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原
军校的图书馆藏书相当丰富,包括很多左倾图书,一般也不限制学生借阅。在阮庆的帮助下,我大量阅读马列书籍,虽然不系统,但对马列主义有了初步的认识。通过读书、学习,我对孙中山先生提出的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有了更深的理解。回忆这一时期自己思想的发展,最主要的一点就是感到要救国,靠国民党是不行的,一定要以苏联为师,靠共产党来领导。对此,我和阮庆、梁彝的认识是比较一致、明确的。这都是在1935年以后我们三人同商共议国是时,经过不断的讨论得出的一致看法。
当时,在南京政治学校读书的中学同学黄文清的思想也比较进步,常常参加我们的讨论。我们时常利用课余时间去玄武湖或中山陵,议论时事。这些讨论都以阮庆为中心。
读书期间,祖国正面临着日本帝国主义的不断侵略,特别是“九一八事变”以后,日本帝国主义者的侵略步伐越来越大。我们经常讨论的另一大话题就是“打日本靠谁?”当时全国各界都在谈论抗日,不同的人们提出种种不同的抗日救国主张。国民党、蒋介石的抗日主张是“攘外必先安内”。这个口号在军校和社会上都有很多人议论,看法各异。有人肯定这个主张,说国家不安定统一就不能抗日,赞成要先“安内”,才能“攘外”。而更多的人是否定这个口号的。阮庆就坚决反对这个口号。他说大敌当前不团结御敌,却热心内战,只能让日本坐收渔翁之利。他还向我们分析了这个口号的反动性。我和梁彝、黄文清等人在他的启发下都赞同他的观点。于是,我们开始寻找新的出路。出路就是谁能领导我们打败日本帝国主义,我们就跟谁走。
1935年底爆发了轰轰烈烈的“一二九”学生运动。北平、上海的大学生到南京请愿,要求停止内战,一致对外。我们对此都有同感。那时,共产党的“八一宣言”在国统区也能看到。我们对共产党的抗日主张非常认同,最直接的感受就是,红军也是中国人,他们要求抗日,为什么不能联合起来一致对外呢。这也是我们对国民党不满的一个重要因素。但我们还不敢公开表态,只是局限在我们几个人中议论。不过,有了这样一个思想基础,就自觉地对今后的人生重新做出选择:是继续跟国民党走,还是投奔共产党?当时,我的思想开始倾向共产党,但受环境的约束,还没有落实在行动上。
读书期间,我们遇到的最大事件就是西安事变。消息传来,军校学生都纷纷向何应钦请战,要求参加讨伐张学良、杨虎城的“叛乱”。那时何应钦是讨逆军总司令。同学们还讨论各种拯救校长的方法,个别同学甚至异想天开地提出让飞机空投到西安去救校长。当时,我们结识了一名共产党员。他向我们解释:张、杨的行为不是造反,而是要逼蒋介石停止内战,一致抗日。听了他的解释,我们都赞扬张、杨的革命行动。
西安事变终于和平解决,迫使蒋介石同意停止内战,一致对外。我们对抗日的希望大大增强。国共第二次合作实现后,国民党对舆论的控制也相对放松,社会上出现了许多进步刊物。其间,阮庆介绍我读了许多进步书刊,其中最吸引我的是美国记者斯诺写的《西行漫记》,另一本是进步杂志上介绍陕北红军的纪实性文章。读后使我在思想上对共产党领导的红军有了更清楚的了解,知道在那遥远的苏区已经有一大批坚定的革命者,他们正在为中华民族的解放艰苦卓绝地奋斗着。《西行漫记》还介绍了许多共产党领袖和红军将领,我们非常关注林彪、徐向前、陈赓等黄埔学生的传奇故事,希望毕业以后能像他们那样,为国家独立,民族富强贡献一生。
本来,靠谁来领导中国人民反抗日本侵略,一直是我们经常讨论的话题。西安事变的和平解决,使我们进一步了解了共产党的抗日救国主张,认识到中国抗战的希望就在中国共产党人身上。在阮庆潜移默化的帮助和影响下,我的思想认识产生了飞跃。到此时,我们更坚定了要投靠共产党,要到陕北参加“红军大学”的强烈愿望。
阮庆是我参加革命的启蒙老师,在他的教育和引导下,我终于一步步地走上了革命道路。军校毕业后,我之所以能够很快投奔延安,主要是受他的影响。他在关键时刻能够做出正确决定,在困难时期能够坚持自己的主张。
阮庆为人正直,乐于助人,对我更是兄长般的关心。1937年毕业分配时,我积极要求到前线部队,直接参加对日抗战,上级满足了我的要求,分配到正在淞沪前线作战的第九集团军第八十七师。阮庆因为军事训练成绩优秀,最初分配到南京宪兵学校当区队长。他为了能和我一起奔赴抗日前线,主动和同学换到八十七师。后来我们又一起投奔延安。解放后,他由四十九军团政委转业到地方工作,曾任桂林市委第一书记、桂林地委书记、专员公署专员等职,工作非常出色。“文革”中他身处逆境,被打成“反革命走资派”,受尽折磨。但他在困境中始终坚持真理,威武不屈,同林彪、“四人帮”反革命集团进行了坚决的斗争。当广州军区某些人为了整我,几次找他外调时,他不为威胁利诱所动,顶住造反派逼供信的压力,实事求是,不肯为他们写假材料。为此,造反派对他的迫害不断升级,使他吃了很多苦头。阮庆对我的这份真挚感情,令我终身难忘。我为有这样一位好朋友、好兄长感到骄傲。
