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
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从什么时候起,在知青中刮起了一股倒流城市的风。招工轮不上,又耐不住农村生活的寂寞和艰苦。于是破罐子破摔,再也不去图那个虚伪的印象,干脆回到那个生养他们的城市或者集镇上去。他们一个个地对自己所熟悉的城市生活表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深深眷恋。
农场也一下子变得动荡不安起来。几乎每天都有知青卷起自己的被子走人,目无领导目无纪律地不辞而别。因为有人带了头,于是就有人跟着学。最终形成一股势不可挡的风,吹遍了农场的每一个排。“后果自负”之类的话对于大多数的知青已经不起作用了,根本就吓不住他们。场领导也就只好听其自然,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但心里却在说:你们这帮家伙,走着瞧吧,总有一天要整死你们的!
一鸣在农场里算是表现好的了。但最终还是顶不住回城之风的冲击,也被这股风卷了进去。象长年跋涉在茫茫的沙漠之中忽然见到了如茵的绿洲一样,回到县城里后他才又有了一种亲切感。于是整天去数那胡家巷梅花巷里的麻石,去品读那遗留在刘家老屋里的童年美梦,去海家码头周家码头寻找那曾经失落的青春年华。
小小的县城里,从此到处可以碰到一些身穿旧军装的青年伢子。千万莫以为他们都是复员军人。他们不过是一些因为参军的梦想破灭了,而又找不到更能表现他们青春气质的服饰来,于是用钱或是用粮票,从农村的复员军人那里换来一套,穿着军装过过瘾的。对于他们来说,只要是件军装,大点小点都无所谓。因此很多人穿出来一点也不象是个军人,加上有的军装还很旧了,倒是象突然来了一帮残兵游勇。
于是就有一些婆婆娭毑看不惯了,对他们穿得流里流气的样子,对他们不安心农村劳动锻练的做法,对他们呆在城里吃闲饭的行为颇有微辞。一时间甚至成了人们议论的中心话题。
“毛主席不是说了吗,‘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可这些伢子就是不听毛主席的话,这样下去早晚是要出事的!”
“象个什么话,伢子妹子三个四个搞在一起,象是狗婆子起草一样。现在的年轻人呀,真是不好怎么说他们了!”
这样的议论听得多了就有点烦。
“就你的觉悟高吗?你家的子女也下放了?有本事自己也去试试!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痛!”
“是不是在城里活得不耐烦了,你要是呆腻了,我们可以换个位置!少跟老子来这一套!”
不但话说得气势汹汹的难听,有时候还干脆用两只晒得黝黑的手将袖子直捋,象是要打人的架式。
因此整个县城里,只要一说是回城的知青,便谁也不敢惹他们,便谁也怕他们三分,也让他们三分。
白天大人们上班去了,他们便三个一群四个一伙地呆在家里打扑克打天九玩。晚上大人们下班回家了,他们便成群结队地去看电影去溜马路。开口就骂娘,动手就打架。很有点老子天下第一的味道。
屈奇也返城了。而且据说正在四处活动,准备办理病退手续。只是他到底得的是什么病,以至于够得上病退的条件,却谁也不太清楚。
林智聪是一直就没有下去。他有医院的病历证明。那种病可不可以下放,谁也找不到明文的政策规定,是个模棱两可的难题。居委会一直在动员他下放,说是有人在抵他。但他却死活也不肯下去。结果是居委会回了硬信:不下放可以,只是也莫指望居委会给你安排工作!林智聪家里也回得硬扎:不安排就莫安排,反正不问你居委会要饭吃!真是针尖对麦芒,各不相让。于是一拖至今,要下放还是不要下放,至今还是一桩悬案。
但不安排工作对林智聪来说,始终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情。就想方设法去找点零活做做。于是到河里去担砂子,到街上去推板车,到郊区的乡下去当代课老师。只要是有事做,做什么都来。但都好景不长。不是做着做着被别人挤掉了,就是有人告状,把他辞掉了。正在觉得呆在家里无聊,不好怎么打发时光的时候,知青返城风把他那些下放了的同学都吹回来了。于是象打瞌睡碰到了枕头,他又找到了打发时间的机会。
就这样,几个人整天呆在一起打扑克打天九玩,消磨那难熬的时光。戴草帽子嫌不过瘾了,就干脆爬桌子钻骨排登子。再到后来,就干脆赢话杨梅输纸烟,搞点变相赌博。直玩得草帽子戴烂了几顶。骨排登子钻得油漆剥落。吃话杨梅吃酸了牙齿。抽烟熏黄了指甲。却仍然是锐气不减,打得津津有味。那纪律性也特别地强,都是吃了早饭便来,中午都不回去吃中饭。肚子饥了就去买几个茴饼饼干或是小花片吃。有钱的出钱,无钱的出力跑腿。既讲友谊又讲风格。那种境界,真象是提前进入到了共产主义社会一样。
当然,有时候认了真,也少不了会偶然斗几句嘴,骂几句娘,甚至闹得不欢而散也是常有的事。好在不是敌我矛盾。又都是同病相怜之人。于是很快就又前疑冰释,然后又象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和好如初。
然而有一天,一鸣竟无意间发现屈奇左手的小拇指少了一截。他几次想问他是怎么回事,但话到了嘴巴边上却又欲言又止。他怕他那样或许又会引出一些不愉快的事来,伤了大家的和气,或是又会因此斗起嘴来。因为他曾经听到过太多诸如此类的故事了。
某某人原本是个小偷,被人抓了几回后,便觉得无脸见人。于是决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但何以为证呢?于是便狠心地举起菜刀,忍痛砍去自己的一截手指,以示决心!
