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
自从看了林智聪写的《爱情备忘录》后,一鸣便变得多愁善感起来。那种对于自己前途和命运的担忧,惶惶不可终日地骚扰着他。于是疑神疑鬼,把自己和亚兰之间的关系再加上自己的种种猜测,编织成一个凄惋动人的爱情故事。然后学着林智聪的笔调,写成了一篇真真假假漏洞百出的小说。
自然是体验到了一种从末有过的甘苦。比在农场踩打稻机扮禾还吃累。比夜里想亚兰想得整夜睡不着还要痛苦难熬。真是搜索枯肠,绞尽了脑汁。但待写出来后,就又翻来覆去地越看越觉得满意。于是禁不住胡思乱想:莫非自己还真有点文人墨客的天赋?以前读别人的小说,对作家那种才华横溢的文彩崇拜得五体投地。现在自己也写起“小说”来了,真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就这样捧着自己的“处女作”,象捧着自己的亲崽一样,左看右看总觉得自己的崽好。不但一遍又一遍地读它,而且读得想去吻它。
“一鸣!”是林智聪的声音。
他推开门走了进来,不请自坐。“一个人关在屋里,看什么好东西?”
一鸣连忙收起手中的作文本子,生怕泄露了天机。便转移视线,说:“我正打算到你家里去。听说今天赛龙船,我们一起去看看?”
正好是端阳节。浏阳河里每年都会划龙船比赛。城东大队的,城西大队的,唐家洲的,还有渡头、金滩的,每年都会组织人马,从海家码头划到南门滩上。每年都要见个高低。
林智聪来找他,也正是喊他去看划龙船比赛。却没有想到一鸣也关在屋里写起东西来了。便要去抢那本子。
一鸣首先还有点抹不开面子,不依不让地躲着林智聪。但又怕这样抢来抢去的把本子都抢烂了,就半推半就地给了林智聪。
这就是一鸣写的第一篇短篇小说《失恋》。是用读书时剩下的作文本子写的。写得工工整整,写得一丝不苟。
就在林智聪认真地看着他的小说的时候,一鸣有点手足无措起来。他心里忐忑不安的,不知道林智聪在看完之后会作何评论。于是,他提来一串粽子,又端来一碟白糖,放在桌子上。
“吃点粽子吧,我妈妈昨天晚上才扎的!”
见林智聪只是专心致志地看他的小说,就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跟样学样,老鼠子学皮匠。看了你写的《爱情备忘录》,我也发了毛毛瘾。真是读起来容易写起来难呀!我这回才懂得了什么叫做‘书到用时方恨少’!”
人往往就是这么奇怪。刚才还在孤芳自赏,满以为自己是个作家料子的一鸣,只一眨眼的功夫,就又自愧勿如地变得谦虚起来。
“先莫急着看。来,吃几个粽子,还是农场里带回来的糯米呢!”林智聪越是不理他,他便越是有点心神不安起来。便一边说,一边把箬叶解开,然后用筷子杵着粽子在白糖里面打个滚子,递到林智聪的手里。
“我自己来吧。”林智聪接过粽子,边吃边看小说。
一鸣于是不再打扰他了。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仔细地盯着林智聪的脸,看那脸上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写得如何?”待林智聪刚刚看完,还没有缓过气来,一鸣就迫不及待地问。
林智聪象是明白了什么似的莞尔一笑,却不回答一鸣的提问。
“到底怎么样?”一鸣又问。
“我觉得还可以。最起码比我的写得要好。”林智聪认真地说。略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不过,我觉得这题目可以改一下,何必要叫做《失恋》呢?”
“写的本来就是一个失恋的故事……”
“有这种感受么?”林智聪盯住了一鸣的脸。
“胡编,完全是胡编乱造……”一鸣的脸一下子就有点红了。他连忙掉转头,避开林智聪那咄咄逼人的目光。
“其实用不着回避。我们完全可以去写自己的生活,写自己熟悉的东西。为什么不可以呢?”
没想到,一鸣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越是害怕林智聪发现他心中的秘密,他的掩饰就越是显得无能为力。因此他十分后悔自己不该给他看。
“我……我还没有那样的感受……”一鸣显得有点结结巴巴语无伦次起来。
“应该是会有一点的。完全没有的话,你凭什么去写它?”