1937年8月,为了共同抗日,共产党领导的中国工农红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八路军在南京傅厚岗66号(今青云巷41号)设立八路军驻京办事处。办事处有个工作人员,叫温健公,是共产党员、青年哲学家,曾在日本留学。温健公和廖斌是同乡、同学。他
到南京后,得知廖斌在南京中央军校学习,就到军校看望廖斌。这以后廖斌便带我和阮庆找温健公,请求八路军办事处送我们上延安。但温健公婉言回绝了我们的要求。
一周后,我们又去找温健公。这次他领我们见了叶剑英。叶剑英热情接待了我们。当他得知我们是黄埔军校的学生后,也没有同意我们去陕北的要求。但叶帅还是亲切地向我们详细介绍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政策,鼓励我们好好学习。他说目前是国共合作,共同抗日。在哪里都是打日本,要我们以大局为重。
军校毕业前夕,我们还在思考是继续留在国民党部队里干,还是直接投奔延安?因为,第一次见叶帅,没去成延安。回来后,阮庆就和我商量,想直接去,但又怕不收纳。此时,“七七事变”已经爆发,我们就决定先上战场和小日本真枪实弹地干一仗,也不负军校三年的培养,等在国民党军队中干出点成绩来,再投奔共产党。所以去延安的事就暂时搁了下来。
参加淞沪抗战
1937年8月28日,黄埔军校第十一期正取生700人,经过三年严格的正规学习,终于有605人完成了学业。
此时,“八·一三”淞沪抗战已经爆发,为了避免日军飞机的轰炸,军校在中山陵旁灵谷寺无梁殿前的密林中举行了毕业典礼。毕业典礼由已改任京沪警备司令的张治中主持,蒋介石、汪精卫、冯玉祥等国民党要员到会并讲了话。
毕业前夕,正是“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记得军校教育长张治中在十一期第一总队同学毕业录序文中曾写道:
同学在校三年之久,行将毕业离校。此三年间,国内外情势变动极大……东省事发,淞沪战兴,继此以还,岁无宁日。举凡可以侵我土地,损我主权,害我自由之手段,敌人无不使用殆尽。我国家环境一时可谓陷于艰难危险之状态矣。
祖国在危难之中,每一个爱国青年都会热血沸腾,更何况我们是刚刚走出军校的革命军人。毕业分配时,我多次主动向上级要求到抗日前线。最终被分配到正在参加“八·一三”淞沪会战的第九集团军第八十七师。八十七师不仅是国民党的中央军,更是中央军中的主力师。
要上火线了,我决定利用一个月的探亲假,回家探望母亲,再去报到。要求和我一同去抗日前线的阮庆因父母双亡,我就邀请他一起回家。他怕给我添麻烦,执意留在武昌等我。
9月1日,我回到家乡息县关家店东围子。
母子相见,十分激动。白天,我和母亲一批又一批地迎送着来家里看望、道喜的乡亲。夜晚,安顿好亲戚睡下,我就和母亲围坐在麻油灯下吐露心肠。这个假期,我除了看望亲友外,大多是陪母亲度过的。她对我十分依恋,不愿我离开。
其间,我还到县城看望了同学、亲友,并看望了姜炳荣、石英杰的父母,还有周庆云一家。他们听说我军校毕业后要上前线,都劝我留在县里工作,这样既能照顾家,大家互相也有个照应。这时正好碰上王培英从开封回来,他在开封成立了保安团,需要人手,到县里招人。他就对我说:“我那里正需要懂军事的人,你不要走了,跟我去开封,帮我训练部队吧。”我说:“不行。我最好的朋友正在武汉等我,我们要一起去上海,打日本。等打完仗,如果情况允许,我再来跟你一起干。”
在家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假期就到了。想到马上就要奔赴前线,这一去真是生死难料,我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母亲,心情十分沉重。离家前的晚上,四爷、大哥都来给我送行,我们依依不舍,彻夜未眠。这时母亲得了肺炎,已经很重,每天晚上咳嗽得很厉害,只能睡几个小时。在昏暗的油灯下,我看到她满面愁容,内心非常痛苦。她几次欲言又止,好像有话要对我说,直到天快亮了,她才流着泪说:“民顺呀,我已经近六十岁了,年老多病,又只有你一个儿子。你父亲走得早,我和四爷含辛茹苦将你养大成人。现在你要上前线打日本,我不反对,但你看看家里的实际情况,能不能晚一点去,先在家乡找个工作。听四爷说王培英在开封成立了保安团,需要人手,正在县里招人,你就先到他那里帮助训练部队,以后再去打日本也不晚呀。你也二十多岁了,该成个家了,成了家再走,我也好有个照应,还可以了却我一个心愿。”
