺少了那种亲密无间卿卿我我的吸引力?古人尚且知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道理,难道现在真的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难道他光宗一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青年,会比古人还显得自私狭隘?
想起自己的一片痴情和几年时间的热恋就这么付之流水,江静屏真想伤心地痛哭一场。但她又能向谁哭泣呢?她怕别人嘲笑她,怕别人奚落她,怕别人挖苦她。好不容易喂了五六年的相思鸟,最后还是要飞去了,她实在是有点忍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和摧残!
但眼泪又只能往心里面流。象这种失恋的事情,她是连吴茵茵也不想告诉的。她只好把这种痛苦压抑在自己的心里。如果光宗真的就这么和自己一刀两断了,她也只好认命!
但有一个人又是她愿意面对也乐意倾诉的,那就是一鸣。只有他们才有那种同病相怜痌瘝在抱的感情基础。她知道一鸣自从和亚兰之间摊牌之后,他就又开始追起吴茵茵来。但吴茵茵却对他表现出格外地冷漠。首先还经常来串串门,聊聊天。但冷板凳坐得多了,甚至是碰了一鼻子灰后,也就慢慢地失去了信心。便止不住经常为他们的这种结局暗自叹息。现在自己也遭遇到了这种不幸,就迫切需要有一个可以互诉衷肠的人来与自己一起分担这种痛苦。
于是,见一鸣好久都不到她们房里来之后,江静屏就忍不住到一鸣那里去了。然而当她真的来到了一鸣的房间时,又觉得有点为难起来。她不好意思当着一个男人的面,去谈自己儿女情长的事情。便又决定把那痛苦埋得更深,象是今生今世都不想再挖掘出来一样。
但既然来了又不能一句话都不说。就说:“一鸣,听说明年一年都不会招工,不知道会不会是真的。”
“不可能吧!停一天不招工都不得了,还停一年?”一鸣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们的运气怎么就这么背呢?只是到底如何,也就看今年这最后一个多月了。”江静屏的语气中充满了无奈。
“你是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现在是造谣又不犯法,小道消息到处都是。”一鸣还是有点放心不下。
“真的。不是哪个造谣。你去看看报纸,说现在是‘百废待举’,要
‘抓纲治国’。说不定政策上会有什么变化也不一定。”
“随它怎么个变法,我反正是想得开!农场里又不是我一个人,只要别人呆得住,我保证也呆得住!”
“也是。‘命里有的终须有,命里无的莫强求’。《增广贤文》上早就这么说了,我信命,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江静屏真地把一切不幸都当作是命运的安排,都当作是命中注定的事情。她正是靠着这样一种精神支柱,才勉强着没有垮塌下来。记得她刚看完光宗写给她的绝情信时,她确实曾想到过去死!
“我也信命。所以,我一切都听从命运的安排!”
接二连三的打击,使一鸣也完全变成了一个宿命论者。他把一切都归结于命运的摆布。
“不过,听说今年的招工指标会多。当然,想着早点招出去的人更多!”
“多招点也好。越招得少就越是轮不上。不过,你应该没有问题,都老知青了,只要有指标,肯定会靠得住!”
“那也不一定。上次招走的,也有比我还后下放的。最主要的还是要有靠山有门路!”江静屏的话里多少带了点愤愤不平和些许的担忧。
就这样都盼着能够时来运转。大家都怀着一种能够早日离开农场的迫切心情,打发那剩下的漫长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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