某某人在爱情上朝三暮四,朝秦暮楚,心猿意马,渐渐地,便人人知道他是个见异思迁的伪君子。但是有那么一回,他真地爱上了一位姑娘,希望和她结成伉俪,然后白头偕老。然而那个姑娘就是不肯相信他,以为他的海誓山盟永不变心都不过是骗人的鬼话。于是他急坏了,有口难辩,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但他又确实不愿意也不忍心失去那心爱的姑娘。怎么办呢?于是狠心地举起菜刀,忍痛砍去自己的一截手指,以示忠诚!
某某人常有偷浑吃腥的爱好,有一次偷情时被发妻抓了现场。妻子闹着要和他离婚,他却死活不肯。他知道自己偷情只不过是逢场作戏的事情,偷一回算一回,最多不过是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而已。而自己的老婆却是随喊随到,天天靠得住的生意。于是舍不得离婚,不但作出深刻的检讨,还保证今后不再重犯。但那妻子却不依不饶,坚持要和他离婚。如何才能挽留住心爱的妻子呢?便狠心地举起锋利的菜刀,忍痛砍去自己的一截手指,以示悔改!
现在一鸣看见屈奇也少了那么一截小拇指,便不由得想起一些耳熟能详的故事来。莫非屈奇的手指也包含着这样一个记载着耻辱的故事?
“屈奇,你的手指是怎么啦?”一鸣虽然心里有点紧张,但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
屈奇扬起了那只短了一截的小拇指,凝视了半天,却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来。他是被一鸣问住了。这只不幸的手指,顿时勾起了他不堪回首的伤心回忆。
那是去年“双抢”的时候,秃秃的太阳晒在背上,象是着了火一般地灼人。打稻机在田里轰隆隆地响,如同那出征的战鼓。割禾声象蚕食桑叶,沙沙沙地响。因为“双抢”的时候都分了任务,不扮完几亩田几担谷是完不成定额的。于是你追我赶地把个打稻机踩得发疯似地转。尽管汗水湿透了衣服,也没有伸腰的机会。只好去忍受那种疯狂的追赶。忽然之间,屈奇的心中倏忽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何不用手中的镰刀轻轻地割一下自己的手指呢?这样一来,他不就可以退出这场无情的追逐,以受伤的名义躺在住户家里的花架子床上睡觉休息吗?但当他真有了这样的念头之后,他又犹豫不折地有点后怕了。一种来自心灵的震撼使他软软地下不了手。倒不是因为怕痛,也不是看见了出血会晕血。而是陡然想起了他那心爱的小提琴。想到了他拉小提琴时,多么地需要一个修长而又灵活的小拇指。然而,就在他权衡利弊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他“哎哟”地惨叫了一声。那个揉弦揉得极其灵巧的小拇指,便顿时失去了知觉。
怪就怪在那禾镰刀子割禾的时候是那么地笨钝,而到了割手指的时候却是那么地锋利。他还只是刚刚有了那么一点想法,还没有最后想好是不是下那个决心时,他的手指就成了牺牲品。
“不好了,屈奇割了手了!”
待他捂着手走到田坎边时,已有几个社员停下活跑过来看他。
“割得凶不凶?”
当他松开捂着的手,把那只被割伤的手给他们看时,他自己都大吃一惊。
“哎呀!只吊一点点皮了!”
“快去捉只青蛙来!要大一点的!”
“先让它出点血,好把毒液出掉!”
于是一时都搞慌了手脚。
“青蛙捉到了!青蛙捉到了!”几个社员就真的捉来了一只很大的青蛙。
“快剐皮!快剐皮!”于是三五个人剐一只青蛙的皮。剐得惨不忍睹。
便用那青蛙腿把子的皮包在他那只只吊一点点皮的小拇指上。
虽然帮他包扎手指的人还是队上的赤脚医生,但毕竟还是因为措手不及又没有采取任何消毒措施,最后还是因为红肿、溃烂,以至最后坏死……
“这截手指……在割禾的时候,不小心,割掉了……”屈奇不但讲得结结巴巴,而且显得十分伤感。
“肯定出了好多血吧?”
“为什么不找医生把它接好呢?”
声音里充满着惋惜和同情。
“当然接了,只是消毒不好,没有接活。”
“真是太可惜了!你今后怎么拉小提琴呢?”仿佛谁的手指都可以割,唯独他屈奇的不能。因为他确实拉得一手好提琴呀!
“还拉什么屁琴!连工作都找不到,还有心思拉琴?”便不住地摇头叹息,一副自嘲自解的样子。
在有了这个小小的插曲后,几个年轻人从来没有冷却过的热情,好象就再也恢复不起来了。
只有那条绕城而过的浏阳河,仍旧清清亮亮地流,平平淡淡的,象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欢迎光临 湖南知青网论坛2011年度 (http://2011.hnzqw.com/) | Powered by Discuz! 7.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