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引
刘家老屋要拆了。
一大早,刘家老屋前就拿起了警戒线,国土、公安、城管、甚至消防、检察、法院、120等一大批穿制服戴头盔的人就整队赶到了现场。十多台挖机、铲车排成一列,数十位民工手持各种工具紧随其后,只待指挥人员一声令下,有着一百多年历史的刘家老屋倾刻间就会化成一片瓦砾。
这是山城浏阳旧城改造的延续。随着城市建设的发展,继拆了梅花巷、胡家巷、黎家大屋等老城建筑,建成新的梅花小区之后,拆除刘家老屋主要是为了拉通东西方向的圭斋路。
拆除行动还未开始前,现场还来了很多围观的群众。他们不是来阻工的,也不是来上访的,更不是来看热闹的。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原来都是刘家老屋的居民,在那里居住生活了几十年甚至是一辈子。改革开放后,随着经济条件的好转,他们之中的很多人陆陆续续地搬出了刘家老屋,或是自己买地建了新房,或是住到了城东新村、严家冲等安置区里,或是在才常广场、碧景湾等地买了商品房。但现在听说刘家老屋要拆了,他们才怀着一种依依不舍的心情,来看刘家老屋最后一眼,来为刘家老屋的永久消逝而饯行……
一
在湖南的东部,有一座山叫大围山。丰富的森林植被,茂密的原始森林,孕育着发源于南北两麓的大溪河和小溪河,它们共同吮吸着连云山脉的乳汁,积溪流而不断壮大,虽九折而从不回头,一路欢歌奔腾而下,至双江口双双汇合时,浩浩泱泱的大小溪河已汇成闻名天下的浏阳河了。
在中国地名的命名沿革中,常以山南为阴,水北为阳。浏阳在浏水之北,故名曰浏阳。
据浏阳县志记载:浏阳在秦汉时为临湘县境。何时置县,尚无确考。东汉建安十四年(209年),孙权拜周瑜为偏将军领南郡太守,以浏阳为其四俸邑之一。浏阳之名最早见于此处。隋开皇九年(589年),改临湘县为长沙县。大业三年(607年)废浏阳,并入该县。唐景龙二年(708年)复置浏阳县。元元贞元年(1295年)升为州。明洪武二年(1369年)复降为县。民国元年(1912年),浏阳属长沙宝道。
浏阳老城区有东门西门北门南门之分,虽然没有具体的城墙为界,但城区四向分明,各有起止。城外分东南西北四乡,乡乡风俗有异,各处语音不同。在浏阳的东南西北四乡中,北乡人素以勤劳著称。
话说有北乡人刘氏,祖上以纺纱织布为业,慢慢地把生意做大了。至晚清年间,由于兵荒马乱,有一次从江南调进的一批棉纱中,竟意外地发现其中夹隐了不少金条银元。因是兵荒马乱的年月,虽然也一直诚信经营,但从天而降的意外之财还是让刘氏人家动了贪财之念。因为贪了不义之财,害怕人家找上门来发生纠葛,于是变卖北乡所有家产,携来历不明的金条银元,举家迁往浏阳县城。
刘氏人家到了浏阳县城里后,转了几圈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最后不得不请来当地最有名气的地仙看了风水,选择离文庙不远的地方,购地几亩,经两年苦心经营,建成三进两院大小几十间的刘家大屋。虽仍以纺纱织布为业,生意却日见衰微。风
当然,刘家的衰落是否真的与刘家人贪了不义之财有关,也就不得而知了。但街坊邻居们最爱说的还是 “穷不过三代,富不过三代”那句话。因为他们看多了“穷则思变”和“奢侈败家”的例子。
新中国成立后,刘家被划为破产资本家,刘家大屋也由政府没收,除留给刘家人自己居住的两间房子外,其余的都分给城区的贫民居住,林林总总一共住了十几户人家。
刘家大屋是一座典型的江南风格的民间建筑。青砖到栋的马头墙显得端庄而清秀。正面是斗拱飞檐的造型,门前摆着一对威武雄壮的石狮子。门庭高大气派,厚重的木门足有三寸厚,而且门闩结实。一般的细伢子不但关门不动,而且连上面的门闩都摸不到。也就是说,要开启关闭刘家大屋的出进之门,非刘家的大人们不可。其安全性由此可见一斑。进了大门便是一个轿厅,两边是佣人住的杂房。从轿厅出来是一个院子。中间有鹅卵石铺成的甬道通向中厅。院子的左边种了一棵葡萄,枝叶腾蔓爬满了一墙。右边有一棵紫薇,一到夏季就开得姹紫蔫红,要开到初秋才会逐渐凋谢。中厅是刘家大屋的正厅。中间有供奉祖先的神龛,下面摆了大师椅。两边和楼上是主人及子女的卧室,书房,客房等。从中厅的侧门出去就是后院。后院有一个花坛,里面种了天竺、女贞、茶梅、含笑,还有杜鹃、茉莉和月季。后厅实际上就是一个车间,是刘家请人纺纱织布的地方。生意好的时候曾有几十人在这里生产加工。后来生意不行了,就成了一栋杂屋,放些废弃不用的设备和杂物。
到解放时,刘家还有子嗣五人。长子梅松因为考取了军校,幸运地成为了北京某部队的一位军官。长女梅樱则在解放前就嫁给了一富裕人家。老三梅桦因为患有猪婆疯(即癫痫病),在一次发病时口吐白沫,把自己的舌头都咬断了,最后不治身亡。只有年幼的老四梅柳和老五梅桂在母亲的庇护下还住在刘家大屋里,成了刘家大屋的传承之人。
至此,风光不再的刘家大屋也就慢慢地演变成了现在的刘家老屋。
二
据说邹婆婆是最早搬进刘家老屋的。她高挑的身材,清瘦的脸上褶得象条苦瓜,一双腿柳柳秀秀的,是刘家老屋唯一一个扎过细脚的婆婆子。别看她住在楼上,又是三寸金莲,但上楼下楼走起来咚咚直响。至于她老倌是做什么的,又是什么时候去逝的,刘家老屋的人无人知晓。只晓得她老倌很早就不在了,是守寡把女儿霏雯带大的。寂寞的生活不但没有把邹婆婆击垮,硬是让她把一个青篾织成的竹夫人抱得发黄了。
那是一个用青篾编织的圆筒,中间有皮球大小一样的圆孔,是夏天抱着睡觉用来消暑的。但能不能消暑,是不是消暑,只有邹婆婆一个人知道了,因为她已经抱着这个竹夫人睡了几十年。
也许是守寡的人生活不易,邹婆婆一直把女儿霏雯视若掌上明珠,任说媒的做介绍的爬伤了楼梯蹋破了门槛,就是舍不得把霏雯嫁了。偏偏那霏雯不但人长得漂亮水灵,而且乖巧听话,无论那些媒婆介绍人把小伙子说得天花乱坠,只要邹婆婆不松口,她就是芳心不动。
其实邹婆婆自己就是做童养媳出身的。她不到十岁就“嫁”到了邹家。十三岁多一点就做了大人。十四岁怀上了第一个孩子,生下来的时候由于接生婆粗心,脐带缠颈造成孩子夭折。当时生的是个男孩,好不容易盼到了邹家的香火,结果却是空喜一场。好在邹婆婆当时正值花季,马上又怀上了。经过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结果却是个千金。
后来不知道是邹婆婆的老倌去世了,还是一直就没生了,反正到最后邹婆婆就只剩下霏雯这么一个闺女了,眼看着是断了邹家的香火。
霏雯十六岁就出落得水灵灵的,眼白大得象两颗水汪汪的荔枝,乌梅一样黑的眸子晃来晃去的象打流星。尤其是走起路来的时候,两个奶子在衣服里面活蹦乱跳的,不知迷倒过刘家老屋的多少男人。虽然穿的多是北乡家织布衣衫,有的甚至还打着补丁,但那跟邹婆婆如出一辙的身材,常惹得刘家老屋的小伙子死命盯着她看。
每每这个时候,邹婆婆的心里就象打翻了一个五味瓶。让她嫁人吧,心里又舍不得,那可是她一生的依靠。不让她嫁人吧,这么水灵的姑娘养在家又真怕出事。好在霏雯乖巧听话,从不乱来,也从不私自在张三李四家里过夜,这才让邹婆婆多少觉得是个安慰。
转眼间霏雯就满了十八岁了。这天又有人来做了介绍,对象今年二十二岁,是学打铁的,今年正好出师,又正好也姓邹。伢子屋里兄弟多,家庭条件也不好,但人却长得标致。虽然霏雯和伢子见了面后象往常一样没说什么,但这回邹婆婆却有点心动了。
她一边纳着鞋底一边问霏雯:“伢子如何?”
霏雯却羞答答的半天没有吭声。
邹婆婆见女儿一声不吭,就说:“我看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我在你这年纪的时候都当妈妈了,再把你关在屋里我也放心不下,还不如把你早点嫁了省事。”
听到这里,霏雯忸忸怩怩地叫了一声“妈!”就把头深深地埋进了怀里。
邹婆婆象摸透了女儿的心思,继续说:“不过有个条件,他们家里不是崽多吗?如果想娶我们家的霏雯,那一定是我们邹家招郎!”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霏雯也就无话可说了。
这霏雯那里知道,邹婆婆其实一直有个心结,那就是她不想断了邹家的香火。以前别人给女儿介绍的对象中,并不是她都不满意,而是少有这样一屋都是伢崽而且又正好也姓邹的。现在这个伢子人也长得标致,家里又崽多,又学有手艺,把霏雯交给他也就放得下心了。这是她抱着竹夫人睡了几十年的心病所在,她守寡几十年一直在想的都是怎样才不会断了邹家的香火。虽然老天爷注定了她这辈子命里无崽,但她可以通过招郎来续这邹家的香火呀!这样一来不就了结了她这一辈子的心愿吗?
回复 3# 人中禾火
谢谢桡桡 的鼓励!那天在网上看了你与沙漠深情对唱的视频,唱得蛮投入的!
回复 6# 沙漠一棵树
沙漠老兄,我是你弟弟的同学。谢谢你的夸奖,小说一共有30多万字,我会慢慢地发来与大家一起共勉!浏阳人写浏阳事,相信大家读来会有一种亲切感!
文笔流畅,乡土味十足,将往事娓娓道来,亲切感人。拜读了,问好楼主!
人中禾火君:《刘家老屋》的续集我正在慢慢品味,可越看越感到似曾相识,文笔、风格很象是我原来的一位同事和上司,我看过他写的长篇小说《离婚》,那时还是手稿,曾拿给我看的,所以才感到有些熟悉的味道。我和他曾是一个办公室的,一起工作,一起下企业蹲点,而且一蹲就是一年多,我们还曾是最好的交谊舞搭档。
不管你是谁,来到知青家园就好!让我有似曾相识的味道真好,另谢谢你看我与沙漠兄的视频,并渴望有机会再唱首陕西民歌给你听,这个我正在学,唱别的根本拿捏不准调,因没有正规学过唱功,基本功很差,一般是稀里糊涂跟着别人一阵乱吼,很是惭愧。不过现在准备正儿八经跟周亚平老师学,她是个难得的好老师,唯有如此,我才会有点儿进步。
生命的美好就在于不经意间积累了很多回忆,一朵朵芬芳的花。一段段无声的感动,只有蓦然回首才会发现......
童年的那些事儿,楼主用细腻的文字慢慢道来,如数家珍.
欢迎你的到来.处女佳作,耐人寻味,细细品赏,期待更精彩.
拜读了,谢谢你的美文!
一个办公室同事那么久,看熟了你的文字,果然被我言中。昨晚大家在一块玩时还在猜这刘家大屋的作者是谁,因为大家觉得里面的故事情节很亲切很感人,就象是在写自个身边发生的事情。有几个大姐和老兄打我电话,我一直不敢猜测是你,因为文字熟悉了也怕遇到个文风与你一样的人,呵呵。今天只问你一件事,你当领导有好些年了,这个交谊舞是不是也丢得差不多了?
连续作品我找个时间慢慢欣赏!
三 在刘家老屋的住户中,陈娭毑家也是较早搬进来的。她老倌陈祥和是邮局的退休职员。在一个炎热的夏日里,他和长孙亚林从二楼搬一张竹床下来,一不小心一个倒栽葱摔到了一楼的青砖地上。当时也没怎么出血,还以为他只是发了痧,休息一下就会没事。结果还不到晚上就一命乌呼了。fficeffice" /> 虽是突遭不幸,晚来失伴,但所有刘家老屋的人都认为,陈娭毑仍是刘家老屋里最有福气的人。 她的大崽陈佳期和媳妇响应国家的号召到新疆支边去了,虽然留下三个孙子孙女亚林亚兰亚奇跟着她,但她是刘家老屋唯一一个每月有汇票(汇款单)来的人。只要听见邮递员在大门口喊:“陈娭毑,有汇票!”满刘家老屋的人都会流露出羡慕的目光。 她的大女陈佳妃和女婿邢文彪也住在刘家老屋,而且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只是不在一起生火吃住。但多少还是有了一点照应。 她还有两个女儿在长沙,一个在中山路百货商店当营业员,一个在湘雅医院当医师,都是拿工资的人。 大女陈佳妃的前夫据说是国民党手里的一位军官,解放前随蒋介石去了台湾。因为战事无常,本也想带着夫人一起走的,结果匆忙之下就把夫人留在了大陆。十几年的国共对抗,丈夫到台湾后也音讯杳无,于是改嫁了朝阳理发店的邢文彪。至于是否和前夫办了离婚手续,或者说与邢文彪结婚是否合法,也就不得而知了。 陈娭毑个子不高,但却长得慈眉善目。皮肤看上去虽然缺少了年轻时的那种水分,但两个曾经诱人的酒窝却依稀可见。虽然和邹婆婆的年龄不相上下,却是一双没有扎过的天足,加上不如邹婆婆高,又是住在一楼,所以走起路来比邹婆婆显得更稳当。 她们一家共住两个房间,虽然挨在一起,但是两张门出进。陈娭毑和孙女亚兰住一间,两个孙子另住一间。受远在新疆的儿子媳妇的托付,她把几个孙子孙女看得宝贝似的,又怕他们学习不认真,成绩上落后了。又怕他们跟别人学调皮,跟别人打架斗嘴。又怕他们冷了暖了饥了饿了,有个什么三病两痛的。真是操尽了心还生怕远在新疆的儿媳说自己没有帮他们把人带好。 陈娭毑的大女陈佳妃不但人长得比陈娭毑高,而且样子也长得比陈娭毑漂亮,据说年轻的时候还蛮风流。反正是旧社会过来的人,也没有什么手艺特长,是那种吃过青春饭的烟柳巷人。在那种搽脂抹粉的岁月里,陈佳妃认识了那位国民党里的军官。先是逢场作戏的玩玩,后来两人都一冲动就干脆结成了夫妻。也许是在烟柳巷里那样的活儿过于杂乱频繁,也许是还有别的什么原因,反正她跟随那位军官多年,也不见肚子里面有半点动静。加上又没有随军,总是聚少离多,直到那位军官跑到台湾前,她的肚子里还是空空如也。 自从嫁了邢文彪之后,虽然日子过得相对稳定,但毕竟是青春不再,韶华已逝。加上邢文彪又体弱多病,有盼子之心却无做崽之力,手上的推剪功夫还算不错,但床上功夫却往往勉为其难。因此多少年来,没有孩子成了他们夫妇的一大心病。尽管有哥哥的几个孩子在身边姑姑姑爹地叫个不停,但最终还是解不了他们夫妇的思子之渴。好在都是已近知天命之年的人了,生不生崽也无所谓了,只要夫妻恩爱身体健康,其它的也就听天由命吧! |
住在上厅里的还有周瑞庭家。她们家与陈娭毑家打对门。周瑞庭的老倌叫高功国。高功国不但姓高,人也长得高,而且瘦精精的,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应该说他在大瑶供销社当主任的人,什么买不到什么没吃过。可就是吃了不作肉,老是胖不起来。在那种计划经济时代,他经常能买到各种紧俏物资,在刘家老屋是个有名的能人。 高功国还喜欢开玩笑。刚搬进刘家老屋时,他笑着问陈娭毑:“怎么没看见你家老东呀!” 陈娭毑说:“我老倌子姓陈,不是姓东!”陈娭毑还以为他是记性不好。 高功国便哈哈大笑,然后咬着陈娭毑的耳朵悄悄说:“我抱着你你老倌就姓陈,我没抱你你老倌就姓东!” 偏偏那陈娭毑也不是省油的灯,知道他在拿耳东陈的抱耳傍涮自己,就反问高功国:“你们家老吉也不在呀!” 高功国又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又咬着陈娭毑的耳朵悄悄说:“我那堂客们姓周,不是姓吉!” 陈娭毑知道他上当了,也凑近高功国,并用双手拥了拥高功国的身子,说:“我围着你你堂客就姓周,我不围你你堂客不就姓吉了吗?” 高功国马上意识到这是陈娭毑在拿围吉周回敬他的耳东陈,两人便不约而同的哈哈笑了起来,而且这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男一女一大一小的两人笑到一起,确实有点象演相声似的。只是,高功国从此便觉得,陈娭毑不是一个好惹的人。 周瑞庭家有三个孩子,一男两女。那时候还不会计划生育,又有点重男轻女的思想,周瑞庭生了大女玲玲后,又生了二女玫玫,见还不是个儿子,就又生了一个。这回还算争气,总算是个儿子了,就取名光宗。本来还想生个伢崽叫耀祖的,但那肚子总是不争气,不知怎么象跟她睹气似的,就是生不出来。由于没有节育措施,生孩子象放连珠炮一样,三个孩子象楼梯磴一样挨在一起,每个孩子之间间隔还不到两岁。 周瑞庭当时还是一个家庭妇女,高功国的工资也不高,五个人的嘴吧凑拢来皮撮一样大。孩子都上学了还穿着开裆裤,而且是玲玲穿剩了的衣服就转给玫玫穿,玫玫穿剩了的衣服再转给光宗穿。光宗又偏偏是个伢子,还是个满崽,要他总穿两个姐姐穿旧了的花衣服,真是一百二十个不想。尽管高功国周瑞庭夫妇把这个满崽看得宝贝似的,视若掌上明珠一样,但条件就是条件,那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事情。吃的方面还可以偏心一点,穿衣就真的没有半点办法了。有时候实在拗不过这个满崽时,周瑞庭就会要高功国在供销社买包煮青回来,把那些花裤子花格子衣煮成青的,这样光宗也就不那么结筋了。 一家人的生活就这么平平淡淡的过着,孩子们也在打打闹闹中慢慢长大。直到周瑞庭在北岭花炮厂找到了一份工作,家庭条件才有点好转。 五 冯绪珍在刘家老屋里算是个有点文化的人。 她父亲早年参加过革命,在当时的永和乡苏维埃政府做过文书。他一共生有七个小孩,但真正带成器的却只有三个女儿。因为是从事革命的人,所以思想上解放激进,也不重男轻女。他自己整天忙于革命工作,却没有忘记对三个女儿的培养。他把她们都送到乡上的一个开明绅士那里去读私塾,从《四书》、《五经》到《琼林幼学》,从《颜氏家训》到《增广贤文》,让她们从小就知书达理,学会如何处事为人。不幸的是,大革命失败后,他被党内的叛徒出卖,英勇就义在永和崖上。 丈夫撒手人寰后,冯母带着三个女儿东躲西藏,流落他乡。万般无奈下,只好将满女让一大户人家收为童养媳,将二女过继给炭棚里一户没有子嗣的殷实人家,自己则带着大女继续奔走他乡。 冯绪珍就是那二女。虽是过继去的,但那家人家对她如同亲生,同样视若掌上明珠。继父母家开了一个小餐馆,冯绪珍的任务就是每天早起,到十里八里远的永和或是古港集镇去买肉。虽然还是半大的孩子,但她从未出过半点差错。当然,有时走得累了,或是什么地方不太舒服,难免会有不能按时赶回去的情况。这时,她的继父母就会发人到半路上来接她,或是亲自来接。 乡下的小餐馆其实也是一个小社会,常有各色人等在这里扯谈聊天,划拳饮酒。冯绪珍就是在这种鱼龙混杂的社会环境中成长的。她学会了待人接物,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随机应变,也学会了忍气吞声逆来顺受委曲求全。象她这样一个自幼聪惠逗人喜爱又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孩子,本应该是能找个称心如意的ffice:smarttags" /> 她本来想一个孩子都不带的。毕竟自己还年轻,还得找一个合适的人家再嫁了,如果是拖儿带女的话,怕人家会嫌弃的。但要她将一个快发育成人的姑娘家交给一个赌徒一样的父亲,她又真是一千个放心不下。于是将心一狠,不顾两个儿子“妈妈妈妈”哭个不停地左拉右扯,拖着女儿嫒瑛就离开了。 也许是苍天有眼,她很快就经人介绍嫁给了李映环。正好李映环的妻子病故一年,又没有子嗣,人又老实憨厚,还是牛石乡上的一名干部。两人一见面就都觉得蛮满意,于是就把那婚事定了下来。 那时候结婚也简单,扯个结婚证,把两人的被褥铺盖搬到一起,发几粒喜糖,再把亲朋戚友叫到一起喝一餐喜酒,也就宣告婚姻大事大功告成。 刚刚逃离苦海,又是新婚兴头,还住进了县城的刘家老屋,冯绪珍很快就有喜了。尽管在李家这边是头一胎,但对她来说已经是第四胎了。因此生育对她来说实在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把接生娘娘请来后,烧一锅开水,还只把纱布衣衫摆好,她这边解大手一样就“哇”的一声把孩子生下来了。而且又是一个伢子。 俗话说:“矮子矮,会生崽。”冯绪珍虽然个子不高,却接二连三的生三个崽了。那时又没有电话,而且交通不便,喜得贵子都无法在第一时间向李映环报喜讨好。于是只好先派人托了口信,告之母子平安。等到满了月子,才请人借一担箩筐,一头放点行李,一头坐着伢子,走几十里路赶到了牛石乡政府。 李映环在乡政府里见到了头上还扎着手巾的冯绪珍,又见到了自己白白胖胖的儿子,那高兴的心情是自不待言。他跑到食堂里,要大师傅帮忙做了几个赶奶的菜,生怕亏待了自己的老婆,也生怕老婆奶水不足儿子没奶吃。看着娇妻幼儿,李映环是抿着嘴吧笑,脸上象一朵盛开了的花。 晚上三人躺在床上,两口子就仔细琢磨着给儿子取一个好听的名字。李映环说叫“跃进”,冯绪珍就说不如叫“耀辉”,李映环说叫“卫国”,冯绪珍就说不如叫“卫疆”,李映环说叫“益民”,冯绪珍就说不如叫“一鸣”。两个人争来争去,最后还是李映环让步了,给儿子取名叫“一鸣”,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之意。 在刘家老屋里,冯绪珍先后共生了两个男孩子。加上嫒瑛,她一共带着三个孩子一起生活。生第二个孩子文武时,嫒瑛还在和亚兰、腊梅她们“跳房子”玩。只听见一阵“哇哇”的婴儿啼哭声和接生娘娘的“生了生了”的报喜声,嫒瑛才知道自己又当了一回姐姐。两个弟弟都是她一边读书一边帮着妈妈带大的。特别是到了她读一中的时候,大弟弟一鸣就象个跟屁虫一样,一刻也离不开她。 正好那时一鸣又因为营养不良得了“鸡嘛眼”(夜盲症),也经常要跟着姐姐嫒瑛出去玩,结果常常是刚说完这里“有水”,他就“嘭”的一声踩湿了鞋子;刚说完这里有坑,他就“扑咚”一声摔到了地上,害得嫒瑛是又好气又好笑。 好在妈妈并不怎么责怪她,不然的话真是连出气的地方都没有了。直到知识青年开始上山下乡,嫒瑛下放到了大围山林场,她才觉得自己真的是松了一口气。 |
罗先娘家住在下厅里。那时候喜欢把男人叫先生,把女人叫先娘。罗先娘的真名叫王玉凤,她的男人姓罗,叫罗友德。由于男人不在了,刘家老屋的人都叫她罗先娘。 罗先娘家在刘家老屋里算是比较困难的。老倌子在过苦日子的时候得了水肿病。那时候连饭都没有吃,那里还有钱去看病。因此不久就去世了,只给罗先娘留下了四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一家五口人紧紧巴巴的过日子,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了下顿。 罗先娘自幼家境贫寒,又没有上过学校,是个大字识不了几个的文盲。除了勉强能写自己的名字外,其余的什么都不会。加上又没有正式工作,一直靠在街道上的扫把厂扎扫把维持生计。 好在那时候读书的学费都不贵,两三块钱可以读一学期。象她们家这样特别困难的,学校还可以减免学费。因此几个孩子都进了学校。 大女儿芹妹是穷人生了富贵命,什么事都不想做。书也不会读,做事又不勤快。但人却长得水水灵灵的,还常常三个四个混在一起,让罗先娘操尽了心。 二女儿细妹却跟姐姐芹妹完全相反,是个非常懂事的孩子。她什么事情都做,洗衣浆衫买菜煮饭带弟妹,放假了还到扫把厂去帮妈妈扎扫把。学习成绩也比姐姐芹妹好。 老三是个儿子,叫狗伢,却得了先天性的哮喘病。吃了好多单方都不见好转。罗先娘还经常到城关医院去倒药渣烧水给狗伢洗澡,也没有多少作用。因此上十岁的人了,还整天呼哧呼哧地出气不赢。常常是大热天了,罗先娘还要他穿件夹衣,生怕他得了感冒。 满女莲妹是过苦日子的时候生的,先天不足再加上营养不良,而且刚出生不久父亲就去世了,从小缺少父爱,因此长得不成人样。 家里更是家徒四壁,一贫如洗,连一样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几个伢妹子都半大的人了,还象秧蕃薯一样睡在一张床上。 罗先娘本来是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狗伢身上的,却偏偏哮驼气鼓的做不得好人。 那狗伢虽然说身体不怎么好,但调皮却是出了名的。还是在读小学的时候,他就会把青蛙偷偷放在女同学的抽屉里,等女同学打开抽屉时,便吓得不要命的尖声大叫。上课的时候,他会在教室的门顶上放一只扫把,等老师开门进教室时,那扫把便会准确无误地砸在老师的脑壳上,惹得同学们哄堂大笑。有一个矮个子教物理的女老师,因为拿不到他放在黑板顶上的黑板刷,硬是被气得捂着鼻子哭出声来。没有钱买票看电影,他常常能用假票混进去,却从来没有被发现过。 也许是苦命之人天照应。有一天,一个到刘家老屋倒潲水的老倌子,看见狗伢坐在门槛上气喘吁吁地两眼翻白,便问罗先娘孩子得的什么病。当他听说得的是哮喘病时,便连连说:“哮喘病好治好治!就只怕孩子打不得粗,那药确实有点难吃!” 罗先娘听说孩子的病有治,忙问那担潲水的人是什么灵丹妙药。并递过去一杯茴香茶。 老倌子放下竹篇担,接过罗先娘递过来的茶水呷了一口后,说:“这药也易得找,一个青皮水鸭蛋,一只大一点的赖蛤蟆,然后把水鸭蛋塞进赖蛤蟆的肚子里,用湿黄泥巴糊成一团,放在柴灶里烧它七七四十九天,然后把那只鸭蛋吃了,保证你药到病除!” “真的就这么简单?”罗先娘还有点将信将疑。 “牛皮不是吹的,你先试试看吧!”老倌子说。 后来罗先娘按照老倌子说的一试,果然是药到病除。 待下次那老倌子又来倒潲水时,罗先娘便硬是从牙齿缝里省出两块钱来,打了一个红包封,甜那老倌子的情。 那老倌子左推右推推不脱,只好收下了那个包封。但在年底杀了年猪后,却送来了一副猪大肠,算是两莫相亏。 |
七fficeffice" /> 最不习惯的要算是刘家的老四梅柳和老五梅桂了。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了,母亲在陪伴了他们几年后也离开了人世。大哥梅松虽然说得上风光,却远在北京,除了偶尔寄点钱回来给他们姐弟补贴家用外,其它的都是爱莫能助了。大姐梅樱虽然日子过得平淡,却也是拖儿带女的,很少顾得上他们。于是,姐弟俩只好相依为命,顾影自怜。 作为刘家老屋的主人,本来这个只属于他们的地方,一下子涌进来这么多陌生的人家,不仅是打乱了他们平静的生活,而且随着社会地位的变化,使他们感到了一落千丈的不平。特别是母亲去世后,使他们姐弟俩失去了唯一的依靠。因此,姐弟俩很少和大屋里的人家交往,性格也变得越来越孤僻内向。 倒是大屋里的人们对这姐弟俩充满了同情,不时地帮他们料理起居饮食,嘘寒问暖地表现出无微不至的关爱来。谁家做了好吃的会喊他们一起来吃,以便改善一下他们的伙食。领了外加工也会分一点给他们做,好让他们有点收入。有什么票证发放的时候都会告诉他们一声,或是干脆帮他们领了,生怕他们吃了亏似的。 就这样在大屋里邻居们的帮助下,姐弟俩一天天地熬过来了。由于成份不好,梅柳初中毕业刚满十六岁就插队落户下放到了升平公社的大山里。考虑到自己下放后弟弟梅桂无人照顾,就干脆向街道提出申请,要求全家下放。说是全家下放,其实也就是他们姐弟俩人。因为梅桂当时还刚刚进初中,作为知青下放,他还不够年龄。而全家下放是不分年龄大小的,可以是父母带着儿女一家老小到一个指定的公社大队村安家落户。只要是家里成份不好的“地、富、反、坏、右”,符合哪一条都够得上全家下放的条件了。 梅柳就是这样带着比自己小一岁多的弟弟梅桂下放到了升平公社的大山沟里。 从浏阳县城到升平公社有八九十里路程。又没有固定的长途班车。只能是先坐小火车到永和,然后再走路或是搭湘林车队拉木材之类的便车进山。梅柳带着弟弟到升平公社去的那天就是先坐小火车到永和,然后由生产队安排来接他们的张会计联系了一辆手扶拖拉机把他们拉到生产队的。由于路况不好,她晕车晕得厉害,把早上吃的东西呕的一干二净。待扛着行李东西走到住户家里时,她的脸白得象一张纸一样,没有一点血色。 住户家里只有阿婆一个人,是一个吃五保的孤寡老人,大约六十多岁的年纪。老倌子在过苦日子的时候得水肿病去世了,一直与唯一的儿子相依为命。好不容易熬到儿子成年,在队上出一天工能拿到十工分了,而且自己扮了几千块土砖,建起了一栋土砖房子,还在坳上生产队相了一个儿媳,甚至连婚也订了。却不料祸从天降,早几年在一次追打野猪时,已经上了火药的鸟铳突然走火,铳子打了一身,当场便一命呜呼了。阿婆和那未过门的儿媳妇都哭得泪人儿似的,但最终还是只能认命。那儿媳妇虽然觉得婆婆是个好人,但是却命苦。自己虽然不能成为他们家的儿媳,那份情意却一直是纯朴的。因此在末婚夫去世后,就要把那份彩礼也退了,自己好再干干净净地找个人家。但阿婆却说什么也不同意。她说儿子命短那是天意,不能娶你为媳是没有缘分。又不是你们悔了婚约,送出的彩礼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要回来呢!不能成为我们家的儿媳,就当作是我们家的闺女吧,那份彩礼就当作是你下次陪嫁的奁仪了。于是两人又哭得泪人儿似的,从此便走得如同母女一样亲近。直到后来嫁到了离升平公社蛮远的地方,来往才少了一点。 也许是孤寡的日子过得久了,当生产队长来找她,说是要安排两个知青到她家里寄住时,阿婆便满口答应了下来。她早早地就把屋子收拾好了,只等着客人的到来。 “哎呀,还都是伢妹花崽,就跑到我们这样的山旮旯里来,你们娘爷也放得心下!”梅柳带着梅桂刚进到屋里,还只放下行李,阿婆就亲热得象亲娘老子一样。 “中午都过去好远了,还没吃中饭吧,是不是肚子都快饿扁了?”阿婆一边说着一边从灶屋里端出几碗菜来。 望着这陌生的环境,望着这陌生而又热情的阿婆,梅柳姐弟俩眼里都噙满了泪水。 “大娘,您别客气,我们自己来吧!”梅柳接过大娘递过来的薯丝饭,不好意思地说,“今后我们住在您家里,就是一家人了,少不了要给您增添麻烦的!” “就是嘛,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还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快吃饭快吃饭!”阿婆神气十足地说。 梅柳看了看桌上的菜,是一碗毛盐鱼,一碗豆豉辣椒,一碗水蒸蛋,还有一碗腊肉。心里便充满了感激之情。她深深地知道,不要说是在升平那样的地方,就是在浏阳县城里,要做四个这样的菜出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此,那一顿饭不但吃得心情好不复杂,而且可以说是吃得终身难忘。 吃完饭后,简单捡拾了一下安顿的住所,姐弟俩便坐在屋外的阶沿上,望着眼前的一片大山发呆。在这开门就见山,出门就爬坡的山沟沟里面,竟有一个叫做“升平”的公社。这让梅柳自然而然地想起“歌舞升平”这个成语来,并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希望这里就是她们姐弟俩的太平盛世。 就这样,她们用政府按政策规定发给的安家费,添置了一些农具和生活用品,寄居在阿婆家里,开始了他们漫长的知青生涯。 |
八fficeffice" /> 刘家老屋里最热闹的一次是汪如意结婚。 那年汪如意十九岁,正是花一样的年龄。又长得高高挑挑,细皮嫩肉的。典型的瓜子脸上,眉毛象是描的一样整齐。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水汪汪的。鼻梁毕直但又不是鹰钩鼻。薄薄的嘴唇棱角分明。特别是那排牙齿,不但整整齐齐,而且白得放亮。她是汪家的满女,父母亲都是城关镇伞厂里的工人。 新郎叫柳望宝。人长得单单瘦瘦,但却有一手修钟表的好手艺。那时候能够戴块手表的人,不是有工作就是家庭比较宽裕。手表在当时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修手表的人自然也身份不低了。加上戴手表的人一般都比较有钱,因此修手表的人也就自然差不到哪里去了。 别看柳望宝年纪不过二十出头,人却特别聪明。在他们四个修表的兄弟中,数他的技术最好。但凡手表要拨个快慢,或是洗洗油什么的,一般都不会找其他兄弟三人,而是直接找他。不熟悉的会托了熟人来找,熟悉的更会带着生人找来。其实不过是工多艺熟,对手表接触把玩得多了,手艺也就自然提高了。人抬人是无价之宝,他的手艺出名,还不是那些来修表的人抬举的。 柳望宝因为修钟表出了名,自然也就赚的钱多。虽然白天上班是在钟表店里,但有些业务却是在家里也可以接的。因此经济上一直比较富裕。还不到二十岁的年龄,说媒做介绍的人就蹋破了门槛。什么漂亮的姑娘没见过,但都没能让他动心。唯独这汪如意,那是一见倾心,一见钟情,一见如故,而且是相见恨晚。好象他这辈子就是为她而来的,好象他一直的期待就是为了等她。那天和汪如意见面后,他激动得连表都修不成了。不是忘了戴目镜看不清零件,就是组装时忘记了顺序。有时候表修完了都盖好了后盖,却发现还有一个零件没有装上去。晚上更是兴奋得一夜都没有睡好,满脑壳的汪如意,象是在放电影一样。 恋爱的过程比蜜月还甜。由于双方家庭对这桩婚姻都非常满意,结婚也就成了水到渠成的事。于是把佳期定在“十·一”国庆节。 新房就在刘家老屋下厅的楼上。汪如意家送来了四铺四盖的嫁妆,都是丝绸缎面的被心,柳条布的被单,白色绣花枕套。还有两担套笼,两口皮箱,都装得满满实实。铺盖箱笼上都贴着大红“囍”字。接嫁妆的时候还打了好多爆竹,把满刘家老屋搞得喜气洋洋的,而且弥漫着一股淡淡硝烟香味。 刘家老屋的公共厨房里挤满了帮忙的师傅,上下厅和地坪里摆满了酒席。整个刘家老屋里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好不热闹。 婚礼还专门请了司仪,在拜了天地拜了高堂夫妻对拜之后宣布开席。几个打盘的帮忙师傅脖子上挂一条萝卜手巾,托着大盘大盘的美味佳肴在刘家老屋里穿梭。刘家老屋里上上下下到处是一片推杯换盏恭祝敬酒的声音。还有几个打春锣的也赶来凑热闹,围着酒席说一些讨好主人客人的吉祥话,赚几个喜钱。 都说那天的席面很丰盛也很体面。一般人家用的都是平肚席,而他们家用的却是蹄筋席。一些吃剩的菜水都被左邻右舍端回了家里。还有一些平时游手好闲好吃懒做或是讨米要饭的,也趁着席面将散末散的时候挤进来抢点饭菜吃。有几个喝多了一点的就对这些人骂骂咧咧地说开了,个别喝得醉一点的干脆就和这些人扭在了一起。 直到下午两点多钟,喜宴才真正结束,刘家老屋才暂时安静下来。 晚上闹新房同样热闹得不得了。窄窄的楼梯间挤满了上上下下的人,把整个楼板都踩得格吱格吱响,好象就会垮下来一样。洞房门楣上贴着一个大“囍”字,两边是文案撰写的对联,上联云:“淑女含情朝朝望宝”,下联是:“君郎许愿夜夜如意”。虽然字数不多,但将新郎新娘的名字都相嵌进去了,不但言简意赅,意境隽永,而且不落俗套,令人回味。 新房不大,但却布置一新。喜床上摆满了被褥之类的东西。茶几上堆满了水果糖果点心。两个套笼上下叠在一起,上面摆放着一部留声机。一根支杆嵌着一根小针,在那转动的唱片上划着圈圈,旁边的喇叭里便传出悠扬的曲调。这确实是刘家老屋的圣典。好多人长这么大,除了在电影里看过外,还是第一次看到和听到留声机。好多细伢子想挤进去看看却挤不进去,只好在外面抢着由新郎新娘不时扔出来的喜糖。 青年人却闹着要看新郎新娘表演节目。有人提议要新郎公在新娘子的脸上打‘啵’,而且要大家都听得见响声,否则就不算数,要重来。于是柳望宝就按照大家的要求去亲汪如意的脸。虽然那‘啵’也实在打得蛮响了,但大家都说没听到响声。于是又重来一遍。有的人甚至在他们亲脸的时候故意去推他们,或是干脆将他们两人的头按在一起不松手。然后引得满堂大笑。还有人用一根绳子系一颗糖果,要新郎新娘同时去咬,当他们会咬到时就将绳子一提,结果是咬着咬着新郎新娘就又亲到了一起…… 那一天,那一夜,刘家老屋的人都有喜饱了,也醉饱了。 |
九fficeffice" /> 那时候经济上都很困难。几乎没有那家人家特别好,也没有那家人家特别穷。偶尔张家生活上有接不上趟的时候,向李家借个三五块钱,等丈夫发了工资或是自己做点零工结了工钱就还给对方。李家有了接济不上的时候,也会向张家伸手借钱借米,甚至借油借盐。大家都崇尚一种有借有还再借不难的处事理念,你家有难我家支援,相互关照,互相照应。虽然日子都过得紧紧巴巴的,但都能和睦相处,相安无事。 刘家老屋里的人家很少有自己单独的厨房。大多是在后厅的杂屋里占个一席之地,三五户人家甚至是七八户人家把灶垒在一起,共一个厨房公用。里面是灶挨着灶,水缸挨着水缸,案板挨着案板。而且烧柴的烧煤的都有。一到了生火做饭的时候,满屋里烟雾成天,油盐辣椒味呛得人死。当然也热闹非凡。喊打酱油的,喊借味精的,喊捞饭的,喊洗菜的,喊摆碗筷吃饭的,喊缸里面没水了快去担水的……什么样的场面都有。 吃饭的时候也很热闹,端一碗饭可以吃遍刘家老屋。你可以从张三家走到李四家,从上厅里走到下厅里,从楼上走到楼下。先尝尝东家的南瓜咸不咸,再尝尝西家的冬瓜淡不淡。谁都不会认为你是好吃,也不怕你会有什么传染病。有时候还可以边吃饭边聊天,东家长西家短的说个不停。 刘家老屋里也没有一家一户是有自己独立的厕所的。一个公共厕所里有三个坑位,旁边还摆了一排尿缸。那时候大小便是分开收存的,大便由环卫所的工人定时来掏,按重量发几张肥票给你,聚集多了再拿着肥票到环卫所去兑钱,然后按人口多少三一三十一的分到每家每户。尿也有乡下人不定时的来收。只要一路上不断地吆喝“有尿卖啵!”那家尿缸里尿满了的人家马上就会出来说:“有!”于是相互讨价还价一番,最后以三毛五毛一桶成交。 大屋里人多厕少一直是个比较突出的矛盾。虽说也有三个坑位,可以同时进去三个男的或是同时进去三个女的,但却不能同时进去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如果是解小手还快点,也等不了多久。但要是碰到解大手又屙桩篙屎的,那真是人都急得死。又只有一张小门出进,又不知道厕所里面是否有人,或者是男是女。因此每次到厕所去方便时,必须先站在门口报告一声:“有人没有?”如果女的听到女的喊“有!”或者男的听到男的喊“有!”那就可以进去。如果是女的听到男的喊“有!”或者是男的听到女的喊“有!”那就不能进去。当然,如果是男的听到三个男的同时喊“有!”或者是女的听到三个女的同时喊“有!”这时也不能进去。刘家老屋的人把这种情况叫做“客满”。但无论上厕所的人怎样尊守“报告”制度,也难免会有出错的时候。每每这时,进错了的人就会红着脸说一声“不好意思!”或者是“对不起!”然后就象没事儿一样等对方出来,然后再自己进去。厕所文化也别有一番韵味。由于人多厕少,所以门就经常被人踢坏,卫生上也不敢恭维,于是有好心人就用毛笔在门上写了几行字:“屙屎不要急,只可从容的,莫把门踢坏,卫生大家的。”在里面如厕时,墙上也有人写了一首打油诗:“脚踩两只船,手里拿张票,先打机关枪,然后开石炮。”而到了晚上,除了要解大手,一般人是不上公共厕所的。多数人家是在床角落里放一只马桶,或是准备一只尿面盆,到了要方便的时候就到床后面去冲一泡。第二天早上起来后就把它倒到自家的那个尿缸里去,然后再把那马桶或是尿面盆洗干净,又放回到床后面去。就这样周而复始,以至无穷。那样的好处是比较方便,不足之处是那种味道确实叫人有点难闻。 刘家老屋里的人洗澡也是五花八门。细伢妹子随便站在天井里地坪中屋檐下,三下两下抹完一淋就可以了。老倌子和上了年纪的男人们也有图省事的,会趁着天打麻暗的时候解决问题。最苦是苦了那些个姑娘大嫂和半大伢子,天黑了都不敢在露天地里洗澡。大屋里又只有一个公共澡堂,满打满算最多同时容得下两人。而且这洗澡又是比解手还隐私的事,谁都不愿意在另一个人面前赤身裸体,那怕他们之间是同性。因此,大热天洗澡便成了刘家老屋比解手还棘手的事情。常常是里面洗澡的人还没出来,外面便摆满了排成一线的水桶。加上又是公共场合,姑娘嫂子们洗完澡后还不能穿得太随便了,不然的话,人家都会盯着你看。所以,有时候好不容易轮上号子,洗完澡后穿好衣服出来又常常是汗得一身透湿,跟没洗澡一样。 于是,有的人家就干脆在自家房里的某个墙角落里用三石水泥打一小块地面,然后再在墙角里打一个眼排水,以缓解夏日里洗澡排队之难。还有的不想排队了,墙角落里又不能洗澡的,就把一个脚盆摆在房中,干脆坐在脚盆里面洗,那怕是把周边的地打湿了也在所不惜。 到了晚上的时候,若是冬天,人们就会三五成群地围着火炉,听读过老书的人讲《三国》、《水浒》、《封神榜》,或是听邢文彪那样的人讲白天在各自岗位上听来的发生在浏阳城里的市井新闻。到了夏天里,各家各户都会把竹床睡椅搬到地坪里天井中,点一根蚊香放在废弃不用了的竹篇担上,大人们一边聊天,一边摇着莆扇为孩子们驱赶蚊子,伢妹子则一边看天上的满天繁星,一边比赛着看谁发现的流星(此流星非彼流星,是指那种在夜空中行走的星星,有时可能就是卫星或者飞机)最多。 |
