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自从邹婆婆的雕花木床和竹夫人被红卫兵砸了之后,她就一病不起。房子也跟陈娭毑家对换了一间,住到了一楼。
陈娭毑说:“邹婆婆年纪大了,人又不舒服,就跟亚林亚奇他们换一间吧!年轻人住楼上上上下下的轻快!”
老人家住楼上确实有点不方便,加上邹婆婆又是一双细脚。但如果知道对换了房子会发生胖子偷看腊梅洗澡那样的事,那是两家人家谁都不会同意的。
好在除了胖子之外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
其实,邹婆婆已是八十多岁的人了。要说有病也不是什么大病,更主要的还是心病。都活了几十年了,兵也走过,日本鬼子也躲过,还没有见过这样的红卫兵。都是些年轻伢子,还在学校读书就变成了这样,将来长大了还得了!
每每想起这事,邹婆婆就有点来火。加上床砸烂了挂不得蚊帐,装了蚊香还蚊子咬人。又没有竹夫人抱了。所以老是翻来覆去地睡觉不好。住到楼下只是感觉比以前轻松点,但心情并不见得有什么好转。于是,失去了精神支柱的她身体看上去也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好在总算是有了一个孙子,保住了邹家这柱香火,就是死也能瞑目了。
那天太阳都晒到床上了,还不见邹婆婆起来,陈娭毑就跑过去看。这一看,把陈娭毑都吓了一跳。只见邹婆婆安祥地躺在床上,已经没有了呼吸。于是发人把霏雯和邹铁匠都喊了回来,为邹婆婆准备后事。
首先请来了搞装殓的,在帮邹婆婆净身时,发现她的两只手都半握着。好不容易扳开来,一只手里握着一枚戒指,两只耳环。另一只手里握着四块银元。细心的霏雯还发现,母亲的右手上还戴上了那只她十分熟悉的玉镯。
刘家老屋的人从来没有人见邹婆婆戴过戒指,也没有人见她戴过耳环。那玉镯也是每年难得看见她戴一次的。而每当看见母亲戴玉镯的时候,霏雯就知道那是母亲的结婚纪念日。那四块银元霏雯也只听她说过,但从来不知道她放在那里,更没有见过。
这是老人家一生的财富。那戒指耳环肯定是老人家结婚时的嫁妆。那银元也不知是怎样省吃俭用节省下来的。三年困难时期,过苦日子的时候都舍不得拿出来改善一下生活。宁愿一家人吃糠饼,吃野菜,甚至是吃神仙土。现在撒手人寰,却把一生的财富留给了子孙后人。
装殓师傅把首饰银元交给霏雯,又要去摘那只玉镯,霏雯却哭得泪人似的说什么也不肯。母女俩共同生活了几十年,只有她才最了解母亲的心思。那是除了竹夫人之外相伴母亲一生最珍贵的东西了。
装殓师傅帮邹婆婆净了身后,便开始为她穿寿衣。这是一具骨瘦如柴的遗体,只剩下一层枯黄老皮薄薄地贴在骨骼上,皮下一根根的青筋依稀可见。为了一个妇道人家的贞节,她守寡几十年无怨无悔。为了一家人的生存繁衍,她劳碌奔波,省吃俭用。就是要走了,也舍不得带走一丁点儿东西。
入棺的时候,霏雯硬是把一块银元让母亲含在了嘴里。
二十七
离刘家老屋不远的文庙,解放后成为了浏阳第一中学。这座始建于宋的文庙经明迁址,清续修改建,显得更加富丽堂皇,宏伟壮观。它坐北朝南,占地十余亩。中轴线上由南向北依次为万仞宫墙(后改为拱形门),大成门,甬道,露台,大成殿,御碑亭。大成殿是文庙的主体建筑,由三十二根大石柱支撑。殿内设八卦藻井,有朱漆雕花格扇门。殿前的露台上东西各置舞亭一个。露台下为踏步台阶,中间有祁阳石雕盘龙。甬道直通大成门,两旁为庭院,有古松翠柏,长得郁郁葱葱。庭院左右侧为东西两庑,旧时为放置孔门七十二贤牌位之室。两庑下首分别有钟鼓两亭。御碑亭的梁上曾悬有康熙、乾隆等的题匾“斯文在约”、“万世师表”多块,只是现在已不知去向。
文庙的祭孔古乐也闻名天下,它乐律动听,气势非凡。曾国藩曾赠予浏阳文庙“雅淡和平”、“精深正乐”两块匾额,对文庙的古乐深表赞美。
大革命时期,中共浏阳第一次代表大会就是在文庙的大成殿召开的。文庙后来改为县立第一中学,胡耀邦、杨勇等都曾在这里就读求学。
文庙的左边是学生食堂和教职工宿舍区。右边是教学区。后院有十余棵千年古樟,掩映其中的奎云阁是当年谭嗣同成立算学馆的地方。
学校门前有一条人工河,那还是大跃进时期修的。因为想解决县城里用电的问题,当时的县政府决定在浏阳河赐金滩筑坝一座,挖一条人工河穿城而过。那人工河东起洗药桥,西至豪兴街下河止,共1400多米长。学校的老师为了动员学生积极参加修河劳动,不无夸张地对学生们说:等人工河修好后,将来学校门口就会象北京天安门一样漂亮,清清的河水从校门前潺潺流过,一座大桥飞架南北,两岸杨柳依依,路旁花团锦簇。听了老师这样诗情画意地描述之后,学生们个个如痴如醉,兴奋不已。但在完成工程量将近一半的时候,省水利厅派人下来调查,并通过实地勘察,认为浏阳挖人工河建水电站不但未经上级主管部门审批,而且设计不合理,水电站位置选址不当。如果人工河一开通,再遇到象一九五四年那样的大水时,整个浏阳县城就会成为一个孤岛。于是,历时将近半年的工程就这样戛然而止。
