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亚兰有一个玩得非常好的同学,叫江静屏,家里就住在梅花巷8号里面。
那梅花巷8号也是浏阳县城里一个有名的地方。解放前的梅花巷本就是一个烟柳巷。是一个妓院云集的地方。而那些妓女的档次,又以8号里的最著名。因此曾经是红极一时。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中央人民政府决定取缔娼妓,封闭妓院。湖南省人民政府也通过《关于封闭妓院废除娼妓制度》的决定,并发了布告,鼓励从业人员自行改正,既往不咎。浏阳自然也不能例外。公安部门在接到上级的通知后,连夜紧急集合,由城关派出所抽调十多名民警,再加上南市街、正东街、西正街、北正街四个街道的五十多名“三防”治安队员,按照事前已经摸好的底子和“一个都不能少”、“一次要抓尽”的原则,采取突然行动。那一夜,全县城共抓获妓女三十余人,老鸨七八人,嫖客十几个。那些妓女经改造后,绝大多数都能重新做人。但也有个别旧病复发的。8号里面就有一个姓胡的妓女,有一天在北门城门口碰上了一个外地问路的人,问她城关镇在哪里。她见那人长得斯斯文文又标标致致的,就一直把他带到了自己的家里,并带到了自己的床上。完事后收了人家八块钱。因此后来也就得了个“八块”的绰号。由于是屡教不改,因此直到文化大革命期间,都还在算她的老帐。有一次把她捉去游街,她头上戴一顶高帽子走在前面,几个跟她有过男女关系的男人跟在后面,她说一句:“为人莫学我,野男人七八个。”然后她身后的几个男人就依次说:“我一个!”“我一个!”“我一个!”……直逗得那些看她们游街的人笑得前仰后合。
江静屏的家里就住在这么一个鱼龙混杂的大屋里。她的母亲是个残疾人。十多岁时跟人家去山上摘茶籽,不小心被树枝刺瞎了一只眼睛。父亲在年幼时因为营养不良得了佝偻病,是个“龟胸龟背”的人。因为找不到正式工作,所以一直在城关建筑队当小工。两个身体都有缺陷的人结合在一起,本来就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情,却还屋漏偏遭连夜雨,破船又遇顶头风。刚生下江静屏不久的时候,她父亲有一天担着红砖上架,不小心从二楼摔了下来,当场就没了心跳和呼吸。
那江静屏本是一个苦命之人,却偏偏长得象仙女一样漂亮,人又文文静静的,是梅花巷里有名的美女。不但是8号里的人,甚至是整个梅花巷里的人都私下里说江静屏是“破窑里出好货”。因此也一直被母亲视为掌上明珠。
因为梅花巷离刘家老屋不远,江静屏跟亚兰两人又是同班同学,因此玩得特别好。只要一有时间,两人就象一对油盐罐子一样,总是玩在一起。后来江静屏干脆向班主任老师提出要到他们这个学习小组来,也得到了班主任老师的同意。
于是每天放学后,她们都在一起做作业,或者是学习毛主席的“老三篇”:《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如果班上出现了纪律不好的情况,老师还会指定他们学习《反对自由主义》,并对照“自由主义的十一种表现”进行自我检查,然后每人写一篇心得体会。
男孩子青春年少,女孩子豆寇年华,都是最容易想入非非的时候。因此,每当他们在一起学习或是玩耍的时候,就常常会有目光不约而同的相撞。
光宗也是个成熟较早的孩子,还是孩提时代就目睹过父母的交媾之事,因此对那种男女之事一直充满着好奇。随着年龄的增长,更是对女人有了一种向往和欲望。特别是当江静屏来到他们这个学习小组后,他的心可以说是完完全全地乱了。只要是和江静屏呆在一起,他就经常会偷偷地看她。
江静屏发现后也经常会有意地避开。反正不会让他们有四目相对的时候。他们从来不敢让两人的目光相碰,生怕那样会被人发现了似的。
然而感情又是抑制不住的东西,有人不断地“偷袭”,就自然有人不断地“躲避”。因此无论怎样地隐蔽,也逃不过年轻人的敏感,
一鸣最早发现了这个秘密。他觉得光宗偷看江静屏的那种心情,也曾在自己身上发生过。
自从有了这样一些秘密之后,这个学习小组就显得不那么平静了。尤其是江静屏,经常不是拿英语本子做了数学作业,就是打扑克牌的时候老出错牌。组长亚兰问她怎么搞的,她也最多不过是抿着嘴巴一笑,然后瞟一眼光宗,脸上就慢慢地泛起红来。不是哗哗地撕作业本子,就是把牌一和:“不打了不打了!”