十fficeffice" /> 不知不觉间,刘家老屋的伢子妹子都长大了。满大屋里只看见寻躲的,跳房子的,踢麻球(毽子)的,滚铁环的,打弹子的,贴菩萨子的,扮三角板的。以前只看见在地上爬的,经常舔青鼻涕吃的细伢子,现在都能够满院子疯跑了。早几天胸前看上去还只有酒杯子大小的两个陀陀的细妹子,转眼间见了大人小伙子就不敢抬头挺胸了。十四五岁的伢子们,嘴唇上都开始长出了毛绒绒的胡子,讲起话来也开始象鸭公子叫一样了。 白天,大人们都为生活忙碌去了,孩子们都关进了学校里。大屋里就只剩下了一些婆婆老倌和伢妹细崽。他们或哼着摇篮曲,带着昏昏欲睡的孙子孙女。或搬一睡椅,躺在地坪里晒太阳。也有勤快一点的,在脚盆里放一块搓衣板,帮儿子媳妇孙伢妹崽洗洗衣服。然后在地坪里的竹枝上架一根竹篙,把衣服裤子穿到竹篙上,再用一个木杈杈到高一点当阳的地方,把衣服晒好。 刘家老屋里的男人们有当国家干部的,也有在商业供销部门的,但大多数的人都是手工业联社的工人。他们有的修钟表,有的做纸伞,有的当铁匠,有的做木匠篾匠,有的做裁缝。女人们则多数在花炮厂做事,有的在北岭花炮厂,有的在城关花炮厂。也有的女人暂时还没有找到正式工作,或是打点零工,或是在街道居委会的厂子里寻点事做,扎扎竹扫把,织织竹帘子。男人中有一部份人经常不在家里 ,一个月里也难得回来几次。女人们则天天陪着老人带着孩子。早晚要烧茶做饭,白天要在厂里上班,晚上要带孩子或是辅导孩子做作业,有的还要从厂里领来产品做外加工。 这是一个夏日的夜晚,高功国从大瑶供销社回到了家里,玲玲和玫玫都在帮周瑞庭做外加工。那是一种叫做“三角菊花”的产品,把三个上好了硝药的半成品用引线连在一起,用浆糊粘在一个三角板上,再在上面盖一张彩面三角板,然后把那根提线缠好,每十个扎成一把,就算完成了。象做这样的外加工,她们娘女三人夹紧尾巴做,一个晚上也能赚到两三块钱。象这样的加工活儿,光宗一般是不伸手的,有时候为了赶货被妈妈骂得急了,也会赌肠愤气的帮着做一点。 都说是婆重长孙娘重满崽,这高功国夫妻也是一样,把这个满崽光宗看得宝贝似的,除非天上的星星摘不到手,其它的基本上是要什么就给什么。光宗还只两岁多的时候,正在抽烟的高功国抱着光宗坐在腿上。光宗一时兴来,非要父亲用烟头把新买的蚊帐烧个眼不可。高功国说蚊帐烧坏了就会进蚊子,进了蚊子就会咬他的小光宗,咬了小光宗就会起坨坨,起了坨坨就会痒,痒了就会用手抓,抓了肉就会烂……总之是好话说了一大堆,但光宗就是不认账。最后还是无奈,高功国只好作出让步,说:“只烧一点点好啵!”那光宗也乖,见父亲让步了,也就适可而止,高兴地拍着手板说:“好好好!”于是,高功国便真的拿起纸烟,一忍心,将那崭新的夏布蚊帐真的烧了一个眼。这事在刘家老屋传开后,一直成为经典。 周瑞庭母女三人做完外加工时,已是晚上十点多了。玲玲玫玫收拾完场面就回房间睡觉去了,因为明天还要上学。高功国本是难得回来一次,巴不得她们早点完工。在妻儿们还在做外加工的时候,他就早早地催光宗去睡,好不容易总算是把他哄到了床上,不一会儿便听见床上传来儿子轻微的鼾声。 等到女儿们都走了,他们夫妇都洗漱完毕,高功国便迫不及待地要周瑞庭脱了衣服睡觉。当两人都脱得一干二净,他爬到妻子身上刚刚做事时,只见儿子光宗一骨碌爬了起来,“啪”地一巴掌打在了他的屁股上,然后笑着说:“我晓得你们又会搞鬼咯!” 经光宗这么一拍,周瑞庭是汗都吓出来了。 高功国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几巴掌就把光宗打得鬼哭狼嚎起来。“你这个畜牲,老子打死你!” 当然,这一气一哭之后,他们也兴趣全无再也没有那份心情了。只是光宗的这一哭,不知吵醒了多少刘家老屋里正在熟睡的人。也不知道这一笑话传开后,会不会成刘家老屋里的又一经典。 |
十一fficeffice" /> 邹婆婆本想女儿霏雯招郎后帮她生几个伢子传宗接代的,好续了邹家的香火。不料一连生了四个都是妹子,腊梅之后是云秋,云秋之后是招弟,招弟之后是赛男。邹婆婆要女儿还生,还时不时做一点滋阴壮阳的东西给女儿女婿吃。 但大组长冯绪珍却出来做工作了。那时候刚开始讲计划生育,生了四个是肯定不能再生了的,否则街道主任会来找麻烦。于是冯绪珍把避孕套都送到了邹霏雯的手上,并打开一个套在自己的大拇指上比划了一下,说要他们家老邹开始做那事时就戴上。 邹霏雯虽是生了四个孩子的妈了,但当大组长冯绪珍跟她讲起这样的事情时,脸上还是羞得象块红布一样。她一边接过冯绪珍递过来的避孕套,一边红着脸不住地点头。 冯绪珍说:“一定要记得用呀!” 邹霏雯说:“记得记得!” 可是几个月后,邹霏雯的肚子又大起来了。冯绪珍气得什么似的,跑到邹霏雯家去找麻烦,说:“跟你说得好好的,想不到你当面一套背面一套,这不,肚子又大起来了,看你怎么交代!” 邹霏雯一脸的无奈,气得只想哭。 “我们老邹每次都用了呀!”邹霏雯委屈地说。 “还要说用了,用了怎么会这样!”冯绪珍也有点沉不住气了。“那你们是怎么用的嘛!真是出了鬼了!” 邹霏雯抬头看了冯绪珍一眼,怯怯地说:“每次做那事之前,我们老邹都按你说的那样,把那避孕套戴在了大拇指上,不知怎么的,还是又怀上了……” 冯绪珍听到这里,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你你你你……”她都“你”不出什么来了。但又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事,当了这居委会的大组长就要管事,否则别人会说你不负责任。 她只好又平下心来,耐心地向邹霏雯解释说:“我那是打比方的,你们做那种事情,却把它戴在手指头上,那样能避孕吗?” 邹霏雯一脸的茫然:“那要戴在哪里呢?我们老邹也从来没用过……” 听邹霏雯这么一说,冯绪珍气得直摇头:“哎!要怎么才能跟你说得清楚!你是真的不懂,还是还想生个伢子故意跟我装糊涂!” 冯绪珍停了一下,继续说:“避孕套是用来避孕的,是要防止精子进入子宫……哎!该怎么跟你说呢!这样吧,你先去把肚子里的孩子引了,下次再跟你们老邹做那事时,记得要你们老邹戴在下面的那个东西上!” 冯绪珍也是个过来人了,什么粗话没听过,什么痞话没说过,就是没想到过这计划生育工作还真的这么难做。 其实也不能完全怪邹霏雯。你想那老邹,铁匠一个,三下五除二的活计他可能比你卖力,打出来的锄头象锄头,镰刀象镰刀,锅铲象锅铲,听铁艺社的人说老邹的手艺还蛮好呢。但你要跟他讲避孕的事,他实在是九不懂十不懂。他十几岁就在东门码头上担砂子寻学费,在学校里又读书不进,留了两回级还是跟班不上,最后只好休学去学打铁。打一天铁下来,早已累得腰驼背痛了。抱着霏雯睡觉成了他最开心也是唯一的享受了,那里知道还要戴什么套子避孕,更不知道那套子要戴在什么地方。他只是听霏雯讲过,大组长讲要他们做那事时要把避孕套那样戴上,其它的事情他连想都没有想过。结果大组长找麻烦来了,说他戴错了地方,真是想起来都好笑。 只是后来他还是象大组长说的那样在下面戴了试过,但是不行。起先还好兴奋也硬梆梆的,一戴上去马上就不行了,气得他只喊讨嫌。 后来冯绪珍陪邹霏雯去人民医院引产,医生却说快足月了,引产怕有危险。加上那时还只是提倡计划生育,不能引产的也不强迫引产,邹霏雯就又生了一个。结果这回生了个伢子,把个邹婆是乐得嘴巴都合不拢来。她逢人便说:“真是天意,命不该绝!命不该绝呀!” |
贪玩的孩子们很快就成了刘家老屋里的主人。到处是他们东奔西窜的身影。陈娭毑家三个,邹婆婆家五个,周瑞庭家三个,冯绪珍家三个,罗先娘家四个,上厅里下厅里楼上的楼下的加起来,刘家老屋里有大大细细几十个伢妹子。他们要是玩疯了时候,真的是能把刘家老屋的天都翻了。 学校刚好放了暑假,一大屋的伢妹子都在家里。亚兰、玲玲带着玫玫还有邹霏雯的四个女儿在上厅里跳房子。光宗,一鸣、亚奇、还有狗伢几个则在下厅里打弹子玩。那些玻璃做成的弹子本来是用来下跳棋用的,却被孩子们当成了一种用来投掷的游戏。在打弹子方面,一鸣的手法最准,一会儿就把光宗、亚奇和狗伢身上的弹子都赢光了。于是,每人又从一鸣那里一分钱一粒各买了五粒,继续打弹子玩。只玩了一会儿,几个人的弹子就又都输光了。 “还玩不玩?”一鸣问他们几个。 “我身上没钱了。除非你赊给我。”狗伢说。 “现钱现货,赊就算了!”一鸣在这方面还是有点经验的,因为他们经常碰到“借钱起本,赢一大捆”这样的情况。于是宁可不玩了,也不肯赊给狗伢。 “我随你们。”亚奇摸了摸自己的裤袋,好象还有个五分钱的毫子。 “那就算了吧!”光宗见是这样的架式,也就不勉强了。 其实,只有光宗家里的弹子最多,都是他爸爸从供销社带回来的跳棋处理品。因为都是崭新一粒的,他有点舍不得拿出来打。见狗伢也没有钱了,亚奇又说随便,一鸣的手气又那么红,就说:“总打也冇味了,还不如到河里去洗个冷水澡!” 一鸣说:“要得!” 亚奇也附和说:“也要得,但回去了都不准讲!” “谁讲了就是畜牲!”狗伢甚至赌起咒来。 其实,所谓的“不准讲”就是不能让家里面的父母知道了。因为学校里放暑假时都作了规定的,在没有得到家长的同意,或是没有大人带领的情况下,小孩子是不准独自到河里洗冷水澡的。因为浏阳河里每年都要浸死几个孩子。 于是大家一致保证,回到家里不讲。几个人就一路小跑来到了海家码头。 海家码头是浏阳河里洗冷水澡人最多的地方之一。等他们几个赶到时,好多人都在那里游。又都没有泳衣,甚至根本就不知道泳衣为何物。因此大一点的伢子还会穿条短裤子下水,小一点的伢子干脆就脱得一丝不挂敞胯精光赤条条地往河里跳。河里也不乏女孩子和姑娘们,但都会穿着衣服游。不会游的则抱一个轮胎,或者干脆躺在轮胎上玩。 在浏阳这样的小小县城里,人们的眼光好象都很纯净,谁也不会刻意地在游泳的时候盯着某个女孩子或大姑娘看。因此常常会有一些女孩子或是大姑娘穿着白色或浅色衣服在河里游。上岸的时候一身透湿,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现出丰满的身材也毫不在意。然后再跑到岸上去,用一床自带的草席子一围,就在里面把衣服换了。人多的时候,海家码头象煮饺子一样,满河都是人。打水仗的,扎猛子的,抱在一起喊妈喊娘的,什么样的人都有。 丰水季节里,满河水浩浩荡荡,不时有木排竹排顺流而下。有时候为了节约成本,林场的工人还会将圆木直接放到河里,让其在河中自然漂流,待漂到下游的集材场时,再由工人统一收集起来。这种被称之为“放羊”的场面,成为了浏阳河里的一大景观。 河边的码头上还常常会停一些乌篷船或是大秋船,不断的有人爬上去跳水。姿势好的还真象那么回事,划出的弧线还真好看,落水的动作也干脆利索。跳得不好的常常是肚皮摔得“啪啪”响,溅起的浪花也大。 船主人对不断爬上去跳水的人也不怎么反感,任其自由。他们或是整理一下船仓,或是一边舀着河水洗菜做饭。大家就这么相安无事地相处着。 河里还经常会停着一排排的竹排,那竹排会一排一排地挨在一起,几排竹排并拢来,少说也有七八上十米宽。有会扎猛子的人,就会比赛谁潜过的竹排多。有能潜过三列的,有能潜过四列的,也有人能潜过五列的,真是强中更有强中手。最令人担心的是,万一有谁潜不过去的时候,不是要出人命吗?好在潜泳的人个个都是高手,那种令人担心的事情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还有一种游戏也是孩子们乐此不疲的,那就是拿一个两分五分的银毫子,或是找块有特色容易记住的石子,用力摔得老远,然后大家一齐扎猛子过去,看谁最先捡到。因为河水能够清澈见底,因此从来就没捡不到或者是捡错了的时候。 汛期涨大水也是一种景观。满河的水会象泥汤一样混浊。只要不穿洲(水淹过唐家洲),就会有胆子大的人游过河去。那是要点勇气要点力气也要点游泳技术的,一般人不敢轻易下水。他们常常成群结队,相互鼓励,从海家码头下去,要到唐家洲码头才能上岸。游到对岸,体力不支的人连站都站不起来,要爬着上岸。稍事休息后,再沿河岸逆行而上,走到海家码头对面下水,再游回来。体力好的游回来时可以在东门码头上岸,体力不怎么好的,一直要打到红色桥周家码头才能爬上岸来。 几个人在河里游得尽兴时,陈娭毑来到了河边上。她手搭凉篷朝河里找了个遍,终于发现了孙子亚奇在河里游泳。于是卷起双手当话筒,扯开嗓子在岸上喊:“亚奇呀,还不快点上来,回去了要打死你!” 几个伢子听得陈娭毑这一喊,也都慌了手脚,连忙游上岸来,在草丛里找到各自的衣服,用手抹抹头上和身上的水,三下两下地穿好衣服,然后一个个垂头丧气地跟在陈娭毑后面,乖乖地往回走。 光宗和一鸣走的时候,还特意用潮土在双脚上蹭了蹭,好回去让大人看不出来他们洗过冷水澡。 但那天他们几个无一幸免地都吃了“笋子炒肉”,被各自的妈妈用竹条丫狠抽了一顿,打得腿上屁股上尽是红印子。 |
十三 几个人回家挨了打也不记陈娭毑的仇。他们都晓得,如果是因为洗冷水澡出了事,只有陈娭毑的责任最重,也最交不得差。他们几个都是跟父母亲住在一起,出了事可以有父母担着。只有陈娭毑是在替远在新疆的儿媳们带孙子,要是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她真是交不了差的。受人之托就要对人家负责,何况是自己的儿媳呢。因此,陈娭毑把几个孙儿女看得紧得不得了。不准他们跟别人学调皮,不准他们随便在外面过夜,不准不经允许就到河里去洗冷水澡,甚至不准随便吃人家给的东西。有时候孩子们嘴馋,她宁愿每人给他们几分钱,让他们到张婆婆那里去买浸萝卜茄子皮吃。 这天,光宗几个人在厅屋里架两张梭凳,然后再取块门板架在上面,两边各放一口红砖,再在上面放一根篇担,几个人就打起了乒乓球。一鸣几个人用的都是木拍子,只有光宗一个人用的是海绵拍子。他父亲是供销社的,什么商品都买得到,象他那种红双喜的球拍,据说还是当处理品买的。因此大家对光宗都羡慕得不得了,光宗打起球来也洋洋得意。 大伙玩得正欢的时候,陈娭毑从厨里走了出来,她发现几个人家里面的水缸都见底了,便对孙子亚奇说:“亚奇呀,还不快去担水!” 本来象这样担水的活计应该是喊长孙亚林的,但因为亚林在城关建筑队当副工寻学费去了,因此这个艰巨的任务就只好落在亚奇的身上了。 其实,与其说陈娭毑是催亚奇去担水,还不如说是催光宗和一鸣、狗伢几个去担水。因为他们几个的母亲就要下班回来了,要是回来了发现水缸里连做饭的水都没有,那是又要吃“笋子炒肉”的。她不忍看着几个正在长身体的伢子老是挨打,有时就借喊自己的孙子善意地提醒他们几个。 于是一伙人闷闷不乐极不情愿地拆了乒乓球台,取了篇担担上桶子到东门码头担水去了。 从东门码头到刘家老屋最少有一里多路。担一担水来回不歇气的话,也要十几分钟。又都还是半大伢子,胳膊上受力不起,常常是担着一担水踉踉跄跄乱窜,象猴子担腊肉似的。有时候地上晒得烫脚,踉踉跄跄地把一担水担回来,往往只剩下了上半担。因此,要担满一缸水,一直成为了孩子们心中的一大负担,甚至是把担水当成了一个沉重的袍袱。大屋里的孩子为了担水的事挨打挨骂已经成了常事。 偏偏上了码头的地方还有个张婆婆卖浸萝卜的摊子。那是他们最喜欢歇息的地方。几个孩子下了东门码头,走到河中间舀满一担水,就吃力地顺着码头的石级一磴一磴艰难地走上来。好不容易来到了张婆婆的浸萝卜摊子前,大家便先后放下篇担,坐到路边的石阶上。 那是一种共产主义的生活,谁有钱谁就作东。都有钱就各买各的。反正都不会讲客气,也不会觉得欠了别人的人情。正好大家身上都有钱,就每人买一分钱两片萝卜。亚奇喜欢吃放甘草粉的,一鸣喜欢吃放辣椒粉的,光宗、狗伢是甘草粉辣椒粉都要,反正是各取所需。 几个人吃得有滋有味,连手指头都要舔了再舔。虽然吃完了还想吃,但大家还是起身就走。也不是身上没有钱了,要吃也可以还买。但大家考虑的是必须要细水长流,一次把身上的钱都吃尽了,等到下次想吃时就会没有钱了。 于是几个人立即起身,担起水桶一个劲地往家里跑。 |
浏阳河水流平稳,河水清澈。站在河边的码头或是渡船上,可以见到河底的石子贝壳,抑或是游弋不止的各类鱼虾。两岸地势平坦,土地肥沃。县城对面的唐家洲,更是风光旖旎,景色迷人。春光明媚的时候,满洲的油菜花开得金灿灿的,象一床延绵不断的地毯。有蜜蜂嗡嗡嘤嘤地在上面飞来飞去。河边的大樟树下,常常会有卖凉粉的小摊担子。花五分钱买一碗散发着姜汁薄荷香味的原汁凉粉,霍霍地喝下肚去,会使你顿觉暑消渴解,心旷神怡。 城区东边的孙隐山,因孙思邈隐居此地而得名。孙思邈于大唐贞观年间离乡别祖,不远千里来浏阳结庐为观,采药炼丹。孙隐山下便是洗药桥,乃药王孙思邈洗涤草药之处。 这天,光宗、一鸣、亚奇、狗伢几个从家里出来,经洗药桥来到了急水滩上。他们每人拿一根钓竿,用蛆婆、蚯蚓做鱼饵,开始在急水滩上钓鱼。那些鱼儿也肯吃食,钓上来一条就用狗尾巴草串起来。一会儿就一人钓了一串。 钓腻了就又用石头去“炸”鱼。每人手里拿一块石头,选准水中大一点的石块,又估计下面会藏有鱼儿的,就用力砸过去。结果往往有鱼儿被“炸”得翻白,便捡起来串在一起。 一路“炸”过来,便不知不觉来到了河中的沙洲上。 这是一个大小有十余亩的沙洲,河水从两边分流而过。沙洲上到处都长满了茅草。因为河里的野生脚鱼多,而河中的沙洲正是它们产卵的好地方。因此每到盛夏季节,就会有脚鱼爬到洲上来产卵。于是光宗、一鸣几个就又到那茅草兜下去掏脚鱼蛋。 “我掏到一窝了,一共七个!”狗伢最先掏到一窝脚鱼蛋,洁白洁白的有鹌鹑蛋那么大。 “我也掏到了一窝,一二三四……一共九个!”一鸣也掏到了一窝。 “快来看我这里的,就要出脚鱼了!”光宗兴奋得叫了起来。 大家跑过来一看,果然可以看到已经成形的小脚鱼崽了。 只有亚奇运气不好,在沙洲上跑来跑去的,就是没有掏到一窝。 这时夕阳已经西下,太阳的余辉照在浏阳河上,如同一河破碎的金子。 几个伢子带着他们的胜利果实,一路奔跑着回到家里。 要在平时,那些鱼儿很快便成了他们晚餐的菜肴。但这回光宗却想把它们焙成火焙鱼。 “有要焙火焙鱼的啵?我想把它们都焙成火焙鱼。”光宗问他们几个。 “也好,我们就把它都焙成火焙鱼,那样蒸豆豉辣椒最好吃了!”一鸣就表示赞成。 “正好我们家里还有点谷糠,我就去拿来。”狗伢就回屋里拿谷糠去了。 等到狗伢把谷糠拿来,光宗也把柴灶烧燃了。于是就把谷糠撒在锅里,再在上面放一块竹篾织成的格栅,然后按顺序每人轮流焙鱼。 由于是第一次焙火焙鱼,大家又都没有经验,加上光宗把火又烧得很大,等焙到狗伢的鱼时,那满锅的谷糠就燃成了明火,把那竹篾格栅也引燃了。 “锅里燃火了!光宗快点把柴禾抽掉!”一鸣急得直喊。 狗伢则一时慌了手脚,连忙从水缸里舀来一瓢水就往锅里一倒。只听到“沙”地一声,那锅子就开裂了,于是水也顺着裂缝渗漏到灶里,把灶里的火一下就浇灭了,但那灶里的灰尘却因此而扬得满灶屋里都是。 正当光宗他们几个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家里的大人们都下班回家来了。 周瑞庭走到灶前一看,见锅子已经开裂完全不能用了,气得什么样的,就举起来手要去打光宗。 “真是搞尽新鲜名堂!不晓得搞又没人要你们搞,现在把锅子也搞烂了,看你怎么搞饭吃!” 光宗就一边躲开一边狡辩,“又不是故意的,我们也不知道会那样……” “你还敢犟嘴?”周瑞庭那火本来就不是冲着光宗一个人发的,但现在见光宗不但没有认错,反而当着满灶屋里的人顶嘴,就觉得很没有面子,于是就又要去打他。 光宗本来也是一肚子的委屈,见自己已经承认了不是故意搞的,而周瑞庭却还不依不饶,就和妈妈对着干了起来,也还手去打周瑞庭。 陈娭毑、冯绪珍她们见状,就连忙过来将他们扯开。 等光宗他们几个走开后,冯绪珍就对周瑞庭说:“老周呀,光宗这伢子你不要太娇惯了呀,连娘老子都敢打,将来长大了会不得了呢!” 那周瑞庭本来就窝了一肚子的火,现在又听得冯绪珍这么一说,就等于是火上浇油,“你那么会教就请你来吃累了,我是没有那个本事!真是管得宽了,我们家里的事也用得着你来管!” “好好好,老周,我不跟你争了,就算我冯绪珍是放屁好吧!我什么都没有说,要得了吧!”冯绪珍也没有想到,她的好心竟被周瑞庭当成了驴肝肺,她不但没有接受她的好心提醒,反而冲着她发起火来。于是自愿让她三分,回到自己的灶台边做饭去了。 陈娭毑见刚劝完周瑞庭跟儿子的吵架,现在周瑞庭又和冯绪珍吵起嘴来,就把自己家里的锅子提来,“老周呀,都别吵了,来,用我们家的锅子,快点做晚饭吃吧!” 周瑞庭这才把那口烂锅子取了,然后放上陈娭毑家里的锅子,开始做起饭来。 一鸣、狗伢几个见大人们因为他们的事情都吵起嘴来,就各自回到自己的家里,去打理那些刚掏回来的脚鱼蛋去了。他们把那些脚鱼蛋放在盛满沙子的茶缸里,或是蒸钵里,然后藏到一个大人不容易发现的地方。 几天后,有的就脬出了小脚鱼,有的则坏死变臭了。 |
十五 县城里开始搞破“四旧”的时候,有一天,刘家老屋里来了好多的红卫兵。他们先把大门口的一对石狮子推倒在地,接着踢开上厅里的腰门,直接冲上了邹婆婆家住的二楼。他们把邹婆婆睡的那张雕花木床摇个稀烂,还把她抱着睡了几十年的竹夫人也折断成了几截。他们一边打一边砸,说是“就是要砸毁这些封资修的东西!” 陈娭毑家的一对紫檀木靠椅和一张做工很精细的梳妆台也被红卫兵几铁锤砸得稀烂。那还是陈祥和妈妈手里的嫁妆,跟着陈家都几十年了。还有一些人家祖传下来的瓷器古董之类的东西,都被这些红卫兵打的打烂,拿的拿走。 细伢子们吓得什么样的,连哭都不敢哭。大人们则个个目瞪口呆,欲语无言。邢文彪本想出来制止一下的,结果还没开口人就被红卫兵按到了地下。刘家老屋里顿时一片狼籍。 作为浏阳一中校址的文庙,这座始建于明朝的建筑,也被红卫兵们打砸得七零八落,破败不堪了。 只看见一板车一板车的东西往文庙里拖。等光宗、一鸣、亚奇他们跑到一中里面去看时,才发现八间平房教室那里,每间都堆满了各处搜来的“四旧”物品。见他们都是几个小孩子,红卫兵也没有把他们怎么样,只是用手势把他们赶开,要他们离开这里。 亚林那时已读高中了。但刘家老屋的人都不叫他亚林,而是叫他胖子。其实叫他胖子,他人并不胖。只是婴儿时候胖敦敦的,大人们叫惯了他胖子,所以就一直叫到如今。 他们几个大一点的同学,趁着学校无人管理,就爬窗子钻进了学校的图书馆。里面是满架满架的图书,让他们好不高兴。在一中上学时虽然也到图书馆借过书,但那手续真是麻烦,特别是有些好书看了不过瘾,又不得不按期归还时,真恨不能将那书就据为己有。于是这些学过鲁迅的《孔乙己》课文的人,受读书人窃书不是偷的影响,便打起了偷书的主意。他们只相互使了个眼色,便不约而同的把上衣塞进了裤子里,然后把裤带系紧,就开始挑选各自喜欢的书往衣服里面藏。直到每个人的身上都塞得鼓鼓囊囊不能再塞时,他们才不无遗憾依依不舍地从图书馆里逃了出来。 回到家里各自把书藏好后,才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胖子把自己偷来的书细细地看了一下,有《德伯家的苔丝》、《红与黑》、《安娜卡列妮娜》,还有《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下意识的把图书馆贴的那些编号撕了,觉得这样一来,那些书从此就真地成了自己的了。 等到各自都把书藏好了,几个人就又凑到了一起。 “我拿的那些书好象都是外国小说。” “你拿书的那几个书架都是外国文学专架。我拿的都是中国文学作品,好象有《红岩》、《苦菜花》、《半夜鸡叫》,还有《山乡巨变》、《子夜》、《红日》。” “我不喜欢看外国小说,外国人的名字不好记,经常是记住了这个又忘记了那个,等书都快要看完了,还有点搞人物关系不清。” “要不我们再进去拿来点别的书出来。” “只怕会被学校发现了就不得了。” “估计应该不会,反正好象也没有人管事一样。” 于是几个人就又爬围墙翻进了一中,象做贼一样地溜进了图书馆。 只是这回他们比上次从容得多了。他们先看清了是什么书架后,再去细细地挑选自己喜欢的书。等到大家都身上装不下了,然后再爬出图书馆准备往回走时,却被管后勤的工友发现了。 “你们几个是搞什么的?”那位工友见他们几个鬼鬼祟祟的样子,就这样大声问他们。 他们几个一看被人发现了,那里还敢回话,掉转屁股就不要命地往回跑。 那工友见他们几个都跑起来,就知道他们肯定有鬼,也就拼命地追赶。只是由于毕竟年纪大了,却怎么追也追不上他们。 等快要追到校门口时,才发现了散落一地的原来都是些图书。 |
十六 柳望宝汪如意婚后不久就生了孩子。发作的那天,汪如意是自己走到人民医院去的。等到上了产床时,柳望宝也赶到了医院。好在医院生孩子的不是特别多,产房里也没有其她产妇,医院对做丈夫的陪产也就没有特别的规定和要求。也就是说,只要不是同时有几个产妇都生孩子,自己妻子生孩子的时候,做丈夫的就可以陪在旁边作个安慰。 接生的医师是人民医院最有名的妇产科医师颜医师,她作了一些准备后,就只等待着汪如意生产了。 汪如意躺在床上如临大敌,大汗淋漓,不时地发出呻吟声。 柳望宝则站在一旁,他一只手握着妻子的手,另一只手则拿着毛巾替妻子擦汗。 眼看着破了羊水,子宫口也打开了,而且慢慢地还看得见头发了,但就是不能顺利地生下来。 汪如意仍在不断地呻吟。她使尽了浑身解数,满脸涨得通红,并不断地扭动着身躯。 柳望宝也紧张得满头是汗,他一边帮妻子擦汗,一边说些鼓劲加油的话。 对于一个产妇来说,生育就是一个鬼门关。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女人没有能够平安地走过来。此时的汪如意,就有一种生不如死,痛不欲生的感觉。她真的害怕自己经受不了这种脱胎换骨的考验。 这时颜医师说:“不急,快了,再用点力!” 可是,这时的汪如意是连吃奶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哪里还有力用。她躺在产床上,有气无力地呻吟着,既期盼着新生命的到来,又害怕死神的降临。她真担心自己能不能顺利地闯过这一关。 新的生命还在和死神交锋。尽管汪如意的子宫口已经完全打开,柳望宝都看到了胎儿碗口大漆黑的头发了,但胎儿就是不肯脱腔而出。 这时颜医师抬起头来看了柳望宝一眼,说:“只怕要动剪了!” 柳望宝木然地向颜医师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于是,颜医师拿起手术剪刀,在汪如意的会阴处剪了一刀。 只听见“哇”地一声,一个胖乎乎的婴儿终于降临人世。 颜医师接住婴儿,剪断脐带,用消过毒的毛巾将婴儿擦拭干净,然后冲柳望宝汪如意夫妇说:“恭喜了,是个男孩!” 一个星期后,汪如意便拆线出院了。 当时,汪如意还没有找到正式工作,所以孩子基本上是由她带大的。汪如意的父母亲都在城关镇上的伞厂里上班,虽也十分喜爱孩子,但毕竟白天要上班,晚上跑来跑去的也不太方便,最多就是星期天休息的时候过来看看外孙,帮着洗洗尿布,带着玩玩而已。好在汪如意奶水足,伢子一直以吃奶为主,连奶糕都没有吃过,一直吃到快一岁了还不肯断奶。 正好那时候北岭花炮厂招工人,汪如意不想放弃了这次机会,就跟柳望宝商量要把孩子送到乡下去,由柳望宝的父母亲带一个月左右,等儿子把奶断了再接回来。 在断奶的那一个月里,汪如意的两个奶子涨得不得了,经常是一件褂子湿淋淋的,干了之后又硬梆梆的。有的时候实在涨得不行了,她就会挽起衣服要柳望宝帮她吮吸。偏偏那柳望宝又对她的奶水反胃,吮着吮着就会呕吐,于是说什么也不肯吮了。那汪如意呢,一是确实两个奶子涨得难受,二是让柳望宝吮着也确实舒服。因此无论柳望宝怎样反胃,她都坚持以涨得受不了为由,非要柳望宝帮她吮吸不可。有时候看他实在呕得难受的样子,还是会放他一马的。这时她就会找来一只搪瓷缸子,要柳望宝拿着,自己则抓住奶子对着搪瓷缸子用力挤,挤完了左边的再挤右边的,以此来减轻自己的痛苦。 其实断奶的最好办法就是让奶子涨,涨到了一定的程度,奶水自然就缩了。但汪如意毕竟是头一回做妈妈,对这些她都不懂。本来想把孩子放到乡下,最多个把礼拜奶水就会缩了,没想到他们这样一吮一挤的,硬是二十多天过去了都没能断得下来。 陈娭毑见汪如意二十多天了胸前还尽是奶渍印子,就介绍汪如意吃点断奶的方子。汪如意按陈娭毑介绍的方子到开元堂捡了几付吃了后,奶水真的就断了。 于是,汪如意见了陈娭毑就说:“陈娭毑,您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们呢?害得我好难受的!”那口气和神情是既象感激又象埋怨。 陈娭毑笑了笑说:“我以为你们晓得呢。不过都差不多,断奶的时候都是这样的,涨起来是有点难受,只是和生头胎比起来,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汪如意说:“那是那是!” 经陈娭毑这样一提,她想起了自己生儿子时的惨状,真是还有点后怕。 |
十七 令汪如意万万没想到的是,奶水断了之后不久,她就又有了身孕。自己又刚到北岭花炮厂上班,孩子刚才断的奶,就想接柳望宝的父母亲来帮忙带孩子,而且柳望宝的父母亲也答应了。但自己毕竟只有一间房子,无论如何也住不下四五口三代人。 正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的时候,还是陈娭毑伸出了友谊之手。 陈娭毑对她的大女佳妃说:“佳妃,人家如意刚找到工作,孩子又小,想接乡下的父母亲来带又没有地方住,反正你在家里也是闲着,我看还是你来帮她带了算了。” 陈佳妃一直没有生育,又过惯了那种逍遥自在的日子。嫁了邢文彪后虽也想过要找工作的事,但毕竟是一把年纪了,岁月不饶人,人家总不能招了你去上不了几天班就退休吧。于是,每每有人来请褓母的时候,她一般都会答应人家。反正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帮人家带带孩子还能赚点生活费,也可以减轻一点老邢的负担。加上她人又爱干净,做事也熨贴,因此很多有工作的人都愿意将孩子托给她带。常常是张家的孩子刚满三四岁上了机关幼儿园,李家又将自己刚扎奶的孩子送来了。正好当时手上又没有带别的孩子,见母亲又开了口,那汪如意人又长得那么漂亮,又都住一个大屋里,也就没作什么推辞,爽爽快快地答应了。 白天汪如意上班去时,就会把人交给陈佳妃。刚开始的时候还总有点认生,老是哭哭啼啼的不肯松手。有时陈佳妃把人接到了怀里,那孩子还会抽抽嗒嗒地吵闹一阵子。起先还不怎么吃东西,总是吵着要妈妈。慢慢地日子久了,也就变得乖巧听话了。 陈佳妃会每天为他调理得好好的。什么时候要尿尿了,什么时候会屙屎了,掌握得恰到好处,从来都没有拉在身上搞坏过裤子。饮食上也安排得灵活多样,早上吃了米粉(此米粉非现在的那种米粉,而是一种用米粉煮的米粉糊),中午就会蒸一个水鸡蛋。今天吃了奶糕,明天就会煮点烂巴饭。反正是每天不吃相同的,变着法子帮孩子改善饮食生话。 久而久之,那孩子就跟陈佳妃混得烂熟了。不但早上送过去的时候不会哭闹了,而且晚上汪如意他们接他回家里去的时候孩子还不愿意。后来走得稳当一点了,还会扶着楼梯爬上爬下的,时不时就跑到陈佳妃家里去了。两口子生怕孩子一个人爬楼梯有什么闪失,经常骂他,但他就是不听。于是两家人为了一个孩子来来往往的,亲密得跟一家人似的。邢文彪戴的那块上海牌手表有时候出个什么小毛病,柳望宝帮他修好了都不收他的钱。这使得邢文彪一直觉得自己欠了柳望宝什么似的,还总找不到还情的机会。 当然,有时候柳望宝孩子的头发长了,他也会主动帮忙剃剃。因为孩子太小了,坐也坐不稳,大人抱着又不好剃。加上那时候又没有电剪,用的都是手推剪子,大人们剃起来都有点受不了,何况是抱在怀里的孩子。因此剃头也成了孩子们最不愿意的事情,有的孩子常常是剃着剃着就嚎啕大哭起来,有时候剃到半边就睹气冲走了也是常有的事。特别是那些一岁多一点的孩子,到理发店去剃不但不方便,一般的理发师还不愿意接呢。 因此,每当邢文彪看到柳望宝孩子的头发长了的时候,就会想到柳望宝帮自己修表从来都不收钱,就会主动提出来帮他剃剃。开头一两回还会哭一哭,多剃几回就连哭都不哭了。由此可见邢文彪的剃头手艺有多好,也可见他那种感恩之心是多么地虔诚。 |
十八 刘家老屋过去一点的地方叫盐仓。也是一个大屋,只不过是由装盐的仓库改成的。那边有个老人会做皮影子,会耍皮影戏。每个礼拜放一场,卖五分钱一张的票。 那皮影子也就是用硬壳纸做的,再在每个活动部位系一根绳子,每根绳子都扎在一根竹棍上,由耍皮影戏的人提着,把那皮影子耍得活灵活现的。 戏台也很简单,把一张梭凳倒过来,以凳面到脚底为平面,然后糊一张白纸。演出的时候在靠里面的地方放一盏煤气灯,把那张白纸照得透明象一块银幕一样。然后把皮影子贴在那白纸上表演,再利用那光照的原理,效果就出来了。 因为晚上实在没有什么好玩的,加上电影也很少。有一个花鼓剧团除了演演折子戏外,基本上没有大戏可看。到电影院看电影,儿童票是八分钱一张,大人票是一角五。也不是天天有电影看,也不是场场都看得起。 这皮影戏是私人演的,收钱卖票也是象征性的意思意思。买票的不买票的基本上都能进去,最多不过是买票的有个位子坐坐,没买票的就只能站着看了。反正不是为了赚钱,主要是为了消磨时间,图个热闹。因此来看皮影戏的人也多。 姑娘们多数都是洗了澡来的,有的还会在衣袋里或是发结上放一两朵茉莉花,好让靠近她们的男人们能闻到一丝淡淡的茉莉花香味。男人们则大多数大大列列,穿一双木拖鞋“嘀嗒嘀嗒”的,走拢来一股汗臭。有的干脆打个赤膊,或是打着赤膊再把一件褂子搭在肩上。然后在人堆里挤过来挤过去的。看见大一点的姑娘或是漂亮一点的妹子,就装作是路过,然后用胳膊肘故意碰碰她们的奶子。不做声的就会来来回回的多碰几次,遭了白眼的就当作是自讨没趣。反正也不会大吵大闹。因为都是几个熟人,多少还是会给点面子的。 细伢子就只有看热闹的份了。反正进去不要买票,也坐不到凳子,长得讨人喜欢的还能赚点瓜子吃。 有时候快散场了,也偶尔会出现一些混乱场面。要不就是三个两个小伙子起“喔呵”,唯恐天下不乱。要不就是伢子妹子挤做一佗,故意趁机揩油。但有一点,那就是从来不曾打过架。也有的因为看皮影戏成了相好,天天都想到那里去会面。 芹妹就是在看皮影戏时被人勾引上的。那天她站在中间,总觉得有人在她胸前挤来挤去的。认真看了看,那伢子也长得蛮帅气。也知道他家就住在烤棚里那边,好象是姓吴。 于是一个总挤,一个又默不作声,两人眉来眼去的也就有了一种默契。 等到皮影戏散场时,那伢子便伸手拉了芹妹一把。这一拉,就把芹妹拉到了河边的草丛里。 当时已是夏末的季节,好象已经起了三伏,是秋老虎里最热的日子。芹妹忐忑不安地跟在那伢子后面,小心翼翼地来到河边。她只知道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但到底会发生什么,她却不得而知。 路边的蟋蟀在不停地叫着。但听起来感到非常恐怖。平时大屋里的伢子都玩蟋蟀,斗蟋蟀的时候她也看过,打赢了的都会“瞿瞿”地叫。谁家养了好的蟋蟀叫起来还蛮动听的。但她觉得自己今天特别不喜欢听蟋蟀的叫声。还有那纺纱婆,也在不停地叫。平时听起来都讨厌死了,现在听起来就更是令人满身都起鸡皮疙瘩。 只有那天上皎洁的月亮能给她一点安慰和胆量。如果是月黑天高的夜晚,她也许不会跟着那伢子来的。正是这一轮明月鼓舞着她,也给了她勇气和力量。 当她们找到一块平坦干净的地方双双相拥着坐下来的时候,她担心会发生的什么事情终于发生了。 那是一个十分腼腆的小伙子,没有半句多余的话。他只用肢体表达自己的情感。他呼吸急促,双手颤抖。帮她脱衣服的时候,几次都没能顺利地脱下来。里面的纱褂子还只脱了一半,一只手就迫不及待地按到了她那丰满的乳房上。然后抚摸了这一只又去抚摸那一只,还一边抚摸一边又用嘴巴去吸吮。 这时的芹妹是什么都听不见了。她听不到蟋蟀的声音,也听不到纺纱婆的声音,只听见一个男人在她的怀里不停地喘着粗气。 象遇到了一头饿狼一样,芹妹在经受着小伙子的饕餮。一阵疯狂的亲热过后,那伢子就剐了芹妹的裤子,并把她死死地压在自己身下。 “哎哟,轻点!痛!”芹妹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侵犯,她只觉得有一个硬梆梆的东西正死死地顶着自己的下身,让她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她伸着双手死命地顶着他,不让他有半点进入,并不住地抗议:“不搞了!痛得要死!你可耻!” 但这抗议在小伙子听来显得多么地苍白无力。或许他压根儿就没有听见过。他象一头失去了控制的狮子,非一展他雄性的风采不可。 这时,只听见芹妹“哎哟!”一声,两个人除了还在喘息之外,就象死了一样摊在那里一动不动了。然后,就隐隐约约地听见芹妹嘤嘤的哭声。 |
十九 半夜回到家里,芹妹还觉得自己的下身隐隐作痛。第二天洗衣服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短裤子上有红红的血迹。她首先还以为是来了好事。但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可能,因为怎么算也不到一个月呀。 想到自己还是一个女儿身,芹妹猛然意识到昨天夜里肯定是见红了。她曾听人说过,女孩子第一次开包是要见红的,不见红就说明她不是红花闺女了。只是因为昨天是在夜里,两人又都那么紧张,双方都没有注意到罢了。 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芹妹那里都不敢去。不但不敢去盐仓里看皮影戏,连出去玩都不敢走烤棚里过,生怕会碰上那个伢子。她还有一个担心,就是怕怀上那伢子的毛毛。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她该如何是好呢。那可是她从来都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呀。 因此她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盼着“大姨妈”早一点来。应该说,芹妹平时的例假还是很准时的。记得第一次初潮的时候,她见自己的下身出血了,吓得什么似的问妈妈是不是哪里生病了。罗先娘见女儿要做大人了,就告诉了女儿这是怎么一回事。又从自己床边的围板里面拿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卫生带,教女儿怎么系,纸湿了的时候怎么换纸。因为是第一次,罗先娘也教得耐烦,芹妹也认真的照着做了。只是老是系不好,经常不是跑偏了,搞坏了裤子,就是玩起来的时候觉得不方便不舒服。这让芹妹一直觉得很委曲:做女人怎么这么麻烦呢! 但自从有了第一次后,她也就只能认命了。谁叫她是个女孩呢,一个月一次就一个月一次吧,她一直准时恭候着它的到来。在芹妹的印象中,她的例假一般是二十八九天左右,迟早也不过是一两天而已。 怪只怪自己那天鬼使神差地跟着那伢子到了河边,也怪自己在痛得不行的时候为什么不抵抗。有时候她又想,难道只那么一次自己就真的怀孕了?男女之间有了那样的事后,就真的有那么神奇吗? 但无论她怎么想,自从有了那夜的事后,一个月过去了她的下身还不见一点反映。平时来好事的时候烦得不得了,恨不得一辈子都不来也没有意见。但这次一个月过后她就有点坐立不安了。 不来也就算了,偏偏还每天漱口的时候呕吐得不行。妹妹细妹见了就问她:“芹姐,你是怎么回事,老是反胃样的。” 芹妹就敷衍着说:“可能是感冒了,人有点不舒服。” “要不要陪你去医院看看!要不就去买点五积散吃了!”细妹关切地问。 “不要吧,过几天就会好的!”芹妹若无其事地说。 可是,几天过去了,芹妹的“病”还是不见好转。 虽然芹妹漱口的时候总是有意躲避妹妹,但细心的细妹还是发现了什么似的,并告诉了妈妈。 不说也没有什么,经细妹那么一说,罗先娘也觉得女儿芹妹有点不太正常。芹妹漱口的时候她一般都在厨房里忙,所以很少发现。但有几次吃饭的时候都看见女儿茶饭不思的样子,有时候有那种欲呕又止的样子,而且涨得两眼泪汪汪的,就觉得细妹说的莫非是芹妹真的病了,只是自己不肯说出来。 于是抽空要带芹妹去医院里看病。芹妹也不好推脱,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怀上了别人的毛毛。就忐忑不安地跟着妈妈去了人民医院。 当班的是个中年男医生。他简单问了芹妹几句后,就要她把衣服卷起来,拿起听疹器好去听听她的心肺情况。 正好罗先娘又上厕所去了。 芹妹的脸红得什么似的,怎么也不肯把衣服卷起来,她急得直喊“妈妈妈妈,你快点来!” 罗先娘以为发生了什么,急急忙忙从厕所赶来,问一脸通红的芹妹:“怎么啦?” 芹妹羞赧地望着罗先娘不停地扭着身子,把两个衣角扯得紧紧的。 “大姑娘的,有点不好意思,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医生自嘲自解地说。 罗先娘见是医师要帮芹妹检查身体,就觉得用不着这么大惊小怪的,就扯起芹妹的衣服,让那医生拿着听疹器去听。 那医生拿着听疹器在芹妹的胸前听过来听过去的,把个芹妹听得 连耳朵根都红了。 听了一会儿后,医生对芹妹说:“你先出去一下吧,我跟你妈妈先说几句。” 医生跟罗先娘说了些什么,芹妹并不知道。反正也没开什么药,也没打针,她就又红着脸跟着妈妈回去了。 |