四爷和大哥都说好。听着母亲的话,我的心里也在流泪,也想留下来,在她膝下尽一尽孝。但我又想到阮庆还在武汉等我,我们毕业时坚决要求到前线去,如果现在留在家乡,日后有何面目再见同学、师长。再说国难当头,我作为一个堂堂七尺男儿,平时高喊抗日救亡,富国强民,现在日本人打到家门口了,怎么能临阵退缩,当孬种呢?这样做又怎么能对得起国家、对得起军校呢?更是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啊!不过,我也知道,我是家里的独子,母亲年近六十,如果我有个三长两短,对母亲来讲肯定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但自古忠孝难两全,我只能将眼泪往心里流,强作欢颜,宽慰母亲。天亮以后,忍痛告别老母,奔赴前线。
现在回想起来,我更是从内心深处感谢阮庆,正是由于他的关心和支持,才坚定了我今后走上革命道路。如果不是他坚持和我一同奔赴抗日前线,我个人就有可能参加河南保安团。王培英当时是保安团副团长,要我到他那里工作。他当时的确需要人手,同样也是抗日工作,如果我心一软,或许就会留在保安团当个连、排长,这样做既能报国,又能尽孝。但一想到阮庆正在武昌期待着同我共赴前线杀敌,就更坚定了我的决心。也正是因为有了同阮庆在淞沪战场上的浴血奋战,令我亲身体会到国民党、蒋介石领导抗战的无能;在武汉师管区的短暂经历,更令我对国民党的腐败深恶痛绝,这一切都更加坚定了我们投奔延安的决心。
10月初,我从家乡赶到武汉和阮庆会合后,就坐轮船向上海驶去。江面上,日军的飞机不时地临空扑来,向轮船、汽艇、木船投炸弹。我们乘坐的“鸿昌号”轮船,险中有幸,躲过劫难。轮船在南京靠岸后,不敢再向上海行驶了。我们只好到八十七师驻南京办事处报到。办事处告诉我们,师部驻上海江湾叶家花园,部队正在鏖战。抗日心切,我们两人当夜改乘火车,向上海进发。
在火车上,我们遇到不少到前线去的军官,有连、营、团的干部,其中有不少是八十七师的军官。他们听说我们是到前线报到的军校毕业生,大部分人都赞扬我们。但也有人跟我们说些泄气的话。有一个连长说:“老弟,上海战场打得一片火海,非常残酷,我们连就剩下十几个人了。”另一位营长说:“我那个营也剩下不到一百人,我是负伤下来的。现在伤好了,我回去主要是为了领军饷和医疗费,另外也舍不得我那些弟兄。现在上海天天在小日本的飞机大炮的轰炸下,九死一生,非常危险,你们现在去报到,部队都在火线上,士兵不认识你们,你们也不熟悉情况,掌握不了部队,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你们年纪轻轻,不如先在后方干点事,等战事稳定了再去报到。”我们两人商量后都感到,作为抗日军人决不能当逃兵。尽管目前形势严峻,但无论如何要先到八十七师报到,上了战场再说。等战斗结束后,如能生还,再找机会离开部队,去延安抗大学习,参加八路军。这个时候决不能临阵脱逃。
当夜三时许,我们到达上海南翔车站,踏着夜色,边走边问,疾行两个多小时,凌晨赶到江湾叶家花园师部。师参谋长周彭赏接见了我们,并简要介绍了战况和敌我态势。我们要求先到前线部队参加作战。周彭赏对我们说:“我这里正需要管师直属部队和传达命令的军官,你们二人就先留在师司令部负责防空、布置警戒、传令任务,待部队交防,补充新兵整顿时再分到连队去。”
这时战事紧张,双方犬牙交错。汉奸、特务、日本浪人四处活动,暗中打信号弹,点篝火,指示目标,配合日军航空兵轰炸我军重要目标。中国守军的防空、反间谍任务十分艰巨。
我和阮庆接受任务后,白天、晚上都活跃在江湾叶家花园内外,布岗查哨,组织防空。官兵们还不知道我的姓名,从我肩头上扛的牌牌、符号,知道是个见习官,就唤我大个子见习官,就连参谋长周彭赏也亲切地喊我大个子见习官。除日常勤务外,我们还到前线传达过两次命令,都圆满完成了任务。(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