林智聪却在揣摩犹豫。他在考虑是不是当着他的面直说出来。因为一鸣那如芒在背的样子已经明确无疑地告诉他,他的心里正蠕动着一种惶恐不安的隐隐情思。
“一鸣,恕我直言,我觉得这里面的‘亚丽’有点亚兰的影子,无论是从你描写的相貌和言行举止,还是人物之间的关系来看,我觉得都有点象。”林智聪终于还是忍不住地说了出来。
“不见得,你瞎猜……”一鸣却仍然没有勇气承认,还想作最后的抵赖。
“我并不是瞎猜。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你就是小说里的明峰。”一旦讲出来了,林智聪就干脆一针见血。
一鸣就不做声了。他实在是防不胜防。在林智聪的强力攻势下,他只能是一败涂地了。原本只想借这个故事发泄一下内心的压抑。却不曾想到,他所有的秘密都被林智聪那双犀利的目光一眼就看穿了,又这样毫不留情地点了出来。
“这都是乱编的。真的!”
“不是‘乱编’的。应该是‘编’的。没有一点根据才叫乱编。从你整个的情节来看,他们之间还是很有感情基础的,只是被你人为地破坏了。所以我说何必要叫《失恋》呢?我认为他们完全可以‘恋’下去!”
一鸣顿时窘迫得无话可说,无地自容。他知道,真菩萨面前烧不得假香,真朋友面前说不得假话。再雄辨的解释也只会显得苍白无力,甚至是欲盖弥彰。于是他干脆不说,算是默认了。
林智聪见一鸣一副羞赧不堪的样子,知道自己的判断完全对了。却又怕一鸣解除不了顾虑,就想顺便讲几个诸于此类的例子,使他开开眼界。
“你看过巴金的《家》吗?巴金的《家》出版后,好多读者写信给他,问小说中的觉慧是不是他自己。巴金那时只有二十七八岁,和你现在一样怕羞,觉得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承认的事情。于是花好大的功夫去为自己辩解,并且找出种种借口和理由来加以说明。可是结果如何呢?他的那些辩解不但没有起到半点作用,反而是不打自招,欲盖弥彰。到后来,就干脆不去和别人争论了,任他们怎么说都行!”
说到这里,林智聪停了下来,望着一鸣笑了笑。那意思是说,几十年前的巴金就遇到过这样的问题,只是,那时的巴金却比现在的一鸣勇敢多了!
“作为一部文学作品,真实的基础是必不可少的。但并不等于真实就都是真有其事。作家们完全可以在自己的作品中加进自己丰富的想象和意图。只要能够准确地表达作者的观点和立场,他们完全可以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至于他们在歌颂什么,暴露什么,鞭笞什么,那是留给读者们的事了。聪明的读者是会一目了然的。杨沫的《青春之歌》我们都看了,难道你会因为林道静有过那些不幸的遭遇,就去贬低作者本人的形象和人格吗?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主人公那种颠沛流离的生活和不屈从于那种偎琐爱情的性格,使作者的形象在读者的心目中变得高尚起来。你难道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不知怎么地,林智聪今天说话显得格外地激动。那言辞那语气,怎么听起来都有点象是在背书一样。
“我至今仍这么认为,林道静就是杨沫的化身!最起码,她身上有很多杨沫的影子。但我并不认为她因此就失去了体面。”林智聪唯恐一鸣还没有听懂,就又补充说了这么一句。
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使一鸣茅塞顿开,豁然开朗。便不由得暗暗钦佩起林智聪的敏锐和才华来。同时也想起自己读过的《家》和《青春之歌》的后记,好象确实有过诸于此类的内容。于是一时间生出许多感慨来。
正如林智聪说的那样,真正的作家从来就不隐瞒自己的历史。他们慷慨地将自己生活中遇到的种种不幸和痛苦,听到过的人生中的喜怒哀乐,通过艺术加工再公开地告诉人们,使他们能够避免重蹈前人的覆辙,并从中汲取教益。这是一种怎样无私而且无畏的胸襟啊!
就这样自惭形秽,终于承认了自己的真实意图。
“写是那么写了,可是,我们并没有……”一鸣谔谔地说着,显得好委屈好羞赧。
“我知道了,你们互相之间都还没有表白过,是么?”林智聪便接过一鸣的话题,望着一鸣那张耿直而又憨厚的面孔,说。
沉默。短暂而又难堪。
“不谈这个了!她都已经是省城里的演员了,这是不可能的事!”
“也不要太小看了自己。反正是邻里隔壁的。大不了等她回来了的时候麻起胆子问她一回。看看她是如何表态!”
其实,一鸣又何尝不想这样做。他只是觉得目前所处的环境对自己不利,使他始终鼓不起那种勇气来。也正是这个原因,他才鬼使神差地写成了这篇《失恋》。他正陷在一种希望得到亚兰又害怕失去亚兰的苦恼中而不能自拔。
“一鸣!”
外面又有人在喊他,是屈奇。
便连忙收起那小说,象收起一个刚刚做完的梦。
“智聪也在这里!害得我到处找你们!”
“来,吃只粽子。”
“还是去看划龙船吧,河边上的人都站满了!”
于是三个人走出刘家老屋,朝周家码头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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