二十 罗先娘听了医生的话后直冒冷汗:她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医生告诉她,女儿芹妹并不是得了什么病,而是有了身孕。她听了这话后肺都要气炸了。但是在医院里,又当着女儿和医生的面,她不好发作。她只好装着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拉着女儿芹妹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医院。 回到家里后,她关起房门,狠狠地打了芹妹几拳后,便伤心地哭了起来。 “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哟,你父亲死得早,我把你们姊妹几个拉扯大就已经不容易了,不指望你们帮我做点什么减轻一下家里的负担,,还尽帮倒忙给我脸上抹黑……”罗先娘哭得泣不成声。 细妹、狗伢、莲妹见母亲哭成这样,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呆呆地看着母亲哭。 毕竟是家丑不可外扬,罗先娘也不敢吵得让刘家老屋的人都知道了。她使使嘴让细妹几个出去,自己便慢慢来问清原委。 “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那伢子是谁家的?”罗先娘问芹妹。 芹妹就一五一十地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向妈妈说了。 “烤棚里的那伢子我认得,你说怎么办吧,你今年才十六岁呀!” 芹妹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吭。 “要不这样吧,我去找那个伢子的家里,看他们怎么说!” 芹妹仍然一声不吭。第一次面对这样的问题,要一个才十六岁的女孩子来回答,确实是有点为难她了。 “要不就干脆到派出所去告他强奸!”罗先娘见女儿一直不肯开腔,就有点急躁起来。 “妈,那人家不是要坐牢吗?”芹妹听妈说要告人家强奸,觉得问题有点严重了。 “坐牢就坐牢!谁叫他糟蹋我家女儿呢!”罗先娘越说越来火了。 后来,罗先娘就真的带着女儿去烤棚里找了那伢子的家里。并当着两家人的面吵了一架。 罗先娘她们走后,那伢子的家人便把自己的儿子骂了一顿,直骂得狗血淋头。 偏偏那伢子脸皮又薄。本来出了那样的事心里就没了主张,再加上女方家里又找上门来了,现在连自己的父母也知道了,更是觉得面皮没有地方放。 于是一想不通,就拿一根绳子在公茅厕里上吊了! 这事在县城里闹得满城风雨。公安局的人到现场验尸时,发现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有一条反动标语。于是就有人说,那伢子是写了反动标语,畏罪自杀的。也有人说,那伢子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自杀的。一时间,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 其实,真正的原因只有两家人家知道。 既然人家人都死了,罗先娘也就不能再说什么了。不但不能说什么,她还担心出了人命后,人家会上门找她的麻烦。好在她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事情也就慢慢地平息了下来。 只是,她还是私下里买了几副打药,帮女儿芹妹把肚子里的毛毛打了下来,这个事情才算最后了结。 |
二十一 北岭花炮厂因建在北门岭上而得名。那是一家由手工业作坊发展起来的集体企业,归二轻联社管。别看这家企业只有几百个人,但厂里生产的红灯牌烟花却是全国闻名,有的还经外贸出口到世界各地。产品种类也多,高空的有礼花弹,属大型焰火;中空的有盆花、火轮、降落伞等;地面的有大地花开、满天星等;手持的有彩珠筒,三角菊花;喜庆类的有鞭炮,大红炮等等等等。又因为是个传统产业,因此浏阳城里将近有一半人是从事花炮生产的。 刘家老屋里的人家也多数有人在花炮厂里上班。因为是纯手工生产,当时产品销路又大,很多半成品就只能发到各家各户在家里去加工了。因此凡是有人在花炮厂里做事的,就经常有外加工做,也会比别的人家多一点收入。 粘降落伞是当时普遍的外加工产品了。每次领一千货,将每一张伞纸经过搓揉,然后又展平,再在八个角上用皮纸粘一根棉线,待完全干了后再收好叠起,每叠一百放好,十叠一千扎成一捆。粘一千降落伞,小号的能赚四块八毛,中号能赚五块,大号的能赚五块二毛。只要有货领,人又勤快一点,一个月能粘几千上万。因此,当时有在花炮厂里上班的人家,一个月下来,多的能挣到几十块,少的也能挣到十几二十块钱。 但这些活绝对不是细伢妹子们主动做的,而是在家长的一再逼迫下做的。因为当时大家的家庭情况都不好,吃饭的人口又多,不做点外加工简直就维持不下去。而孩子们的天性是贪玩,不是逼到万不得已,不是逼到厂里面催着要交货了,他们从不会主动把事做完。当然,也有懂事一点的姑娘妹子,她们会三个五个凑在一起,一边说些学校里的传闻趣事,一边就把外加工做完了。对于这些姑娘来说,厂里没货领了是她们最高兴的事。不是她们不想做呀,而是厂里没货发了,这样没事做了家长也就怪不得她们了。 这天,大屋里的几个姑娘又凑在一起粘降落伞。有亚兰、芹妹、玲玲、腊梅、玫玫、云秋,还有招弟、赛男也在打下手,帮点倒忙。只见她们各坐一方,两手不停地飞来飞去,好象在比赛谁粘得更快一样。 腊梅说:“昨天我在澡房里洗澡的时候,好象隔壁厕所里有人在偷看!不知道会是哪个?” 玲玲接着说:“好象是有人在偷看我们洗澡,我都发现几回了,你们注意看看罗,墙上面那个草席上好象还挖了一个眼。” 亚兰说:“不会吧,别说得那么吓人。要是那样,谁还敢到澡堂里洗澡呢!” 亚兰之所以说得这么不敢相信,是因为她从来不到澡堂里去洗澡。因为她们住房的墙角里有一个洗澡的地方。 云秋则马上起身走了。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然后神秘兮兮地对大家说:“肯定是有人偷看!刚才我到厕所里去看了,靠近澡堂的地方是一排尿缸,只要站到尿缸上,从玲玲姐姐说的那个草席眼里就可以看到澡堂!不信你们自己去看!” “真是那样?那我们都被偷看了!”几个经常在澡堂里洗澡的姑娘脸上“刷”地一下子就红到了耳根。 招弟和赛男则懵子一样,只觉得听着好玩,但对事情的严重性却一无所知。 芹妹自从那次出事后变得内向多了。在这几个姑娘中,唯独她是个打过胎的人。也许以她过来人的身份,被别人偷看一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因此面对她们几个的诚惶诚恐和大惊小怪,她是既不吭声,也不以为然。 确实,在刘家老屋里的十几个姑娘中,芹妹虽然年龄不是最大的,但却发育得最早。亚兰虽然比芹妹大点,但她的胸前还只现两个包包时,芹妹的奶子却在衣服里面上下左右的乱跳了。人也长得醒气,又是一个人来疯,常常是今天在玲玲家里吃中饭,明天在亚兰家里做作业,后天晚上又在腊梅家里睡觉不回屋。还喜欢伢子妹子一起疯,玩野了可以几天几夜不落屋。这样也就难怪她会出事了。 亚兰一直是个文静的姑娘,她不想在这样的是非中过多发表自己的看法。因为自己不曾在澡堂里洗过澡,对她们说得有板有眼活灵活现的事情还是将信将疑。但在听说了这样的事情后,她虽然没有兴灾乐祸,但还是暗自庆幸自己的如玉闺身至今不曾被人偷窥。 |
二十二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话真是一点不假。 刘家老屋里的小孩,四五岁的年纪就敢一个人跑到采芳斋去买盐买糖打酱油。大人们白天都很忙,等到回家开始做饭时,缺点油盐味精之类的东西是常有的事。于是只要说一声:某伢某崽,快去打点酱油或是买点糖精味精回来。然后交个三五角钱给他们,要不了几分钟的功夫,你所交代买的东西就送到了你手里。孩子们也乐意接受这样的差事,一是可以到街上去玩玩,二是有时候还可以吃点虫(贪点污的意思)。掐一两分钱出来就可以买几片浸萝卜吃。 还有一个挣钱的门道,就是帮年老体衰或是膝下无子女,或是有子女又不在身边的人担水。两分钱一担,一天担四五担水能挣角把钱。 当然,担水卖与担自己家里用的水,那概念是不一样的。自己家里的水缸见底了都懒得动,不是当父母的三请四催,有时是动怒了直喊要打人了,是从来不会主动完成的。但担卖水不同。只要有人要,那一定是有求必应。因为那钱赚了是归自己的。 刘家老屋里有一个规矩很好,那就是无论哪个家庭,也不管这个家庭有多困难,除了粘降落伞那样比较大的收入外,象担水卖这样的零星收入,从来都是归孩子所有。这就难怪能调动孩子们担水卖的积极性了。 因此,象一鸣、亚奇这样勤快一点的孩子,口袋里就经常会有点零钱。当然,那点零钱有时也真是来之不易。 在正常情况下,他们一般都到东门码头担水。一是距离近点,二是人多有伴热闹,三是歇憩的时候可以到张婆婆那里买浸萝卜吃。要是碰到汛期,河水象泥汤一样,那就只能到指背冲去担井水了。只是人多要排队,等轮上了,用篇担钩子钩着木桶舀水,技术不好还舀水不满。有一回人多又挤,一鸣把从光宗那里借来的一副墨镜都掉到井里去了。直到后来洗井的时候,一鸣守在边上,才从淤泥中找了出来。当时那洗井的人还不肯还给他,是他哭着吵着还给了那洗井人两角钱,才动了恻隐之心,把墨镜还给了他。然后他再还给光宗的。否则的话,那赔匠还真当不起。 汛期又多发生在夏秋季节,往往又是用水的高峰,自己家里要用,还想担点卖水,确实需要一点耐力,也考验孩子们的意志。有时候一天担得多了,就走点捷径,把井水就做卖水,自己用的就担河水。然后在混水里放点明矾,慢慢地水也就清了。只是倒往水缸里的时候,剩下的一小部份就不能要了。 冬天里担卖水就更是不容易了。河水已经开始干涸。又不能象夏天那样直接走到河中间去舀水。只能是站在过渡船的跳板上,然后弯着腰去舀。年纪又小,劲也不大,又往往把握不住重心,要不就是桶里面的水还没有舀满,要不就是刚刚把桶里面的水舀满还没有提起来,就连人带桶“扑通”一声掉到河里去了。然后一身打得透湿,颤颤抖抖哭哭啼啼地回到家里,这也是常有的事情。 有了几个零钱后,孩子们最大的奢望就是到朝阳街的小摊担上去吃几片卤豆腐。那是一种能够担着满街跑的小摊担,一头放个火炉,上面有个炉罐,里面盛满了卤水,另一头相当于一个柜子,里面放满了碗筷和各种调料。卤豆腐也不贵,一角钱四片,再把那葱花一放,吃起来香喷喷的。 |
二十三 在刘家老屋里,公共厨房里永远是最热闹的地方。大灶小灶柴灶煤灶挨在一起,有烟囱的没烟囱彼此相连。有时候谁家买了刚砍来还没干透的湿柴(因为湿柴虽然重量重些,但却便宜),烧又烧不燃的时候,满灶屋里的人都会被烟熏得眼泪直流。但谁也不会因此而埋怨谁,而是相安无事。有时候张家的菜都要出锅了,李家却在一个劲地松煤灰,搞得满厨房都是灰尘,张家也不会说什么,只是把菜端了赶快离开。院子里烂脸盆里种的葱和大蒜,不管是谁家的,大家都可以随时去扯。 最令人佩服的是罗先娘的二女细妹。父亲去世早,母亲又在街道上的扫把厂里扎扫把,姐姐芹妹虽然比她大但却比她懒,她下面的两个弟妹又小。因此,她人还没有灶高就搬一张鸭婆凳子站在上面开始学做饭。刚开始学煮饭的时候,不是放少了水煮得糊糊的捞饭不出,就是放多了水捞饭后米汤寡清的。经常蒸出来的饭是夹生熟。炒菜也是笑话百出,不是忘记了放油就是忘记了放盐,经常是咸就咸得人死,淡就淡得冇一点味。好在就是做给姊妹几个人吃,又都打得粗,只要不饥了饿了能把肚子搞饱就行。 后来做得多了也就工多艺熟,不但煮饭手脚麻利,做出来的菜刘家老屋的人都认可,说好吃。 最早的时候大家都烧柴。到北门城门口去买,三块钱一石。一个家庭一个月最少要烧两石柴。人多的有时候还要烧三石。经济上大家又都不景气,于是经常有人相邀到十多里外的道吾山去砍柴。头一天就准备好了饭菜。天还只蒙蒙亮就起床。大家一个“喔呵”,去砍柴的人就都醒了。于是匆匆扒几口头天做的冷饭,再带一个饭筒,就一路兴奋地朝道吾山开路了。 从双溪桥沿东谷而上,路上有一百零八棵几人才能合抱的松树,叫做引路松。据传,唐文宗(827——841年)时,名僧宗智大师云游至道吾,开山作祖。唐文宗敕建兴华禅寺,是佛教南宗的重要祖庭之一,一时间声名远播,到晚唐至北宋时最为显赫。为彰显名寺特色,兴华禅寺住持僧叫每个僧人植松树一棵,一共种了几百棵。经几百年的风雨洗礼,至今仍留下一百零八棵。那引路松每棵高二三十米,遒劲的枝桠象巨手直擎苍天,不但千姿百态,而且无一相同。因此道吾山的引路松也就成为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等到爬上了引路松,穿过道吾山水库,到得砍柴的地方时,已经是快中午了。于是大家把饭筒往树上一挂,便迅速砍起柴来。也不知道这山林是否有权属界限,反正大家都去砍也没有人管。等柴砍得差不多了,再砍两根藤把柴码齐捆好。这时才记起了吃饭。于是取下挂在树上的饭筒,再砍两根树枝或竹丫当筷子,然后狼吞虎咽地吃起饭来。若是碰到运气不好,挂在树上的饭筒进了蚂蚁,那就只能自认倒霉,要饿肚子了。 要把一担柴从山上担回家去,对每一个人都是一种严峻的考验。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何况还要担一担柴火。力气大体力又好的人会砍上七八十斤,一般的人也就砍五六十斤的样子,跟去好玩的伢子最多也就砍个一二十斤了。 从道吾山顶到山脚下,有二九一十八弯。都是斜坡路。大家一路连滚带爬地走下山来,已经是累得不行了。又不敢久歇,怕越歇越没有劲,也怕歇久了天黑前赶不回家。最多是渴了的时候用饭筒接点泉水喝了解解渴。 到道吾山砍过柴的人,很少有人能够一鼓作气把柴担回家的。再体力怎么好的人,一般担到熊家亭就开始吃不消了。由于体力上的差异,原本是同去的砍柴人,回来的时候就象羊拉屎一样,变得稀稀拉拉的了。 砍柴的人都想在天黑之前赶回家。家里有人去砍柴的见家人还没回来,也会到半路上来接应。尽管大家回来的时候会有先后,但有一条是可以肯定的,大家都能够平平安安地回到家里。 后来家庭条件好一点人家开始烧煤了。首先都是烧散煤,将煤和泥巴按一定的比例加水和好,做完饭后用铲子铲起封在煤火上,再在中间打一个眼,让封好的煤火保持通风,使其既不会熄灭,又不会燃尽。待下一次做饭时再撬开,把已经燃烧的煤灰松下去,再加上新的煤块,就可以做饭了。 这种烧散煤的日子很快就被烧藕煤代替了。仿佛一夜之间,几乎每一家人家都有一个手持做藕煤的模子。煤好的时候一天烧三四坨,煤不好的时候一天烧五六坨的也有。这样一来,大家在公共厨房里做饭是干净卫生多了。但每年都要做一两次藕煤也成了一个不小的难题。首先是买煤。不但是汽车少得可怜,拖拉机甚至手扶拖拉机都是稀罕之物。除了高功国在供销社有时候能搭便车带点煤回来外,其余的人家都要到煤站去买,而且多数时候还要排队。只要听说煤站到了好煤,就会一家老小齐上阵,撮箕篇担锄头都带上。等到抢一样地把几百斤煤搞回家里,一家人已经是黑不溜湫地只看见白的牙齿和眼珠子一眨一眨的了。 把煤买回了家又要愁没有黄泥巴。城里面肯定是没有,最近也要到郊区了。又没有运输工具。用撮箕担一担只能担几十斤,而且还累死人。于是只好到搬运队或是扫把厂去借板车。一个人去挖黄泥还吃不消,就几个人合伙去。今天拖回来的归你,明天拖回来的归我,后天拖回来的归他。等到都把煤和黄泥备齐了,就摆开战场开始做藕煤。 做藕煤的日子一般都会选在秋季,因为天气比较稳定,而且干燥少雨。于是在地坪里把煤和泥巴和好,打双赤脚在里面踩熟。然后每天早晨起来就戴一双帆布手套,脖子上挂一条毛巾,用藕煤模子做起藕煤来。等到太阳出来的时候,满地坪都摆的是做好的藕煤了。到了傍晚时分,就戴一顶草帽子,把已经干好的藕煤收起码好。 |
二十四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浏阳城里,戴军帽,穿军装也成了一种时髦。于是,在街上随时都有抢军帽的和被抢了的。一时间,县城里的街上都显得有点乱了。陈娭毑把几个孙子更是管得严严的,不准他们随便出去。 正好这时候胖子迷上了用石膏模子做毛主席像,也不知他从哪里弄来了这样一个石膏模子,反正经他一鼓捣,塑出来的毛主席像还是蛮象的。拿到街上去卖一块钱一座,有的是人买。 那天,胖子和光宗、一鸣他们几个又在楼上倒模子,只听得楼下有水响声。正好楼板上有一条缝,胖子便腑下身子去看了看。这一看不要紧,他发现邹婆婆家的腊梅正坐在脚盆里洗澡。 腊梅自从发现在澡堂里洗澡有人偷看之后,就再也不敢去那里洗澡了。于是常常赶在吃晚饭前在住房里放一只脚盆,早早地把澡洗了。令她不曾想到的是,走到哪里都逃避不了被人偷窥的恶运。 胖子的心里立刻有点乱了,他示意光宗几个不要做声。一会儿后,胖子说:“今天不做了,你们玩去吧!” 几个人就都莫名其妙地走下楼去。 胖子几乎就是刘家老屋里的头头,他的话是没人敢不听的。 待光宗几个人走后,胖子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他趴在楼板的缝隙上,贪婪地偷窥腊梅洗澡。他聚精会神地看着腊梅洗澡的每一个动作,他对腊梅那洁白的肌肤和丰满的奶子有了一种最原始的冲动。他感觉到有一股热血在他的全身奔涌,他的下体也有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强烈的脖发。慢慢地,他发现有一种令人疯狂的快感朝自己袭来,甚至隐隐约约发现,自己的裤子湿了。 “亚林呀,还不下来吃饭!”陈娭毑只以为胖子还在楼上塑毛主席像,以为他是太入迷了,以至把吃饭的时间都忘记了。 胖子听到婆婆的叫喊,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他失魂落魄无精打彩地走下楼来。 那餐晚饭,他吃得味同嚼腊。 饭后,他突然邀请光宗、一鸣几个到街上去玩,并要他们准备好弹弓和子弹。 其实,那弹弓就是用一根铁丝折成的,再在分叉的两端上面装了三个连拢来了的橡皮筋。所谓的子弹也就是用纸片折成一个小弯弓的纸坨坨。这是他们平时玩游戏时最常用的武器了。但胖子今突然邀请他们到街上去玩,还带上这武器,真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加上他今天下午奇奇怪怪的表现,让他们几个都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出了刘家老屋,胖子就对他们几个说:“今天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凡是看到漂亮的妹子就打!” 几个人听后都有点害怕了。 “为什么呢?”一鸣不解地问。 “是呀!”狗伢也莫名其妙。 “我不去,我怕发现了的时候跑不赢!”光宗则开始打退堂鼓。 “有那么多罗嗦吗?还不是好玩!”胖子凶了他们几句。 就这样,他们几个经北门到紫薇街,然后又来到正街上。 街上也不是完全没有路灯,只是大多数都被那些顽皮的孩子用弹弓把它们打掉了。就是仅存的少数几盏路灯,光线也不怎么好。于是几个人就都把弹弓拿在手里,只要看到了漂亮一点的妹子,拿起弹弓就打。而且手法又准,子弹一打出去,几乎没有打不到的。 “哎哟!是那个贼肏的东西,有本事就站出来看看!” “是哪个背时鬼这么缺德?简直就是流氓样的!” 一时间,只听见街上到处都是骂娘声和哎哟声。有时候狗伢怕被别人发现了是自己打的,也会莫明其妙地到处乱跑。 那一夜,不知道有多少姑娘在 “唉哟”声中中了他们的子弹,娇气一点的妹子,甚至被他们打得“哇哇”地哭出声来的也有不少。 |
大热天里,只有厅屋里凉快一点。便经常有伢妹子在青砖地上铺一床凉席,或是放一块竹床板,在上面玩耍歇凉。也没有什么讲究,都穿得随随便便。细伢子坐在凉席上,常常从裤衩口看得到里面的小鸡鸡。当然,如果你是好奇,也常常可以从姑娘们的腋下或是领口,看得到她们的奶子。如果你还好色一点,要故意去看看姑娘们最隐私的地方,也不是没有那种可能。 但多数都是些懵懂少年,还不会去故意偷油,也不会去刻意防范他人。只要不是直接撞到了眼睛上,应该是不须戒备的。但大人们就不同了。他们都是过来之人,又都懂得男欢女合之事,你说他们看到了小伙子的鸡鸡不做声,见了姑娘们的奶子不心动,那又是真正的假话了。 亚兰、腊梅、芹妹几个都四脚八叉地坐在凉席上看图书(即连环画),藕一样的大腿露在短裤外,很是迷人。光宗、一鸣、亚奇、狗伢他们几个故意从她们身边走过来走过去的,心里只想去用脚踩一踩她们洁白的大腿。 正是蒙蒙胧胧的少年,对异性开始有了一种神秘感。想去破解又不敢行动。只是一会儿瞧瞧她们的胸前,一会儿瞧瞧她们在大腿,把一双眼睛看得发直。而且越是这样欲求不得,就越是心烦意乱,越是坐立不安。狗伢则干脆爬到楼梯上,想居高临下一探究竟。 这时候正好陈佳妃从下面经过,她一抬头就看到了狗伢的胯裆,就笑着说:“狗伢呀,我可不是故意看到的哟,你又出来了!” 狗伢听陈佳妃这么一说,马上意识到自己走火了,就连忙夹紧双腿,然后慢慢走下楼来。 陈佳妃虽然自己没有生育过,但她却十分喜欢孩子,而且还喜欢跟他们开开玩笑。 几个坐在凉席上看图书的姑娘听陈佳妃这么一说,也都自觉不自觉地收拢了双腿。 于是,几个伢子闷闷不乐地离开了厅屋。 他们到地坪里玩起了一种叫做“官、打、寻、贼、保”的游戏。 他们在地坪的东边画一个三角形,沿边线立五块半截的砖头,然后,将五块砖头依次命名为“官、打、寻、贼、保”。再在离三角形十米开外的地方划一条横线,以那里为线,每人拿一块鹅卵石,去打那“官、打、寻、贼、保”的五块砖头。然后再按各自打到的砖头职务行使职权。打到了“官”的可以发号施令,对“贼”提出各种各样的惩罚。打到了“打”的,直接执行“官”提出的惩罚,如打手板几下,或者是掐耳朵捏鼻子。打到了“寻”的要负责把“贼”捉住,不能让他跑了。打到了“贼”的就只能是自认倒霉,,甘心受罚了。只有打到了“保”的可以做好人,“贼”受不受罚完全由他说了算。 谁先打谁后打也是有规矩的。首先都站在三角形摆砖头这边,拿着鹅卵石往横线那头发(即把鹅卵石扔出去),谁离横线越近谁就先打,依次而定。 一鸣的手法最准,基本上是想打那块就能打到那块。他有点与光宗作对。如果光宗打到了“贼”,他就一会去打“官”,然后利用“职权”对光宗作出最严厉的惩罚。当然,如果有人“保”的话,他的那些严厉惩罚也就成了一句空话。如果没有人“保”,但是那 “打”的人又心慈手软的话,他的严厉惩罚也落不到实处。如果他的弟弟文武打了“贼”的话,那他一定会去打“保”,因为只有那样,他的弟弟才能免受惩罚。 其实,对于孩子们来说,“官、打、寻、贼、保”的游戏还是有点残酷的。有时候玩得红了眼,“贼”被打得哭哭啼啼也是常有的事情。 |
二十六 自从邹婆婆的雕花木床和竹夫人被红卫兵砸了之后,她就一病不起。房子也跟陈娭毑家对换了一间,住到了一楼。 陈娭毑说:“邹婆婆年纪大了,人又不舒服,就跟亚林亚奇他们换一间吧!年轻人住楼上上上下下的轻快!” 老人家住楼上确实有点不方便,加上邹婆婆又是一双细脚。但如果知道对换了房子会发生胖子偷看腊梅洗澡那样的事,那是两家人家谁都不会同意的。 好在除了胖子之外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 其实,邹婆婆已是八十多岁的人了。要说有病也不是什么大病,更主要的还是心病。都活了几十年了,兵也走过,日本鬼子也躲过,还没有见过这样的红卫兵。都是些年轻伢子,还在学校读书就变成了这样,将来长大了还得了! 每每想起这事,邹婆婆就有点来火。加上床砸烂了挂不得蚊帐,装了蚊香还蚊子咬人。又没有竹夫人抱了。所以老是翻来覆去地睡觉不好。住到楼下只是感觉比以前轻松点,但心情并不见得有什么好转。于是,失去了精神支柱的她身体看上去也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好在总算是有了一个孙子,保住了邹家这柱香火,就是死也能瞑目了。 那天太阳都晒到床上了,还不见邹婆婆起来,陈娭毑就跑过去看。这一看,把陈娭毑都吓了一跳。只见邹婆婆安祥地躺在床上,已经没有了呼吸。于是发人把霏雯和邹铁匠都喊了回来,为邹婆婆准备后事。 首先请来了搞装殓的,在帮邹婆婆净身时,发现她的两只手都半握着。好不容易扳开来,一只手里握着一枚戒指,两只耳环。另一只手里握着四块银元。细心的霏雯还发现,母亲的右手上还戴上了那只她十分熟悉的玉镯。 刘家老屋的人从来没有人见邹婆婆戴过戒指,也没有人见她戴过耳环。那玉镯也是每年难得看见她戴一次的。而每当看见母亲戴玉镯的时候,霏雯就知道那是母亲的结婚纪念日。那四块银元霏雯也只听她说过,但从来不知道她放在那里,更没有见过。 这是老人家一生的财富。那戒指耳环肯定是老人家结婚时的嫁妆。那银元也不知是怎样省吃俭用节省下来的。三年困难时期,过苦日子的时候都舍不得拿出来改善一下生活。宁愿一家人吃糠饼,吃野菜,甚至是吃神仙土。现在撒手人寰,却把一生的财富留给了子孙后人。 装殓师傅把首饰银元交给霏雯,又要去摘那只玉镯,霏雯却哭得泪人似的说什么也不肯。母女俩共同生活了几十年,只有她才最了解母亲的心思。那是除了竹夫人之外相伴母亲一生最珍贵的东西了。 装殓师傅帮邹婆婆净了身后,便开始为她穿寿衣。这是一具骨瘦如柴的遗体,只剩下一层枯黄老皮薄薄地贴在骨骼上,皮下一根根的青筋依稀可见。为了一个妇道人家的贞节,她守寡几十年无怨无悔。为了一家人的生存繁衍,她劳碌奔波,省吃俭用。就是要走了,也舍不得带走一丁点儿东西。 入棺的时候,霏雯硬是把一块银元让母亲含在了嘴里。 |
二十七 离刘家老屋不远的文庙,解放后成为了浏阳第一中学。这座始建于宋的文庙经明迁址,清续修改建,显得更加富丽堂皇,宏伟壮观。它坐北朝南,占地十余亩。中轴线上由南向北依次为万仞宫墙(后改为拱形门),大成门,甬道,露台,大成殿,御碑亭。大成殿是文庙的主体建筑,由三十二根大石柱支撑。殿内设八卦藻井,有朱漆雕花格扇门。殿前的露台上东西各置舞亭一个。露台下为踏步台阶,中间有祁阳石雕盘龙。甬道直通大成门,两旁为庭院,有古松翠柏,长得郁郁葱葱。庭院左右侧为东西两庑,旧时为放置孔门七十二贤牌位之室。两庑下首分别有钟鼓两亭。御碑亭的梁上曾悬有康熙、乾隆等的题匾“斯文在约”、“万世师表”多块,只是现在已不知去向。 文庙的祭孔古乐也闻名天下,它乐律动听,气势非凡。曾国藩曾赠予浏阳文庙“雅淡和平”、“精深正乐”两块匾额,对文庙的古乐深表赞美。 大革命时期,中共浏阳第一次代表大会就是在文庙的大成殿召开的。文庙后来改为县立第一中学,胡耀邦、杨勇等都曾在这里就读求学。 文庙的左边是学生食堂和教职工宿舍区。右边是教学区。后院有十余棵千年古樟,掩映其中的奎云阁是当年谭嗣同成立算学馆的地方。 学校门前有一条人工河,那还是大跃进时期修的。因为想解决县城里用电的问题,当时的县政府决定在浏阳河赐金滩筑坝一座,挖一条人工河穿城而过。那人工河东起洗药桥,西至豪兴街下河止,共1400多米长。学校的老师为了动员学生积极参加修河劳动,不无夸张地对学生们说:等人工河修好后,将来学校门口就会象北京天安门一样漂亮,清清的河水从校门前潺潺流过,一座大桥飞架南北,两岸杨柳依依,路旁花团锦簇。听了老师这样诗情画意地描述之后,学生们个个如痴如醉,兴奋不已。但在完成工程量将近一半的时候,省水利厅派人下来调查,并通过实地勘察,认为浏阳挖人工河建水电站不但未经上级主管部门审批,而且设计不合理,水电站位置选址不当。如果人工河一开通,再遇到象一九五四年那样的大水时,整个浏阳县城就会成为一个孤岛。于是,历时将近半年的工程就这样戛然而止。 历史就这样和县领导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这样一来,原本的人工河就变成了一连串的人工塘。由于无人管理,懒一点的人就常将垃圾偷偷地往塘里倒。因此水面上就经常飘着布片纸屑之类的东西,甚至连避孕套、死老鼠也有。还有人在塘里看到过流产的婴儿。 后来,一中门前的那口塘由城关蔬菜队承包了,并在里面放了很多草鱼、鲤鱼还有鲢鱼。于是经常有人偷偷到塘里去钓鱼。有被蔬菜队的人发现了的,自然要没收钓竿,还要罚款。 到了冬天,塘里的水渐渐干涸,便有鱼儿不停地跃出水面。有调皮的孩子还会故意用石头去砸,更是惊得满塘的鱼儿跳个不停。有跃到岸上来了的,就被人捡了回去当了夜饭菜。蔬菜队的人来了,他们就跑。蔬菜队的人走了,他们又去。象猫捉老鼠一样。气得蔬菜队的人有时候干脆懒得管了。 有一天,不知谁想出了一个更绝的办法。他们找来一根拇指粗的绳子,从塘这边牵到塘那边,并在中间吊一些烂脸盆、烂鞋子、红砖块之类的东西,然后沿着塘两边,从这头拖到那头,还一边拖一边扔石头泥块。那满塘的鱼儿就象遭了劫难一般,不要命地满塘乱跳。有跳到岸上来的,很快就被人捉了往家里跑。等到蔬菜队的人知道了,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那一伙伢子早已作鸟兽散,跑得没了踪影。 文庙门前还有三座石牌坊,每座都有十几米高。有风的时候,牌坊顶上的风铃便会吹得叮叮当当直响。 有人便对那风铃产生了遐想:起码一百多年了,响声还那么清脆悦耳,说不定是金子银子的,最起码也会是铜的,不是白铜就是黄铜。 于是就真的有人出于好奇,想爬上去看个究竟。胆子小的,最多能够爬到下面的石狮子上就吓得不行,胆子大的也最多只爬过几米高。 刘家老屋里的几个伢子也经常有事没事地在那牌楼底下玩耍。对那上面的几只风铃也曾虎视眈眈过。胖子甚至还许过愿,谁要是有本事爬上去了,不管那风铃是金的银的还是铜的铁的,他都请谁吃一餐卤豆腐。 有一天,狗伢不知道是吃错了药还是脑壳进了水,突然心血来潮,想去试一下身手。他走到牌坊底下,把一双木拖鞋往地下一丢,打一双赤脚,便鼓足了勇气往上爬。那天看热闹的人也特别多,把蔬菜队种的茄子辣椒都踩坏了几畦。人们仰着脖子,提心吊胆地望着狗伢往上爬。胖子、光宗、一鸣他们几个更是不停地在下面为狗伢鼓劲助威。 也不狗伢是吃了豹子胆还是什么原因,只一会儿的功夫,他就硬是凭着年轻人的气勇爬到了牌坊顶上。他伸手去摘那风铃,并碰得叮当直响。 “是不是银子的?” “是金的还是铜的?” 下面的人着急地问。 狗伢也不作声,只是摘在手里看了看,然后把它扔了下去。 “铁的!”他一边扔一边说。 那风铃从天而降,重重地砸在菜地里。围观的人跑过去一看,果然是铁的,而且还生了锈。 当狗伢一身透湿地从牌楼上下来时,人们象迎接英雄一样地簇拥着他,不少人甚至对他的勇敢行为啧啧称赞。胖子更是不食其言,在街上买了两角钱的卤豆腐请狗伢的客,以兑现他的诺言。 只是,当刘家老屋里的所有伢子都把狗伢当英雄一样看待时,狗伢却被他的妈妈罗先娘骂得狗血淋头:“你是嫌命长了是吧!哮驼气鼓的好了还没有几年,就到外面去充本事!只要你踩塌一脚,我们罗家就会要断子绝孙!” 经罗先娘这么一骂,狗伢自己想起来都觉得有点后怕了。 于是,狗伢的一次冒险,使那神奇的风铃顿时失去了神秘之感。但从此却又多了个神奇的传说:某年某月,刘家老屋里一个名叫狗伢的伢子,打一双赤脚,硬是爬到了牌坊顶上…… 然而,那三座石牌坊依旧矗立在文庙门前,而且一点也不失当年风采。有风吹来时,那风铃依旧叮当作响。只是听起来再也不象从前那样清脆悦耳,望着它也不曾象从前那样令人想入非非了。 之后没过几年,在一个暧洋洋的冬日里,那三座石牌坊便被破“四旧”的人用卷扬机硬是把它拉倒了。那崩垮下来的巨大石块砸到塘里,把满塘的水打得浪花滚滚的,有些鱼儿甚至都被砸得翻白了。当然,随着石牌坊一起倒下的,还有那段关于文庙、关于石牌坊的历史。 |
二十八 东门码头上是洗衣浆衫担水洗菜人最多的地方,因此也最热闹。每天早晚都有人到这里来洗衣担水洗菜。又是一个渡船码头。是通往河背唐家洲的主要通道。唐家洲人到城里来卖菜,或是在城里买了尿回去,都要通过这渡口往返。碰到晴好天气,家里要洗洗床单被子蚊帐什么的,也都会来到这里。 住在河边上的人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他们会把筲箕饭甑都拿到这里来洗。有时买了猪肚子猪大肠什么的,也会拿到河里来洗。这时常常能招来水中的小鱼,抢那洁白的饭粒或是猪肚子猪大肠上的糠皮皮。间或也有细伢子跟着妈妈或者姐姐来洗衣洗菜的,看到河里抢食的小鱼就会又蹦又跳地嚷个不停。或用脸盆或用筲箕去捞,有时居然也能捞上来几条。有备而来的还会带个玻璃瓶子什么的,把捞来的鱼虾放在里面,然后带回家里去玩。 也有脚上生了烂疤的孩子站在河里玩的,就会吸引一群群的小鱼过来吮那烂疤,直吮得你痒痒的不肯离去。 实在没有什么可玩的时候,孩子们还会三个五个邀在一起去坐渡船耍。从东门码头坐到对门唐家洲,然后又从唐家洲坐回来。 这天,刘家老屋的几个孩子又来到了东门码头,相邀着到河对面的天马山上去搞野饮。为了这次野饮,他们几个星期前就开始作准备了。光宗要他们把家里的废纸烂布、牙膏袋子、鸡肫子皮统统搜出来,等有那收“破铜烂铁”的人来收荒货(即废品)时就把它们卖了。 几个人家的荒货凑拢来,一共卖了两块多钱。于是到菜市场里买了肉,买了大辣椒,还买了毛盐鱼和榨菜等。又按分工各自从家里偷来些油盐酱米,带上锅盆瓢勺和碗筷,然后一起来到了渡船码头。 过了河走上码头,是一片沙洲。沙土里种满了蕃薯。光宗见同过来的乡里人都走远了,就猫着腰钻进蕃薯地里,扯了几蔸蕃薯。 于是大家一路追追打打,扛着东西来到了天马山下。走到洋屋里时,一鸣说:“我们先歇歇吧!” 这所谓的“洋屋”,其实就是英国人在浏阳建的唯一一个教堂。尖尖的屋顶,弧形的窗户,典型的哥特式建筑风格。只是由于废弃又年久失修,已是一副破败不堪的样子。 “肚子饥得咕咕叫了,我们还是到山上去做饭吧!”亚奇见这洋屋里的门到处都关着,又进不去,就说。 于是大家一鼓作气爬到了山顶。一鸣和光宗用几块石头很快就把灶垒好了,然后就去捡柴火。亚兰、亚奇、玲玲、狗伢、玫玫几个则准备做饭。也没花多大的功夫,饭菜就做好了。 因为大累大困了,加上又饥又饿,那顿饭吃得格外有滋有味。 待吃完了饭,就又都来了精神,满山上乱跑。 光宗只想寻一副茶树弹弓叉,那样做出来的弹弓有劲,将来好去打麻雀。一鸣则到处寻野柿子,而且摘了满满一袋。亚奇在灌木丛里捉蚱蜢和螳螂。狗伢则和几个女孩子在收拾碗筷,作好回家的准备。 “着火了!快来打火!”突然间,亚兰、玲玲和玫玫急得直叫! 大家正玩得高兴的时候,没想到野饮留下的余灰引发了山火。 光宗、一鸣、亚奇几个听说着火了,都拼命赶了回来。他们找来树枝用力扑打,一鸣还把汗湿的衣服脱下用来打火。 好在火势不大,又是刚燃烧就发现了,于是很快就被扑灭。 “真危险呀!差点就闯了大祸!”几个人相互望着直伸舌头。 几个姑娘则看着他们乌焦巴公的花脸笑弯了腰。 |
二十九 汪如意生下第二个孩子后,柳望宝把自己的父母亲都接到了县城。当时楼下正好有人搬走了,腾出了一间房子,柳望宝就随即到城关镇房管所办了租住手续。于是,他的父母亲就住在了他们楼下。 为了节省开支,他们本来还打算把大儿子红兵也接过来,由父母亲一起带的。但考虑到陈佳妃人又带得好,红兵跟她也有了感情,加上爱于面子,又实在是开不出口。 于是,大儿子红兵仍由陈佳妃带,二儿子红旗就由他的父母亲带。 家也以楼下为主。灶也打在了厅屋的过道上。白天做饭吃饭喂奶都在楼下,到了晚上他们夫妇才到楼上去睡觉。 偏偏那红旗又长得特别逗人喜爱,常常是公公手里抢到婆婆手里,婆婆手里又抢到媳妇手里,一家人围着孩子团团转。特别是每当汪如意喂奶的时候,做公公的就总会要去逗孙子一下。一是想借着逗孙子的机会看看媳妇雪白的奶子,享享眼福,二是有时候实在忍不住了,便会借逗孙子的机会,故意去碰碰媳妇的乳房。都是自己家里的人,汪如意虽然清楚公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让他揩了油还做不得声。最多不过是心里面有点反感而已。有时候公公实在是大过分了,或是自己觉得尴尬,就抱着孩子起身,或是干脆放下衣服不喂了。 这样的情况也被汪如意的婆婆撞见过几次,就横着眼对老倌子说:“老不在相的东西!” 而每当这时,公公就会怏怏地离开。汪如意也会委屈得满脸通红。 公公在媳妇喂奶时逗孙子,也被柳望宝发现过。但他除了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外,更多的是有苦难言。有时候睡在床上睡觉不着时,也会委婉地对妻子说:“你就不能避着一点吗?” 这时,汪如意就会气冲冲地顶上一句:“你以为我是愿意!” 被顶得没有气出的时候,柳望宝就会狠狠地说:“老家伙真不是东西!” 后来,只要是汪如意在奶孩子,又看见父亲在打主意时,柳望宝就会及时走过去,眼鼓鼓的盯着自己的父亲。 一回两回那父亲也就忍了,只是觉得扫兴而已。有一次儿子盯着父亲嘴里还咕隆了几句,就把父亲也惹毛了:“横什么眼呀!我老婆的奶子你吃都吃了,你老婆的奶子我看都看不得!” 柳望宝见父亲竟说出这样的话来,不单是气得什么样的,还挽起袖子就要打人。 父亲自知礼亏,便退了一步,说:“你这个畜牲,你敢打老子!” 左邻右舍看到一家人吵架了,就过来扯干,说:“都是一家人,不要吵架了,有事讲得清!” 劝架的人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吵架,以为只是为了细伢子的事。但只有柳家人自己心知肚明,而且是有苦难言,因为毕竟是家丑不可外扬呀。 有了这样的矛盾后,一家人自然是难以和睦相处了。于是,当婆婆的总是吵着要回乡下去。这时,当公公的就会说:“吵什么吵,又不是我们自己要来的!” 但从那以后,大家都互相有了戒备。汪如意要喂奶了会有意识地避开公公。当公公的靠近儿媳妇时,当婆婆的马上会吩咐老倌去做点什么事情。反正是不让他们拢佗。 |