历史就这样和县领导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这样一来,原本的人工河就变成了一连串的人工塘。由于无人管理,懒一点的人就常将垃圾偷偷地往塘里倒。因此水面上就经常飘着布片纸屑之类的东西,甚至连避孕套、死老鼠也有。还有人在塘里看到过流产的婴儿。
后来,一中门前的那口塘由城关蔬菜队承包了,并在里面放了很多草鱼、鲤鱼还有鲢鱼。于是经常有人偷偷到塘里去钓鱼。有被蔬菜队的人发现了的,自然要没收钓竿,还要罚款。
到了冬天,塘里的水渐渐干涸,便有鱼儿不停地跃出水面。有调皮的孩子还会故意用石头去砸,更是惊得满塘的鱼儿跳个不停。有跃到岸上来了的,就被人捡了回去当了夜饭菜。蔬菜队的人来了,他们就跑。蔬菜队的人走了,他们又去。象猫捉老鼠一样。气得蔬菜队的人有时候干脆懒得管了。
有一天,不知谁想出了一个更绝的办法。他们找来一根拇指粗的绳子,从塘这边牵到塘那边,并在中间吊一些烂脸盆、烂鞋子、红砖块之类的东西,然后沿着塘两边,从这头拖到那头,还一边拖一边扔石头泥块。那满塘的鱼儿就象遭了劫难一般,不要命地满塘乱跳。有跳到岸上来的,很快就被人捉了往家里跑。等到蔬菜队的人知道了,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那一伙伢子早已作鸟兽散,跑得没了踪影。
文庙门前还有三座石牌坊,每座都有十几米高。有风的时候,牌坊顶上的风铃便会吹得叮叮当当直响。
有人便对那风铃产生了遐想:起码一百多年了,响声还那么清脆悦耳,说不定是金子银子的,最起码也会是铜的,不是白铜就是黄铜。
于是就真的有人出于好奇,想爬上去看个究竟。胆子小的,最多能够爬到下面的石狮子上就吓得不行,胆子大的也最多只爬过几米高。
刘家老屋里的几个伢子也经常有事没事地在那牌楼底下玩耍。对那上面的几只风铃也曾虎视眈眈过。胖子甚至还许过愿,谁要是有本事爬上去了,不管那风铃是金的银的还是铜的铁的,他都请谁吃一餐卤豆腐。
有一天,狗伢不知道是吃错了药还是脑壳进了水,突然心血来潮,想去试一下身手。他走到牌坊底下,把一双木拖鞋往地下一丢,打一双赤脚,便鼓足了勇气往上爬。那天看热闹的人也特别多,把蔬菜队种的茄子辣椒都踩坏了几畦。人们仰着脖子,提心吊胆地望着狗伢往上爬。胖子、光宗、一鸣他们几个更是不停地在下面为狗伢鼓劲助威。
也不狗伢是吃了豹子胆还是什么原因,只一会儿的功夫,他就硬是凭着年轻人的气勇爬到了牌坊顶上。他伸手去摘那风铃,并碰得叮当直响。
“是不是银子的?”
“是金的还是铜的?”
下面的人着急地问。
狗伢也不作声,只是摘在手里看了看,然后把它扔了下去。
“铁的!”他一边扔一边说。
那风铃从天而降,重重地砸在菜地里。围观的人跑过去一看,果然是铁的,而且还生了锈。
当狗伢一身透湿地从牌楼上下来时,人们象迎接英雄一样地簇拥着他,不少人甚至对他的勇敢行为啧啧称赞。胖子更是不食其言,在街上买了两角钱的卤豆腐请狗伢的客,以兑现他的诺言。
只是,当刘家老屋里的所有伢子都把狗伢当英雄一样看待时,狗伢却被他的妈妈罗先娘骂得狗血淋头:“你是嫌命长了是吧!哮驼气鼓的好了还没有几年,就到外面去充本事!只要你踩塌一脚,我们罗家就会要断子绝孙!”
经罗先娘这么一骂,狗伢自己想起来都觉得有点后怕了。
于是,狗伢的一次冒险,使那神奇的风铃顿时失去了神秘之感。但从此却又多了个神奇的传说:某年某月,刘家老屋里一个名叫狗伢的伢子,打一双赤脚,硬是爬到了牌坊顶上……
然而,那三座石牌坊依旧矗立在文庙门前,而且一点也不失当年风采。有风吹来时,那风铃依旧叮当作响。只是听起来再也不象从前那样清脆悦耳,望着它也不曾象从前那样令人想入非非了。
之后没过几年,在一个暧洋洋的冬日里,那三座石牌坊便被破“四旧”的人用卷扬机硬是把它拉倒了。那崩垮下来的巨大石块砸到塘里,把满塘的水打得浪花滚滚的,有些鱼儿甚至都被砸得翻白了。当然,随着石牌坊一起倒下的,还有那段关于文庙、关于石牌坊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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