其实这也难怪。江静屏也是一个早熟的姑娘。这种早熟不仅仅是一种生理上的早熟,同时也包括了心理上的早熟。她幼年丧父,是靠着母亲帮人家洗衣服、担水卖、做零工守寡带大的。这就决定了她懂事比别人更早。母亲的溺爱,使她更容易体会到感情的珍贵。缺失的父爱,又使她对男性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向往。她迫切需要有一种这样的情感补偿。
自从到了亚兰她们这个学习小组后,特别是自从发现了光宗对自己的窥视后,她的心完全乱了。她把参加学习小组当作了一种寄托,不但来得早走得迟,而且风雨无阻。只是学得最不认真。尽管亚兰多次向班主任老师反映她如何如何地好,却总是很少能得到老师的表扬。因为她的作业老是经不起检查,而且成绩也经不起考试的检验。那种蒙蒙胧胧的对于异性的向往和追求,已经牢不可破地占领着她的心灵。
那是一个漫长难熬的冬日,学习小组的几个人做完了寒假作业,就围在一起烤火。
“今天不打牌了,讲讲故事。”江静屏没有心思打扑克,因为她常常开小差。
“不准讲狐妖鬼怪的故事,我听了晚上会做恶梦。”亚兰向来胆小,最怕听吓人的故事。
“那讲什么呢?”一鸣说。
“可不可以讲讲自己?”光宗问。
“当然可以,只要讲得好听讲得好笑就行!”亚奇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于是,光宗在瞟了江静屏一眼后,就眉飞色舞津津有味地讲起自己童年的故事来。
光宗讲自己怎样要父亲用烟头烧那新买回来的蚊帐;讲他怎样不肯穿两个姐姐穿旧了的花裤子花衣服;讲他有一回打烂了一把茶壶,硬是把责任推到了两个姐姐身上,使她们蒙受了不白之冤;还讲他有一回在海家码头的岩石洞内摸鱼,手伸进去了却拿不出来,差一点连命都丢了。当他讲到自己第一次用假票去看电影,站在验票口上差点被老徐发现吓得浑身发抖时,把亚兰、江静屏、亚奇几个都逗得“咯咯”地笑了起来。
当然,那次他假装睡了,然后等他的父母们开始做事时,他突然爬起来打他父亲屁股的事就没有讲了。他知道,象那些样的故事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随便讲的。
一鸣则讲了他们如何在一中门前的塘里偷鱼;如何偷着到河里洗冷水澡,如何跟着胖子、光宗他们到街上用弹弓打妹子的事。
“可耻,这样的事还好意思讲!”亚兰听了后就这样指责一鸣。
讲的人滔滔不绝,听的人津津有味。在他们看来,童年是最值得回忆的,它不但让他们又回到了过去的岁月,而且能够给他们带来无穷的乐趣。
火缸上罩着篾罩,篾罩上盖着小棉褥子,几个人的手脚都伸在里面烤火。尽管屋外正纷纷扬扬地飘着雪花,但屋里的孩子们却热闹得如同温暖的春天。
芹妹起身上厕所去了。亚兰则记起来要去换坨藕煤,等下好做中饭。亚奇伸个懒腰,并打了一个哈欠。一鸣则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几点钟了。
当小棉褥子底下只有光宗和江静屏两人的手时,他们便不知不觉地抓到了一起。
这是一种犹豫促成的决断。只那么一刹那间,仅仅是一念之差,两双手就不由自主地抓到了一起。之前江静屏还显得非常紧张,有一种如坐针毡之感。现在短暂的慌乱过后反而觉得特别地镇静。
缄默代替了一切美好的语言。没有反抗,没有拒绝,也没有退缩。只是感到意外,只是两人四目相望,第一次敢于正面碰撞了。
当一鸣再次把手放进小棉褥内时,那两双手才迅速分开。一鸣望着他们有点反常的神态,只知道可能有爱的情感在交流,却并不知道还有爱的动作正在发生。
这种尴尬一经打破就再也不能持续下去了。
江静屏只感觉到自己脸上麻辣辣的,仿佛有一丝红润正在脸上慢慢地渗透开来。于是,她意识到自己必须马上离开这里,否则便会露出破绽。
“哦,我都忘记了,家里还有事呢!”她倏地站了起来,心跳得“咚咚”直响,显得有点忐忑不安。
但刚一离开火炉,又禁不住那陡然袭来的寒意,那声音和人一样都显得有些颤抖。
来刘家老屋前,江静屏刚刚担满了一缸水,热得汗衫子都贴住了胸脯。又急着要到亚兰家里来,便忘记了穿棉衣。现在外面下着鹅毛大雪,又离开了火炉,那件拆了劳保手套织成的纱衣和一件灯芯绒外套就显得有些单薄了。
她走出屋子,身体抖得象筛糠一样,似乎没有勇气走回家去。
光宗好象发现了她的踌躇,便连忙拿起父亲刚从供销社买给自己的仿军棉大衣,不好意思地追出去,并送到江静屏的手里。
“穿上它吧,外面下这么大的雪呢!”由于紧张,光宗把本应该是柔情蜜意的话说得干巴巴的,没有一点感情色彩。
倒是江静屏有点感动了。她接过光宗的棉大衣穿在身上,心里好不复杂。
她为什么要走呢?其实家里根本就没有一点事。只是觉得这里人太多了。那是只容得下两个人的事情,因此任何的第三者在他们面前都会显得多余。
江静屏把那件棉大衣搂得好紧好紧,蹒蹒跚跚地走向雪地里,把从刘家到屋到梅花巷一路洁白如银的积雪踩得斑斑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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