三十一 转眼间又到了冬天。一连几天的鹅毛大雪,把县城里盖得白皑皑的。麻雀子在雪地里不停地乱跳,却找不到一点食物。天气显得特别地冷。 刘家老屋的屋檐上到处挂满了冰棍儿。有好奇的伢子用竹篙把它们敲下来当冰棒吃。地坪里面、马路上,有大人小孩子在堆雪人,或是在打雪仗。 光宗和亚奇也在地坪里堆了一个雪人,并用木炭在雪人的脸上描了眉毛眼睛。狗伢走出来看了看,然后又转身跑到厨房里去了。他拿来一个红萝卜,插在了雪人胯裆的位置,然后做个鬼脸就又走开了。亚兰和腊梅她们出来看了,就说:“痞子!”然后把那红萝卜扯掉,扔得老远。 一鸣则找来一个抽屉,在拉手上拴一根绳子,要文武坐在里面,象拉雪撬一样把弟弟拉得满院子疯跑。 光宗见一鸣的主意不错,马上回到屋里,并搬出一把椅子,又找来两根竹篇担,然后把那椅子固定在上面,就做成了一张“滑雪椅”。他不满足于只在院子里面跑跑,而是直截拉到了马路上。他要姐姐玫玫坐在上面,把她拉得在马路上奔跑,直吓得玫玫“哇哇”地乱叫。 光宗还只刚刚停下来,玫玫就说什么也不肯坐了,说:“真的是吓死人了,不坐了不坐了!” 光宗就要玫玫拉他。玫玫拉了一段后觉得累人,又不肯拉了。于是光宗就自己搬了那滑椅,找到一个下坡的地势,让它自动滑行。 滑腻了就又跟其他人去打雪仗。 象胖子那样调皮一点的人,就专门去欺负女孩子。他不是用雪坨去打玲玲,玫玫,就是抓一把雪往腊梅或是芹妹的脖子里贯。特别是当他抓住腊梅贯雪的时候,心里就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也有一些怕冷的人,他们什么都不参加,只是把手拢在火箱里站在旁边看热闹。 那所谓的“火箱”,其实就是用木板做的一个小箱子,里面放一个洋铁皮打的火箱钵,再在里面放一点还末燃尽的柴火灰或是已经燃烧又还末燃尽的木炭,用来取暧用的。用手拢着可以烤手,坐在上面可以烤屁股,坐在椅子上把脚放在里面可以烤脚。是一箱多用的取暧工具。 一中门前的河里还结了厚厚的冰,人都可以从上面走过去。有人怕不结实,还专门用砖头去砸了试试。结果证明是完全可以承住人的。 于是好奇的人越来越多,都跑到河里的冰上来玩。光宗、一鸣他们甚至把“滑雪椅”都搬到了冰面上,来来回回地滑得象雪撬一样。 也有冒冒失失的人把火箱放在冰面上,然后坐在上面看热闹的。时间一久,那火箱钵下的冰就开始融化。只听见“哎哟”一声,结果真的就有人掉到水里去了。等大伙把他拖起来时,屁股已经透湿。 那火箱还有一个用途,就是可以烤东西吃。晚上大家在阶沿上玩,每个人拢一个火箱,或是在里面煨一个蕃薯、芋头,或是用一个铁皮盒子,在里面放点黄豆、饭豆之类的东西,然后放在火箱上烤。有时候不小心被铁盒子烫了手,或是将铁盒子里面的豆子弄翻了,被烧得黑烟直冒也是常有的事。 还有一点就是,有东西吃的时候不分你我。谁的先熟就吃谁的。大家象会餐打牙祭一样相互改善生活。 等到东西都吃完了,火也就快完了。于是就一起“挤豆豉”。 大家靠在墙上,你挤我,我挤你,挤在一起,看谁挤得赢。年龄小的没有劲的或者是女孩子,就常常被挤了出来。 这是一个不分男女的活动。反正是冬天里,大家都穿着厚厚的棉衣,也不会挤出什么名堂来。大家这样挤一挤,一是热闹好玩,二是可以热身御寒,三是可以消磨时光。只是在墙上擦来擦去的,被挤出来摔在地上的,容易把衣服弄脏。但大家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不挤得头上热气直冒,不挤得大汗淋漓,不挤得家里的大人喊“某某回来睡觉”,是不会收场的。 冬天是一个懒人的季节。因为天气冷,所以什么事情都不想做。孩子们除了出来煨点东西吃,出来挤挤“豆豉”外,主要还是在家里烤火做作业。 学校当时最时兴办学习小组。或按年级、或按屋场、或按街道大组,把学生们组织在一起,一起做作业,一起搞小组活动。这是学校一种主要的校外管理形式。 刘家老屋的孩子也按这种形式分为了几个学习小组。上中学了的有两个小组,高中一个小组,初中一个小组。上小学高年级的有一个小组。上小学低年级的有一个小组。 高中学习小组有胖子、玲玲、腊梅、玫玫等人,一般在陈娭毑家里。初中学习小组有亚兰、芹妹、光宗、一鸣、亚奇、细妹、文秋等人,一般在周瑞庭家里。小学高年级的学习小组有文武、招弟、赛男、狗伢等人,一般在冯绪珍家里。 虽说是办学习小组,但又实在是没什么可学的。因为毛主席说了: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所以,小学由过去的六年改为了五年,初中的三年改为了两年,高中的三年也改为了两年。这样一来,原本从小学读到高中毕业要十二年的,现在却只要九年了。 于是,孩子们除了应付式地做一下作业外,大部分时间主要是用来聊天,或者是打扑克牌玩。 象胖子他们那样上高中了的,都开始分男女界限了。男同学女同学见了面都不打讲,象陌生人一样。即便是住在一个大屋里的,也不会象小时候那样无拘无束地自由相处了。因此,象高中那样的学习小组,如果不是组长得力,基本上就是形同虚设。 初中学习小组的人一般以打扑克牌为主。大家都会买一包杨梅什么的,谁输了就拿几粒杨梅出来给赢了的人,然后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杨梅输光了吃光了,就干脆钻桌子。直到趴在地上钻不动了为止。姑娘妹子输了不肯钻桌子的也可以,那就在脸上贴纸条,或者是用毛笔画花脸。 只有小学年级的学习小组学得最认真。都是刚进学校不久的孩子,对学习还有一种浓厚的兴趣。尽管有时候手冻得象包子一样,但还是会坚持认认真真地把所有的作业都做完。 |
三十二 亚兰有一个玩得非常好的同学,叫江静屏,家里就住在梅花巷8号里面。 那梅花巷8号也是浏阳县城里一个有名的地方。解放前的梅花巷本就是一个烟柳巷。是一个妓院云集的地方。而那些妓女的档次,又以8号里的最著名。因此曾经是红极一时。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中央人民政府决定取缔娼妓,封闭妓院。湖南省人民政府也通过《关于封闭妓院废除娼妓制度》的决定,并发了布告,鼓励从业人员自行改正,既往不咎。浏阳自然也不能例外。公安部门在接到上级的通知后,连夜紧急集合,由城关派出所抽调十多名民警,再加上南市街、正东街、西正街、北正街四个街道的五十多名“三防”治安队员,按照事前已经摸好的底子和“一个都不能少”、“一次要抓尽”的原则,采取突然行动。那一夜,全县城共抓获妓女三十余人,老鸨七八人,嫖客十几个。那些妓女经改造后,绝大多数都能重新做人。但也有个别旧病复发的。8号里面就有一个姓胡的妓女,有一天在北门城门口碰上了一个外地问路的人,问她城关镇在哪里。她见那人长得斯斯文文又标标致致的,就一直把他带到了自己的家里,并带到了自己的床上。完事后收了人家八块钱。因此后来也就得了个“八块”的绰号。由于是屡教不改,因此直到文化大革命期间,都还在算她的老帐。有一次把她捉去游街,她头上戴一顶高帽子走在前面,几个跟她有过男女关系的男人跟在后面,她说一句:“为人莫学我,野男人七八个。”然后她身后的几个男人就依次说:“我一个!”“我一个!”“我一个!”……直逗得那些看她们游街的人笑得前仰后合。 江静屏的家里就住在这么一个鱼龙混杂的大屋里。她的母亲是个残疾人。十多岁时跟人家去山上摘茶籽,不小心被树枝刺瞎了一只眼睛。父亲在年幼时因为营养不良得了佝偻病,是个“龟胸龟背”的人。因为找不到正式工作,所以一直在城关建筑队当小工。两个身体都有缺陷的人结合在一起,本来就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情,却还屋漏偏遭连夜雨,破船又遇顶头风。刚生下江静屏不久的时候,她父亲有一天担着红砖上架,不小心从二楼摔了下来,当场就没了心跳和呼吸。 那江静屏本是一个苦命之人,却偏偏长得象仙女一样漂亮,人又文文静静的,是梅花巷里有名的美女。不但是8号里的人,甚至是整个梅花巷里的人都私下里说江静屏是“破窑里出好货”。因此也一直被母亲视为掌上明珠。 因为梅花巷离刘家老屋不远,江静屏跟亚兰两人又是同班同学,因此玩得特别好。只要一有时间,两人就象一对油盐罐子一样,总是玩在一起。后来江静屏干脆向班主任老师提出要到他们这个学习小组来,也得到了班主任老师的同意。 于是每天放学后,她们都在一起做作业,或者是学习毛主席的“老三篇”:《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如果班上出现了纪律不好的情况,老师还会指定他们学习《反对自由主义》,并对照“自由主义的十一种表现”进行自我检查,然后每人写一篇心得体会。 男孩子青春年少,女孩子豆寇年华,都是最容易想入非非的时候。因此,每当他们在一起学习或是玩耍的时候,就常常会有目光不约而同的相撞。 光宗也是个成熟较早的孩子,还是孩提时代就目睹过父母的交媾之事,因此对那种男女之事一直充满着好奇。随着年龄的增长,更是对女人有了一种向往和欲望。特别是当江静屏来到他们这个学习小组后,他的心可以说是完完全全地乱了。只要是和江静屏呆在一起,他就经常会偷偷地看她。 江静屏发现后也经常会有意地避开。反正不会让他们有四目相对的时候。他们从来不敢让两人的目光相碰,生怕那样会被人发现了似的。 然而感情又是抑制不住的东西,有人不断地“偷袭”,就自然有人不断地“躲避”。因此无论怎样地隐蔽,也逃不过年轻人的敏感, 一鸣最早发现了这个秘密。他觉得光宗偷看江静屏的那种心情,也曾在自己身上发生过。 自从有了这样一些秘密之后,这个学习小组就显得不那么平静了。尤其是江静屏,经常不是拿英语本子做了数学作业,就是打扑克牌的时候老出错牌。组长亚兰问她怎么搞的,她也最多不过是抿着嘴巴一笑,然后瞟一眼光宗,脸上就慢慢地泛起红来。不是哗哗地撕作业本子,就是把牌一和:“不打了不打了!” 其实这也难怪。江静屏也是一个早熟的姑娘。这种早熟不仅仅是一种生理上的早熟,同时也包括了心理上的早熟。她幼年丧父,是靠着母亲帮人家洗衣服、担水卖、做零工守寡带大的。这就决定了她懂事比别人更早。母亲的溺爱,使她更容易体会到感情的珍贵。缺失的父爱,又使她对男性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向往。她迫切需要有一种这样的情感补偿。 自从到了亚兰她们这个学习小组后,特别是自从发现了光宗对自己的窥视后,她的心完全乱了。她把参加学习小组当作了一种寄托,不但来得早走得迟,而且风雨无阻。只是学得最不认真。尽管亚兰多次向班主任老师反映她如何如何地好,却总是很少能得到老师的表扬。因为她的作业老是经不起检查,而且成绩也经不起考试的检验。那种蒙蒙胧胧的对于异性的向往和追求,已经牢不可破地占领着她的心灵。 那是一个漫长难熬的冬日,学习小组的几个人做完了寒假作业,就围在一起烤火。 “今天不打牌了,讲讲故事。”江静屏没有心思打扑克,因为她常常开小差。 “不准讲狐妖鬼怪的故事,我听了晚上会做恶梦。”亚兰向来胆小,最怕听吓人的故事。 “那讲什么呢?”一鸣说。 “可不可以讲讲自己?”光宗问。 “当然可以,只要讲得好听讲得好笑就行!”亚奇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于是,光宗在瞟了江静屏一眼后,就眉飞色舞津津有味地讲起自己童年的故事来。 光宗讲自己怎样要父亲用烟头烧那新买回来的蚊帐;讲他怎样不肯穿两个姐姐穿旧了的花裤子花衣服;讲他有一回打烂了一把茶壶,硬是把责任推到了两个姐姐身上,使她们蒙受了不白之冤;还讲他有一回在海家码头的岩石洞内摸鱼,手伸进去了却拿不出来,差一点连命都丢了。当他讲到自己第一次用假票去看电影,站在验票口上差点被老徐发现吓得浑身发抖时,把亚兰、江静屏、亚奇几个都逗得“咯咯”地笑了起来。 当然,那次他假装睡了,然后等他的父母们开始做事时,他突然爬起来打他父亲屁股的事就没有讲了。他知道,象那些样的故事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随便讲的。 一鸣则讲了他们如何在一中门前的塘里偷鱼;如何偷着到河里洗冷水澡,如何跟着胖子、光宗他们到街上用弹弓打妹子的事。 “可耻,这样的事还好意思讲!”亚兰听了后就这样指责一鸣。 讲的人滔滔不绝,听的人津津有味。在他们看来,童年是最值得回忆的,它不但让他们又回到了过去的岁月,而且能够给他们带来无穷的乐趣。 火缸上罩着篾罩,篾罩上盖着小棉褥子,几个人的手脚都伸在里面烤火。尽管屋外正纷纷扬扬地飘着雪花,但屋里的孩子们却热闹得如同温暖的春天。 芹妹起身上厕所去了。亚兰则记起来要去换坨藕煤,等下好做中饭。亚奇伸个懒腰,并打了一个哈欠。一鸣则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几点钟了。 当小棉褥子底下只有光宗和江静屏两人的手时,他们便不知不觉地抓到了一起。 这是一种犹豫促成的决断。只那么一刹那间,仅仅是一念之差,两双手就不由自主地抓到了一起。之前江静屏还显得非常紧张,有一种如坐针毡之感。现在短暂的慌乱过后反而觉得特别地镇静。 缄默代替了一切美好的语言。没有反抗,没有拒绝,也没有退缩。只是感到意外,只是两人四目相望,第一次敢于正面碰撞了。 当一鸣再次把手放进小棉褥内时,那两双手才迅速分开。一鸣望着他们有点反常的神态,只知道可能有爱的情感在交流,却并不知道还有爱的动作正在发生。 这种尴尬一经打破就再也不能持续下去了。 江静屏只感觉到自己脸上麻辣辣的,仿佛有一丝红润正在脸上慢慢地渗透开来。于是,她意识到自己必须马上离开这里,否则便会露出破绽。 “哦,我都忘记了,家里还有事呢!”她倏地站了起来,心跳得“咚咚”直响,显得有点忐忑不安。 但刚一离开火炉,又禁不住那陡然袭来的寒意,那声音和人一样都显得有些颤抖。 来刘家老屋前,江静屏刚刚担满了一缸水,热得汗衫子都贴住了胸脯。又急着要到亚兰家里来,便忘记了穿棉衣。现在外面下着鹅毛大雪,又离开了火炉,那件拆了劳保手套织成的纱衣和一件灯芯绒外套就显得有些单薄了。 她走出屋子,身体抖得象筛糠一样,似乎没有勇气走回家去。 光宗好象发现了她的踌躇,便连忙拿起父亲刚从供销社买给自己的仿军棉大衣,不好意思地追出去,并送到江静屏的手里。 “穿上它吧,外面下这么大的雪呢!”由于紧张,光宗把本应该是柔情蜜意的话说得干巴巴的,没有一点感情色彩。 倒是江静屏有点感动了。她接过光宗的棉大衣穿在身上,心里好不复杂。 她为什么要走呢?其实家里根本就没有一点事。只是觉得这里人太多了。那是只容得下两个人的事情,因此任何的第三者在他们面前都会显得多余。 江静屏把那件棉大衣搂得好紧好紧,蹒蹒跚跚地走向雪地里,把从刘家到屋到梅花巷一路洁白如银的积雪踩得斑斑点点。 |
三十五 梅柳和梅桂下放到升平公社后,一时都不适应那里的环境和那种清冷寂寞的生活。尽管阿婆对他们姐弟俩如同亲人一样,但繁重的体力劳动对两个未成年人来说,实在是显得有点残酷。 刚去的时候正值初春,姐弟俩跟着队上的人铲田坎。扮完晚稻后的田坎已经是杂草丛生了,过冬后更是一片枯黄。把那些杂草铲下来既可以作肥料,也便于对田坎进行修整。虽然他们都还穿着筒子套鞋,但踩在山冲的水田中,仍有一种冰冷刺骨的感觉。从来未做过农活的手也显得特别娇嫩,一条田坎还没铲完,手上就磨起了血泡。铲得久了不但感觉双手无力,而且腰酸背痛。因此,一天的功夫下来,俩姐弟的身子骨象是散了架一样。但不管农活多么艰苦劳累,除了扶犁掌耙的农活做不了外,其它的事情只要是能做的,姐弟俩从不偷懒。插秧来禾糊豆泥,除虫扯草打农药,栽蕃薯担牛粪,割鱼草摘茶籽,什么事情都做,而且从不叫苦。实在是感觉到累了委屈了的时候,也只能躲到被子里面偷偷地哭。特别是象梅柳,想哭还不能让弟弟梅桂知道了。因为他们现在不但是相依为命,而且她还是弟弟的精神支柱。 好在收工后不要自己做饭。他们一直把伙食搭在阿婆家里吃。按月交点伙食费给阿婆。那阿婆也特别体谅他们姐弟俩。有时候看见他们姐弟俩实在是可怜,甚至连洗脚水洗澡水也帮他们打好,令他们姐弟俩好不感动。 当然,有时候闲遐了,他们也会回县城去玩玩,或是再带点什么需要的东西回来。虽然他们已经人下放了,但县城里的房子作为私产,却一直留着。因此回县城也不愁住的地方。加上又经常有湘潭锰矿拉矿木的货车从队上经过,有时候只要朝司机们招招手,也能够搭上到浏阳的便车。 这样一来二去地多跑了几回,梅柳便跟其中一个叫邓鸿远的年轻司机混熟了。那邓师傅也好象是对梅柳有了好感,因此只要是路过他们队上,他都会有事没事地停一下车,到阿婆家里去一下,或是讨口水喝,或是问问梅柳要不要回浏阳去。有时候碰上了吃饭的时候,阿婆还会留着他和他们一起吃饭。 有一天正好下雨,队上也没有安排出工,邓师傅又把车子停在了阿婆家门前的路上。 “小刘,要不要回浏阳去?”邓师傅热情地招呼梅柳。 “好呀!我也正想回去带点东西来!”梅柳正好想回去带点东西来,见邓师傅主动邀请自己,正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但她稍微犹豫了一下,就又说:“只是你再上来的时候还要来接我,可以啵。” “当然可以呀!反正这次会跑一段时间的,每天都有车子。我负责包接包送!” 见邓师傅这么热情,又答应再坐他的便车送她回来,梅柳就去收拾一下东西,又交代好了弟弟和阿婆,就爬上了邓师傅的车子。 大雨滂沱,山路泥泞。刚驶出升平不远,车子就抛锚了。邓师傅下车看了看,还好,只是有个轮胎坏了。便搬来工具箱,去卸那备用胎。那是辆解放牌的大货车。一个人要换个轮胎确实有点困难。就喊梅柳也下来帮忙。 “小刘,真的不好意思,能不能请你下来帮个忙?要换个轮胎!” 车子抛锚的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眼见得已是下午时分,如果不把车子修好,断黑前肯定赶不回浏阳县城。虽然雨还在下个不停,梅柳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帮上什么忙,但又实在是无奈,还是只好下车去帮忙。 好在那邓师傅到底是经常跑长途的司机,维修工具也带得齐,技术也熟练。因此没用多久,就在梅柳的帮助下把那个被竹签刺破的轮胎换了下来。只是,当他们换完轮胎后,相互对视时,不免都觉得有点尴尬起来。邓师傅被雨水淋得象个落荡鸡一样,身上没有了一根干纱。梅柳穿的白衬衫里面虽然也戴了奶罩,但却已经是约隐约现地看得见里面的奶子。那紧贴在身上的白衬衫下面是她充满青春气息的浑圆肉体,看上去完全如同裸露一般。 两人就只这么简短地对视了一下,就都爬到了车上。 “小刘,真的是不好意思。看你,都湿成这样了!” “没关系的。谁也不知道轮胎突然就坏了!” “要不这样吧,我车上有换洗衣服,你先穿上我的,别感冒了!” “不要,一会儿就干了……”不知怎么,梅柳的脸一下子红得象片云霞。 “别不好意思了吧!我下车去!”邓师傅就把自己的干净衣服拿出来,递到梅柳的手里,然后自己真的跳下车去,并重重地将车门关上。 梅柳实在是感到有点为难了。不换吧,实在是有点寒意,那湿衣服穿在身上也不舒服。换吧,不要说是去穿一个陌生男子的衣服,就是那种场合,也实在是叫她放不下面子。但既是在这样特殊的条件下,她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于是麻起胆子,快刀崭乱麻。她三下两下地就把衣服脱了。待她正要穿那邓师傅的衣服时,车门却突然打开了。只见那邓师傅象只饿狼一般地朝她猛扑过来,把她死死地压在身下。她的脑壳里“嗡”地一响,如同大难临头一般…… 那是梅柳的第一次。那一次,她失去了处女之身。从升平到浏阳还有四五十公里的路程。她却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她只记得,那邓师傅一路上在向她不停地道歉,请求她的原谅。他一再向她表明,他是真心地爱她的,他真心地喜欢她。他本来也不想那么做的,但他实在是抵抗不住那种原始的冲动。他还说他会对她负责的。他这次回去了就会跟家里说好,他要娶她的,并把他家里的地址也告诉了她。他希望梅柳原谅他一时的冲动和粗鲁。他发誓要让时间来证明这一切! 邓鸿远回到锰矿后,就把自己在浏阳找了一个知青对象的事跟父母亲说了。他那当锰矿党委书记的父亲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儿子还年轻,不要那么急于找对象。倒是那当政工人事处长的母亲把个儿子象审犯人一样地问个不停。 “那姑娘年龄多大了?” “好象有十七岁了。” “家里都有些什么人?” “这个还不太清楚。反正是和她弟弟下放在一起。” “家里什么成份?” “好象是工商资本家,还是破产资本家,我不是很清楚。下次可以再问问她。” 一听说对方的成份不好,邓鸿远母亲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我看还是算了吧,鸿远!你看看,你今年才二十岁,那姑娘十六七岁,根本就还是个孩子!把她招工出来倒不是问题,但她们家毕竟是成份不好呀,这可是一个政治问题!这是要影响你们一辈子的政治问题,你知道吗?你想过吗?将来你们结婚了,生个儿子女儿什么的,搞什么都要通过政审。因为成份不好受到影响的我见得实在是太多了!” “成份不好有什么要紧?又不是她自己要成份不好!” “你知道什么?” “就你知道!” “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这事就这么定了,今后不要再跟她来往了!” “反正我喜欢她,你们不同意是你们的事……”邓鸿远不好说他已经跟那姑娘发生了关系,只好说自己喜欢她来表示自己坚决的态度。 “喜欢她能当工作?能当饭吃?”当母亲的完全是个局外人,因此站着说话不腰痛。 “不管你们同不同意,反正我会跟她好!” “是不是翅膀就硬了,还羽翼未丰就开始不听话了,这还了得!只要你不听我们的话,我看你怎么跟她好!” 邓鸿远和父母亲的沟通就这么不欢而散。 为了不让他再跟那个姑娘来往,由他的母亲出面,硬是把他从车队调到了车间,好不让他再有机会跑车到浏阳去。 几天后,过了约定的日子仍不见邓师傅来,梅柳就有点急了。倒不是担心他来不来接自己回升平,那是小了又小的事情。她最担心的是那会不会是一种骗局。她甚至敏感地发现自己肯定是上当受骗了。她觉得邓师傅在车上说的那些甜言蜜语完全是一派糊言。都是些骗人的鬼话。是男人得手后逃避良心谴责的托辞和手段。于是越想越气愤,越想越伤心。好几个晚上,泪水打湿了枕头都还睡不着觉。 等是肯定不能再等了。也许他回去后工作另有安排。也许他哪里不舒服。说不定那天回去后就感冒了也不一定。反正肯定是有事去了。他应该是不会欺骗她的。他不象是那种人。他说过他喜欢自己。他甚至还说过要和她结婚的。这样一想,梅柳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多心了一点。她何必这样小肚鸡肠呢?她用得着这么庸人自扰吗?说不定他是在考验自己也难说! 因为怕弟弟担心,也怕阿婆说自己贪玩不懂事,梅柳在没有等到邓师傅来接她就自己坐车回到了升平。她天天都在盼望着邓师傅的到来。只要是听到马路上有汽车的声音,她就会神经兮兮地跑出去看是不是邓师傅的车子。只是,他每回都失望了。 那一段日子对梅柳来说,简直是度日如年。 |
三十六 时光就这么随着斗转星移悄悄地流逝。 有一天,一中拆了侧面的围墙,开进了几十辆汽车,把两个操场都停得满满的。有好事者认真数了数,一共停了98辆。那些车子都是从长沙、湘潭、株洲开过来的,一路披红挂彩,敲锣打鼓,浩浩荡荡地开到了浏阳。 好多人跑过去看热闹。只见那车上到处贴着“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标语。 这是一场声势浩大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那些从城里来的知识青年,经县知青办统一分配,被分到了浏阳的东南四乡。有分到三口、山田、石湾的,心想那一定是深山老林,离县城很远的地方,于是急得睡觉不着。有分到小河、白沙、上洪、升平的,心里便窃喜,以为那一定是离城很近或者是很好的地方。等到到了之后才知道,原来并不是那么一回事。三口并不是三座山的一个出口,而升平更不是什么歌舞升平的地方。小河、白沙也不是什么风景如画般地浪漫。结果都是山得不得了的地方。 大城市的知识青年要上山下乡,县城里的知识青年当然也不能例外。 光宗和江静屏因为成绩不好,又都满了十六周岁,自然也就成了下放的对象。当居委会的主任来通知他们去办下放手续时,却遭到了光宗家里的抵制。 “我家光宗是个独子,按政策应该可以不下的!”周瑞庭急得什么似的。 “独子是指家里面只有一个儿子,你们家不是还有玲玲、玫玫两个女儿吗?”居委会主任这么解释。 “反正我们家就一个儿子,一个儿子就是独子。”周瑞庭继续狡辩。 正好玲玲、玫玫当时还在读高中。居委会主任就说:“那就这样吧,到时候你们家玲玲、玫玫毕业了,那就一定要下呀!不然的话,我们街道上这工作还怎么做呢?” “到时候再说吧,反正我们家光宗是肯定不会下放的!”周瑞庭就这样把话都回死了。 倒是那江静屏是可以不下放的。她母亲是个残疾人,父亲又早年过世,自己又是个独女,完全符合不下放的政策规定。 但她却主动提出要求,要求到乡下去锻锻炼炼。 光宗知道后大惑不解,气冲冲地问江静屏:“你是不是吃错药了,我好不容易才赖着不去,你却充积极主动要求,你是怎么想的嘛!” 江静屏见光宗一肚子意见,就解释说:“也不是我充什么积极,反正呆在家里也不可能安排工作,下放了还有招工的机会。如果不去的话,到时候说不定你安排了工作,我却还在社会上混。所以我觉得迟下还不如早下好。” 其实江静屏这样想是有道理的。象她们家这样的条件,又没有一点社会背景,要想找个正式工作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而光宗的父亲是大瑶供销社的主任,想要安排光宗的工作有的是办法。到时候光宗有工作,自己却找不到工作,说不定婚姻大事都会泡汤了。所以她思来想去地考虑,还是先下放的好。 “要是下去了招不出来呢?你会后悔的!”光宗还是有点着急。 “这个你就放心吧,我打听过,女的一般比男的容易招出来!” “怎么会呢?” “怎么会?怎么会你就去问别人吧!”江静屏也被光宗问住了,便不好意思地把头勾在胸前,羞赧地一笑。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下放,江静屏就毫不犹豫地办好了户口迁移手续。只是,她们那批下放的人还算幸运,被统一安排在永和的河东农场。 那河东农场还是浏阳籍将军王震当农垦部长时倡议建起来的。刚建的时候,他还托人送来十头奶牛。农场位于浏阳河岸边的永和镇境内,有水田耕地千余亩。共分为四个工区,却按部队编制称为一排二排三排四排。 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位于西湖山脚下的小火车站一下子成了县城里最热闹的地方。因为一大批应届毕业的知识青年就要坐上这小火车下放到永和农场里去了。 这小火车铁路是专门为拉浏阳磷矿的磷矿石而修建的。从浏阳的永和一直通到醴陵的阳三石,简称醴浏铁路。小火车通车的那天,由湘潭地委书记华国锋亲自剪彩。虽然只是小火车,但对于从没见过火车的浏阳人来说,也算是一件开天辟地值得引为荣耀的事情。 三月的春风,软绵绵地吹拂着路旁榆树的嫩叶,却谁也没有感觉到它的可爱。路上络绎不绝熙来攘往的行人,都不是来欣赏这春天的景致的。他们在互道珍重,或是临别赠言,都有一肚子说不完的知心话。因此披红挂彩的汽车很少有人坐,仅仅是用来装些行李。那铿锵悦耳的锣鼓和噼噼啪啪的鞭炮也很少有人听见,仅仅是成了一种虚伪的点缀。 江静屏也夹杂在这样的人流中,在亚兰她们的簇拥下,来到了火车站。她将要离开她的母亲,离开她的同学和朋友,离开她执爱着的光宗,到那个不算遥远却又非常陌生的农场去安家落户。 候车室里已经挤满了人,有送行的和被送行的。到处是叽叽喳喳的说话声,甚至听得见嘤嘤地啜泣声。这是最容易触景生情的时候,也是最容易令人肝肠寸断的地方。于是干脆走出来,站在室外的空地里,默默地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言不发。抑或是难过地低下头去,看太阳下自己斜斜的影子。 沉默。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于是勾起一些心思。为什么平时整天相处的时候,体会不出这种友谊的珍贵,而待这种相处就要中断了,就要失去了,再不能象从前那样互诉衷肠了的时候,才猛然感觉到这种离别的痛苦呢? “呜——”随着汽笛的长鸣,火车已经进站了。 候车室里也开始骚动起来。有父母拉着女儿的,有弟妹送着哥姐的,有恋人挽着恋人的,大家鱼贯而入,纷纷涌向检票口。 光宗担着行李,跟着人流走去。亚兰背一个挎包,又提一个网兜,却被一鸣接了过去。只有江静屏两手空空的跟在他们后面,心里却比谁都沉重。象是感觉到了一种巨大的压力和恐惧,或是一种依依难舍的惜别之情,她沉重的双脚不敢迈前半步。 光宗偶尔回头,便碰上了江静屏那双悒悒愁闷的眼睛。他十分惊奇地发现,这双他曾经十分熟悉的眼睛竟然一下子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和从前那双脉脉含情的眼睛比起来显得完全两样。他的心颤抖了。如同有一块无形的千斤巨石,倏地压在了他的心头上,使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伤感。 几个人把行李搬上车后,又帮江静屏找到了座位,才依依不舍地走下车来。望着他们几个逐渐离去的背影,江静屏的鼻管突然感到一阵发酸。 “你们回去吧……”江静屏放下车窗门,向他们挥手告别。 春风吹拂着江静屏额前的一绺刘海,仿佛要帮她掩饰那朦胧的泪眼。 “我到了农场就给你们写信。”又对着光宗说:“如果你分配了工作,就告诉我一声,我好回来送你……” 光宗难过地点着头,象个失去了知觉的人一般。 “有时间我会来看你的,要注意保重身体……” 其实,真到了分别的时候,一切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是多余。 “呜——”长长地汽笛声在催促着这些送行的人。列车终于慢慢地启动了。当亚兰、光宗、一鸣他们向江静屏挥手告别时,徐徐驶过的列车犹如一个长长的相匣子,里面镶满了神情各异的脸。其中有一副最伤心难过、也最忧郁憔悴的,那便是江静屏。 |
三十七 一个月后,梅柳一直很正常的经期却突然不那么准时了。首先她还没有在意,以为是自己最近心情不好,情绪不稳定的原因。但两个月过去了之后仍没有动静,她就有点急了起来。不来也就罢了,偏偏每天漱口的时候还只想呕吐。因此就觉得这回肯定是凶多吉少。说不定就是那么一时地冲动,就给自己播下了痛苦的种子。 阿婆见梅柳每天都这样眼里漾着泪水,欲吐又止的样子,就问她是不是感冒了,或者是哪里不舒服。她虽然也是过来之人,但看着梅柳这么正正经经的姑娘,又从来不和队上的后生伢子有什么来往牵扯,因此压根儿就没有往那方面想。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但那肚子也在一天天地大起来。她开始尽拣些长大一点的衣服穿。也好掩人耳目。但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慢慢地,她的肚子就腆起老高的了。因为怕丢了面子,老是不肯去出工。阿婆也发现事情不正常了,就问她到底怀上了谁的孩子。但梅柳却什么也不说,只知道不停地哭。 “不知道是哪个畜牲作的孽!真是没有良心!把这么老实的姑娘也糟蹋了!将来不遭雷打也会逃不得好死!”阿婆就整天这么念念叨叨,好象只有这样,才能替梅柳出口气。 梅柳却是终日以泪洗面,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 梅桂只知道姐姐出了事。至于问题到底有多严重,甚至会有怎样不敢想象的效果,他却象懵子一样,一概不知。 “乖孩子,听阿婆的话,谁欺负了你,你就告诉阿婆,阿婆为你作主,我决不会轻饶了那个狗杂种!”阿婆气愤地说。 在阿婆的印象中,除了队上的张会计有时候会到她家里来走走外,应该不会再有人和梅柳有更多的接触了。只是,这时她想起张会计每次来她们家时,都是那么阴阳怪气地盯着梅柳看,就怀疑莫非是他做的好事。 “应该不会是队上的人吧?”见梅柳仍是不吭声,阿婆又不好问得太直截了当了,就这样远远地提示一下。 万般无奈之下,梅柳只好将自己的不幸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阿婆。 阿婆知道不是队上的人造的孽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你可以去找找他呀!” “阿婆,我一直想去找他。我不想信他会这样!这其中肯定是还有什么原因!”梅柳用那双哭得通红的眼睛向阿婆求助。她一直坚信,邓师傅不可能也决不会就这么不要她了。她想信这其中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也好吧,既然你坚信那邓伢子不会欺骗你,你也就不妨去找找试试看。”阿婆也和那邓师傅接触过不少,也相信他不是那种人。 就这样,梅柳要阿婆帮她到队长那里请了病假,自己腆着个大肚子到了湘潭锰矿。然后按照邓师傅告诉她的地址,找到了邓师傅的家里。 “你还好意思找到家里来了!我还正要来找你呢!” 梅柳还只刚介绍完自己的身份,说明自己登门找人的原因,就遭到了邓师傅母亲的一顿臭骂。 但她从邓师傅母亲的口里打听到,自从那次他们之间发生关系后,邓师傅回去就跟他的父母亲提出来要和她好。只是遭到了他母亲的坚决反对。于是他在他们强行跟他调动了工作之后,一气之下就离家出走了。开始他们还以为儿子是跑到了浏阳。现在看来连人在哪里都是一个未知数了。于是一肚子的怨气都往梅柳身上出。 “你还是先回去吧!我也不想跟你吵了。不过我还是要明确地告诉你,你们的事我是不会同意的!坚决不会同意!”邓师傅的母亲毕竟是政工干部出身,她知道这样的事情在矿里吵起来只能是丢尽了面子。最好是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才好。 梅柳也一时没有了主见。但既然邓师傅是为了自己的事情离家出走的,就足以说明邓师傅还是爱自己的。他宁愿和家里人都闹翻了,就证明他说过的爱自己的话也是真话。因此虽然在邓师傅的母亲这里怄了一肚子的气,但想想邓师傅是那样真心地爱着自己,她又感到了一种莫大的安慰。只要那邓师傅是真心爱自己的,她就是受点委屈也值得。 于是也不再争吵,就又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了升平。 有了那一趟锰矿之行后,梅柳便决定要生下那孩子。不管阿婆怎么劝阻。也不管梅桂怎么反对。除了阿婆和梅桂两人知道这个事情外,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就连姐姐梅樱也没有告诉。 几个月后,一个婴儿在升平公社卫生院里呱呱坠地了。这是一个只有十八岁不到的姑娘顶着巨大的压力生下来的一个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的孩子。梅柳出人意料地成了一个没有丈夫的婆娘。谁也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谁也不知道梅柳的丈夫是谁。她就这样在还只有十八岁不到的时候,就在别人指指点点的环境下生活着。但她已经是什么都不怕了。她什么也不顾了。她唯一的希望就是把自己的孩子带好,把她抚养成人。她要等着那个说过爱她的人,答应过娶她的人回来。她相信那一天一定会来到。 |
