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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刘家老屋(七十一) [打印本页]

作者: 人中禾火    时间: 2011-2-18 13:49     标题: 刘家老屋(七十一)



七十一

林智聪在家闲居已经有两年多了。但家里人从来没有对他起过高腔。一家人和和睦睦的,不多谁也不少谁。日子过得虽然平淡,但却充满着温馨,显得温暖而安祥。

他父亲在县城里算得上是个多才多艺的人。琴棋书画,无不精通。拨得三弦,弹得琵琶。又会下围棋象棋。来了兴趣,还会挥毫泼墨,涂青抹丹。以前在紫薇街口上摆个图书摊子,喜欢收藏名人字画,文学名著。既方便了他人,也炫耀了自己,是个一举两得的事情。虽说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也算不上是殷实户子,却也附庸风雅,颇有点书香门第的味道。故在那书房的门额上挂一块横匾,名曰:“药斋”。取西汉学者刘向的“书犹药也,善读之可以医愚”之意。还自撰了一副对联,上联云:开卷有益是书何妨多读几本;下联是:玩物丧志无事宁可少玩两回。虽然在平仄对仗上不见得几多精巧,但那读书明志,不愿虚度光阴的喻意却跃然纸上。在书法上,他崇拜柳公权的“骨”劲,并从中得到过陶冶。还特别喜欢画竹,对郑板桥画的竹和那咏竹的诗顶礼膜拜。“文化大革命”刚开始时,听说红卫兵到处抄家,要烧掉那些“封资修”的东西,吓得他关门闭户地忙了好几天。他把那些好书全部清理出来,藏到又黑又暗布满了蜘蛛网的阁楼上,使得它们在红卫兵抄家时幸免于难。因此自认为上对得起列祖列宗,下无愧于子孙后人。

林智聪就是在这样一种家庭氛围中长大的。父亲与世无争洁身自好的秉性,使他从小就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于是当别人把书本视为洪水猛兽的时候,他便呆在家里偷偷地啃起了曹雪芹的《红楼梦》,以及罗贯中的《三国演义》和施耐庵的《水浒传》。到了读高中的时候,更是和一鸣比赛似地读起了各种中外名著。他们还常常一起之乎也者地谈文学,谈文人,谈曾经深深打动过他们的名篇名句。从《诗经》中的风、雅、颂谈到乐府民歌。从李太白的浪漫主义谈到杜少陵的深沉严峻。从白香山平易通俗的民歌体裁,谈到李长吉幽默含蓄的深奥用意。他们一起探讨《红楼梦》里的人物刻划,一起阅读有关曹雪芹的故事。古今中外,天文地理,海阔天空地无所不谈,无所不及。

然而,当他们走出了雨果的《悲惨世界》,忧心忡忡地展望自己艰难的人生时,又不免有点仰天长叹,回肠荡气。伤感悲戚之余,也会学着写几句律诗绝句,抑或是填一首宋词。不求有石破天惊的才华,只是借助那些古老而又永葆青春的方块字,抒发一下他们怀才不遇的痛苦和失望。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便把陶渊明倾心描绘的“桃花源”当作了自由浪漫的理想社会。而读一首孟浩然的《过故人庄》,又会被那种田园牧歌式的生活所陶醉。于是壮怀激烈,英雄气短,恨自己生不逢时。

一天,一鸣去还那本《唐诗小札》,正碰上林智聪坐在书桌边奋笔疾书。便踮起脚尖,悄悄地走近桌前。一伸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我的诗人,又吟出了什么佳句呢?”

林智聪掰开一鸣的手,回过头来苦苦一笑。

“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一副地地道道的老夫子腔调。

“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批林批孔的结果,倒是使他们对孔老二念念不忘起来。

便去拿那桌子上的稿纸,想一睹为快。

“不行不行!等写完了再请你斧正 !”林智聪收起残稿,放进抽屉里,歉意地一笑。

“保密就不看。还有什么好书看吗?”一鸣便埋头翻起书箱来。

“到图书馆借书还要有个借书证什么的,你倒好,大手大脚地翻起别人的家产来!”

正好翻到一本被虫蛀坏了的线装书,便又有了进攻的把柄。“不要那么小气吧,比虫咬鼠啮了总强!我倒是有点担心,老是让它们躺在书箱里,总有一天会变成一堆废纸!”

于是两个人清起书来,把个书箱翻得个底朝天。

“你爸爸还真是有点眼力,只有书才是无价之宝呀!”

“也是它们命大。那时候人都保不住,他还去保书,真是不可思议!”

清好了书,就又谈起看过的书来。

“刘禹锡有两首爱情诗真是写绝了!含蓄,隽永,又耐人寻味。”

一鸣望着林智聪,竟情不自禁地吟咏起来:


杨柳青青江水平,

    闻郎江上踏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

   道是无情还有情。”

刚刚吟诵完,就又看了林智聪一眼。然后接着说:“这首诗妙就妙在一个‘晴’字,用得好,真是一语双关!”

一鸣显得很兴奋。好象这诗只有他一个人读过一样,又独独被他发现了其中的奥妙。于是清了一下嗓子,又煞有介事地说起来。

“还有一首,你注意听了。‘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妙不妙?他用一个姑娘的口吻,把那种怕郎变心的痛苦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林智聪笑着点了点头。他觉得有点奇怪,一鸣今天怎么突然对爱情诗产生了如此浓厚的兴趣?莫非他正被一种爱情所陶醉了!便不由自主地也受到了一种感染。

“我倒是喜欢张泌的《寄人》这首。”他看一眼一鸣,想念又不想念的样子。但最后还是忍不住念了出来。

“别梦依依到谢家,

小廊回合曲阑斜。

多情只有春庭月,

犹为离人照落花。”

刚念完,就又象一鸣那样,忘不了要解释几句。“这首诗好就好在它写的虽然是一种不幸,却又显得异常地悲壮激昂,叫人看了不由得生出一种愤懑和怜悯来。”

自然而然的,林智聪就想到了自己正在写的那篇小说来。这首诗中所说的,不正是自己曾经有过的遭遇吗?难怪自己会对这首诗表现出特别的偏爱来。说不定他要写那篇小说,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一鸣似乎也发现了什么。总觉得林智聪的话象是另有所指。他曾经听到过有关林智聪失恋的种种传闻。莫非这首诗,正道出了他那难言的心曲和隐衷?便低下头去,不再说什么了。

正是最容易胡思乱想,也最多愁善感的年龄。因此往往带着个人的感情去读书读诗,去理解书里诗里所描绘的人物故事。于是不是无意中把自己放到书里诗里面去了,就是不自觉地把书里诗里描写别人的事情当作了描写他们自己。而这“理论联系实际”的结果,又恰是那些喜欢读书读诗而又还不懂书懂诗的人的悲剧。

屋里出现了短暂的缄默。

一鸣在翻着手中的书。翻得哗哗直响。却没有心思去看,也看不进去。

林智聪则坐在书桌前,若有所思地望着墙上父亲写的那张条幅。那是一幅柳体,一笔一划地,硬得象一根根竹子。

于是打开抽屉,把那叠稿纸又拿了出来。象是又有了灵感,象是又想起了他要写的人物和故事,象是又找到了新的情节和细节,象是又要把自己的感情倾注到那笔尖上去。他拧开笔筒,让那钢笔踮起脚尖,象个芭蕾舞演员一般,在小方格子里一颤一颤地跳。跳得好不激动。

“不打扰了,你慢慢写吧。不过,我要当它的第一个读者!”

一鸣拿起一本新找到的书,转身走了。好让林智聪躺在稿纸上,去做他那痴情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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