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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刘家老屋(七十二) [打印本页]

作者: 人中禾火    时间: 2011-2-18 13:50     标题: 刘家老屋(七十二)



七十二

分娩是一种痛苦。但分娩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痛苦,只有分娩过的女人才最清楚。当初在伊甸园里,如果夏娃不去偷吃那禁果,也许又另当别论。但既是偷吃了禁果,上帝又罚她要受那分娩的痛苦,也就在劫难逃了。再痛苦再难受,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写小说能否和分娩相提并论,林智聪不敢妄言。但他既然有过那么一段令人失魂落魄的初恋,又读过一些有关爱情的小说诗歌,他就不能不写。那怕有如女人分娩那样痛苦,他也不得不去忍受一回。

而回忆又象是痛苦的坟墓,一旦掉进去了就不容易爬出来。于是将那悲伤的日子写进稿纸,象一块精雕细刻的墓碑,竖在那心灵的坟茔前。供人观赏,也让人知道,这里面埋藏着一个曾经美丽却终于破碎了的梦。

生活本来是严峻的。严峻得没有选择的余地。它不可能彩排,天天都是现场直播。就是本事齐天的人,到头来也斗不过命运的安排。他林智聪又何尝不是这样。

正是寂寞得令人窒息的时候,他哥哥帮他找了个代课的差事。当了十几年的学生,终于也可以当一回老师了。但那当老师会是一种怎样的滋味,却是他从来都不曾想过的。便有点胆怯。觉得那三尺讲台实在是有点高不可攀。那粉笔字又从来没有写过,会写得好么?那么多的学生看着自己,他去看谁呢?第一句话该怎么说?第一节课该怎么上?越想便越拿不准主意,越想便越没了底气。好在自己毕竟当过学生。对不同的老师有过好多相同的印象。又总觉得自己多少有点积累,不至于站在讲台上三棍子都打不出个闷屁来。于是就狠狠心,一口答应了下来。

就这样忐忑不安而又充满自信地到那所学校去代课了。

那学校很小。是名副其实的“小”学。几间土砖砌的教室,盖几片薄薄的瓦。出太阳的时候有阳光从瓦片的空隙里漏进来,象一根根金色的棍子插在教室里。看得见灰尘在那光柱里面漂浮。碰上落雨的天气,外面落大雨,教室里面就会落细雨。那雨会从瓦缝里飞进来,或是干脆从某个被弹弓或是石子打烂了的瓦眼里,滴嗒嘀嗒地掉下来。

三四个老师担任四五个不同年级的课程。上一年级的课时,二年级的同学就做作业。上三年级的课时,四年级的同学或是写大字(即毛笔字)或是画图画。穿插进行,两不相误。

林智聪是高中毕业生,那校长便要他担任最难教的语文。却不料是正中下怀。因此组词造句,批改作文,显得格外地得心应手。上课的时候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侃侃而谈。下了课还有问必答,有求必应。于是很被那校长器重。觉得这样轻轻的年纪就有这样不凡的才华,很难得也很可爱。

初出茅庐的人对任何事情都感兴趣。因此林智聪很快就爱上了教书这种职业。他用自己当过学生的心情去关爱他的学生。对那些乡下伢子从不耍城里人的威风。碰到好的成语典故,一定会不厌其详不厌其烦地向学生们讲清讲透,直到每一个学生都听懂为止。

晚上学校没有电灯,他就会坐在煤油灯下做备课笔记,改作业本子。偶尔也和学校的其他老师聊聊天,从天上扯到地下,从北京扯到南京,漫无边际。只是,唯独不敢和那位谢老师亲近。

那谢老师也是县城里人,也是来代课的。人长得白白净净,苗苗条条。而且是越穿得朴朴素素越不打扮,就越见得漂亮。又喜欢打个招呼。见了林智聪,就会淡淡一笑,然后轻轻地喊一声“林老师”,象蚊子叫一样,细得有时候根本就听不见。

林智聪常常是还只看见她,那心就“咚咚”地直跳。再听那细细地一声“林老师”,就觉得中枢神经都不起作用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把个脑壳埋在胸前,象是碰见了老虎一般,怕得要命。

但他越是怕她,那谢老师就越是想和他接近。

“林老师,吃饭了!”喊得大大方方的,而且无拘无束。

林智聪却嗫嗫嚅嚅地不敢应她。有时嘴角一阵痉挛,象是应了,又不知道她听见没有。

“林老师,你的字写得好秀气的!”