三十八 胖子自从从一中偷了那些图书后,就变得爱学习些了。只要一有空闲,他就会捧着那些书啃。正好偷的都有是些外国作品,讲的又都是些爱情故事,便越发看得入迷。有时候看着看着,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腊梅,想起了自己偷看腊梅洗澡的事来。 本想那样的事情只要没人知道,他就可以长久地独享那种隐私。可是只是那么偶然地偷看了一回,他就再也没有找到那些样的机会了。 当他魂不守舍的希望楼下继续有腊梅洗澡水响的时候,他趴在那楼板缝里再看时,发现楼板缝已被厚厚的牛皮纸挡住了。 他的心立刻就乱了。一种被人识破的羞涩感使他顿时感到无地自容。他想,腊梅一定是知道有人在偷看她洗澡了。而住在楼上的能够偷看她洗澡的,除了他和弟弟亚奇外,再不会有别的人。而且自从那次偷看了腊梅洗澡后,他就发现不论是他看见了腊梅,还是腊梅看见了他,他们之间的感觉都不那么自然了。腊梅的表情象是在猜测,在询问。而他的表情则是在躲避,在惭愧内疚,甚至是在自责。 真是天机不可泄露。一旦泄露了,就一切都变得尴尬起来。 当然,有时候他又会侥幸地想,也许腊梅并不一定知道偷看她洗澡的就是他胖子。说不定她也会怀疑是弟弟亚奇呢! 这样一想,他又会自嘲自解地觉得轻松了许多。 那天,胖子正在看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就隐约感觉到腊梅朝他走来,不由得就一阵心慌意乱。 “胖子哥,什么书看得这么入迷呢?”腊梅走过来问他。 “小说。德伯家的……苔丝。”胖子都紧张得有点结巴了。 “有《青春之歌》好看啵?”腊梅继续问。 “怎么说呢?这是……这是外国小说。”胖子仍有点结结巴巴。 其实,这是胖子最喜欢的一部小说。哈代把苔丝从一个天真美丽的少女,到最后由爱到恨变成一个杀人犯的过程,写得如临其境,如见其人。读完小说,使人对苔丝的悲惨命运充满同情和惋惜。 “外国小说你也敢看,学校知道了会挨批评的!”腊梅走到胖子身边,就着他的耳朵悄悄说。 确实,那时候凡是谈情说爱的东西都被当作“封资修”加以批判。象《青春之歌》、《红岩》、《野火春风斗古城》那样脍炙人口的作品,都只能私下里偷着看看,让学校的老师知道了是会要挨骂的。 “我又不带到学校去看,只在家里看看嘛!”胖子只差没说这小说我都看过好几回了。 “那就让我也看看!”腊梅说完就去抢那小说。 “你看不行!”胖子就是不肯。 “你可以看,我怎么就不可以看?”腊梅抓住那书就不肯松手。 于是两个人揪做一团。 其实,这正是胖子求之不得的事情。他一直期盼着有和腊梅亲密接触的机会,想不到现在居然来了。于是腊梅越是要抢书,他就装着越是不肯的样子。等腊梅将书“抢”到手时,他就趁机抱住了她。 这是胖子第一次这么亲密接触一个衣着单薄的女孩子。自从那次偷看了腊梅洗澡之后,他就一直想这么抱一抱腊梅,想不到今天终于如愿以偿。 当胖子这么抱着腊梅后,两个人都怔住了。他们四目相对,相互看了一眼,便都觉得脸红心跳起来。 这时,胖子不得不松开双手,然后尴尬地说:“不准借给别人……看完了就还我……” 腊梅则点了点头,然后逃也似地跑开了。 三十九 送走了江静屏后,亚兰和一鸣都考取了高中,而且分在同一个班上。 开学后,班上要成立文艺宣传队,他们又都成了文艺宣传队的队员。 于是除了上课外,他们有时候还要排练节目。 那时候全国都只有样板戏看。而地方移植得较多的,除了《红灯记》就是《沙家浜》。学校就当然是只能排排片段了。如《沙家浜》中的《智斗》等。 班上的文艺宣传队也就那么几个人。于是亚兰演李铁梅的时候,一鸣就演李玉和。亚兰演阿庆嫂的时候,一鸣就会演刁德一。都是记性好的时候,一个片断要不了几天就排熟练了。而且唱腔也了得,经常是唱得有板有眼,可谓是字正腔圆。但就是不肯化妆。脸上搽得猴子屁股一样,自己看了都忍笑不住,下了台半天还洗不干净。 一鸣就不想到班上的文艺宣传队去了。 他开始爱上了画画。首先是用九宫格画白描。画的一幅李玉和手提红灯的作品还参加了县里的美术展览。后来开始学画素描、学写生,也画过几幅自认为得意的作品。他还画过水彩画,画小桥流水,画东门码头上的老屋,画“马恩列斯”的头像,都还象那么一回事。 学校里的活动也多。经常要办黑板报,出宣传栏。一鸣的绘画本领就又派上了用场。经常是别的同学都放学回家了,他一个人还在忙着办黑板报或是出宣传栏。但他常常能任劳任怨,从不讲半句牢骚怪话。他只是觉得用公家的材料,增长了自己的本领,那是一件值得的事情。 正好县里又要举办一次美术展览。学校也要求有一定美术基础的同学准备作品,积极报名投稿。 一鸣听到消息后,苦思冥想了几天,也想不出一个好的题材来。把以前自己认为比较满意的习作翻出来看了又看,也找不到一点灵感。就躺在厅屋里的竹床上闭目养神。 刚好邢文彪正在帮陈佳妃带汪如意家的红兵。那邢文彪拿一个扯胡子的夹子,一边扯胡子,一边把扯下来的胡子“栽”在红兵的脸蛋上。他“栽”一根说一句:“伯伯给你栽胡子!伯伯给你栽胡子!” 本想是逗着红兵玩的,不知道那红兵是有点害怕,还是那胡子“栽”在脸上有点痒痒的难受,结果“栽”得那红兵“哇哇”地哭了起来。 亚兰见姑爹把红兵惹哭了,就连忙抱起红兵到外面去玩。她一边走一边说:“红兵不哭!红兵不哭!” 一鸣看了一眼亚兰远去的身影,忽然有了灵感。 他连忙回到屋里,并且很快就进入了创作状态。 他以他们那次到天马山去野炊为题材,以他们扑灭山火后的那种狼狈和喜悦为内容,表现出一种童年的天真和快乐。 刚刚完成了初稿的时候,正好被亚兰碰上了。便问亚兰说:“你觉得怎么样?” 亚兰一看就知道一鸣画的就是那次野炊的事情,就说:“我觉得蛮好的!” 一鸣听了也觉得美滋滋的:“你认为蛮好的就帮我给这幅画取个名吧!” “我可取不好哟!你自己画的,还是你自己取吧!”亚兰推辞说。 一鸣见亚兰不肯帮忙,就说:“要不这样,我们每个人给它取个名,先写在纸上,然后看谁取的名好!” 一鸣就把纸和笔递给亚兰,然后两人都思索了一下,就把各自取好的画名写在纸上。 都写好了后,一鸣说:“先看你的!” 亚兰说:“不!先看你的!” 一鸣说:“要不我们同时拿出来!” 亚兰表示同意:“可以!我喊一二三,我们同时拿出来!” 亚兰就喊“一、二、三!” 两人同时把手里的纸条拿了出来。一看,两人都惊呆了。只见他们两人在纸条中写着同样的两个字“野炊”! “我们两人怎么想到一起了呢?真的有这么巧的事情!”亚兰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眼睛,她还是头一次遇到过这么巧的事情。 一鸣更是兴奋得不得了,他望了亚兰一眼,然后洋洋得意地说:“这就叫‘心有灵犀一点通’!” |
几易其稿后,一鸣就把那幅取名为《野炊》的水彩画作品送到学校准备去县里参展。但在初审的时候却被打了下来,原因是主题不够鲜明,而且整个画面不明亮,显得乌烟瘴气似的,没有表现出轰轰烈烈的时代精神。 他联想起自己上次参展的那幅李玉和来。那是一幅用九宫格画的白描,用铅笔打的格子都没有擦干净,居然也参加了县里面的展览,真是现在想起来都脸红。 但那毕竟画的是英雄人物李玉和呀!那一次参加展出的作品,有几幅不是歌颂英雄人物和伟大领袖的呢?记得得奖的几幅作品中,不是“老书记”、“新愚公”,就是“山村女医生”、“乡村女教师”。没有一幅山水花鸟的作品登了大雅之堂。而且是红色唱了主调,不是手臂上戴着红袖章,就是手里拿一本红语录,最起码也要在主人公的胸前别一枚毛主席的红像章。 而这次送去的作品,一鸣是花了心思的。最起码,从艺术的角度来看,比自己的哪一幅画都有进步。但这样的画却连初选都没有选上,这使一鸣感到非常委屈,也非常难过。 当他垂头丧气地把作品拿回家时,却又被亚兰撞了个正着。 “怎么啦,这么好的作品都没选上?不可能吧!”亚兰有点不相信地问。 “没选上就是没选上吧,还能有什么理由?” 一鸣委屈地说。 “也许是送稿子的人太多了,安排不过来!”亚兰见一鸣的情绪那么低落,就用安慰的口气说。 “不可能的事。学校里有几个画画的,我还不知道?”一鸣的情绪仍然十分低落。 “那就这样吧,一鸣,他们不要,你就送给我吧!说真的,我非常喜欢这幅画!”亚兰的话听起来象是在安慰一鸣,但她说的确实是真话。 听亚兰这么一说,一鸣就再也无话可说了。 他双手把画递给亚兰,说:“那就送给你吧!因为只有你才是它真正的知音!” 亚兰双手接过那幅画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我会把它挂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 “谢谢你的理解和欣赏!”一鸣说完后,向亚兰深深地鞠了一躬,便回家里去了。 亚兰把画拿回家后,找来一个大小合适的相框,把那幅画装好,然后端端正正地挂在了她房里的墙上。 四十一 玲玲高中毕业后就有点赖不住了。妹妹玫玫刚进高二。弟弟光宗初中毕业之后,还在家里待业。本来按照街道上的要求,光宗初中毕业后都是要下放的。但由于母亲顶着,并以她们两个姐姐毕业后一定下放为条件,光宗才没有下到农村去。现在自己毕业了,再顶着不去,实在是找不出什么理由来。 于是由父亲高功国出面联系,就近插队落户下放到了荷花公社的西岸大队。正好芹妹也在家里闲荡。她先是以家里困难为由,不肯下乡。但不下乡就不安排工作。老是呆在家里玩也腻味。做花炮外加工做得也有点烦了。看见玲玲也下乡去,而且又就下放在离家里只有十多里路的荷花公社,就试着提出来要跟玲玲一起去。这就正好合了高功国夫妇的意。他们正担心玲玲一个姑娘家,一个人下放到一个生产队,连一个照应的伴都没有,因此有点放心不下。现在芹妹也提出来一起去,就正好是公公合了婆婆的意,是他们求之不得的事情。于是也帮芹妹一起办好了下乡手续。又专门要供销社跑货车的司机跑了一趟,把她们要带的行李东西一并拖到了生产队上。只是在暗地里交代玲玲,要她不要跟芹妹学坏了。 由于下放的地方离家里近,两个人便经常回来。回来的次数多了,有时候就赖着不想去了。特别是芹妹,疯疯癫癫地搞惯了,原以为下放农村也就是出出工做做农活,没想到赚那工分比做外加工还难。不但难,而且还苦。不但苦,而且还寂寞得难受。因此后悔自己不该一时冲动,落得个进退两难的局面。 “玲玲,都回来几天,还是回队上去吧!”有时候玲玲在家里呆得久了,周瑞庭就会这么唠叨几句。 “芹妹也没去呀!”玲玲听得不耐烦了,就会把芹妹搬出来做挡箭牌。 “什么人不好比,干嘛要跟芹妹比呢!她那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真是没出息!”都已经是大姑娘了,自尊心又强,周瑞庭除了嘴上多说几句外,也拿玲玲没有一点办法。 “我知道的。队上劳力又多,又没什么活干,回到队上也是耍。”就真真假假地跟妈妈诡辩。 有时候不想听妈妈的唠叨了,就干脆跑到芹妹家里去玩,或是陪着她一起做外加工。 “我妈老是催我回生产队上去,真是听起就烦躁!”玲玲经常这样在芹妹面前诉苦。 “我是死人都不想去了。我妈妈也支持我!大不了是不要招工了,当一辈子的无业游民也无所谓!”倒是芹妹显得比玲玲乐观,说起话来也一副油腔滑调玩世不恭的口吻。因为有点破罐子破摔,便常常把严肃得不得了的事情看得清淡如水,不以为然。那怕是天蹋下来了也不要紧,反正有高子顶着。 “那也不是个好办法。我认为队上还是要去的,只要农忙的时候去去就差不多了。”玲玲毕竟还是不象芹妹那样。可以说,她之所以下放,那完全是为了招工。如果放弃招工的话,那还不如干脆不去。 “怎么不是办法?先熬它几年,到了结婚的时候,再去找个好老公!”芹妹说话一点都不遮遮掩掩,直爽得象个男子汉。 倒是玲玲听得有点脸红起来。在她看来,有些话在心里想想还差不多。要她说出口来,那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于是不做声了,只是帮着芹妹做花炮。快到中午了的时候,就又急急忙忙地跑回家里去做饭。 好一段时期了,玲玲差不多成了家里的专业厨师。除了不做早饭,中饭晚饭她几乎全包了。围着灶台转不仅可以消磨时间,同时也是一种享受。只是,到了吃饭的时候,她又会不痛不痒地对她妈妈发几句牢骚。 “这下好了,我都成了家里的专业厨师了,将来要是哪个单位招大师傅,我肯定连学徒期都不要了。” 直说得周瑞庭又好气又好笑的。玫玫和光宗则笑得只想喷饭。 也有时候耍野了心,忘记了回去做饭。便要接受审查似的回答周瑞庭的问话。因此总觉得妈妈有点跟她过不去一样,象是时刻都在监视她的行动。 “今天到哪里玩去了?”“都跟些什么人在一起?”“真是耍起来起疯,连饭都不要做了!”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 玲玲听得烦了,就有点起火。于是干干脆脆地回答一句:“总不是做坏事去了!”那口气象是在说:“真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其实,也怪不得周瑞庭对玲玲那样操心。做父亲的高功国忙于工作,把几个伢妹子都交给了她。玲玲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又下放到了农村。那怕是任何一个孩子出点什么差错,她都无法向高功国交差。特别是她最近听车间里的人说,社会上正在流行一本叫做《少女之心》的手抄本。好多伢崽妹子看了心里痒痒的,有点控制不住自己,有的甚至是出事了。于是担心玲玲她们是不是也和那些人搞在一起。到时候出了问题,不但是向高功国交不了差,如果还要传到派出所去办学习班,那就一家人的面皮都没有地方放了。 于是越想越觉得不对头,只好严加管教了。 “玲玲,莫嫌当妈的多嘴,你们妹子家的,还不懂事。现在社会上又复杂,好人坏人又冇挂招牌。你们伢子妹子三个四个地搞在一起,不晓得信就出了问题!所以我说,从今天起,不准你再疯疯癫癫地到处乱跑了,呆在家里哪里也不许去!”周瑞庭是轻言细语,但又是苦口婆心。她生怕话说重了玲玲会听不进去,甚至会象往常一样反感,或是干脆就和她顶撞起来。 “那我就队上也不要回去了,呆在家里才最安全。”玲玲也学会了反唇相讥。 “队上当然还是要去的。既然都已经下放了,表现还是要好一点。不然的话,将来怎么招得出来呢?” “那队上就不是‘社会上’了?”便开始反感,甚至想造反,想反抗。 “你怎么可以这样狡辩呢?” “我狡辩吗?我不要听!我不要听!烦死啦!”玲玲便用双手捂着自己的耳朵,急得直跺脚。她觉得自己有一肚子的委屈没有地方说。 见玲玲这样放肆的样子,周瑞庭也来了脾气:“你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这还了得,翅膀都还没有长硬呢,就没有说话的份了!” 见妈妈发起这么大的火来,玲玲倒是也有点怕了。就嘟着个嘴,不再做声了。 在玲玲的记忆中,妈妈还是第一次对她发这么大的火。虽然觉得妈妈的话多少有点道理,但毕竟是把问题说得太严重了一点。她一直都是规规矩矩地交朋结友,从不敢越雷池半步。只是下放后回来得勤了点,在家里呆的时间长了点,便被妈妈把自己说得象个危险分子一样,心里便充满了委屈。于是,她一转身,冲进自己的房里,伏在床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刘家老屋(四十二、四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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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毛钱一张的火车票,由光宗作东,他们三人就去了永和农场。 那是一个风光秀丽、景色迷人的平原之地。大片大片的水田,被四周起伏连绵的群山紧紧地抱在怀里。渠沟密布,阡陌纵横,如同一幅硕大无比的棋盘。间或有农舍掩映在荫郁的树丛中,煞象是棋盘中散乱的棋子。有金色的稻穗在田中摇头晃脑,动作整齐而又规范,象是一场大型的团体操在表演。 大地就是这么慷慨无私,年复一年地用它的果实哺育着人类。有打稻机声在田间“隆隆”地响起,把个生机勃勃的乡野搅得热火朝天,好不热闹。 这正是江南农村最繁忙的“双抢”季节。农民们要在这短短的一个月时间里面,顶着烈日,抢收又抢种。于是,上午还是金黄灿烂的谷穗,中午就成了清如明镜的水田,待到下午就插上了绿茵茵的禾苗。 这就是江南农业的特色。这种特色不仅仅表现出了大地对于人类的特有的钟爱,同时也表现出了江南农民的勤劳和辛苦,以及他们对于国家的巨大贡献。 在这样一个繁忙的季节里,出现三个在田塍上闲荡的人,便自然招来一些好奇的目光。 亚兰就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她把一顶洁白的草帽压得低低的,两眼却又不住地在田里搜寻,希望在那些劳作的人群里面能够发现江静屏的身影。 “静屏!”还是亚兰眼睛尖,她总算是从几个割禾的姑娘中发现了江静屏。 江静屏听到有人叫她,忙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水,便把镰刀插在扮禾桶上,好不高兴又好不狼狈地朝他们跑来。 “刚来的?”江静屏问他们几个。 “害得我们好找!”亚兰说。 “走,到宿舍去歇憩。”江静屏热情地招呼他们。 几个人就跟着江静屏一路朝她们住的宿舍走去。 艰苦的农场生活,使江静屏这梅花巷里有名的美女也变得黝黑难看了。清瘦的脸颊上,已经不见了昔日的丰腴。望着亚兰那白白净净的脸蛋,她更是感到一种委屈和悲伤。虽然感觉到光宗一直在盯着她看,但她却不敢正视光宗一眼。 “真不知是什么风把你们吹来的!”第一次有朋友来看自己,江静屏还是掩饰不住内心的高兴。 “谁叫你老是舍不得回来呢!”亚兰就这样跟她答讪。 一路说着,几个人便来到了江静屏她们住的宿舍里。 这是一栋两层楼的红砖瓦房。江静屏和另外一位知青共住在一起。房间不大,里面摆了两张单人床,一张五斗书桌,都是没上油漆的白坯子。几把椅子靠墙摆着,旁边还放了桶子面盆之类的东西。整个房间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既充满了女人的气息,又能够体现主人的勤快和善于捡拾。 “随便坐吧!”把客人引进屋里后,江静屏就忙碌开了。 她一边递扇子给他们,一边用热水瓶替他们泡茶,不但放了自己平时舍不得放的好茶叶,还在每杯茶里放了一枝茴香。 屋子里便迅速弥漫着一种混合的香味。花露水、茶叶、茴香、抑或还有汗酸、屋里淡淡的霉味等等。什么味道都有,是一种城里人难得一闻的气味,因此闻起来显得格外地清新。 “你们先坐吧,我出去一下就来。”江静屏就走出了房间。 于是,亚兰和一鸣便在女主人离开之后,对屋子里面的摆设评头品足起来。 只有光宗坐在那些里一言不发。他的心里象是打翻了一个五味瓶,百感交集。 这时,只见江静屏端着半脸盆洁白的牛奶进来了。 “来,大家动手,喝点我们场里面的鲜牛奶!” 于是,江静屏从床底下拿出一个煤油炉子,又从墙角里取下一口钢精锅。点燃炉子后,就把牛奶倒进锅里,放到煤油炉子上去煮。 浅蓝色的火苗伸着长长的舌头,不停地在舔那锅底,显得热情而又狂乱。 光宗则象半个主人翁似的,忙着洗那碗碟调羹。 一鸣和亚兰则伏在书桌上,看那些压在玻璃板下的相片。那是江静屏和她们农场同事的照片,里面的人有他们认得的,也有他们不认得的。就一边指指点点,一边评头品足。 “来,可以开餐了!”等江静屏把煮开的牛奶倒到每个人碗里面时,屋子里便盈满了牛奶的香味。 几个人除了吃过牛奶冰棒外,都是第一次喝这样的鲜牛奶,便喝得格外地惬意,也格外地贪婪。 “真好吃!”亚兰用舌头舔着嘴角说。 “好吃就再喝一碗吧!”一鸣也开心极了。 确实,在亚兰看来,喝牛奶似乎是只有外国人或者是城里人才可以享受的福气。想不到在这永和农场里,自己也能够跟外国人或者是城里人一样一饱这样的口福。 “亚兰,听说喝牛奶的人皮肤又白又嫩,外国人还有用牛奶洗澡的呢!你那么贪吃,不怕将来长得苍白吓人!”光宗也和亚兰开起了玩笑。 “静屏!”几个人说说笑笑的时候,却发现不见了江静屏。亚兰就这样喊她。 “先不管她,我们几个先把这牛奶喝好了再说!”光宗已经是喝得满头大汗了。于是抓起挂在门背的一条毛巾,去擦那头上的汗水。 “瞧你们几个神气的样子!”这时,江静屏提着一只白铁皮桶子走了进来。 原来她是洗澡去了。现在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简直就象是换了一个人一样。 |
光宗望着打扮一新的江静屏,也觉得眼前为之一亮。 确实,在光宗看来,江静屏还是那么地美丽。大大的眼睛,黑黑的眸子,棱角分明的脸蛋,窈窕丰满的身材。虽然现在晒得有点黑了,但那种充满着青春气息的神态,对他来说仍然具有强烈的诱惑力。 “你自己也喝一碗吧,何必省酒待客呢?”光宗端一碗牛奶递给江静屏。 江静屏接过牛奶,正要坐到椅子上时,却发现了自己那条“洗脚”用的毛巾,就问:“谁把这条毛巾拿出来的?” “我!”光宗不以为然地说。 “要死!你用了?”江静屏有点着急的样子。 “我用了呀!怎么?这毛巾不能用?我只用它擦了擦脸……”光宗迷惑不解地问,却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禁忌。 “活该!那是我们女人 ‘洗脚’用的!你们男人怎么能用呢!”江静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只觉得又好笑又好气。 其实对所有的女人来说,那“洗脚”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女同志之间私下里还会说成是洗“屁股”。但对于象光宗这样涉世未深的懵懂青年来说,那“洗脚”听起来就象是听天书一样令人难懂。 在光宗的印象中,一般都是新毛巾的时候用来洗脸,用旧了就用来擦脚,再旧了就用来做抹布。他自己就经常用这样的毛巾擦过脚。想不到今天用江静屏“洗脚”的毛巾擦了下脸,就象是闹出了什么笑话一样。 但细细一想,光宗又觉得自己很可能是闹了一个大笑话。他记起了自己小的时候 ,经常听见妈妈在睡觉前要反反复复地问两个姐姐玲玲玫玫“洗了屁股没有?”那时候他就觉得有点奇怪。自己从来都只要洗脚就行了,而两个姐姐却除了洗脚还要洗屁股,就觉得做女孩子真是麻烦。 这样一想,光宗就有点坐不住了。莫非是自己用江静屏洗“屁股”的毛巾擦了自己的脸! 也许是天机不可泄露,几个人都不做声了,只是不停地“咯咯”笑了起来。 光宗知道他们是在笑自己做事粗心大意,直至出了这样的洋相。 江静屏笑自己捡拾不周,以至于出了这样的漏子。 一鸣则笑光宗晦气,误用了女人用的东西。 亚兰就笑她们自己,笑她们女人的秘密终于被这些男子汉们揭开了。 因此,满屋子里的人笑得好不复杂。 不知不觉就到了农场收工的时候了。于是有三三两两的知青陆陆续续地回到宿舍里来。走廊上便闻得到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泥腥味和被太阳晒久了的那些种日腥味。 “我们到食堂里吃饭去吧!”江静屏说。 几个人就跟着江静屏来到了农场的食堂里。 食堂里有几十个人吃饭。凭餐票领钵子饭,吃份子菜。钵子饭三两、四两随你要。菜也丰俭随自己定。农场知青每个月十八块钱的工资,除了伙食和日常用品的开销,一个月下来还会有点节余。 因为来了客人,江静屏特意加了几个菜。于是就有其他知青也过来打打秋风。他们你过来挖一调羹,他过来夹一筷子,并相互打个招呼,便生人变成了熟人,然后亲亲密密地道起了乡情,吃完了饭还舍不得散席。 到了晚上,就有好客的知青到江静屏的房里来玩。一时间人多得没有地方坐。于是亚兰和一鸣就被人邀请打扑克牌,打输了的就钻桌子。 江静屏和光宗就把位子让给别人,然后把大家安顿好后,两人便偷偷地溜了出去,在旷野里的田间小道上徜徉。 夏天的夜晚静得象一首诗,美得象一幅画。横亘在夜空中的银河,如同一条轻盈的纱巾,又宛若一抹淡淡的山岚,更象是一个幽长幽长的梦,显得宁静而又神秘。一弯月镰挂在高高的天空,象一枝黄灿灿的熟透了的香蕉。天蓝得象一块青石板,满天的星星象是钉在上面的钉子,亮闪闪的。又象是那些童稚的眼睛,一眨一眨的,似在听外婆讲那好听的故事。仿佛有一个万家灯火的城市,正悬在天空,欲与地上的人间媲美。 有晚风徐徐吹来,带着泥土的芬芳。闻得到稻草的香味。田间的青蛙在“哇哇”地叫着。有蚱蜢在脚下乱跳。萤火虫带着亮光一闪一闪地飞来飞去。蚊子也在跟着人跑。广袤的田野露出坦荡的胸怀,显得那么博大,深邃。它静静地歇憩着,仿佛沉沉地睡去了一样。 “静屏,我招工了。”光宗点兴奋地说。 “真的!是什么单位?”江静屏感到有点突然,就问。 “醴浏铁路。已经通过了体检和政审,只是还没来通知。”光宗如实地告诉江静屏。 “什么时候会来通知呢?”江静屏问。 “具体时间我也不知道,应该快了吧!”光宗答道。 “你来了通知就告诉我一声,我好回来送你!”江静屏也显得有点激动起来。 “不用了,农场正是‘双抢’季节,还是注意一下影响为好。”光宗听了江静屏的话非常感动,就关切地说。 两人一边走着一边说着,慢慢的手就牵在了一起。 有凉风柔柔地吹了过来。江静屏披散着的长发就在光宗的脖子上拂来拂去的,使光宗感觉到脖子上有点痒痒的。那种痒不但没有让他感到难受,反倒感觉痒得温柔,痒得如同一种享受。 于是便有了一种冲动,有了一种需求。 光宗停了下来,双手揽住了江静屏的腰肢,把她紧紧地抱在了自己怀里。直箍得双方都能听得见彼此的心跳。 江静屏就这样被光宗紧紧地箍着,一动一动地站在那里。夜色也成了最好的掩护,于是光宗就鼓起勇气去亲江静屏的嘴。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亲吻。却亲得那么慌乱,亲得那么猴急,亲得那么没有一点章法。夸张一点地说,那种亲吻简直亲得象是在咬人一样。 不远处是一棵几人合抱的大樟树。于是他们走了过去,在那盘根错节的树根上坐了下来,相互搂抱着依偎在一起。 有不知名的虫子在树上鸣叫。旷野里便显得更加寂静。 “我们这里的知青太多了,招工的机会又少,真不知什么时候才轮得上。”江静屏有点悲观地说。 “反正我会等你的!”光宗见江静屏的话里充满着失望,就安慰她说。 待江静屏还要说什么时,光宗就用嘴巴堵住了她的嘴,不让她再说什么了。两只手也象不听话的孩子一样,开始有点乱来。他用颤颤抖抖的手解开江静屏衣服的扣子,然后把手伸进了她的乳罩里面…… 这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搜寻和抚摸,也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激动和享受。因此,只要江静屏不回避,不制止,光宗就不停歇,不放弃。两个人完全沉浸在爱河里面,一切都听其自然也顺其自然。 正是树欲静而风不止。那老樟树也把满身的枝桠摇得沙沙作响。田野里的青蛙虫子此时也叫得更欢了,好象是幸灾乐祸看热闹一样。唯独那银白色的月镰,象是通晓了人情一般,把头勾在胸前,羞羞涩涩地躲到云层里去了,生怕惊扰了那老樟树下的秘密。 |
四十六 一鸣从农场回来后,就发现自己有点莫名其妙地想亚兰了。一种青春的冲动使他突然变得躁动不安起来。他鱼也不去钓了,画也不去画了,整天象丢了魂似的坐立不安。 没事可做的时候,他就坐在门槛上,看文武他们贴菩萨子(一种长方型的小纸板画)或是打弹子玩。 “贴中了!贴中了!”只听见他们不时地这样喊叫。 所谓的“贴中了”即是赢了的意思。把一张菩萨子放在墙上一米左右的高度,然后松开手让它自然飘落下来,如果正好落在地上的另一张菩萨子上面,那就算是贴中了,那张关公、孙悟空、岳飞之类图案的菩萨子就归你所有了。 还有就是打三角板。最早是用已经废弃的作业本子纸折的,后来则发展成清一色用香烟盒纸折的。有“火炬”的、有“红桔”的、也有“大前门”的。划一根线为起点,站在起点线上把那三角板“发”(即扔的意思)出去。谁“发”得最远谁就开始打别人的。把别人的三角板打翻了,这个三角板也就归你了。有时候正好“发”出去就贴在别人的三角板上,那就“吃腊味”,即不要打那个三角板就归你所有了。 总之是名堂十足,小孩子们都玩得乐此不疲,而且好不热闹。 亚兰有时候也会站出来看看,但手里却常常会捧着一本厚厚的小说。看几行书,又看一眼那些玩耍的细伢子,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亚兰,又在看什么好书?”一鸣见亚兰也在看孩子们玩,就这样问她。 “有什么好书看,还不是消磨时间。”亚兰懒懒地说。 “我看你也看得津津有味的,要不也借给我看看。”一鸣便走了过去,要翻那书看看。 亚兰就不肯:“学校里发借书证,你不是每回都撕掉了吗?现在也想看书了!” 一鸣被亚兰问得哑口无言,有口难辩。但又仍不甘心。 “也不是一回都没有借过。也看过几本,那里面的坏人坏透了顶,好人又好上了天。不是有阶级敌人在搞破坏,就是‘地富反坏’想搞复辟。结果是千篇一律,读起来味同嚼蜡,刚看了开头就知道了结尾,因此也就不想借了。”一鸣的解释似乎也不无道理。 “这本书难道就会不同?”亚兰故意激他。 “你让我看看嘛,反正也闲得发慌!”一鸣说着,就来了个突然袭击,一把将亚兰手里的书抢了过来。 “哎哟,抢算什么角色!”亚兰便有点象是撒起娇来。 一鸣抢过那小说就认真地看了几页,觉得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样子,好象什么时候看过一样。 这时亚兰就走了过来,咬着他的耳朵提醒了一句:“这可是黄色小说呀,小心看了后会中毒的!到时候中了毒我可负责不起哟!” “我知道了,是《青春之歌》!”一鸣终于想了起来。 那还是早些年的事了。姐姐嫒瑛经常借来一本一本厚厚的书,连睡觉的时候都会躺在床上看。一鸣出于好奇,就会趁姐姐不在家的时候去翻她的书包,结果除了课本还是课本。于是越发觉得奇怪,就又去翻枕头席子下面,终于找到了一本纸张都发黄了的旧小说。就好奇地认真读了起来,并且知道了书中写了一个叫做林道静的女学生,参加了共产党的地下组织,从事革命工作,还有什么江华、余永泽……至于其中还有什么儿女情长,男欢女爱的事情,他就似懂非懂的了。 “难怪我一看就觉得好熟悉的,原来我曾经看过。什么林道静、江华……”于是从回忆中清醒过来,一边翻着书一边说:“还有胡梦安、余永泽、戴愉……” “看过了还看什么?莫非还要去研究!”亚兰就又去抢那书。 “不,不是看过,只是翻过一下,知道那么一点点情节而已。”一激动,一鸣就显得有点语无伦次,结结巴巴了。 “不,还是不能借给你,你要是看了之后受了坏的影响,我可交不了差!”亚兰真的觉得有点为难了。因为她知道一鸣的妈妈当过大组长,对家里的子女是要求蛮严的。 “我就不相信,你看了不会受影响,我看了就会受影响。你越不让我看,我就越是要看,看看看了到底会怎么样!”一鸣也不依不饶。 “那你就快点看吧,我自己都还没看完呢!”亚兰终于还是让步了。 就这样,一鸣几天不出家门,呆在家里看小说,直到把颈根子都看痛了。然而却感到兴奋,感到激动,觉得那小说读起来有味。他甚至想,将来如果有可能,自己也要去写那样的小说,去激发别人的情感,去消磨别人的时光。 于是,书里面的爱情故事翻来覆去地陶冶着他,使他越来越变得多愁善感,甚至是想入非非。他不知道光宗是怎样和江静屏好起来的。好象也就是这么一起玩玩,或者是在一个学习小组学习,不知不觉他们就好上了。而自己和亚兰经常在一起,还住在一个大屋里,却就是好不起来。虽然他们也在一个学习小组学习,虽然他们也在一起排练节目,虽然他们也有过不少交往,但就是不见爱神丘比特的降临。 他发现亚兰长得越来越漂亮了。比刘家老屋里所有的妹子都长得漂亮。以前只觉得芹妹漂亮,但自从听说她出了那样的事情后,就觉得她不怎么漂亮了。还觉得腊梅也漂亮,但和亚兰比起来还是觉得不如看亚兰。他甚至常常拿亚兰去和江静屏比,觉得她们都是标准的美女。 自从有了这种想法后,一鸣就会经常自觉不自觉地去照镜子。他觉得自己也长得一表人材,和大屋里的哪个伢子比都毫不逊色。因此他一点都不担心亚兰会看不上他。他担心的是应该在什么时候、以怎样的方式,来向亚兰表达自己的那份爱意。还担心他一旦向亚兰表达了爱意后,亚兰会不会接受,会不会同意。 这样翻来覆去地想来想去后,他竟连到亚兰那里还书的勇气都没有了。 一天,亚兰在厅屋里撞见了一鸣,就问:“一鸣,书还没看完呀!” “看完了,看完了!”一鸣嗫嚅地说。 “看完了还不还我?我自己都还没看完呢!”亚兰就象有点生气的样子。 于是,一鸣象找到了救星一样,马上回到屋里,把那《青春之歌》还给了亚兰。 “还有什么好看的书啵?”一鸣还想看这样的书,就问。 “没有了,有也不借给你看!”亚兰象是在故意气他。 “那就算了!”一鸣就转身往屋里走。 “看样子是生我的气了!”亚兰又有点不忍心了。 “没有呀!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一鸣就死死地盯着亚兰看,直看得亚兰有点羞赧地低下头去。 “一鸣,不是有书不借给你看,而是真的没有了。我自己都还想借书看呢!”这回是亚兰盯着一鸣看了,也直看得一鸣有点手足无措起来。 朋友间也许间或会有误会的时候,但那种误会一般不需要解释,因为他们之间相互了解。因此听了亚兰这么一说,一鸣就觉得亚兰还是对自己好。但这种“好”同那种“好”会不会是一回事,他却没有一点把握,也不得而知。只是他很想知道。 一鸣甚至几次想开口对亚兰说:“亚兰,我爱你!”或者说:“亚兰,我想和你好!”但总是话到嘴边又开不出口。 于是越发对谈情说爱的小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只想从书中去了解那些主人公是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的,以及要怎样才能获得女人的芳心。 回到家里,一鸣突然想起了一个跟自己玩得很好的同学。他记得他们家以前在紫薇街口上摆过图书摊子,家里有好多好多的书。 那同学名叫林智聪,也是闲得没事就喜欢看书的人。见这么大热天里也有人来借书,便高兴得如同是见到了知己。 “要看书算我的!”林智聪有点兴奋的说。那声音是那种即将由伢子变成大人的鸭公声音,听起来有点别扭。 “不是说你们家的书都被红卫兵抄家时抄去烧掉了吗?”一鸣有点不相信地问。 “那是骗骗外人的。当然烧也烧过一些,但都是些不要紧的连环画,做做样子给人家看。真正值钱的东西都被我爸爸藏起来了!”林智聪不无得意地说。 于是一鸣跟着林智聪来到阁楼上,打开了一个套笼,悄悄地对一鸣说:“好书都锁在这里面,我爸爸不要人说出去,也不准我们借给别人看。” 就这样,林智聪背着他父亲,偷偷地把书借给一鸣看。 于是,一鸣的假期生活就又变得丰富多彩起来。他读雨果的《悲惨世界》。读司汤达的《红与黑》。读托尔斯泰的《复活》和《安娜·卡列尼娜》。中国的古典文学作品中,他沉溺于罗贯中的《三国演义》、施耐庵的《水浒传》、曹雪芹的《红楼梦》。现代作品他读了《红岩》、《苦菜花》、《红日》、《烈火金刚》等等等等。他还特别喜欢李贺诗歌的含蓄隽永。喜欢鲁迅杂文的遒劲排奡。甚至常常被《家》、《春》、《秋》里面那些具有反抗和背叛精神的人物和故事所吸引,并自觉不自觉地把书中的人物当作了自己生活的榜样和楷模。 书读得多了,一鸣就觉得自己是大开了眼界。他甚至忘记了要去了解书中那些关于爱情的描述,也忘记了亚兰是否愿不愿意同自己“好”的事。 |
四十七 光宗终于等来了招工的录取通知。 接到通知的那天,他高兴得什么似的,还专门到邮政局去打电话,好把这个好消息及时地告诉江静屏。 电话先打到农场的总机,再由总机转到江静屏她们所在的二排。二排接电话的人接了电话之后,再派人去喊江静屏。因此那个电话等了好久,光宗都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静屏,我的招工通知来了!”一旦江静屏接了电话,光宗又显得有点兴奋起来。 “真的!那我祝贺你!什么时候去报到呢?”江静屏的声音有点痧哑,也有点颤抖。 “等把户口迁移手续办好了就去报到!” “那我赶回来送你!” “不要,我知道你们请假很难的!” “再难也可以想办法呀!反正你走就告诉我一声!” “那好吧,到时候我再告诉你!” 虽然那个电话等了好久,但一旦两人接上了,又觉得有点无话可说了一样。光宗甚至记不起来是自己先挂的电话,还是江静屏先挂的电话。他只记得等电话的时间比接电话的时间还长,而接电话的时候又比等电话的时候更难受。 回到家里后,光宗便找来户口簿,并拿了那招工录取通知书,到派出所去办了户口迁移手续。 直到这时,光宗才知道自己是被分配在醴浏铁路当司炉工。因为醴浏铁路管理处设在醴陵,自己必须到醴陵去报到。而“司炉工”是干什么的,他却一点都不知道。 他还打听到,和他一起去的还有几个人,都是县里、区上领导的子女。虽然这些人都比自己更有来头,但毕竟今后就是同事了。能有他们作伴一起去报到,自己也不会觉得孤单。 因此,光宗到醴陵去报到的时候,他并没有告诉江静屏。不是他忘记了江静屏要来送他的话,也不是他不想江静屏来送他,而是他不想重复他们一起曾经送江静屏到农场去时那样伤感的场面。他不想因为自己的招工而使江静屏受到任何的伤害。 光宗到醴陵报完到后,什么事情都不想做了。他只想给江静屏写封信,告诉她自己已经到了醴陵,也告诉她自己为什么不把走的时间告诉她的理由。 于是他来到了负责后勤的总务处,想领一本材料纸。 “请问……”光宗有点胆怯地问那保管员。 “新来的?有什么事吗?”不待光宗把话说完,那保管员就把目光从老花眼镜上投射过来,盯着光宗问。 “想领本材料纸,给家里写封信。”光宗仍显得有点胆怯的样子。 “要一本吗?又不是写情书?年轻人要学会节约闹革命。节约光荣,浪费可耻!”保管员开始给光宗上起课来。 光宗听了后气得恨不得地上有条缝,好让他立刻钻了进去。想不到自己刚招工出来,领本材料纸就怄了一肚子的气。早知道是这样,他爸爸供销社的材料纸有的是,为什么不拿几本来呢! “不方便就算了……”光宗已经连写信的心情都没有了。 “这样吧,我看你这伢子还懂事,给你五页,不,干脆给你十页总够了吧!”保管员一边数一边说,就撕了十页材料纸递给了光宗。 光宗拿着那十页材料纸闷闷不乐地回到了宿舍里。本来已经是什么心情都没有了,但为了不让江静屏牵挂自己,他还是勉强打起精神,伏在窗前的五斗书桌上,给江静屏写起信来。 静屏: 你好!请原谅我没有把我走的时间告诉你。我已经来醴陵报到了。 其实,并不是我不想把我走的时间告诉你,也不是不想你来送我,而是怕影响了你的工作,也怕你送我的时候就象是我送你到农场去时一样,引起大家的伤感。因此,为了避免这种尴尬局面的出现,我宁愿委屈自己,宁愿不要你来送行,也免得大家都伤心难过。 我们宿舍一共住了四人,三个浏阳的,一个醴陵的。条件虽然一般,但好象比你们农场还是要好一点。根据报到时的安排,会有一个月的培训。培训完了应该就能直接上班了。好象醴浏铁路目前的主要任务就是到永和拉磷矿石,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以后就能经常来永和看你了! 趁着他们几个不在,先罗罗嗦嗦地给你写了这些,如有空闲,欢迎到醴陵来玩! 再次请求你的谅解! 爱你的光宗
光宗写完信后,又认真地看了一遍,总觉得有很多想要表达的意思没有表达出来。而且他越看就越觉得这信写得没有一点感情色彩,根本不象是恋人之间要表达的情感。但又实在是没有办法。想到刚才去领材料纸那样窝囊的事情,能把这封信写完就已经很不错了。以他现在这样的心情,加上还担心一起来的同事知道了不好,要把这封信写好,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也就不再多想,第二天就把它投进了邮筒里。 四十八 胖子高中快毕业了的时候,突然接到了远在新疆的父母的来信,要他办好转学手续,到乌鲁木齐去读完高中。父母亲没有明说是那边可能不要下放,最多不过是到生产建设兵团,而且容易安排工作。只是要他快点办了手续就赶快过去。 手续很快就办好了,但胖子却有点舍不得走。一是跟婆婆、姑姑姑爹还有姊妹几个有了感情,二是还有那么多玩得好的同学和耍伴,三是他心里还一直想着腊梅。这是他最舍不得走的原因。加上从小就是在刘家老屋里长大的,对这里的一切都已经熟悉了也习惯了。因此真要他去远在千里之外的新疆乌鲁木齐,他还不一定会习惯得了。 于是,离别对于胖子来说,就成了一种最大的痛苦。直到他买好了浏阳到长沙的汽车票,长沙的姑姑帮他买好了长沙到新疆的火车票,他还有点打主意不下来。 胖子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也不可能睡好。他甚至有一种想哭的感觉。自己呆在浏阳不是好好的吗?干嘛非要去什么乌鲁木齐不可呢!于是躺在床上象煎烧饼一样,翻过来翻过去的就是睡不着。 许多往事象放电影一样涌上他的心头。他想了好多好多。 他恨自己为什么不用刀子划开那牛皮纸,好多偷看几回腊梅洗澡。他恨自己那天终于有机会抱着腊梅的时候,为什么不亲她几下。那天腊梅还书给他的时候,他本来是计划着要向她表白自己的爱情的,为什么真的当了她的面,就一下子吓得什么都说不出口了。他真恨自己实在是太笨了! 可是,现在一切都似乎已经晚了。自己明天就要离开浏阳,离开刘家老屋,离开那些他曾经熟悉的亲人和朋友,离开他朝思暮想的腊梅了。他急得直捶自己的脑壳。 “哥,你怎么啦?”亚奇见哥哥总是睡不着,也显得有点烦躁起来。 亚奇也已经读初二了。他不知道哥哥到乌鲁木齐去对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只是感觉哥哥有点舍不得走,他自己也有点不想哥哥走。但哥哥连续几夜都没有睡好,对他来说也是一种不小的打击。 “我睡不着!亚奇,我不知道爸爸妈妈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其实我一点都不想走,也没有一点要走的打算!”胖子十分困惑地跟弟弟说。 “睡吧!你明天就要走了,今晚还是要休息好!”亚奇是根本无法回答哥哥提出的问题的,他只希望哥哥能够休息好,同时也不要吵了自己。因为他已经被吵了好几个晚上了。 急得睡不着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当婆婆的陈娭毑。 胖子是陈娭毑的长孙,除了媳妇喂过奶外,几乎完全是由她一手带大的。儿子媳妇到新疆支边后,只要有钱汇回来,她就总是砍最好的肉想着法子做给他吃。因此胖子从小就长得白白胖胖的,“胖子”也是由此而得名。只是到了长高的时候才抽的条,但一直长得结结实实,强壮得象一头牛一样。 特别令陈娭毑感到欣慰的是,胖子跟着她十几年,也从来没有给她惹过什么麻烦。唯一的一次是,有次班主任老师到家里来搞家访,表扬他很有集体荣誉感,为了班上的储蓄能超过别的班级,他一个人就存了一块钱。 陈娭毑听完后是莫名其妙,但当着老师的面又不好多问,就只是点着头说“应该的,应该的!” 待那班主任老师走了之后,陈娭毑才猛然想起有一次自己的裤袋里少了一块钱,她当时还以为掉在了哪里,害得她到处寻找。想不到却是被孙子偷了去交了储蓄,而且居然还得了表扬。 当然她也就没有再去问孙子什么了,她不想把事情说穿了搞得孙子觉得没有面子。 现在带了十多年的孙子就要离开自己了,而且是到那遥远的新疆去。想想自己已是离天远离地近的人了,孙子这一走,以后还能不能再见上一面都是个问题。 就这样想着想着,陈娭毑也是熬过了几个不眠之夜。 胖子走的那天,刘家老屋玩得好的孩子都来送行,还有胖子平时玩得好的同学也来了。也没有什么东西,就一个黄书包装点日常用品,大件的行李早一天都托了运。 陈娭毑拉着孙子总是舍不得松手。她哭得老泪纵横,嘴里却只唠唠叨叨地说着几句现话:“亚林伢崽,好走。路上要注意安全!”似乎除了叮嘱就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那胖子也哭得泪人儿似的。但却是哽哽咽咽地说不出话来。直到看见了腊梅也泪流满面地站在那里送他,才“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婆婆,时间不够了!” “要走了,再不走就赶车不上了!” 直到听到亚兰、亚奇他们几个哭哭啼啼地提醒自己,陈娭毑才松开那一直握着的胖子的手。 胖子抹了一把眼泪,向前走了几步,就回转身来向亲人和同学朋友挥了挥手,然后又深深地鞠了一躬,便做梦一样地离开了刘家老屋。 |
自从林彪“九·一三”出事后,学校就开始狠批林彪鼓吹的“读书无用论”。学校的每个班级里,都办了贴有批判文章和学习心得的专栏。虽然学校也开始抓教学质量了,但由于所有的大学都停止了招生,对学生们自然也就没有了吸引力。而在毕业班里,批得最凶的是林彪提出的“变相劳改论”。林彪把毛主席提倡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说成是“变相劳改论”,其用心真是何其毒也。 但那些应届毕业班的同学却又谁都不愿意下到农村去,因为他们都知道农村的生活实在是太艰苦了。于是毕业成了对每个同学的一种考验。不但考验学生,而且还考验家长。 因此学校仍然成了学生们混日子的地方。那怕是还在学校里呆一天,他们也尽量不去想别的事情。只要一有空闲,他们就都会跑到学校的后山上去玩。 后山上挖了好多的防空洞,而且用学生们自己烧制的红砖砌得严严实实的,还安装了水电设施。只要是隐蔽一点的地方,就会有防空洞口。而且所有的防空洞都做到了洞洞相通,相互连贯,即便是炸塌了这个洞口,还能绝对保证防空洞里的人从其它的洞口出来。只是这些为了防犯“帝修反”发动进攻的防空设施,除了偶尔搞过几次模拟演习外,从来都没有真正派上过用场。 于是便有学生经常三三两两地跑到防空洞里去玩。冬天可以在里面取暖,夏天则跑进去乘凉,不冷不热的时候就干脆到里面去捉迷藏。而且据说,还有个别的男女同学居然在里面出了问题。于是学校出于安全考虑,不得不把所有入口的门都锁了起来。只是有人锁就总有人去撬。今天有人锁,明天就有人撬。又总是抓人不到,因此学校拿这些学生也实在是没有半点办法了。 因此后山也就成了学校最热闹的地方。山坡上又到处长得有板栗树。每到秋天,那浑身是刺的板栗球便挂满了树枝。一旦熟透了的时候,,便有那深棕色的板栗一颗一颗地掉下来,滚进树下的草丛里。于是只要下课铃声一响,学生们就会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后山去捡板栗。捡到了一颗中间的,旁边肯定还会有两颗边上的。捡到了一粒边上的,就去寻那中间的和另外一粒边上的。即便是被露水打湿了裤脚,被板栗球刺伤了手指,抑或是被板栗籽打中了脑壳,也全不在乎。直到把几个衣袋裤兜塞得鼓鼓囊囊的才肯罢手。偶尔也会有被管理后山的工友发现的时候,便把两个指头塞进嘴里,吹一声尖尖的口哨,然后一窝蜂似地跑进防空洞里,不知从哪个出口出去,就都回到了教室里。 满山的蜜桔也格外引人注目。学生们会从青的时候偷起,一直偷到桔子发黄。反正都是学生们上劳动课的时候栽的,也是大家施肥培植,结了果实自然也就大家共同分享了。但吃蜜桔有点忌讳,一是桔子皮不能乱丢,怕被管山的工友发现了引起警觉;二是剥了桔子皮后,手上会有一股桔子皮味,容易被工友或者老师发现。如果被工友老师发现了,那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事情。轻者全校通报批评,重则罚款还要挨处分。 因此学生们偷吃完蜜桔后,都会把皮埋在草丛里,然后扯一把不知叫什么名称的野草把手一擦,就什么气味也没有了。然后再偷偷摸摸地走下山来。 蜜桔越大越黄的时候,工友们搜山也搜得越勤。虽然表面上从末发现过地上哪里有桔子皮,但总觉得那蜜桔是越看越少。于是估计能收万多斤的蜜桔,到头来却只收了几千斤。因此总觉得奇怪,不是怀疑谁从中搞了名堂,就是怀疑那秤是不是有问题。只有学生们心知肚明,也常常见怪不怪。 但千万不要由此断定,那些学生都不可造就。他们之所以那样“胡作非为”,也完全是出于无奈,出于对人生对生活的一种失望。想奋发读书吗?成绩再好也只能到此止步。想图个表现获得个好印象吗?表现越好越要带头上山下乡。于是,大家都破罐子破摔,根本不把那所谓的表现当一回事。 那是一个月光如许的晚上,一鸣、亚奇、还有狗伢几个闲得无聊的时候,就商量着到学校去偷蜜桔。 他们几个来到学校的平房教室前,教室后面就有几棵大的蜜桔树。于是观察了一下周边的动静,在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后,几个人就象饿狼扑食一样冲向那蜜桔树,直摘得那蜜桔树“沙沙”作响。 正当大家把衣服里面塞得鼓鼓囊囊的时候,突然有一间教室里扯亮了电灯。几个读寄宿的学生在一个班干部的带领下冲了出来,并高声喊叫:“谁在偷蜜桔?” 一鸣几个见有人出来,立刻吓得如鸟兽散。狗伢因为皮带没系紧,扎在衣服里面的蜜桔滚了一地也顾不得去捡。几个人连滚带爬地跑出学校后,坐在刘家老屋大门外的阶沿上直喘粗气。 “真是吓得要死!”亚奇说。 “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有意埋伏在那里的?”一鸣也心有余悸。 “我摘的都掉光了,一个都没剩!”狗伢则有点垂头丧气的样子。 “吃我的吧!”一鸣把一个蜜桔递给狗伢。 “不知道他们认出我们来了没有?”亚奇还在考虑是不是被他们认出来了的事情。“我正在申请入团呢,好象班上的团支部都通过了,这回只怕是又泡了汤!” “要不这样吧,如果他们发现了是我们,都不准把亚奇说出来!听清楚了吗?”一鸣用命令的口吻说。 “知道了!”几个人都压低了声音说。 于是,大家一起把偷来的蜜桔吃得一干二净。狗伢还把桔子皮收拾起来,好等晒干了的时候拿到药铺里去卖钱。 第二天上晨读的时候,果然有学校的领导在那位班干部的带领下,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地认人。 结果是一鸣、亚奇、狗伢几个都被叫出去了。因为事先已有了“攻守同盟”,所以大家都没有把亚奇供出来。加上亚奇本人也不承认,学校也就把他排除在外。 于是几个承认了的人就被各自的班主任老师狠狠地批评了一顿。不仅于此,学校还在周末的时候,通过学校的广播在全校进行了通报批评,包括上次在后山打了板栗的,这次偷了蜜桔的,一共有七个人罚了款。最高的罚款五角,最少的也罚款三角。 一鸣是高中毕业班的,被罚款五角。狗伢还才上初中,也被罚了三角。那钱在当时来看,对他们来说都是一个天文数字。也不知道卖了多少牙膏袋子、多少鸡肫子皮、多少的桔子皮、柚子皮,总算是把那罚款交清了。 当然,最高兴的还是亚奇了。他不但没有挨批评,没有罚款,学期结束的时候还光荣地加入了共产主义青年团。 |
五十一 由于阅读了大量的文学作品,一鸣的写作水平有了明显的提高。到了高二的时候,他的每一篇作文几乎都成了年级的范文,被推荐到其它几个班级进行交流,有的甚至被贴到了宣传栏里供大家观摩。一时间,很多同学对一鸣在作文方面表现出来的文彩和才华佩服得五体投地。特别是毕业考试的时候,他的一篇《毕业抒怀》更是在全校引起了轰动,以至于他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会象上次招飞行员初检合格那样有人对他指指点点。 “李一鸣,我看你今后还是多练练笔吧,说不定将来能写点什么东西出来。”学校的教导主任在看了他的那篇作文后,特地向他表示祝贺。 这位五十多岁的教导主任是学校语文教学的权威人士,能够得到他的赏识和赞许,一鸣感到既高兴又激动,因此把个脑壳点得象鸡啄米似的。 “谢谢老师的鼓励!谢谢老师的鼓励!”一鸣一边说,一边不知所措地把两只手搓来搓去。 于是把老师视为慈母,把学校当作湿床,在即将离别的时候,依依不舍地在校园里徘徊。象丢失了什么宝贵的东西一样,在细细地寻,慢慢地找。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走着走着,一鸣猛然发现,自己丢失在这里的,是四年宝贵的光阴,以及那温馨甜蜜的岁月。遗憾的是,找到了却捡不回来。便愁眉紧锁,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残酷和痛苦。 渐渐地,他走到了大成殿前的台阶前。正要拾级而上时,才发现这里已经黑压压地站满了人。是同年级一个班的学生在照毕业相。同窗几年,毕业前照个集体相,留作今后的纪念,那是学校一直以来的传统,也是同学们一直的向往。 只见那照相师傅手忙脚乱的,刚钻进罩在相机上的黑布里去,又站出来指指点点。仿佛不久的将来就会有伟人从这相片里诞生一般,便格外地珍惜这具有历史意义和文物价值的动人场景,一点也不敢马虎,一丝也不敢苟且。 却不料那些学生总是不听照相师傅的指挥,偏偏把目光都投向了李一鸣。而且有的人好象还在交头接耳说着什么。 这样一来,一鸣的脸便红得象个熟透了的柿子。于是,他踅回身子往回走,却走得踉踉跄跄完全乱了规矩,因此引来了女同学们一阵嘤嘤的笑声,就连那耳朵都被咬得通红通红的了。 就这样触景生情,一鸣很快就掉进了记忆的皮箱里。他回想起自己班上照毕业相时,亚兰是有意还是无意间站在了自己的跟前呢?可惜毕业照还没有洗出来,不知道他们在那相片中会是一种怎样的表情。 突然,一个大胆的想法从一鸣的脑海里冒了出来:如果亚兰现在就站在他的跟前,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向她表白自己那刻骨铭心的爱,甚至会鼓起勇气去拥抱她,亲吻她,然后把自己的心都掏出来,任她主宰! “喔……” 一阵起哄声打断了一鸣的沉思。 那些学生照完毕业相后,便一窝蜂似地散开了,一点也不知道他们从此将风流云散,甚至是天各一方。 只有一鸣觉得,十六年的生活,如同一个长长的梦幻,到现在,才似乎开始醒了。只是他醒得并不彻底。有些本来是可以抓住的机会,由于他漫不经心,最终还是有意无意地错过了。 那是期终考试都结束了,省京剧团突然到学校来招收演员。他们学校文艺宣传队的几个尖子都去报了名。一鸣本来是不想去报名的。他觉得当演员实在是没有什么出息。用老班子的话讲,不过是戏子一个。但由于亚兰她们都去,他也就跟着一起去报了名。 考场就设在学校里,考的也都是一些基本功和一些简单的知识。凭着他在学校文艺宣传队几年的锻炼,应该是没有多大问题的。但令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第一个被刷下来了。不是因为别的原因,据说是在学校表现不好。招飞行员的时候经不起祖国的考验,还多次偷学校的蜜桔板栗被学校罚过款。 这真是让一鸣有点哭笑不得。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能去也就算了,他只能认命。况且他自己也不是十分乐意去。只是在别的人看来,实在是有点可惜。有些同学甚至认为他实在是失去了一次很好的机会。 就这样,亚兰和几个长得漂亮嗓子又好的同学居然都考上了。这对一鸣来说,不但是有失脸面的事情,无疑更是给了他当头一击。 |
五十二 一鸣毕业后,马上就去办好了下放手续。他知道赖是赖不住的,还不如乖巧一点,图个好的印象。而且使他稍感安慰的是,他们这次也可以不要插队落户,而是直接到永和农场。 还是早两年前,他跟光宗、亚兰他们去过一次。但那次毕竟是去玩,因此也没有多少印象。这一次就不同了,他不再是去那里做客,而是要下放到那里,并成为农场真正的一员。因此,虽是去同一个地方,但那种心情却是完全不一样的。至于农场的生活到底如何,他也不甚清楚。 他还到过姐姐下放的大围山林场,只觉得那地方除了听得到鸟叫声外,实在是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而现在,这种命运将要降临到自己的头上来了,便隐隐约约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惑。 正好亚兰她们也正在等录用通知,便想在离家之前跟亚兰说几句悄悄话。就说自己想同她好,看她愿意不愿意。因为在他一鸣来说,那爱情的种子已经浸得发酵了,膨胀了,再不让它发芽就会沤烂了。于是天天鼓起勇气,时刻寻找机会。 但真的当他们呆在一起时,那些早就背得滚瓜烂熟的词儿,又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然后尽说些言不由衷甚至是词不达意的话。 这天,一鸣终于鼓起勇气来到了亚兰家里。 亚兰以为他又是来借书的,便说,“我这里有一本《家》,是最近才借到的,你看不?” “不,我已经看过了。”一鸣有点失望的说。 就这样话不投机,两人一时无话可说。 只有那挂在墙上时钟在嘀嗒嘀嗒地敲打着两个人的心。 然而绝对不谈一鸣下放农场的事,也不谈亚兰招到京剧团去的事,更不问一问对方何时走之类的事情。他们都怕问了之后会伤害了对方,同时也怕伤害了自己。 于是极不情愿地去谈别人,去谈别人的事,去谈那些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 “你知道饶敏和谁好吗?”还是亚兰主动打破了这种尴尬。象是漫不经意,又象是在启发诱惑。 “不知道。”一鸣对亚兰的话并不在意,却又充满着好奇。 “你先猜吧,猜不出来我再告诉你。” “猜不出。” “屈奇!” “屈奇?” “不相信?” “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见她跟屈奇在一起拉小提琴!” 似乎这就是两个人谈情说爱的证据。 一鸣只是清楚地记得,家里住在北门城门口“大夫第”里面的屈奇,确实拉得一手好二胡。他有个舅舅在中医院里当事务长,那年他舅舅介绍他们几个用板车帮中医院拖了几吨煤,每人赚了两块多钱。屈奇就用那钱买了一把二胡。于是不分早晚,把那把二胡拉得象杀鸡一样咯咯地响。拉得久了居然也有点进步,象《山丹丹开花红艳艳》、《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之类的曲子,听起来还有点顺耳。后来还进了学校的文艺宣传队,搞乐器伴凑。拉小提琴也是那时候学会的。饶敏那时候也是个活跃分子,在学校文艺宣传队跳得一手好舞,几蹦几跳就是一个舞姿,蛮有艺术细胞的。现在这个搞舞蹈的跟搞乐器的学拉小提琴,是完全可能的事情。但要因此就断定他们在谈恋爱,却未免有点武断了。 “那也不见得就是好上了吧?”一鸣仍觉得亚兰的推断有点好笑,就这样说。 心里却在想:两个人在一起学拉琴就是好上了,那么两个人在一起谈天又算什么呢?象他们现在这样两个人关在屋里……这样一想,一鸣那长着茸茸唇毛的脸便热辣辣地一红。他甚至不敢抬起头来去看亚兰那张令他魂牵梦绕的脸。 他本来还想借此机会把话题引向他们自己,但又总是觉得无论如何都难以启齿,也怕说出来后会遭到亚兰的拒绝,因此每每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直忍得喉咙打哽,心怦怦地跳得得好凶好凶。那种只想泄露天机一了心愿的想法便永远也得不到安宁。 恰在这时,门吱呀一声响了。 “亚兰,你们……”进来的是饶敏和吉莲。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亚兰见饶敏和吉莲来了,便连忙起身让坐。 一鸣则退到床边,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 “不是在说我什么坏话吧?”饶敏不紧不慢地问亚兰,眼睛却盯着一鸣看。 “谁敢说你的坏话呢!是在说你跟屈奇学小提琴有长进了!” “愁死人了,拉起来象杀鸡一样难听,还拿人家开心呢!”便拿起亚兰放在床上的那本《家》,遮住那张秀秀气气的脸。 “难怪!我找她几回都找人不到,原来是跟屈奇学拉琴去了!”吉莲也在一旁帮起腔来。 “不跟你们说了!不跟你们说了!说你们不赢!”饶敏只好自动投降了。 “说不赢才不说!是吧?”亚兰也不依不饶。 于是,三个姑娘扭作一团,直笑得在床上打滚子。 只有一鸣站在那里看着她们打闹,觉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显得好不尴尬。 这是三位如花似玉而又青春焕发的妙龄女子,因此象三朵含苞待放的花一样姣艳迷人。又都把那青春的活力拴在长长的辫梢上,把那银铃般的笑声摇得脆响,那明媚清澈的眼睛里便泛起一种迷人的涟漪,真是叫人不能不看,又不敢多看。 “亚兰,通知来了没有?”饶敏有点羡慕地问。 本来她也报名考了省京剧团的,而且有一定的舞蹈功底,但因为嗓音太差而没有录取。因此对亚兰能够考取感到非常羡慕。 “还没来,应该快了吧!”亚兰说。 “来了就告诉我们一声,我们好来为你送行!” 一鸣见她们聊的都是自己伤心的话题,便觉得自己再呆下去就有点多余,于是起身告辞:“你们聊吧,我先走了。” “亚兰,一鸣是不是对你有点意思?”饶敏好象是抓到了什么把柄,等一鸣走了后,便这样问。 “你别瞎说呀!都住在一个大屋里,邻里邻居的。”亚兰嘴里虽然这么说,脸上却不由得泛起红来。 “还说不是,你看你的脸都红了!”饶敏也不依不饶起来。 于是两个人又扭作了一团。 |
五十三 居委会终于来了通知,一鸣他们这批下放到永和农场的知青明天上午十点钟走。 正好一鸣也把要带的日用品买齐了。因为明天就要走了,他便将心一横,毫不犹豫地到亚兰家里去辞行。 “亚兰,我们明天就走……”一鸣把话说得很是伤感。 “这么快就走?”亚兰刚洗完头发,便把眼睛躲在发帘里面,故意不去看他。 “嗯。”一鸣紧张得有点说不出话来。 “几点钟走?” “上午十点。” 亚兰把头俯得很低,以至于头发都拖到了地上。 “亚兰,头发拖到地上了!”一鸣提醒说。心里却象有个虫子在爬一样痒得难受。他只想走上前去,捋一捋那满头秀发。甚至还突发奇想,想从里面扯一根下来,量好尺寸,然后把它夹在自己的日记本里,写上某年某月某日,亚兰发长几尺几寸。 “喔。”亚兰把那头轻轻地抬了起来,然后又轻轻一扬,将满头秀发瀑布一般地甩到了背后,再用一个发髻将它们扎成一束。 一鸣在屋里面来回地踱步,仿佛这样不停地挪动地方,会给自己带来一种安慰。却不料那眼中的满头秀发反倒在他的心里面变成了一团乱麻。他忘记了自己是来辞行的,也忘记了自己明天就要走了,只是站在那里一阵阵地发呆。 “为什么不剪短一点呢?” “反正有的是时间!” “留着也好,省得演铁梅的时候用假发了。” 墙上的挂钟在“当、当、当”地敲响,直敲得一鸣心里面发慌、发麻,甚至有点发痛。 无意间,一鸣看到了那幅挂在墙上的《野炊》。便自我嘲讽地一笑,并走过去要取下那幅画。 “亚兰,这幅画你还挂在这里?把它取下来吧,我觉得怪难看的。” 其实,并不是那幅画挂在那里难看,而是此时此刻的一鸣看了觉得怪难受的。 “我一点也不觉得难看呀!挂在这里好好的,干嘛要取下来呢?”亚兰便走了过去,抓住了那只取画的手。 一股暖流立刻流遍了一鸣的整个身子,他只觉得每个角落里都如同触了电一般,感觉到了一种麻酥酥的舒服。于是想起了画完这幅画后,他们一起为它取名的那番情景。 “我已经没有这样的兴趣了。”那只被亚兰抓住的手便轻轻地从画框上滑落下来,显得好消沉,好软弱无力。 屋子里静得出奇,只有那墙上的挂钟仍在嘀嗒嘀嗒地响。这在一鸣听起来显得好紧张好恐怖。 “看看这影集吧,都是最近才照的。”亚兰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本影集来,递到一鸣的手里。 那影集看起来显得很精美,但却不怎么协调。那“影集”两个字,分明是从什么伟人的手迹中拼凑而来的,因此没有那种一气呵成的气势,也缺少了那种浑然一体的韵味。 一鸣便心不在焉地翻那影集。亚兰也凑过来,一边梳着那喷香的头发,一边指点着当起了讲解员。 “这是在烈士公园照的。” 相片中的亚兰正指着一只采花的蝴蝶,身边是饶敏和吉莲。 “这花是塑料做的,假花。” 这是一张放大了的单人头相。亚兰正在闻一朵鲜花。光线处理得特别好,显得格外地轮廓分明。相片的主人肉质细腻丰腴,刘海蓬蓬松松,睫毛清晰可见。嘴唇微启浅笑,象个含苞待放的花蕾,开在那秀气端正的鼻梁下。那种欲与鲜花媲美,敢于争妍斗艳的神态,很是逗人喜爱。 看着这张照片,一鸣感到了一种无限的满足。他从来没有这样的胆量,也从来没有这样的机会,使他敢于这样而且能够这样仔细地去端详亚兰的脸。然而,当他发现相片中的亚兰竟是这般妖冶诱人时,便忍不住想把照片和人进行一番比较,看看这照片到底包含了多少艺术的夸张。于是不由自主地侧过头来,下意识地偷偷瞟了亚兰一眼。 他觉得人和照片如出一辙,只是人比照片显得更精神,更充满着青春的活力。 忽然翻到他们班的那张毕业照。尽管自己也有一张,尽管自己也认真看过,但仍觉得不如现在看来那么亲切。亚兰就是那么神采奕奕地站在自己跟前,笑得好不自如,好不潇洒,好不叫人心动。他只觉得亚兰就象是一个谜、一个迷一样藏在他的心里,叫他怎么猜也猜不着,怎么解也解不开。 一鸣捧着影集的手有点发抖了。正好亚兰那凸起的胸脯又顶在他的手背上,便抖动得越发厉害。虽然亚兰穿的是厚厚的春秋衫,但一鸣仍能感觉到一种软绵绵的温柔,因此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快感和兴奋。于是强作镇静,一动不动,默默地接受这种享受,并沉浸在一种从未有过幸福之中。 一鸣还感觉到自己的脸上有一种柔柔的痒痒的东西在搔扰。那是亚兰的头发拂到了他的脸上,是那样的温柔而且醉人。他开始怀疑那是不是一种感情的召唤?却又始终鼓不起勇气去响应,去回答,去实现。只是木木地捧着影集站在那里,既不靠近,也不退缩,任它侵扰,顺其自然。 “当、当、当……”报点的钟声把一鸣的心都敲碎了。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要么就什么都不讲,要么就什么都讲出来。然而两种想法对他来说都不是好办法,都叫他受不了。 沉寂中,那钟摆声越来越响,也越来越清晰,渐渐地充满了整个屋子。象反特电影中敌人投放了定时炸弹,而我方人员还没有发现,或者是还没有赶到,叫人听了心里发慌,毛骨悚然。 “亚兰,我明天走了……”一鸣把影集还给了亚兰,声音显得特别地凄凉。 亚兰的眼睛于是潮湿了。这是她第一次在一鸣面前动了感情。在一个大屋里一起生活了十多年,他们亲如兄妹,情同手足。现在就要离别了,她也不由得感到了一种难舍难分的伤感。 “好吧,我明天送你……”亚兰喃喃地说。 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变得如同两个陌生人一样。 五十四 象欢送江静屏她们一样,一鸣他们也一个个披红挂彩,在一片锣鼓声中被送到了永和农场。 正好又分在江静屏她们所在的那个二排,自然就更容易适应一些了。又是初春农闲的季节,工夫也不那么紧,因此表面上天天在出工,实际上却并没有做多少事。 象积土杂肥那样的事,他们从小学高年级的时候就开始做了。找到那些堆了垃圾的地方,把它们清理出来,用筛子筛一遍,然后担到田间挖好的凼里,沤成有机肥料。 当然,这样的活计看起来是简单,但真正一天做下来,人还是觉得蛮辛苦的。特别是那双手,虽然都戴了手套,但却常常会磨出血泡来。因此,象一鸣他们这样刚下到农场来的知青中,常有人累得腰酸背痛,甚至躺在床上喊娘叫爷。 到了晚上,知青们便三个五个围在一起打扑克下象棋玩,也显得热热闹闹有说有笑的。若是能够轮到放一场电影,那更是会象过节一样一下子变得热闹非凡起来。 只是玩腻了的时候,知青们也会感到寂寞和空虚。好学一点的人会到农场的图书室里去借几本书看看,以打发那寂寞难熬的时光。不爱学习的人就只能是睡在床上,望着头上的天花板发呆了。 一鸣有时候也会躺在床上想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他想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想自己要什么时候才能离开农场。想自己将来会招到一个什么样的单位。想自己以后会从事一项怎样的工作。当然也想回家,想看看亚兰是不是来了通知,是不是到省京剧团上班去了。但他想得最多的还是他们青梅竹马的童年,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以及他们离别之前的日日夜夜。 那天离开亚兰家里的时候,他曾隐隐约约地听见饶敏说亚兰是不是和他好的话。他当时高兴得什么似的。自己几次鼓起勇气都不曾敢说的话,终于由饶敏替他说出来了。他不知道亚兰听了之后会有何感想。反正他自己是整整一个下午都没有出门,象丢了魂似的在家里坐了半天。 到了傍晚的时候,亚兰过来了,悄悄地把一本书往他怀里一塞,就头也不回地跑掉了,连一声打招呼的话都没说。 接过那书后,一鸣有一种快要发疯了的感觉。他迫不及待把那书翻来覆去地找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他想要的纸条或是情书之类的东西。原想那书里面一定会有个情书或是赠言什么的,会让他读起来都感到火辣辣的烫人,甚至会读得他脸红心跳。但任他翻过来翻过去,却什么也没有。于是感到一种莫明其妙地失望和不解。他甚至觉得自己的精神都快要崩溃了。 冷静下来后再看看那书,是一本《怎样写美术字》,就越发觉得是一个迷,使他真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那亚兰也真是别出心裁。什么东西不好送呢?偏要送一本《怎样写美术字》这样的书。如果仅仅是把它当作一种掩护,来表达一种感情,那也情有可原。却偏偏什么都没有。于是一本书便把一鸣搞得莫明其妙起来。他翻来覆去地想,颠三倒四地猜,最后还是琢磨不出个道道来。莫非也是象他一样难以启齿,才赠物而不留言? 那一夜,他第一次失眠了。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明天。因为亚兰说过了,明天她会来送他的。 然而,第二天他走的时候,他连亚兰的影子都没有见到。直到他们的队伍到了火车站,直到他已经坐到了车厢里,他仍然没有见到亚兰的身影。一鸣几次想“蓦然回首”,但都一次次地落空了。 就这样,一鸣带着那本书,带着那个迷,也带着一种遗憾,来到了永和农场。 一鸣也想到过给亚兰写信,问问他们之间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误会?但每每有勇气拿起笔来,却没有胆量敢写。于是只好作罢,只好认命。有时候还会天真地幻想,说不定哪一天,亚兰会突然写封信来,把一切都说个清清楚楚,让一切都真相大白。 于是对邮递员变得格外地关心起来,觉得那邮绿色不仅好看,而且显得格外亲切。因此每当看到那邮递员骑辆单车奔工区而来,他就会急切地迎了上去。然而,每回都是兴奋了一阵之后便是深深地失望。 “一鸣,亚兰来信了,代问你好。” 终于有一天,他从江静屏那里听到了一句亚兰来信向他问好的话。 “好?好什么好,烦都快烦死了,还好?”于是就气不打一处来,冲着江静屏发泄。 “亚兰到了省京剧团,她们开始搞训练了。”江静屏好象还在替亚兰高兴一样。 “知道了!”一鸣爱理不理地说。 “我这就给她回信,你要不要捎几句话?” “你回吧,我没什么话好捎的!”一鸣觉得有一肚子的委屈。都到省京剧团报到了,连信都不把一个,就是“代问你好!”几个字。因此总觉得亚兰对他不够亲切,也不够意思。甚至在心里暗自发誓,从今以后不再理她! |
五十五 这是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每逢碰到这样的日子,知青们便高兴得不得了。知青们最怕的是好天气。那样他们就必须要出工。而落雨则是天公作美,是他们求之不得的事情。他们丝毫不怕农活赶不上季节,也从不担心误了农时田里会欠收。唯一的希望就是天天落雨,落得出不了工才是最好。反正是在这里混时光,混满了两年就等招工的机会。一旦招工走了,农场的一切也就与他们无关了。 一鸣也不例外,只要是碰上了这样的天气,就象是活了命一般,和知青们一起打扑克玩,画乌龟、戴草帽子、钻桌子,什么惩罚的都来。 只是近段时间好象发生了一点变化,他突然对亚兰送给他的那本《怎样写美术字》产生了兴趣。只要一有闲暇,他就会拿出来看,而且是百看不厌。间或还会买一瓶墨汁,找几张废报纸,照着那字帖依葫芦画瓢,兴高采烈地涂鸦那么几张,觉得也蛮有味道的。 终于有一天,一鸣感到豁然开朗,一下子就悟出了一个道理来。他突然记起亚兰有一次跟他谈起过,她的姑爹邢文彪在看了他的那幅《野炊》后,很感惋惜,说是那画确实画得不错,只可惜那字实在是写得太差劲了。因此一鸣就想,亚兰送给他这本《怎样写美术字》实在是用心良苦。她是希望一鸣在画得一手好画的前提下,能够再练出一手好字来。 就又想起他们为《野炊》取名字的事来。他曾用那样的方法考过她,莫非她也在用同样的方法考自己?这样一想,一鸣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原来那个他认为莫测高深的迷,现在一下了就变得一眼见底了。他觉得面对这样的考题,他完全有能力交出一份令亚兰满意的答卷来。 从此之后,只要一有空,一鸣就会认真地练字,而且练得入迷。他写正楷,写仿宋,也学做美术字。但凡是那本书上有的,他无所不写,无字不习。还到林智聪家里借来了柳公权的《玄秘塔》。还习过颜真卿、王羲之、郑板桥……他只有一个想法,一个希望,那就是决不辜负了亚兰对他的一片期望。 怕就怕那些学拉二胡的人,把个二胡拉得要死不断气的,或是象杀鸡一样拉得难听死了。练习书法是讲究一个静字的,除了自己心静之外,还必须有一个清静的环境。当然,也怕“三缺一”的时候。三个人都邀齐了,就差你一个人不配合,面子上也过不去。加上朋友不可得罪,小人不能不防。将来万一碰上了招工的机会,人家站出来讲你的坏话,那不就前功尽弃了吗?于是每当这种时候,也就只能是“舍命陪君子”了。 实在吵得静不下心来的时候,一鸣也出去串串门。但去得最多的地方还是江静屏她们房里。那时最作兴钩台布,因此每回到江静屏那里,都会看到手里拿根钩针钩个不停。 “一鸣,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准备叫你呢!”江静屏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招呼一鸣。 又是“三缺一”,一鸣也只好坐了下来,和她们一起玩起牌来。 和江静屏住一个房间的还有吴茵茵,跟一鸣已经是老熟人了。另一位是从三排到二排来玩的,是吴茵茵的同学,叫王练志。听说她原来叫王丹丹,为了到农村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特意改名为王练志,取到农村锻炼自己的意志之意。那天新知青点名的时候,当三排的刘排长点到王练志时,很多人都认为是个男的,却不料答“到”的却是一个女声,于是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她,害得她一脸通红,半天都没有还原。 “我来洗牌吧!”一鸣便拿起扑克洗牌。因为他不但洗牌快,而且洗得好,和她一起打牌的时候,他几乎包揽了这个活计。 “喊7打庄?”王练志问。 “老规矩了!”吴茵茵说。 几个人便打起牌来。 屋外,雨下得嚯嚯地响,是一场难得的春雨。屋内,几个年轻人却玩得不亦乐乎。 自从来到农场后,一鸣便和吴茵茵有了一面之交。起初,他还有点害怕吴茵茵那满腹狐疑的目光,生怕她会把他和江静屏的关系闹出什么误会来。后来光宗跑永和跑得多了,而且每回都要到江静屏这里来玩,一鸣才打消了那种顾虑。加上那吴茵茵又生性大方热情,蛮要朋友,就多来了几回。或是打牌,或是聊天,或是煮面条吃,或是煎灰面粑粑,或是做糯米饭,都少不了要叫一声一鸣。反正大家相处得不分彼此。 于是四只手不停地去拈那扑克牌。有快有慢的时候,就免不了你碰了我的手,我碰了你的手。但吴茵茵和一鸣却是每拈必碰。象是无意的,又象是有意的,反正说不清楚。于是相互瞟一眼,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倒是一鸣总想回避。他从来不曾摸过女人的手,就连亚兰的手都没有摸过一次。因此他常把女人的手看得很高贵,也很神圣,以为那是不能随随便便无缘无故就能乱碰乱摸的东西。十多年来,他从未有意乱碰过任何一个女人的手。现在和吴茵茵的手碰得多了,就感到有点面红心跳,显得很不自如,甚至有点心慌意乱。于是他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那是他们刚来农场的时候,他们坐在同一节拥挤不堪的车厢里。熟悉的陌生的眼睛在满车厢里乱望。只有一鸣因为一直没有看见亚兰来送他显得神情忧郁,总是抬不起头来。但当他每次抬起头来的时候,都会碰上一双好奇的眼睛。就肯定那陌生的姑娘一直在盯着自己。他心里有点奇怪,有什么好看的呢?同是天涯沦落人,想逢何必曾相识!便不去理她。 待下了火车,知青们便鱼贯而出。又都带了一些行李,就显得格外地拥挤,因此到处都是喊人的声音和骂娘的粗言秽语。 就这样一路拥挤着走出了车站。象一批刚从火线上退下来的残兵败将。忽然听到哐当一声,有人的行李散落了一地。 一鸣于是回过头来,见是刚才在车厢里一直盯着他看的那位姑娘。只见她的被包箱子掉在泥水里,网兜里的镜子梳子花露水小手巾散了一地。她用在车上盯他的那双眼睛望着他,表现出一种无奈和求助的神情。 一鸣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把自己的行李放在地上,然后大大方方地帮她把掉在地上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捡起来,重新装进网兜里。 那姑娘便小嘴一抿,露出一丝微笑,然后,并不经意地瞟一鸣一眼,表示感激和酬谢。 “拿得动么?”一鸣见她那副可怜而又可爱的样子,也就动了恻隐之心。“要不我帮你拿一下吧!” 那姑娘也不吭声,只是两眼望着一鸣,羞答答地点了点头。 于是帮她把行李拿到了农场专门来拖行李的拖拉机上。 到了农场后,才知道他们都被分配在二排,而且她就安排住在江静屏那个房里。再后来,就知道了她叫吴茵茵,住在南市街那边,是一个长得有亚兰那么好看的姑娘。 相处了一段时间后,一鸣马上发现了吴茵茵美中不足的地方,那就是她说起话来喉咙好粗的,讲出来的话一点也不秀气,听起来感到特别的别扭。 “一鸣,出牌沙!”她说话总是喜欢冲着一鸣来,好象他好欺负些一样。 “打什么的主罗?”一鸣都被吴茵茵问得搞陀数不清了。 “打梅花的主沙,又不是斗主?”仍是那种嗡声嗡气的声音,直说得一鸣的心里完全乱了套。 结果那盘牌输得一塌糊涂。 吴茵茵就取了两顶草帽子,一顶戴在一鸣头上,一顶戴在江静屏头上,然后望着他们笑得直仰。 这笑声令人陶醉,也令人沉醉,因此便具有了一种征服力。于是一鸣便有点担心起来,他对亚兰那种魂牵梦绕的情感,会不会在这种笑声中崩溃呢? 一鸣不敢再往下想了。他觉得人有太多的缺陷,也是一种十分危险的动物。如果说,那经过十多年酝酿出来的感情都如此容易撼动的话,他对亚兰的爱还算得上纯真么?不!这种见异思迁的感情游戏可以发生在任何一个他人身上,他一鸣决不能那样,也决不会那样!因为在他看来,只有爱,只有纯洁的爱才是不能被亵渎的。如果他一鸣亵渎了,他会在良心上谴责自己一辈子。 眼看着又开始拿牌了,一鸣便有意识地尽量避开那只总是有意无意和他相撞的手,甚至连看都不看吴茵茵一眼。 唯独屋外,风搅着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 |