就手忙脚乱地盖上备课本子。“不,写……写得不好呢。”

越是来得突然,就越是不敢相信。又不曾有过这样的经验。于是手足无措,心慌意乱。有时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庸人自扰。

但接触得多了,也就慢慢地大胆起来。怀疑这是初恋,却又象对待初恋那样去对待。反正是在远离县城的山野之地,闹点笑话也无人知晓。

渐渐地,备课时两个人就坐到了一盏煤油灯下。换下的衣服有时也被她拿去洗了。只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到后来,吃完了晚饭,抵不住屋子里嗡嗡乱叫的蚊子的侵袭,两个人也会悄悄地溜出校门,一前一后地在散发着泥土芳香的田间小道上徜徉彳亍。

爱的绿芽就这样冲破了心灵的惶惑,悄悄地萌生起来。虽然有点掩饰,却仍然势不可挡。

林智聪于是陶醉了。仿佛有岩浆在他的血管里奔流。象有火山要在他的胸口爆发。他掩饰不住这种从未体验过的幸福。

山间的溪水好清好纯。月亮也好象每天都是圆的。正是做梦的好地方。

然而时间也如那溪水,日日夜夜不停地奔流。就自然要碰个石头起点波澜,抑或是经过了九曲十八弯后,少不了要打几个旋涡。

……

“智聪。”一鸣走了进来,再一次打破了林智聪的黄粱美梦。“写完了么?我想拜读。”

那桌上正摆着一叠凌乱的稿纸,就伸手过去拿。

林智聪不反对也不应允。只是呆若木鸡地坐在靠背椅子上,好象是丢了魂一样地不知所措。

一鸣拿过来看了一下标题:《爱情备忘录》。便觉得这标题好新鲜好醒目的,心里也不由得一怔。

这是一篇用第一人称写的短篇小说。写的是一对青年男女的爱情悲剧。小说结构缜密,语言生动,人物形象饱满。看得出作者对于文学的深深造诣。象巴金的《春天里的秋天》一样,对爱情对女人很有研究。失恋的男女主人公,不只是在温和地哭泣,而是表现出了一种被压抑后的呼吁,一种对于家庭专制下的不自由的婚姻的强烈抗挣。

一鸣的心颤抖了。双眼噙满了泪水。拿着稿纸的手也在不住地抖。为林智聪,也为他自己而伤心而叹息。

那噙在眼眶里的泪珠子终于爬出眼睑,顺着腮帮滚落下来,叭嗒叭嗒地掉在字迹绢秀的稿纸上。把他那沉甸甸的心打得好痛好痛。

“这是我不愿掘开的坟墓。但我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把它掘开了!”

这是真诚的也是忠实的表白。不是要好的朋友之间,决不可能听到这样出自肺腑的心声。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可能遇到不幸。因此痛苦自然是在所难免的事情。但更多的人却是将这种痛苦深深地埋在心里。那怕是心在流血,也只让它往心里流。尤其是对于个人的隐私,那是在父母兄弟面前也讳莫如深的。唯独朋友是个例外。那是可以披肝烈胆,肝胆相照的。

一鸣便不再作声了。他已经无话可说。还是在农场的时候,他就曾听说过林智聪和一个姓谢的老师相好。曾几何时,又听说那谢老师的爸爸不同意,棒打鸳鸯,强拆连理,使他们不得不忍痛分手。看来那传闻并没有掺假。眼前这篇多少带点自传色彩的小说就是最好的铁证。只是仍能从中看出林智聪对那位谢老师的爱恋之情。

于是陡然想起几天前,他们在一起谈论唐诗宋词的情景来。似乎又听见林智聪在感情饱满地吟咏张泌的那首《寄人》。

他为什么独独喜欢这首带点伤感色彩的诗呢?莫非在一千多年前的唐朝,也有一位和他有着同样遭遇的热血青年?而那青年为此而吟咏的诗句,又正好道出了他林智聪那难言的隐衷?

可以肯定。历史虽然不会重复,却并非不能重演。再加上惊人的巧合,就格外容易丰富人们的想象。

那位离他而去的恋人正好也姓谢。是画龙点睛的字眼。而如今,人去楼空,只留给他一个破碎不堪的梦……

“智聪,说实话,小说确实写得不错,但我却不喜欢那种悲伤的笔调。它太叫人感到压抑了!” 沉默了良久,一鸣才这么委婉地说了一句。

“你以为这小说是写出来的?不,它是从心里流出来的血!”

“既是流出来的血,就更应该把头抬起来。你完全没有必要这样悲伤……”

“其实也不是悲伤。只是感受太深了一点。不过我并不狭隘。有勇气去回忆的东西,就一定有力量去承担它!”

痛苦不加掩饰,就会变成力量。

“这就对了,男子汉就应该是这样!”

便觉得林智聪豁然伟岸起来,象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峰。

“一个人只要遭到过一回不幸,就会终身难忘。正是为了提醒自己,我才写下《爱情备忘录》,把我一生中第一个不幸的脚印记录下来。”

“但来日方长,决不能因为一个女人就葬送了自己美好的前程。”

“不谈这些题外的话了,还是谈谈小说本身吧。你既然要当第一个读者,就得第一个提意见呀!”

于是又回过头来谈小说。从主题谈到结构,从情节谈到细节,从人物谈到语言。谈得那么认真细致。象是在解剖一个人,解剖一个社会一样。

当他们谈到小说中的人物和结局时,一鸣的心就有点乱套了。他突然想到了自己,想到了亚兰,想到了他们之间那种至今还是蒙蒙胧胧的关系。于是感到了一种惶恐和不安。他一直有点担心,自己会不会重蹈林智聪的覆辙。

终于没有勇气再想下去了。一幕幻想中的悲剧,在他的脑海里突然拉开了帷幕。还没有看完序幕就想到了结尾……

那结局好悲哀好凄凉。象是天翻地转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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