五十六 人生中有很多事情是回避不了的。用哲学的观点解释叫做“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而一鸣则把它们叫做命运的安排。而命中注定了的东西是无法摆脱的,甚至于无法改变。正所谓“命里有的终须有,命里无的莫强求”。一切都是天意,讲究不得。 自从命运把他和吴茵茵安排在同一节车厢后,吴茵茵便发现了忧郁失常的他。招飞行员时出的风头,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令她至今记忆犹新。传阅他的作文,让她对他的才华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让她认识他,让她接近他。 想不到那散落一地的行李帮了她的大忙,使她因祸得福。他们之间的相识,没有丝毫的谄媚,也不象刻意邀宠,一切都显得那么从容不迫,显得那么落落大方,显得那么水到渠成。 吴茵茵因此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和满足。而且越是和他接近,便越是感觉到他的和蔼可亲,他的平易近人。一点都不象她想象中的那么高傲。又恰巧和自己分在同一个排,于是心里象是乐开了花一样。就欣欣然地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把这种邂逅相遇当作了命运的安排,看得好神圣好有戏剧色彩。 应该说,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妹子,就象是一张白纸,好写最美最美的文字,可画最美最美的图画。然而,十六岁的吴茵茵却不曾写过,也未曾画过。在她十六年的岁月中,除了学校便是家里,除了父母便是姊妹。虽然也和同学交往,但都是清一色的女同学。她从来就不和男同学单独呆在一起。有一次在露天电影院看电影,一个留着长鬓角的青年哥哥故意碰了一下她白白嫩嫩的胳膊肘,便莫明其妙地生了几天闷气。总觉得那伢子好邪的,不在相。 在吴茵茵单纯可怜的世界里,谈情说爱是见不得人的丑事情。看到有的男女同学眉来眼去的,她从来就不屑一顾。现在自己走出了校门,走出了家庭的樊笼,甚至站到了这个社会的大舞台上,才感觉到了一种空虚和寂寞。她甚至从来没有发现自己现在是多么地需要伴侣,需要感情的慰藉,需要一种来自心灵深处的精神寄托。 象她这样出落得水灵灵的姑娘,自然也是树大招风,花好惹蝶。一来到农场就有人设法亲近,百般讨好。却偏偏没有一个她看得上眼的。又没有什么理由可讲,反正就是一个都看不上。唯独对一鸣是一见钟情,一见倾心,不但相见恨晚,而且一见如故,一往情深。好象是前世注定了的姻缘,她一直以来守身如玉就是为了等他。 也许是一个姑娘家的天性被压抑得太久了,现在的吴茵茵象一只刚从笼子里放出来的鸟,她迫切地需要自由地飞翔。加上她又胆大心细,便渐渐地在一鸣面前表现出一种过份的热情来。她说话冲着一鸣来,拈牌又故意去碰碰他的手,还喜欢有事没事的对着一鸣笑。虽说是初涉爱河,却老练得象个情场高手。然而却显得纯真,诚挚,不骄柔造作,也不掺杂使假。 当然也有过失望。但很快便烟消云散了。起初,她以为一鸣经常到她们房里来玩,是和江静屏有什么关系,还曾一度嫉妒江静屏哪来的魅力,能够勾得住这么气宇轩昂的小伙子。后来发现光宗来得比一鸣还勤,也知道了江静屏和光宗的恋爱关系,便完全打消了那种误会。 有时候一鸣隔得几天不到她们那里去,吴茵茵就会拉着江静屏往一鸣那里跑。而每当这种情况下,吴茵茵便会扎扎实实地将自己打扮一番。今天是连衣裙,明天又是喇叭裤。又善于改变发型。便一天一个样子,不断地花样翻新,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只是打扮者有心,欣赏者无意,因此白费了心思也是常有的事。于是觉得有点冤枉,又不甘心失败,便越发变着花样到一鸣那里去玩。而江静屏呢,除了每次奉陪外,也从不阻挠。 “这画是你画的?”第一次到一鸣房里时,吴茵茵对一鸣画的画很是佩服。 “这毛主席诗词也是你写的?”嗡声嗡气的声音和那秀秀气气的脸蛋显得极不协调。 一鸣也不吭声,只是不住地点头。 “还真看不出呢,画画得这么好,字也写得这么漂亮!”粗大的嗓门象放连珠炮一样,直把一鸣和江静屏都吓了一跳。 从此对一鸣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间或也去翻翻他的画夹子,或是学着一鸣那样在旧报纸上临摹几个字。然后再提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也不管你愿不愿意听,也不顾自己多么地外行,只是一个劲地讲个不停。 “我发现你最喜欢画眼睛。”这一次,吴茵茵却提了一个令一鸣一时都不好回答的问题。 因为是语出惊人,又恰恰是切中要害,一鸣便和江静屏面面相觑。 “怎么不做声了?肯定是有名堂!” 一鸣心里于是一热,脸上便开始泛起红来。 “能告诉我,这是画的谁的眼睛吗?” 见一鸣有点不自然的表情,江静屏站在一旁也不答腔,吴茵茵便越是好奇,也就越发穷追不舍,非要刨根究底问出个原因来。 “静屏姐,你也瞒着我,真坏!”吴茵茵有点生气地跺起脚来。 “这还要问吗?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呗,画龙点睛,画好了眼睛,就能画得好人物。”江静屏虽然也被吴茵茵的问题难住了,但她还是急中生智,编出这么一个理由来。 其实,用绘画的行话来说,应该是“画人难画手,画树难画柳”。但江静屏的这个理由对于对绘画一窍不通的吴茵茵来说,已经是完全卓卓有余的了。 听了江静屏的解释后,吴茵茵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大,她对江静屏的那种解释是既信又不信。 这里面确实有难言之隐。江静屏不知怎样才能回答,一鸣更是不知如何回答。因此都觉得为难,都觉得尴尬。 确实,一鸣在他的画册里画了很多的眼睛。那是一双美丽动人而又令他魂牵梦绕的眼睛。那眼睛眼睑丰满,睫毛浓密而修长,瞳仁黑得象两颗熟透了的葡萄,亮闪闪地蓄满了温情。象是在微笑,又象是在询问,显得格外地扑朔迷离,令人有一种捉摸不定的感觉。 吴茵茵对江静屏的解释还是将信将疑,半信半疑,就又将那些眼睛细细地端祥起来。 “不信不信,你们在骗我!”她象终于发现了什么似的,说。 “不信就算了!那你说象谁的眼睛呢?”江静屏也有些生气的说。 吴茵茵就慢慢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疯疯癫癫地转了三百六十度,然后停了下来,杏眼圆睁,满有把握地说:“可以肯定,那是一双妹子的眼睛!” 一鸣就和江静屏相视一笑,表示默认。 “你说象谁?”江静屏便故意逗她。 “象……” “象不象你?”还不等吴茵茵把话说完,江静屏就这么说了。 然后三个人都笑了。笑得各不相同,也笑得各有心思。 “我真恨你们,就只瞒着我一个人!” “谁瞒你了?你自己看吧,象还是不象?” 只有一鸣不去和她们争辩。他是哑巴子吃黄莲,有苦也说不出来。 “真的是我?”吴茵茵细细地一琢磨,倒也觉得真的蛮象自己。于是感到一阵高兴。 那确实是一双女人的眼睛。而且是一位漂亮姑娘才可能有的眼睛。有这双眼睛的不是别人,正是一鸣一直想同她好,想得他至今都念念不忘的亚兰。因此他常想常画,又不敢把她的脸完完全全地画出来。所以就只画那双凤眼,以目传情,百画不厌。 当然,能够根据这双眼睛推及其人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江静屏。但她又不能当着吴茵茵的面把它挑明。因此只好避而不谈,对吴茵茵更是守口如瓶,讳莫如深了。 吴茵茵便因此常常去照镜子。照得多了,便觉得不看不象,越看便越象。就这样相信了江静屏说的话。于是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一鸣那么专注地画自己,莫非真地是爱上自己了。 “一鸣,帮我画张素描看看,也检验一下你的水平到底如何。” 一天,吴茵茵又来到了一鸣的房里,便懵懵懂懂地吵着要一鸣帮她画张素描。 “肯打牌肯打牌!”一鸣就以打牌来推委。 “莫扳俏沙!”吴茵茵也不依不饶,一副不晓得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样子。心里却在想:偷着画别人的眼睛又画得,送上门来给你当模特要你画,又觉得不好意思,真是出了味了。 见一鸣也不理她的样子,吴茵茵就说:“你说,画还是不画?”那口气有点象是最后通牒了。 被吴茵茵逼得急了,一鸣的脸红得象块红布一样,他呐呐地吞吞吐吐地半天答不上一句话来。 “不是不画,我是怕你坐不住。要坐蛮久蛮久的……”一鸣只好耐心地向吴茵茵解释。 “你画还没画就担心我坐不住,真是门缝里看人,把人都看扁了!”吴茵茵也不示弱地说。 就真的坐到椅子上去,并摆好姿势,神气十足地象个模特一样。 “茵茵,我可是陪你来打牌的呀,不是来看你当模特儿!”江静屏有点看不过意了,就来帮一鸣解围。 “那也还差一个人呀!”吴茵茵的脸一下子就白了,但马上又泛起红来,象是在玩魔术一样。 “差一个人就喊呀!” 一鸣求之不得地说。 “画不成就算了吧,只好听天由命了!”吴茵茵就瞟了一鸣一眼,觉得好不遗憾。 |
夏天的太阳好大,毒毒地晒得人睁不开眼睛,晒得胳膊都会脱皮。 农场又是一个露天工厂,干的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事情,因此晒太阳不但是一道工序,也是一大本事。 绿油油的稻田里,几个知青正顶着烈日在撒肥,在来禾。 如果是撒尿素氮肥还好点,除了有点呛鼻子外,起码还是干净。最怕的就是撒土杂肥了,不是猪粪牛粪就是大粪(即人的粪便)拌在一起,臭得要命。还要用手去抓,干完活计半天都洗不干净。个别有洁癖的人,干完活后甚至连饭都吃不下。 于是,就有很多的知青感慨:只有下放到了农村,踩一脚牛屎,滚一身泥巴,才有了欣赏诗歌的水平。以前坐在教室里读“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只是觉得押韵好玩,却不解其味。现在读懂了,又没有包子馒头可糟蹋了。食堂里的伙食又油水不足,一餐吃个八两米还饱不了肚子,到了夜里肚子饥得象肚子里喂了猫狗一样难受,一个个都饿慌了,到处寻东西吃。 于是出工不出力。或是偷工减料,自欺欺人。一个人一天来一亩田的任务,两三个小时就来完了,还收早工。反正搅混了水就了事。又没有人检查评比。减了产也查不到谁的头上来。完全是算良心帐。虽说有点对人不住,但他们都认为对得起工资。反正一个月也就十多块钱,于是问心无愧,心安理得。 “真是热得人死!”吴茵茵用衣袖抹了抹脸上的汗水。 “快了,来完这里我们就收工吧!”一鸣宽慰她说。 转眼间,天上便风起云涌。远远地,有雷公在天上滚。蜻蜓飞得好低好低。蚊子也乘人之危,趁机乱咬。便估计马上就有一场大雨来临。 和农民们呆在一起,时间一长就会学到不少的东西。比如农谚,比如观天测云,还有谒后语,当然还有粗话痞话。你千万别小看他们没读几年书,但那知识却比知青们还丰富。因此越发证明了毛主席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英明伟大。 于是手忙脚乱地撒掉撮箕里的肥料,然后收拾好工具,不要命地往宿舍里跑。 突然,一个炸雷从天上滚落下来,吓得人心里面直发怵。一鸣抬头扫视了一下四周,发现低沉昏暗的田野里,除了他和吴茵茵外,再寻不出第三个人来。正要喊吴茵茵快跑,却已有铜钱大的雨点向他们狠狠地砸了下来。于是两人顶着风裹着雨,不约而同的跑进田间的一个工棚里。 这是一间用稻草盖的供歇憩和存放肥料农具用的简易棚子。里面堆着石灰。地上有凌乱的稻草。 “好大的雨呀,说来就来了,连信都没有一个。”吴茵茵用那嗡声嗡气的声音说。 “我正打算喊你快跑,但还是来不及了。”一鸣说。 “瞧你,衣服全湿透了!”吴茵茵虽然说话喉咙好粗,却总是关嘴不住。 “风雨无情,奈何不得。”一鸣说话就象他的为人一样,老实。 “还不快点脱下来拧干,会感冒的!”吴茵茵一边说,一边瞧了瞧自己,才发现自己也是浑身透湿,上下没有一根干纱。 “你也差不多呀,象个落汤鸡一样!”一鸣也瞧了瞧吴茵茵说。 吴茵茵便觉得自己一下子苗条了许多,也丰满了许多。那湿衣服正紧紧地贴在胸前,把两个奶子翘得好高好高的。于是感到一阵羞赧,低着头不敢看一鸣一眼。 一鸣也觉得好尴尬,好象手脚都没有地方放一样,就只好抬起头来,去看那些田野里一阵猛似一阵的雨帘。 倏忽间,他发现雨中有个人影,正蹒蹒跚跚地朝他们这边走来。就象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感到了一种轻松和解脱。 “吴茵茵,你看那是谁来了?” 吴茵茵就慢慢地转过身来。她原以为,这不过是冲动前一种蹩脚的掩饰,便在心里作好准备,去接受这次爱的行动的降临。却不料是春梦独做,一切都不过是她自作多情,庸人自扰而已。一鸣不但没有半点拥抱接吻的意思,而且连望都没有望她一眼。于是感到好不委屈,好不伤心。 当吴茵茵也把目光投向田野时,她发现田野中真的有一个人。那人正拿着雨伞,象在找什么人一样。只是那喊声被霍霍的雨声吞噬了,听不清楚是在喊谁。 “好象是罗楚生。”一鸣说。 “好象是他。”吴茵茵也看出来了。 “他是在喊你!” “不理他,让他喊吧!” 吴茵茵之所以要躲避罗楚生,是因为他近来一直在追求她。这在他们工区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因此也就心照不宣。在一鸣看来,罗楚生虽然胆子比自己大,经验也比自己丰富,但毕竟是个感情遭受过打击的不幸之人。对吴茵茵对他的那种追求爱理不理的情形深表同情。 在农场里,罗楚生算是个老知青了,比江静屏她们来得还要早。江静屏她们那批知青下来后,他爱上了其中一位县知青办主任的女儿。在两年多的相处中,他帮她干最脏最累的工夫,而且对她是百依百顺,却不知道那是一个骗局,是在相互利用。因此当那姑娘招工到省城的一家宾馆当服务员时,还海誓山盟地表示自己海枯石烂,永不变心。 那女的又天生一副逢场作戏的样子,哭哭啼啼地抹了鼻子又抹脸,答应叫她爸爸再拨一个招工的指标来。却是一走便没了半点音讯,象是完完全全忘记了还有那么一回事儿。也许是怕别人说她无情无义吧,后来还是给罗楚生写了一封信,说是在那个革命的大家庭里,他们曾经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过,还说希望他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在三大革命运动中锻炼成长……却只字不提他们之间的男女之事,把罗楚生对她两年多的苦苦追求当作是一杯白开水,一点点情宜的味儿都没有。 于是象做了一场恶梦一样,罗楚生从此心灰意冷,变得有点玩世不恭起来。他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纯真无邪的爱。因此他常把爱情当儿戏,把满足当幸福,把需要当目的,并发誓要找一个比她更漂亮的美人儿。 人的灵魂一旦被扭曲了,思想就会出现病态。于是在看中了吴茵茵后,便开始穷追不舍起来。又喜欢动手动脚,常常是死皮赖脸的样子。因此吴茵茵见了他自然是退避三舍,怕他三分,甚至是尽量不跟他往来。 而罗楚生却偏偏象个赖皮狗一样,有事没事地跟吴茵茵套近乎。有一次回家,罗楚生给吴茵茵带来了好多吃的,说是她妈妈托他捎来的,吴茵茵也没怀疑。因为她妈妈知道她喜欢吃什么,而罗楚生捎来的又都有是吴茵茵最喜欢吃的,,于是你一把他一把当场分给大家吃。待后来写信给家里说起这事,才知道是上了罗楚生的当。但已经悔之晚矣,只好估算着把钱给他,却被他推推搡搡得不好意思起来。 从此对他一概不信。只是仍觉得有点怕他,怕他那副穷酸相,也怕他耍无赖。即便是现在看见他给自己送伞来了,也躲着不愿见他。 “我们躲起来吧!”吴茵茵拉了一鸣一把。 一鸣也奇怪地变得对吴茵茵言听计从起来。就这样,两个湿淋淋的人躲在棚子里,伏在稻草丛中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吴——茵——茵!”罗楚生扯开嗓子在雨地里喊。 霍霍的雨声把呼喊声淋得透湿,又被风吹得好远好远。 罗楚生终于走近了工棚。但他只是张望了一下,发现没有人后,就又转身走到别的地方去了。 滂沱大雨仍在霍霍地下着。间或有闪电把天空撕裂。雷公也在天上滚来滚去。风把树木吹得婆娑起舞,并发出呜呜的响声。 两个人的湿衣服便粘在了一起。 “好冷的。”吴茵茵说。 “我也觉得有点冷。”一鸣回答说。 “你摸摸我的手,都冷得发麻了!”便把那寡白的手伸给一鸣。 一鸣却象见到了一条蛇一样,不但不敢去摸它,还生怕它会咬人。 “你的手也冰冷的!”倒是吴茵茵拿起了一鸣的手。 他怕她不怕,而且还向他爬拢来一点点,并看着他发呆。 那分明就是一种大胆的表白。一鸣又何尝不知道呢?于是一股热血涌向心头,胸口便跳得怦怦直响。他只犹豫了片刻,便颤抖着伸出那双麻木的手,抓住了吴茵茵那浑圆如玉的胳膊。就在他即将去吻那大理石一样沉静的脸庞时,却突然定格在那里不动了。 在吴茵茵的脸上,一鸣看到了一双和亚兰一样明媚的眼睛!那是一双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而且也画过无数次的眼睛。那双眼睛在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象是在向他诉说着什么似的,显得既严肃又伤心。看着这双眼睛,一鸣便什么勇气都没有了。 于是崩溃,退缩,瘫软。心里象一团乱麻。他爱的不能得到。爱他的不敢接受。因此不敢越雷池一步。 但最伤心最痛苦最失望的,还是吴茵茵。她做梦也不曾想到,她的一片痴情竟会遭到无情地拒绝。而他在这种大胆的追求面前,又会是那样地无动于衷。为了不失去这个“偶然相遇”的机会,为了证明她对他的爱,她拒绝了罗楚生的送伞。她甚至不顾少女的羞涩,主动流露出自己的脉脉温情。却不曾料到,他已经抓住了自己的胳膊,却始终不敢把脸凑过来……她在内心里骂他是个胆小鬼! 一鸣象是不认识吴茵茵一般,松软地放开那只抓住吴茵茵胳膊的手。他迅即从稻草丛中爬了起来,也不顾工棚外还下着滂沱大雨,便慌慌忙忙踉踉跄跄地向雨中的田野跑去…… |
五十八 吴茵茵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又是怎样走回宿舍的。工棚的相遇对她来说,象是做了一场恶梦。她感到失望,感到害怕,感到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她恨一鸣,恨他的冷酷无情,恨他象个冷血动物。 机会是已经给了,只要再向前迈出一步,便可以宣告一种新的开始。然而却在紧要的关头退却了,放弃了,象个懦夫一样。 却不知道自己的痴情有点可悲,也不知道那种大胆的追求是多么地可怜,更不知道她如醉如痴地呼唤他时,他竟如饥似渴地想着另外一个人。 于是,躺在床上翻过来翻过去的,象是吃了闹药。 “茵茵,今天是怎么啦?” 便吵得江静屏也睡不着觉。她想光宗的时候,也常常会这样。 “心里面烦躁,睡不着!”心里一烦躁,就容易丧失警惕。 “是不是又为罗楚生?他都来找你几次了,箱子上还放了碗姜汤,是他怕你受寒特意送过来的。”把话远远地说,是女人的特长。 “不稀罕!” “难怪睡不着,这么大的火气!不过,那也是人家的一片心意呀!” “我讨厌!我不领情!又怎么样?” 于是干脆坐了起来,象是要跟谁吵架一般。 “真是有味,我又没有惹你,怎么冲着我来出气!好吧,你烦躁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只是请你不要再把床铺板压得咔咔响了,我要睡觉!” 屋里于是暂时寂静下来。就听得见那被压抑了的长长的叹息声。还有屋檐上老鼠跑过的响声。 然而谁也无法入睡。反倒更加心乱如麻。 江静屏好歹也是个过来之人,不会不知道吴茵茵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事。便去逗她。因此故意提起罗楚生,好让她火上浇油。她明明知道吴茵茵讨厌罗楚生,却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而对一鸣却只字不提,这样就更能够使她不打自招了。当然她也有点怀疑。在她的印象中,一鸣好象是对亚兰有点意思的。他们不但住在一个大屋里,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而且还长得那么般配。却并不知道他们之间从未启齿谈过感情之类的事情。有一段时间,吴茵茵来得好勤的,她还真的有点担心一鸣经不经得起那种考验,甚至怀疑他们是不是真的相爱了。也正是出于这样一种考虑,她也想借这样的机会探个虚实。 吴茵茵仍在床上翻腾叹息。这等于告诉她,她们之间还没有发生什么,而且吴茵茵还不知道一鸣和亚兰之间的关系。便觉得这可能又是一个悲剧。最起码,她感觉到可能有悲剧即将发生。 确实,一鸣不敢接受吴茵茵的爱,是因为他爱着亚兰。但他又没有勇气把真情告诉吴茵茵。他怕她知道了后会经受不住那种打击。却不料这样反倒是害了她,害得她蒙在鼓里还自作多情。 江静屏也想过要不要把真情告诉吴茵茵。却总是没有勇气开口。倒不是觉得难为情,而是怕节外生枝,反倒把事情弄糟了。倘若他们真的已经相爱,她再去说些不该说的话,岂不是充当了一个挑拨离间的不光彩角色?不如干脆坐山观火,静观事态的发展。 倒是罗楚生那急不可耐的样子使她兴奋了一阵,也丰富着她的想象。这是一条她曾经走过的路子。那年冬天在亚兰家里烤火,她就曾在被褥底下抓住过光宗的手。那一抓,便把光宗给抓住了。于是就有了老樟树下那个令人心驰神往而又令人终身难忘的夜晚。今天一鸣和吴茵茵在外面避雨,罗楚生急得到处都找人不到,他们之间又会发生一些什么样的故事呢? 然而,这一切都只不过是江静屏个人的想象而已。只有吴茵茵的唉声叹气才是最可靠的事实真相。就觉得事情肯定有些不妙。最起码,不象她想象的那么顺理成章。莫非是一鸣把他和亚兰的关系告诉了她?莫非是吴茵茵知道了一鸣和亚兰的那种关系后仍不肯改变自己的追求?由此看来,呼唤和被呼唤不能相互应诺,实在是一件痛苦而又残酷的事情。 “静屏姐,一鸣是不是有了女朋友?”吴茵茵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于是开门见山而且理直气壮地问。一点也不担心江静屏是不是睡着了。 “你们好上了是不是?”江静屏也真的没有睡着,象是在一直等着她的问话一样。 “没有……我只是想打听一下……” “那就是有了那个意思了,想问问我这个知情人?” “我肯定他已经有了女朋友!” “何以见得呢?” “凭感觉!” “女人有时候感觉天生迟钝。” “但在感情方面是例外!” 江静屏于是无话可答。她觉得吴茵茵说得太在理了。 “怎么不回答我的话?静屏姐。”吴茵茵好象有点生气了的样子。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又何必还要我多说呢?” “能告诉我她是谁吗?” “同学。但也不能肯定。我也只是猜想而已。” “叫什么名字?她如今在哪里?”吴茵茵象在审问犯人一样,有点穷追不舍。 “是他们大屋里的邻居,叫陈亚兰,在省京剧团当演员。”被吴茵茵问得急了,江静屏也只好把猜测当事实地说了出来。她一点都没有考虑要不要对这种猜测负责任。 仿佛一切都被证实了,吴茵茵便不再问了。于是往床上一倒,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茵茵,你这是怎么啦?”江静屏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吴茵茵的床边。“告诉我,是不是一鸣欺负了你?” 吴茵茵也不回答,只是抓起被子把头捂住,哭得更凶也更压抑了。 这可把江静屏急坏了,“茵茵,你冷静一点,心里有什么委屈只管说出来,他是不是……” 吴茵茵仍是一声不吭。江静屏就愈发显得紧张慌乱起来。待她抬起那双汪汪泪眼,对着她痛苦地摇头时,心里才松了一口气。 “一鸣他真的没有欺负你?” 吴茵茵泪涟涟地点着头。 “好茵茵,你哭吧!只要他真地没有欺负你,你就放声地大哭一场吧,或许那样,你会觉得好受一点……” 也真是奇怪,吴茵茵经江静屏这么一说,反倒是哭不出来了。于是干脆坐了起来,想和江静屏作促膝长谈。 “静屏姐,我们谈点别的什么,好么?” 江静屏看着一脸凄惨的吴茵茵,点头表示同意。但同时又觉得有愧,觉得自己对不起吴茵茵。她本来是完全可以制止这场悲剧发生的,但她却没有那么做。也不是她不愿意那么做,而是怕自己做错了,怕好心得不到好报。 现在有了一种负罪感,便用同情、安慰去温暖她,以便将功补过。 “茵茵,你还年轻,在这个世界上做一个人,确实不容易,尤其是做一个女人!” 江静屏挨着吴茵茵坐下来,用手绢去擦她泪痕依稀的脸。 “哎,每个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就象你和一鸣一样,他爱着亚兰,而你又爱上了他,所以他不敢再爱你了,也不敢接受你的爱。他有他的难处,你有你的苦衷。你们都的有苦难言。在我看来,一鸣这样做还是对的,既是对亚兰负责,也是对你负责。他不能因为一时的冲动把你们都害了。倒是我,不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你。要不,干脆早一点告诉你,也就不至于发展到今天这个样子。当然,我也有我的难处,做人真的是难呀!难得说不清楚。因此,我总觉得对不起你,让你受委屈了。” 于是难过得鼻子发酸,竟也落起泪来。 倒是吴茵茵变得心平气和起来。经江静屏这么一说,她才知道,自己卷进的这场爱情纠葛,竟是如此的纷繁复杂。但现在说清楚了,心里也就好受多了。因此满肚子的伤心委屈也就一下子烟消云散,倾刻间化为乌有。 “这么说,他经常画的那双眼睛,就是陈亚兰了!”吴茵茵就象是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一样,显得那么地心平气和。 “正是!”江静屏表示首肯。 吴茵茵便依偎过来,把头靠在江静屏的肩上,俨然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 “静屏姐,我不难过了。我会原谅他的!”仍是那痧哑的声音,却显得好坦诚,好宽宏大量的。 于是一夜无话,两个人都睡得好沉稳。 |
五十九 转眼间又到了收获的季节。 金灿灿的太阳从东方的山丛中慢慢地爬出来,光芒四射地站在蓝蓝的天上,把久雨不晴的田野里金黄金黄的谷穗子照得好亮好亮。天湛蓝湛蓝的,象是刚搞完大扫除一样,显得一尘不染。仿佛一位青春年少的妙龄女子,突然脱去了一件褴褛不堪的旧衣服,然后穿起了一件漂亮的裙子,是那么地好看和令人赏心悦目。 田野里的稻子早就熟透了。正待开镰之时,却遇上了连绵不断的秋雨。于是把满身丰收的喜悦淋得心灰意冷起来。现在见到这如芒如箭的灿烂阳光,就又一个个变得欢呼雀跃摇头晃脑起来,显得格外的兴奋。一点也没有那种大难临头,即将被收割的恐惧。 麻雀子也仿佛受够了这雨天的沉寂,唧唧喳喳地跑出来凑热闹。它们在谷穗子之间蹦蹦跳跳的,象是在参加文艺表演一样。农场的工人们为了不让它们分享自己的劳动成果,便在田塍上插一个稻草人,并在那稻草人身上穿一件破旧不用了的烂褂子,头上戴一顶烂草帽,四脚不落地,被风吹得打秋千一样转来转去的,也不怕它脑壳昏受不了。但千万别小看了这个稻草人,它却是既赶走了麻雀子,又不要记工分,也算是一举两得的事。就象筒车吱呀吱呀舀水灌田,水碓用砰咚砰咚的声音驱赶野猪一样,虽然算不上什么惊天动地的伟大发明,却不费成本,简单管用,是一种古老的东方文明,充满着劳动人民的智慧。 因为久雨不晴延误了收割季节,一旦转晴就显得特别繁忙。于是农场领导决定召开全场动员大会,对秋收秋种的劳动任务和劳动组合进行具体安排。 会议在场部的礼堂举行。扩音机的效果又不怎么好,隔不好久就会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声,叫人听了实在是受不了。于是上面开大会,下面开小会,会场里一时乱得不得了。那发言的领导就不得不不停地用手去拍那麦克风,请大家肃静下来。 “喂喂,请大家肃静!今天这个会议非常重要。我们已经组织各排的负责人到田里去看了,好多禾都已经倒了,有的谷子还开始发芽了,如果再不抓紧时间,就会造成很大的损失。因此,要求大家一定要齐心协力,加油崭劲,争分抢秒地把晚稻收回来,而且还要力争晚稻超早稻!至于劳动组合、劳动定额,可以根据实际情况统筹考虑……” 领导在台上讲得直冒泡沫星子,下面却没有几个人在认真地听。 “喂喂,喂喂,请大家肃静!请大家肃静!经场部研究,小组可以自由组合,但必须男女、强弱搭配。劳动任务因为时间紧迫,每人每天增加一百斤……” 领导在台上讲了一大串,但知青们真正听进去了的只有两句:一是人员可以自由组合,二是每人每天增加了一百斤的任务。 于是不待领导把话讲完,就一窝蜂地涌出了会场。领导也就只好宣布散会。 回到排里便开始邀人。平时玩得好的人就自然邀到了一起。男的有劳力,好踩打稻机。女的手脚麻利,割禾割得快。当然,累了的时候也可以调剂一下,互相换换。 吴茵茵虽然说话粗声粗气的,但做起事来却象个小姐一样。江静屏怕没有人要她,就邀请她到一鸣那个组去。但吴茵茵却说什么都不愿意去。也不是她不愿意和一鸣一起做事,而是她不想再和一鸣接近。她只想离他远一点,好让自己静下心来,慢慢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情。至于自己劳力不强,她一点都不担心,因为她相信凭着自己的人缘关系,不会没有人不要她的。 果然,罗楚生就来邀她了。他有的是力气,也愿意为她效劳。 “吴茵茵,到我们一组来不?”在碰过几回钉子之后,罗楚生也学会了用商量的口气和吴茵茵说话了。 “不怕我做活不动?”吴茵茵本应该说低调一点的话的,却偏偏象站在楼梯上说话一样。 “不多你一个人的。也是互相关心互相帮助嘛!”罗楚生也讲起有觉悟的话来了。 “要来就来两个!”吴茵茵还开出了条件。 “来两个就来两个!还有谁?”罗楚生也算是爱屋及乌了,还不知道来的是谁,就先答应了下来。 “还有静屏姐,怎么样?” “要得,只要她肯来!” 就这样,江静屏也加入到罗楚生他们那个组里去了,既是去跟吴茵茵打伴,也想防止罗楚生对吴茵茵非礼。 于是每天天刚蒙蒙亮时,就到田里去割禾,把个打稻机踩得轰隆隆地响。因为和吴茵茵在一个组,罗楚生便格外地来劲。加上又长得五大三粗的,身体结实得象头牛一样。还是在读初中时就是学校有名的体育健将,不但打破过学校一百米短跑的纪录,还得过五项全能冠军。在农场锻炼了几年后,思想觉悟不见得有多少提高,倒是学会了扶犁撑耙,播种育秧,甚至摸得清病虫灾害,看得准天气变化。只是人有点狂傲不羁,有点老子天下第一的味道。特别是在经受了那场感情波折后,更是变得心灰意冷,玩世不恭起来,有时候连场部的领导都奈何他不得。 但自从在新来的知青中发现了吴茵茵后,罗楚生才又重新打起了精神。就象是苍蝇发现了破壳蛋一样,叮在那里舍不得走。现在吴茵茵被邀到了他们一个组上,便好像是叮出了一点味道,于是越发发起疯来,把个打稻机做死的踩,直踩得那滚筒飞飞地转。 正是秋高气爽的季节,人在秃秃的太阳底下劳作,一会儿就变得汗流浃背起来。尽管罗楚生自己一身汗得透湿,但当他看到吴茵茵的背脊也显得湿津津时,也就动了菩萨心肠。 “吴茵茵,你们割累了就歇一下吧!”罗楚生从来都只喊吴茵茵的名字,而江静屏则包含在“你们”里面。 吴茵茵也确实觉得有点累了,就放下手中的禾刀,真的坐到了田坎上。 “真是累死我了!”吴茵茵一边用手捶腰,一边抓起藏在草蔸下的水壶,咕嘟咕嘟地喝起水来。又觉得自己一个歇气有点不公平,就对着江静屏喊:“静屏姐,别割了,你也来歇歇吧!” “你先歇吧,我还不觉得累呢!”江静屏是那种知足常乐的人,自然不会去和吴茵茵计较什么。不到大家一起歇憩的时候,那怕是再苦再累,她也会坚持到底。 倒是另外两个男知青有点看法了,却又只是敢怒而不敢言。于是生起闷气来,只把脚踩在踏板上,却不用力去踩它。 “怎么搞的,机子越踩越重了?”罗楚生觉得自己越踩越吃力了,就自言自语地说。 “可能是要打机油了!”另一个知青不好直说,就找了这么一个理由,“机油瓶子带来了没有?” 其实是心照不宣,大家都在装糊涂,打哑巴子仗。 有一个知青还干脆停了下来,真的去找那机油瓶子。 “罗哥,不如干脆都休息一下吧!”就有人这样说。 于是一字儿摊在田塍上,大家都大张旗鼓地休息起来。有蚊虫咬腿咬胳膊的,就用手重重地拍打,直打得手上都是血印子。 “吴茵茵,你脚上叮了蚂蝗都不知道?”罗楚生看见吴茵茵的脚上叮了一条蚂蝗,已经吃得满肚子都是血了,就帮着她把那蚂蝗从脚上捉了下来。 “哎哟,真是吓死我了,我怎么就一点都不知道呢!”吴茵茵的脸都吓得白了起来。 “你看,血都还在不停地流呢!”罗楚生就在田塍上扯了一把豆叶,替吴茵茵去擦那流血的脚。 吴茵茵就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没关系的,还是我自己来吧!” 其他几个知青见罗楚生这么酸溜溜的,就偷偷地笑了起来。 灿烂了一天的太阳好像也变得疲倦起来,慢慢地向西边沉去。越是接近地平线时,就越是黄得像个蛋黄。远处的山峦也仿佛张开了血盆大口,正津津有味地将那蛋黄一点一点地吞噬下去。也许是吞得有点咽喉,便像打喷嚏一样喷出满天的余辉和灿烂的晚霞。 天于是蒙胧起来。远处的农舍里,袅袅娜娜地升起了淡淡的炊烟。升得高了,便慢慢地变成了雾霭。有风正将那晚霞轻轻地撕碎,一丝丝的,象是褪了色的红毛线。西边的天际倏忽万变,象一个神奇的魔术师在变戏法一样,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都起来吧,再加把油,还没完成任务呢!”罗楚生见大家都懒懒地躺在田塍上一动不动的样子,便打起精神带头起来,向那打稻机走去。 那打稻机就又隆隆地响了起来。也许是加了机油,也许是都想早点收工,就又把那打稻机踩得飞飞地转。 只有吴茵茵还躺在田塍上不想起来,她是那种越休息就越不想动的人。 “茵茵,还是快来吧,不然又要收夜工了!”别人都不好喊她,只有由江静屏开口了。 倒是这句话提醒了吴茵茵。农场的知青们最怕的就是收夜工。浴室里的蚊子多得捞得起来,洗澡的时候叮得人死。又专拣吴茵茵那样长得细皮嫩肉的人咬,因此谁也受不了那种虐待。 于是霍地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地跨到田中,跟在江静屏后面风风火火地割起禾来。 那打稻机便踩得更响亮起来,象是作报告的人清了一下嗓子,讲起话来更动听,也更有中气一样。 |
那时候全国都在开展“农业学大寨”运动。“农业学大寨”不但把大寨神圣化了,而且把曾经担任过大寨大队党支部书记的陈永贵推到了国务院副总理的位置。于是到大寨去取经的人络绎不绝。县委政府也作出规划,要在三年之内把浏阳变成大寨县。标语写得到处都是。大会小会开个不停。 农场的领导自然也就不甘人后,派出政治上最可靠的得力代表,千里迢迢地北上山西昔阳,不辞劳苦地到大寨去参观取经。因为来自湖南浏阳,是毛主席家乡来的客人,又都会唱那首湖南名歌《浏阳河》,知道浏阳河弯过了九道湾,五十里水路到湘江,江边有个湘潭县,出了个毛泽东世界把名扬。于是对浏阳来学习取经的客人刮目相看,厚爱有加,受到了格外的礼遇。用农场领导的话说是手都握得有点抽筋了。有位县里带队的领导因为握手握伤了,还不得不打起了伤湿膏药。 回到农场便立即召开全场职工的动员大会。要趁热打铁。要快马加鞭。于是马不停蹄,人不下鞍。 会场布置得很是庄严隆重。到处贴满了“大干快上,三年变昔阳!”“出大力流大汗,苦干加巧干!”以及“农业学大寨,全国赶昔阳!”之类的标语。唯独那扩音机不争气,还是有点嗡嗡地响,尖尖地叫。因此场领导在作报告时不得不不时地拍拍话筒,或是用有点责备的目光看一眼开扩音机的人。那意思象是说:怎么搞的,这么重要的会议,连个扩音机都调不好,平时都干什么去了! 那个开扩音机的被领导多瞪了几眼,就越发地紧张,左调右调却越调越调不好。到最后,整个会场都是一片尖叫的刺耳声。很多知青被这种刺耳声刺得受不了,只好用双手将耳朵捂了起来。 “喂喂!怎么搞的!”作报告的领导发起脾气来了。 那开扩音机的人只好把扩音机关了。他急得满头大汗,底褂子早已汗得透湿。虽然心里还是很紧张的,但还是只好又重新打开了扩音机。 没想到奇迹发生了。也没有去作什么调节,只是关机后重新开启了一次,那扩音机也就不再尖尖地怪叫了。真把他气得要吐血,恨不得要把那扩音机砸了就好。 于是会议继续进行。因为扩音机听话了,场领导也讲得抑扬顿挫,而且充满了感情。先是把他们在参观大寨时受到的热情接待进行了一番渲染,然后是尽其所能地向全场职工们介绍大寨“七沟八梁一面坡”的艰苦环境,讲他们如何“三战狼窝掌”的动人故事,讲大寨铁姑娘们帼国不让须眉的战天斗地精神。既讲得眉飞色舞,又讲得娓娓动听。 “现在,大寨人都在开‘人造小平原’了,象我们农场这么好的自然条件,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农场领导最后联系实际发表的一番讲话,却有点打屁不粘腿了,虽然也讲得慷慨激昂,却是一点都不着边际。但是那热情,那劲头,一点也不亚于“大跃进”的年代里 这确实是个改天换地的时代。毛主席在湖南一师读书时在日记里写的“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一时间成了人民改造自然,“人定胜天”的名言。加上“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于是农场在还只有一台拖拉机的情况下,就修好了大大小小十几条机耕道。毛主席还说过“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因此渠道也是不能忽视的。结果是冬闲变冬忙,到处看得见农田基本建设的浩浩荡荡的队伍。 于是组织规划测量。小田要变大田。长多少米,宽多少米,要求整齐划一。弯弯曲曲的渠道要全部调直。宽几尺深几尺,马虎不得。全场上下分片划段,任务到组,包质包量。红旗插到了田间地头。高音喇叭从出工叫到收工。整个农场真的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一鸣也因此成了个大忙人。他被抽到场部去了,做点写写画画的宣传工作。画刊头插图。用美术字写文章标题。抄蝇头小楷文章。还要到各工区去现场采访,为场部的广播室写好人好事的表扬稿。 让一鸣没有想到的是,自己日积月累的努力,到这时候都派上了用场。于是轻车熟路,应付自如。只是觉得太忙太累,有时还要遭受其他知青的白眼,便觉得有点委屈。 其实也怪不得别人。都是娘生父母养的,人家要泥一脚水一脚地站在田里担泥巴挖水圳,他却可以鞋袜不脱地站在宣传栏前写写画画,或是拿个笔记本子到工地上转转,象是大老婆生的崽一样享福。说穿了也不过是画得一手好画,写得一手好字,当然还写得一手好文章,但却让他沾尽了便宜,吃尽了轻松。于是招来很多人的嫉妒。 唯独一鸣是有苦难言。画要他一个人画。刊要他一个人出。整天跑上跑下的,没有一个人跟他打讲,把个嘴巴都怄得臭。因此即便是别人认为他吃了轻松,他还总觉得不是滋味。倒不如和他们一起到工地上去,三个一堆四个一伙,说说笑笑有打有闹的,显得好不热闹好不痛快。于是,有时候真的觉得寂寞难挨时,他就带上一个笔记本,到工地上去走走看看,了解一下好人好事。 冬天的日子总是显得那么阴阴沉沉。因此没有一点生气。天象是要下雨,又一直下不下来。北风呼啦啦地吹,直吹得工地上的红旗猎猎作响。高音喇叭正在唱一支女高音的曲子,是《见了你们总觉得格外亲》。 “小河的水,清悠悠,庄稼盖满了沟……”本是悠悠扬扬的歌声,却不时地被风吹断了,显得强一阵弱一阵的,煞是难听。 “哟,我们的李记者又来采访了!” 每当走到工地上,一鸣便有点胆怯。他最怕知青们拿来这样的话来挖苦他。但又不能不听。于是只好装迷糊,或是打个招呼一笑了之,或是装作很忙的样子干脆不理他们。 |
自从在工棚里和吴茵茵了却了那场误会后,一鸣便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但轻松了之后又觉得有点寂寞。很长一段时间了,他们之间几乎没有来往。而且很明显,吴茵茵开始跟罗楚生有点热乎起来。便感到一种莫明其妙的惋惜和失望。如果不是因为亚兰,吴茵茵肯定是属于自己的。而现在,他和亚兰的事情八字还没有一撇,吴茵茵却开始跟罗楚生好起来了,想起来真是有点伤心。 “有什么好新闻么?可不要错过了机会呀,趁着今天李大记者来了!”总有人喜欢这么阴阳怪气地叫。 无意中便发现了吴茵茵。她正和江静屏站在一起,在为罗楚生的撮箕里上泥巴。而且,正用那黑白分明的杏眼偷偷地瞟了一鸣一眼。 一鸣的眼光只跟吴茵茵的眼光对视了一下,便赶忙移开,象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 就走到王排长面前,问:“王排长,这几天来,排里有什么好人好事么?” 那王排长是农场的老职工,是个指东就不敢站西的人。人又老实巴结的,因此都三十好几了还没有找到对象。然而做事却极认真负责。又舍得卖力气,是个有劲都没有地方使的人。 经一鸣那样一问,王排长就用手抹了一下冻得通红的鼻子,然后把那粘在手上的清鼻涕之类的东西往裤头上一揩,认认真真地回忆了一下,就一点也不含糊地汇起报来。 “好人好事嘛,也出过一些。比如罗楚生同志,就表现得蛮不错的。我们每人每天八十担的定额,他一天就担了一百二十担,帮助女同志完成任务。女同志里面嘛,象吴茵茵同志那样,劳力比较弱,又担不动,是应该帮助帮助。这种助人为乐的精神,我认为值得表扬,也值得发扬……” 这样的汇报在农场来说,算得上是高水平的了,也写得出一篇好稿子来。然而一鸣却怎么听也觉得不是滋味。尽管他表面上也在认真地听着,而且还一本正经地作着记录,却并没有听进去多少。倒是不时地开点小差,偷偷地瞟吴茵茵一眼,看她会有什么反应。 吴茵茵正站在离他们不远的水圳里。虽然水圳里没有水,那长筒靴上却也沾满了泥巴。也许是听到了王排长在汇报与自己有关的事,便不时地用脚去剔那长筒靴上的泥巴,显得好不自如,甚至脸都有点红了。 “来,我自己上吧!”罗楚生见王排长在汇报自己表现好,又见吴茵茵站在那里发呆,以为是她累了,就越发地来劲。他接过吴茵茵手里的锄头,自己边上边挑起来。 江静屏就望着一鸣一笑,笑得象个言简意赅的注解。那分明是说:还要了解罗楚生做好人好事的动机和目的吗?那么就请看吧,只要看看他是在帮谁,你就会一清二楚了。 待罗楚生担着满满一担泥巴飞跑的当儿,吴茵茵却走到王排长的面前向他请假。 “王排长,我……有点不舒服……”吴茵茵结结巴巴的,象是真的有点不舒服,又象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怎么,不舒服?为什么不早说呢!”王排长不但人老实,而且还有一副菩萨心肠。尤其是看到象吴茵茵这样娇气十足的妹子都能坚持带病劳动,更是于心不忍。“不舒服就先回去休息吧!” “那我就先走了。”吴茵茵象是获得了赦免的囚犯一样,连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便逃也似地跑回宿舍去了。 “你看,小李同志,这不又是好人好事吗?带病坚持劳动!”王排长有点激动地说。 一鸣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不知是对王排长的话表示赞同,还是对江静屏的“注解”表示默认,只觉得这头点得有点莫名其妙。 待罗楚生再回到圳边时,才发现已经不见了吴茵茵。而一鸣也已经将那篇表扬稿子写好,交给了场部广播室的播音员。 “吴茵茵哪里去了?”罗楚生象是丢失了心爱之物一样,也不知道他到底是问谁。 正好这时在播放那篇表扬稿了。 “你自己听吧!”江静屏就冷不丁地这么说了一句。 “听什么?”罗楚生还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简直是懵了。 江静屏就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指指不远处挂在树上的那个高音喇叭,说:“听广播呀!” “……在农业学大寨运动的高潮中,我场农田水利建设正在蓬勃开展,好人好事也象雨后春笋一样,层出不穷。比如二排的罗楚生同志,发扬助人为乐的精神,主动帮助体弱的同志担土……” 听着广播里的表扬,罗楚生更显得有点莫名其妙起来。 “听清楚了吗,广播里在表扬你呢!”江静屏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暗暗地佩服一鸣的高明之处。他不明说罗楚生是在帮吴茵茵担土完成任务,而是说他帮助体弱的女同志。足见他写稿子的精明。 但罗楚生仍一脸怀疑地望着江静屏。他怎么也弄不明白,这广播稿和不见了吴茵茵会有什么相干。 “这也值得表扬,越表扬还越有点不好意思呢!”他知道真菩萨面前烧不得假香。关于他和吴茵茵之间的事,她江静屏是最清楚不过的了。于是冲着江静屏嘿嘿一笑,并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我是问吴茵茵到哪里去了!” “你自己听呗!” “还听?” 却不知道那广播还在呱啦呱啦地叫个不停。 “……二排的吴茵茵同志年轻体弱,还坚持带病参加劳动,直到终于坚持不下去了,才被王排长劝回去休息……” 听到这里,罗楚生才如梦初醒。便把撮箕扁担往圳里一丢,风急火急地往宿舍跑去。 广播这篇稿子的时候,吴茵茵正躺在床上。听着听着,便止不住一阵阵脸红心跳。这算是什么表扬呢?分明是在戳她那曾经受过伤的脆弱的心。是一鸣在故意出他们的丑,是在向她施行报复! 于是只觉得罗楚生可恶,觉得一鸣可恨。尽管自己爱上一鸣是个莫大的误会,但那打击对她来说却是巨大的。然而一旦了解了真情后,她就退却了,并且同情他,也原谅了他。她甚至强迫自己要把他从心灵深处驱赶出去。只是希望自己今后能够吸取教训,不再盲动。然后再重整旗鼓,去寻找新的精神寄托。她也十分地清楚,自己并不爱罗楚生。却又始终相信,罗楚生对她的关心是真诚的,对她的爱也是真心真意的。 便不忍心怀着受过伤的心再去伤害别人。她觉得他们都是受过伤害的可怜人。 就这样想着,听见有人敲门。而且是敲她的房门。 “吴茵茵!吴茵茵!” 是罗楚生。在叫她。 于是不去理他。她害怕这样的戏一旦开了头,就会不好收场,不好结尾。 于是任罗楚生怎么敲门,怎么喊她,她都无动于衷。她为自己能在复杂的生活中终于前进了一步而感到高兴。 |
六十一 渐渐地到了阴历年底。知青们都闹着要回家去过年。然而农场的领导却不准假。还差十几天呢,就过什么年!并放出话来,谁要是再吵再闹,就把他留在农场里,让他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 没想到这一招还真的很灵。大家都知道,那所谓的“革命化”的春节,就是安排你在场里值班,让你不能回家去过年。因此那“革命化”的春节并不是那么好过,知青们也都不愿意过。于是只盼着农场领导早一天宣布放假。也就耐一百二十个烦,强迫自己再捱那么几天。然而留得住人却留不住心。那想家的病一旦发了,就治都治不好,而且还会传染。很多人虽然还在农场天天出工,但心却早就回家过年去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腊月二十七,场里才正式宣布放假。从阴历二十八放到正月初五。来回来去一共八天,初六必须全部到场。若有谁违反了纪律,后果自负! 谁都清楚,那“后果”指的是什么意思,自然不言自明。你们不是下放农村来锻练的吗?不是说要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吗?那好,你们就得老老实实地听我们农民伯伯的话!就得表现好一点!免得到时候招工参军的机会来了,农场不好签意见! 谁都不想在农村扎根一辈子。因此不会在今年腊月二十七去想明年正月初六之后的事情。真到了“后果自负”的时候,他们是会去考虑那个“后果”的。 于是一个个都精神焕发。睡在床上一律绝对地失眠。恨不得马上就天亮,恨不得马上就能回到家里。 回县城可以坐火车也可以坐汽车。火车因为每个站都要停,因此一天只能来回跑一趟。上午从醴陵出发,下午从永和返回。只是到了春节期间,每年都会加开一趟客车,每天会有两趟。汽车虽然有几班,但又比坐火车挤,而且票价也比坐火车贵。火车站汽车站离农场又远。因此很多人一大早就迫不及待地上路了。当然,也有长得漂亮又风流一点的妹子,搭浏阳磷矿运磷矿石、或是湘林车队运木材的货车子回去的。她们或是以前有过来往,或是早早地就约定了,只要站在农场的路边上,等那车子开来了,扬一扬手就停了下来,然后把行李往车上一扔,爬到驾驶室里,一溜烟就开回浏阳去了。 那是羡煞好多男知青们的事情。看着那些女知青们开心的笑脸,看着那些男司机们得意洋洋的神气,很多男知青恨不得自己将来就去当个开车的司机。 只是坐火车也快。好象只是“喔——”地一声,就把他们从永和送到了浏阳县城。 等到下得车来,便觉得一切都久违了,一切都是那么地亲切。就是在路上碰到的生人,也觉得好热情一样。于是春风得意马路蹄疾,大家一个个欢天喜地地往家里跑。 只有两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因此街上的人显得特别的多。乡下的人要到县城里来办年货。在外面工作的人要回家里来过年。而那些知青们更象是约好了似的,都在这时候回到了家里。有下放在农场的,有下放在林场的。也有在公社插队落户的。来来往往的人流把正街上,把紫薇街挤得水泄不通。电影院更是成了热闹非凡的地方,白天晚上都有人在那里挤。买票的地方更是连人都挤不进去,只能够先把人抬起来,然后再从人头上爬过去。等到从那小小的窗口里把票买到手,手都被卡得发紫了。由于人多票少,有时候一张票进去几个人,那验票的人也不敢吭一声,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没看见一样。都知道那些知青在乡下晒的日头多了,都晒成了火暴性子,因此谁见了他们也让他三分,惹不起躲得起。因此每场电影不但是座无虚席,而且连过道都站得满满的是人。 一鸣在街上碰到的第一个同学是屈奇。他只知道他回老家插队落户去了,却不知道他是真的去了还是根本就没有去。但从他那白白净净的样子来看,不象是抬过扮桶担过牛粪。 “屈奇,你还没去?”一鸣有点好奇地问。 “怎么没去,昨天才回来的呢!”便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象是炫耀,又象是若无其事一样。 一鸣于是有点傻眼了。他们累死累活每个月才十几元的生活费,除了伙食和日常开支外已经是所剩无几了。他屈奇插队落户拿工分,却居然有钱买手表。便猜想他们队上的工值一定很高,说不定年终分配的时候进了几百块。 “看来还混得不错呀!还只下去不到一年,就买了只‘牛眼睛’,十几钻的?” 那“牛眼睛”即是手表,是乡下人对手表的戏称。 “十七钻。全钢防震!”屈奇说话时充满了一种自豪感。 “还是插队落户好,有钱进!”一鸣便有点羡慕起来。 “有钱进?莫作孽!是用安置费买的。”屈奇说后面一句话时,不得不压低了声音。 “可以用安置费买手表?”一鸣有也点吃惊地问。 “管得那么多!钱拿到了手就算数!” 一鸣就觉得自己很委屈。他们的安置费都是直接拨给了农场,被农场白白地得了,而他们则成了冤大头。 于是匆匆和屈奇道别,闷闷不乐地回到了家里。但又总觉得缺少了什么似的,让他有点心神不安。 确切地说,他是有点想亚兰了。从下放农场到现在,他和亚兰已经有将近一年没有见面了。他很想见见亚兰,想看看到了省京剧团的她现在会是个什么样子。却一直没有听到过她的声音,也不知道她是回了还是没有回来。 “一鸣,什么时候回来的?”正好碰上了亚奇,亚奇就这样问他。 “今天刚回来。在街上溜了一圈。”一鸣回答说。然后又问:“怎么,你姐姐没回来?” “回来了呀!你还没见到她?” “我也是刚回的,不知道她也回来了,还没碰上她。她是不是也出去溜街去了?” “我长沙的表妹来了,好象是陪她看电影去了。” “光宗应该也回来了吧?”一鸣又问亚奇。 “回来了,好象在家里。”亚奇说。 “一鸣!过来坐吗?静屏也在这里!”没想到,一鸣和亚奇的谈话都被光宗听到了,便这样喊一鸣。 一鸣便走进光宗家里。只看见光宗和江静屏聊得正开心,就说:“你们好过呀!” “一鸣,快来坐。”江静屏俨然是高家的主人一样,又是请坐又了递茶,显得好不热情。 “听静屏说,你都快成了农场里的才子了!”光宗看了看皮肤晒得有点黑的一鸣说。 光宗说这样的话虽然是在夸奖一鸣,但那种神态却显然有点居高临下的味道。特别是在一鸣听来很是反感,觉得他是故意在炫耀自己可以通过关系招工而不要下放农村。 “别拿我开涮了,那样的才子才叫作孽呢!那里比得上你这样拿工资吃国家粮的工人老大哥呢!”一鸣说这话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在农场还过得惯么?” “马马虎虎吧,反正是混日子!” 一鸣见光宗总是用一种充满着荣耀感的口气和自己谈话,就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受了伤害一样,心里有点不平起来。不就是有个当供销社主任的爸爸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虽然现在下放在农场,但好呆也是个高中毕业生,总比你连高中都没有读要强一点。 于是话不投机,又觉得自己有点多余,便起身告辞。“你们聊吧,我先回去了。” 一鸣回到家里,一家人正在准备过年的“旱茶”。李映环平时难得回来几次,但每次过年还是会带回来一些乡下的土特产。于是炸了玉兰片、蕃薯片、还有兰花豆。象这样的油炸“旱茶”,有得一两个人做事也就卓卓有余了。但到了打冻米糖的时候,就象是兵团作战了,一家人的劳力全部上阵。文武负责烧火,一鸣负责熬糖,李映环负责滚压成型,冯绪珍负责切冻米糖。每年都是这样配合默契,冻米糖也打得熨熨贴贴。 但这回却因为一鸣有点心不在焉,不是少放了糖就是多放了水,糖熬不到火候,因此那冻米糖总是打不拢,散架。 “走开走开,还是我自己来!”冯绪珍见冻米糖老是打不成器,就把一鸣支开,自己亲自掌勺。 也奇怪了,冯绪珍接手糖熬后,架架冻米糖都打成了器。一共打了六架,到晚上快九点钟了才打完。 收拾完场面后,一鸣倒在床上就睡觉了。却又怎么也睡不着。于是竖起耳朵静静地听,听亚兰她们看完电影什么时候回来。 不时地有爆竹在嘈杂的夜里炸响。间或也有红的绿的焰火带着尖叫声划过夜空,象一颗颗信号弹一样。 一鸣被吵得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然而,亚兰她们却还没有回来。便猜想那电影一定是很长,说不定还是上下集的。就这样想着想着,渐渐地睡着了。 那一夜,一鸣做了好多好多关于亚兰的梦。 |
六十二 第二天,一鸣早早地就到了亚兰家里。她正在和她的长沙表妹一起欣赏浏阳的特产——包装得五颜六色的花炮。 浏阳是举世闻名的花炮之乡。早在一千三百多年前,在浏阳的大瑶一带,有个名叫李畋的人,将火药塞入竹节之中,用引线点然起爆,其响声洪亮,香气沁人,曰之为“爆竹”。后来老百姓仿效之,用来驱散山岚瘴气,吓跑野猪猛兽,减轻自然灾害,收到了好的效果。李畋也因此被尊称为花炮祖师爷。史书曾有记载:湘省爆竹之制造,始于唐,盛于宋,发源于浏阳也。 因此,在浏阳县城里,大多数人家都会有一两个人在花炮厂里做事。由于管理方面的原因,加上有试放的产品, 因此多数人家都会有点花炮供小孩子过年时玩耍。有时有外地的亲朋戚友到了浏阳,想要弄几个花炮玩玩,也会千方百计地想办法到厂家去要。因此,浏阳人自己玩花炮,一般是不花钱的。叫做蛇有蛇路,鬼有鬼路。 但在外地人眼里面,浏阳花炮却是个宝贝。能够得到一个两个,在过年过节的时候放放,实在是一件高兴得不得了的事情。 “这叫‘大地花开’,这是‘全家乐’,这个是‘群蝶’,这个是‘七彩灯伞’……”亚兰在给她的表妹一一介绍浏阳的花炮产品,不但不厌其烦,而且不厌其祥。 精美的包装,热情地介绍,使得那长沙表妹眼睛都看花了,高兴得象是在听一个天方夜谭一样,觉得大开眼界。 见一鸣走了进来,亚兰便和他打了个招呼,“真对不起,昨天晚上看电影去了。亚奇说你来找过我。” “其实也没什么事,只是好久没看见你了。”一鸣有点胆怯地说。因为有亚兰的表妹在场,他觉得他们之间说话很不方便一样。 “假期一定很长吧?” “不长。农场抓得好紧的,只有七八天假。你们呢?” “我们也差不多,也只有几天假。” 两人一边说着,也一边眉来眼去地相互望了几眼。 一鸣只觉得亚兰虽然说话还是那么温柔随和,但样子却打扮得比在学校读书时洋气得多了。也看不出这种变化到底在什么地方,但他总觉得眼前的亚兰较之以前的亚兰,不但是比以前更好看了,而且多出了一种他说不出来的妖冶。 就在他想多看亚兰几眼的时候,他发现亚兰的表妹一直在盯着他瞅。便有点不好意思地默默低下头去。 “假期实在是太短了一点!”亚兰说。 “那也是由不得自己的。”一鸣答道。 就在他们聊得正尴尬的时候,江静屏却走了进来。 “哟,静屏也回来了。回来了也不找我去玩?” 亚兰便走上前去,一把抱住了江静屏,把那种久别重逢的喜悦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一鸣见她们两人抱在一起,顿时感觉到一种被解脱了的轻松。 江静屏见除了一鸣之外还有个生人在场,便也不多说,只是对着一鸣笑了一笑,也算是打了个招呼。 亚兰见大家都有点拘泥的样子,就指了指她的表妹介绍说:“这是我长沙来的表妹,我大姑的女儿。”然后又指了指江静屏,说:“这是我初中的同学,江静屏。” 因为和一鸣是邻舍,一鸣和江静屏又是老熟人了,自己刚才又和一鸣已经聊了一会儿,亚兰就没有介绍。一鸣就觉得自己受到了冷遇。加上亚兰刚才接待江静屏的那种热情程度深深地刺激了他,心里面更是觉得委屈。 “也快,一眨眼就喊三年了。”亚兰拉着江静屏的手说。 “还快,人都快熬老了。不象你命好,一天乡都不要下,就轻轻松松地招到了省城里!” “省城里有什么好,没有几个熟人,有时候嘴巴都怄得臭!” “比我们农场总好一点, 最起码不要晒太阳!” 两个人就这样互诉衷肠,倾泄烦恼。只有一鸣站在那里,总觉得插不进话来。也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你们聊吧,我先回去了。”于是,找个借口回家里去了。 俗话说,大人怕过年,细伢子盼过年。一鸣清楚地记得,小时候盼过年是盼得心里面痒痒的。过年不但有鱼有肉有好东西吃,还可以吵着父母带着自己到裁缝铺里去量尺码,做新衣服穿。还可以到街上去打爆竹耍。到了年三十的夜里,父母亲还会给压岁钱。因此每到过年的时候,所有的细伢子就都会心花怒放。 在农场的时候,一鸣也盼着过年。虽然不再是孩提时候的那种奢求,却是一种早点回家的期盼。他留恋那种和亚兰呆在一起的日子。而现在过年了,也回到了家里,也见到了亚兰,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和寂寞。莫非自己真的是长大了,大得心里有点复杂起来。 这样一想,一鸣便对这过年变得没有一点兴趣 了。于是,他只盼着这年快点过完,好早点回到农场去。 好不容易熬到了大年三十。吃完团年饭后,一家人便围着火炉守岁。嫒瑛随军后很少回来过年。李映环冯绪珍就陪着一鸣和文武守岁。他们一边吃着自己打的冻米糖,吃着玉兰片和蕃薯片,一边聊着家常话。 “文武,过了年就高中毕业了,今年的压岁钱可是最后一次了啊!”李映环拿出一张崭新的十元钞票,递给文武。 文武也不讲客气地接过钞票,但又舍不得折了放进口袋里,就起身把它原封不动地夹在日记本里。 “一鸣,你在农场还是要表现好一点,将来有招工的机会了,也好有人推荐推荐。”李映环是个平时不爱多言乱讲的人,但对子女却要求极严。 “晓得呢。”一鸣最不喜欢跟父母亲谈这样的事,就一个字都不多讲。 文武是满崽,按政策规定是可以不下放的。因此即便是明年就喊高中毕业了,因为可以不要下放,也就一脸无忧无虑的样子。 但一鸣的心情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这守岁对他来说,就象是一种煎熬一样。虽然也有冻米糖玉兰片吃,但都味同嚼蜡,连一点口味都没有。 忽然间,满县城象炸开了锅一样,到处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爆竹声。远远近近,断断续续,此起彼伏。响得好隆重好庄严好热闹。 这种响在子夜前的爆竹声,浏阳人把它叫做“关财门”。表示旧的一年已经平平安安地过去了,一年的收获都已颗粒归仓,从明天开始,将又会是一年好的收成。赶在除夕之前把“财门”关住,好让到手之“财”不再外流,好始好终,图个吉利。 然而一鸣在听了这些爆竹声后,却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鲁迅先生描绘过的鲁镇来。也是在这过年的日子里,也是为了表达一种祝福的心愿,祥林嫂却在他人热烈的爆竹声中悄悄地死去了。当然,一鸣也知道,那是在不平等的旧社会。但是,那几十年前曾经在鲁镇响过的爆竹声,毕竟还是延续到了几十年后的今天呀!莫非在这人们祈福的爆竹声里,还会酿造出祥林嫂那样的历史悲剧来? 一鸣这样地想着,却又始终不肯相信。 |
六十三 到底有多少人在这辞旧迎新的夜晚做了怎样发财致富的美梦 ,无人申报,也无人统计。但那爆竹声却差不多响了整整一夜。因此,天刚放亮,一鸣就被那一阵紧似一阵的爆竹声吵醒了。 为了来年能够交个好运,好多人一夜没睡踏实。因为都想一大早就去开“财门”。“财门”开得早,自然“财”就会进得多。因此生怕自己开“财门”比别人开迟了。至于来年能不能发财,会不会真的发财,却全然不去计较,事实上也根本就计较不了。只是图个心灵上的寄托与精神上的慰藉而已。就这样在迷信中打发自己宝贵而又有限的时光。 按照浏阳的规矩,大年初一是不太做事的。要做的该做的事情,都在头一天就做好了。新春年头的第一天就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那他这一年之中都不会有什么出头之日了。只有清闲,才象征着兴旺发达。真不知道这是什么逻辑。因此很多人始终都发不了财,由此也可见一斑。 当然,饭还是要吃的。因此饭是不能不做的。否则肚子会造反。但这大年初一的饭却吃得很有讲究。新年伊始,大鱼大肉当然早就准备好了。只是尽吃这些也觉得腻味。于是变点花样,取个好兆头,吃出点名堂来。因此芋头成了首屈一指的热门菜。芋头芋头,凡事遇头。当然这“凡事”指的都是好事了。凡是好事都能遇头,这个家,这个家里面的人会不兴旺发达,不飞黄腾达?豆腐和青菜也是必不可少的。单取那“一清二白”的意思。保证一年到头清清白白,平安无事。肉可以不那么讲究,但决不能没有鱼。吃的时候还得留点余地,不能全部都吃光了,好“年年有余(鱼)”。 吃完了早饭便出去拜年。初一只给长辈或是自家的亲戚拜年。父母亲带着崽女给公公婆婆拜。崽女带着崽女到父母那里拜。然后再去拜三姑四婶,五叔六舅,七姨八伯的亲戚本家。对方有细伢妹子的,还千万不能忘记掏出个早已准备好的红包封,悄悄地塞进他们的裤兜里。 自然这些“压岁钱”并不是给那些伢妹子乱花的。每家每户都会订一些“一切缴获要归公”之类的规章制度。只要那些拜年的亲戚一走,大人们就会去搜那伢妹子的口袋,看看谁拿了几块,谁只拿了几角。然后把这些“大方”或是“小器”的印象记到自己的人情帐上去,再找个合适的机会去还了那份人情。 中国是个“礼仪之邦”。加上“人情是把锯,你来我去”,便格外地容易“礼尚往来”。但来来去去的结果,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等于零。也无人计较,更没有怨言。虽然都知道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却都愿意那么随波逐流,而且是乐此不疲。把个人情当游戏一样地玩,真不知白费了多少时间精力,耗费了多少心思精神。 在街上碰到了朋友熟人,自然也要说几句恭贺新年的吉祥话。 “恭喜过了热闹年!”便习惯性地将双手合抱打拱,显得好不热情的样子。 “彼此彼此!彼此彼此!”同样是满脸堆笑,笑脸相迎。 人人见了面这么说。年年见了面这么说。也不觉得翻来覆去地总是几句原话。说的百说不厌。听的百听不烦。 “请拜年哟!” “不敢当!不敢当!” 象是完成任务一般。完全成了一套程序,拜年象是履行一种手续。 “人来了就不敢当了,还又拿东西又拿钱的,真是破费了!” “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见笑了见笑了!” 拜年跑了一天,一鸣觉得累得什么似的。但却也得出了一个结论:大年初一的人最热情,但也最虚伪!因此觉得现在过年和他们小时候过年完全成了两码事。已经不能同日而语了。 到了初二,就有人来找他出去玩。他们几个同学邀在一起,依次到各家去拜年。但他却有点不好意思到亚兰家里去。按照浏阳的说法,叫做“初一崽,初二郎”。一般情况下,初二是女婿跟丈母娘拜年的日子。他一鸣虽然也想成为她们陈家的“郎”,却不知道有不有那个缘分。但他还是跟其他同学一起去了。反正又不是他一个人,怕什么呢! 于是当着陈娭毑的面说几句“请拜年哟!”就去吃那冻米糖和蕃薯片,还有炒花生。亚兰的表妹还从长沙带来了金纸银纸包着的糖粒子。有软软的饴糖,也有硬硬的花生糖,还有不软不硬的牛奶糖。于是大家争着吃那些糖果,吃得津津有味。 “来,吃了甜的,再来吃点酸的辣的。”亚兰就又搬出一个酸菜坛子来,把那些浸萝卜,刀把豆,藠古头挟出一大碗来,又在上面洒上一些辣椒沫甘草粉,直吃得大家咝咝地舔着嘴巴,有些怕酸的还直打酸噤子。 “真过瘾!好久没有吃过这么正宗的浸萝卜了!” “再挟点来,多放点辣椒粉!” 于是一个个吃得脸红耳热,脑门上还渗出了晶晶莹莹的汗珠子,细细地放着亮光。 打闹了,调笑了,也就疲倦了。于是便有人提议去看场电影。 其实也没有什么电影好看。以前是《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都看了说不清有多少回了。现在虽然可看的电影多了一点,但也不是《勇敢的人们》,就是《金姬和银姬的命运》,要不就是《卖花姑娘》、《看不见的战线》,都是些外国片子。而且一看也是两三场。有的甚至连台词都背得出来。 但一鸣和亚兰却从来没有一起看过电影。那天看电影的时候,他正好和亚兰挨在一起,旁边是江静屏和光宗。因为是第一次这么挨在一起看电影,一鸣便不免有点紧张起来,当然也有点胡思乱想。大家都在全神贯注地看着电影的时候,一鸣却只想去拉拉亚兰的手。却又怎么也不敢。他觉得虽然是坐在漆黑的影院里,却又象是有好多的眼睛在盯着自己。 便偷偷地瞟一眼光宗他们,想看看他们在看电影的时候都做些什么。只见那江静屏正斜倚在光宗的身上。那头正靠着光宗的肩。既象是在全神贯注地看电影,又象是在一心一意地躺在那里休息享受。只是每人有一只手互相扭在一起,一直舍不得松开。 一鸣便有点坐不稳了。心怦怦地直跳,好象要冲出来一样。座位上也仿佛布满了荆棘。他扭来扭去的有一种如坐针毡之感。 他还是想去拉亚兰的手。却始终鼓不起那种勇气来。那心便跳得更乱也更响了。 银幕上都演了些什么,他一点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的手在不断地颤抖,象是在抽筋一样。手心里也开始出汗了。便连忙从口袋掏出手巾来擦。却不料这一掏,他的胳膊肘就和亚兰的胳膊肘碰到了一起。 亚兰于是瞟他一眼,以为他在招呼她,有什么话要说。但他却紧紧地盯着银幕,象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点也不知道一样。 就这样一直处在极度地慌乱之中,直至电影散场。 走出影院,大家打个招呼道别,便各散五方。 “我送你回去吧!”光宗要送江静屏回去。 “不用了。”江静屏不要他送。 但光宗比谁都清楚,女人的话很多时候都要反过来听。她说不要你送,其实心里是最希望你送。因此,他把江静屏的拒绝当作是最好的邀请。 “梅花巷里没有路灯,你一个人回去不怕!”光宗不但要送她,而且还要吓她。要吓得她想自己送她不可。 江静屏就不做声了。看来光宗还不是个木脑壳。正是因为怕他不送,她才提出不要他送。如果连这种考验都经受不起,江静屏就真的不好怎么想了。 “你们走吧,我们也回去。” 亚兰一边说,一边拖了一鸣一把。那意思是要他懂味一点,不要跟着他们去当电灯泡。 光宗于是和江静屏依偎在一起,拥挤在人流中,渐渐地消失在暗淡的街灯下。 一鸣和亚兰就不存在谁送谁了,因为都住在一个大屋里。因此也就用不着客套。他只是心神不定六神无主地跟在亚兰的后面,伴随着人流匆匆地往家里走。 等到快到家门口了的时候,人流也渐渐地分散了,稀疏了。一鸣只觉得有一肚子的话要对亚兰讲,却就是说不出口。他太缺乏那种男子汉的勇气和胆量了。 “你准备初几走?”还是亚兰打破了这种沉默。但说的都是废话。 “今天是初几?”一鸣都乱得记不清日子了。 “初二。” “我初六走。” “我明天到你家里来。” “好吧,我在家里等你。” 门前的电线杆子上,有一盏路灯正昏暗地亮着。把他们两个人的脸照得蜡黄蜡黄的。一鸣的心正怦怦地跳个不停。待他们走上了阶沿,正待推开那厚重的大门时,一鸣就伸出双手,他想去抱一抱他朝思暮想而且魂牵梦绕的亚兰。 只听得一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向他们跑来。一鸣只好无奈地放下那双有点颤抖的手。他回过头来一看,是光宗。 “你们也刚回?”光宗有点气喘吁吁地说。 于是三个人一同走进大屋。 “都回了啵!”一鸣大声地朝屋里喊了一声,用来掩饰他内心的不安。 这是刘家老屋里不成文的规矩。谁最后回来,谁就负责闩好大门。见里面没有人回声,估计也有蛮夜了,就把那大门闩了。 |
六十四 一鸣把家门推开一条缝,伸手把撑门的椅子拿掉。他知道家里的人都已经睡了。便轻手轻脚搞完了洗漱,然后踮起脚尖爬到床睡觉去了。 文武已经打起了轻微的鼾声。一鸣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他失眠了。他觉得自己正掉进了一个未曾揭晓的爱情泥淖中不能自拔。那么多可以向亚兰表白的机会,都被他的胆怯和懦弱而轻易地失去了。说出来自己爱她又如何呢?抱了她又会怎么样?就是那么一步之遥的事情,他几年来都还没有做到。他真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是个胆小鬼。恨上帝白让他变成了一个男人。他觉得自己再也经受不了这种感情的折磨。他和亚兰之间必须有个了断。 就这样想着,一鸣才迷迷糊糊昏昏沉沉地睡去。 也许是被压抑得太久了,也许是近来想他和亚兰之间的事想得太多了,一鸣睡着之后便做了一个恶梦。在梦中,亚兰正穿着华丽的婚纱,袒露的胸前别着一朵鲜红的玫瑰。一位其貌不扬但却很有绅士风度的男士轻挽着她洁白的玉臂,在一个宫殿般的殿堂里举行婚礼。 一鸣象是突然得了消息,穿着满身泥巴的衣服,戴一顶晒得发黄的烂草帽子,失魂落魄地跑了进去,然后“咚”的一声跪在亚兰的脚下,抓住亚兰那只温柔的手,摇个不停…… “亚兰,你应该是爱我的,我也一直爱着你!怎么,你突然要和别人结婚呢?” 一鸣声嘶力竭,泪眼汪汪地望着亚兰不住地哀求。 亚兰却用力挣脱了一鸣抓住的那只手,然后用一条香喷喷的手巾擦拭那被一鸣抓过的手。 “一鸣,不是我不爱你,而是我们之间的距离太大了!你叫我等到什么时候呢?” “亚兰,我马上就可以招工!农场的领导都很器重我的,他们会推荐我!再说,你要结婚,也应该先告诉我一声呀!” “告诉你?告诉你什么呢?” “你应该先征求一下我的意见……” “征求你的意见?问你同不同意?真是笑话!” “亚兰,我爱你!你不能这样!我不能没有你……” “我怎么不能这样?你要我怎样?这是我的自由!” 欢天喜地的婚礼上,突然闯进这么一个人来。那新郎也有点惊呆了。又见他们之间的话说得疯疯癫癫的,就问亚兰:“亚兰,这就是你常常提起的那个人?唉,怪可怜的!一个修地球的人,放着好好的农活不干,也想跑到城里来吃天鹅肉,真是有点不知天高地厚!” 说完,便和亚兰一起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天翻地覆,笑得歇斯底里。 “亚兰,你不能这样薄情,你不能这样忘恩负义,你不能这样抛弃了我……” “来人!给我把这个疯子赶出去!”那位春风得意的新郎把手一招,便走来一些帮凶打手一样的人。他们拖的拖,推的推,连滚带爬地把一鸣赶出了殿堂。 “你们不能这样!你们不能这样!……” 一鸣仍在声嘶力竭地叫喊。但那叫喊声显得那么地苍白无力,苍白得没有一个人去回应他。 “哥,你叫什么?”文武被哥哥的叫声吵醒了,“是不是做恶梦了?”便一边问,一边用脚把一鸣踢醒了。 “我叫了吗?我没叫什么吧?”一鸣被文武踢醒后,只觉得自己的背心都湿透了。两只手都麻麻的没有了一点感觉。 “是不是做了恶梦,想叫又叫不出来?” “可能是把手放在胸前了,现在手都是麻的!” 这样醒来之后,一鸣就再也睡不着了。他听见亚兰她们家的挂钟“嘀嗒嘀嗒”地响。他听见打三点。又打四点。 就想起亚兰说过,明天会到家里来找他。是不是明天亚兰就会带给他好消息呢?他觉得他已经把一切都交给了亚兰,就只等待她明天对他的裁决了。于是,一鸣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明天。不,应该是今天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便早早地爬起来,好去等亚兰来。刚吃过早饭不久,亚兰就真的来了。 “我表妹过两天就走,她好喜欢我们浏阳的花炮,能不能帮我支援几个?” 一鸣发酵了一夜的心,顿时象浇了一瓢冷水一样,一下子从头凉到了脚跟。原来是这样!亚兰说要到他家里来找他,竟只是为了帮她的表妹搞几个花炮。就又想起了昨天夜里做的那个恶梦,觉得可怕极了。 “我找找看吧!” 一鸣虽然心里有点失望,但他还是把亚兰的话当作了不可违抗的圣旨。也知道妈妈一般会把花炮藏在什么地方。于是不费什么功夫,就找出来一大堆。 “这么多!真是太谢谢你了!” “全部都来了!”一鸣只差没说我的心都已经给你了。 “我那表妹一定会高兴死了!”亚兰有点惊喜地说。 却不知道,一鸣的心里面正在一阵阵地发痛。他的眼睛里闪着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泪水。那意思是对亚兰说:“你要不要我的心?如果你要的话,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献给你!” “那就谢谢你了!”亚兰搂着那一大包花炮,满载而归了。一鸣却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空落落地如有所失。仿佛一个想象中非常美丽的幻想,一下子就变成了泡影。 “文武,你是不是拿了我的花炮玩了?”晚上,一鸣就听到妈妈在问文武,问他是不是偷了她的花炮。 “没有呀!我看都没有出去看!”文武便觉得一肚子的委屈。 “那怎么一个都不见了呢?”冯绪珍还在念叨,“真是见了鬼了!” 只有一鸣听着心里明白,但却又一声不吭。他先是觉得好笑。但马上又觉得要哭。他真的想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
六十五 梅柳和梅桂也在年前回到了刘家老屋。他们也是回来过年的。他们姐弟俩下放到升平公社,屈指算来也有几年了。虽然几乎每次过年都回来了,但一般都是没呆上几天就又回乡下去了。他们总觉得哪里都不是他们的安身之地。 这次回来过年最大的变化就是由原来的两个人变成了三个人。头两年回来过年的时候,梅柳还有点放不下面子,生怕大屋里的邻居们知道了后会说出什么难听的闲话来。因此不管孩子哭得多么伤心也不敢带她回县城里过年。现在孩子都快三岁了,她也是上了二十岁的人了,心也等得有点麻木起来。于是不忍心孩子再象过去那样每次都哭得死去活来,便壮着胆子把女儿带了回来。 开始的一两天,大屋里的人还以为他们是把住户家里的孩子带到城里来玩玩,也就都只逗着玩玩而已。后来不知怎么就都知道了,说那就是梅柳的私生女。于是,逗孩子玩的人就更多了。有的人甚至根本就不是逗孩子玩,而是去端祥,去揣摸那孩子到底长得象谁。但不管是逗孩子玩的人也好,对孩子的身份揣怀种种猜测的人也好,还是出于其它好奇目的的人也好,他们在和那孩子多接触了几次后,一致认为那孩子特别地聪明。于是进一步论证了一个坊间流传的真理:私生子(女)一般都比较聪明! 确实,在民间都是这么认为:私生子(女)比一般的孩子要聪明。说是一般怀着私生子(女)的姑娘比什么人都想事。因为那是他们偷偷摸摸搞出来的见不得人的产物。怀了孩子之后是生还是不生,生了之后怎么面对家人和亲朋戚友,孩子将来长大了问起父亲是谁时该怎么回答,等等等等,一系列的问题需要当母亲的在怀着孩子的时候就考虑周全。孩子从在娘肚子里就跟着妈妈一起想事,你说他(她)生出来后不比别的孩子聪明才怪呢! 梅柳的孩子就特别地聪明。她只给她买了一套看图识字的卡片,有事没事的时候告诉她认几个。但没有多久,那一百多个字她就全认得了。不到两岁的时候已经认得几百字了。还会背“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之类的唐诗。特别是做算术题目。100之内的加减法不要扳手指头。完全是靠心算就能算得出来。而且是100%的正确。象45加54这样的题目,别的孩子听起来都感到吃力,而梅柳的女儿却只要你刚把题目出完,她马上就能报出答案来。因此,梅柳对她的女儿喜欢得什么样的。她一直以自己坚持把她生下来了为荣。否则的话,那简直是对人类的一大损失。当然,乖巧的女儿也是她能够坚持生存下来的精神支柱和动力勇气。也是聪明伶俐的女儿给她带来了无穷的乐趣。 梅柳给自己的女儿取名叫司登。别人都以为是取了个外国人的名字。也有的人以为是“司徒雷登”的缩写。认为她也就是个初中毕业生而已,还不忘记在给孩子取名字的时候卖弄一下,显得自己象个“知青”。真是不知道山外有山楼外有楼,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但真正知道其中含义的却只有梅柳一个人。它只不过是取了“思邓”的谐音而已。她给女儿取司登这么一个名字,其实就是盼望着她的丈夫,孩子的父亲有朝一日会突然出现在她们母女俩的面前,然后给她们一个惊喜。尽管已经等了将近四年还音讯杳无,但她却仍一往情深地心向往之。她一直相信孩子的父亲是爱她的。她相信她们终会有夫妻父女团圆的那一天。 过年的物资都是从乡下带来的。阿婆煮了一年潲,把一头猪喂得有三百多斤重。过年前到大队上办了奢宰证,就请个奢夫把它杀了。一半交给奢夫到集镇上去卖了,换点过年物资。剩下的一半就都熏做了腊肉。又专门挑了几块好的把梅柳,要她带回县城里去过年待客。 梅柳因为在县城里过年也呆不了几天,留得久了也会变味,就又会分成几份,分别送给陈娭毑、周瑞庭、冯绪珍等几户经常关照他们姐弟俩的邻居们。邻居们在受了她从乡下带来的腊肉后,都说梅柳这姑娘就是懂事,知道知恩图报。当然,在吃过那煮潲喂出来的腊肉后,还免不了要夸几句“好吃好吃”了。这时,她就会把所有的功劳都归功于阿婆了:“都是我们住户阿婆一手用米糠熏出来的呢!” 当然,这回回来过年还有一个不同的地方,就是有几户人家在看见了她们司登后,都还给了压岁钱。虽然都是一块两块不等,但那种情谊却让梅柳一辈子都不能忘怀。 多住了几天后,就有人来和她嘘寒问暧了。 “梅柳呀,也真是委屈你了。一个人要出工,要照顾好弟弟,还要带个嫩人,真是苦了你呀!” “其实也没有什么,反正是也挺过来了。”因为都知道了她们司登是个私生女,梅柳也就不再遮遮掩掩,反正是无所谓了。 “孩子她爹来认了吗?” “到现在,人都不晓得在哪里。” “队上的工值高不高呢?” “我出一个工是七分,梅桂首先只有六分,今年才提到七分。” “一个工值多少钱呢?” “就是工分不值钱了,十工分还不到三角钱。” “那你们姐弟俩一年挣多少工分呢?” “满打满算地加起来也就六千多工分吧!” “那一年下来也不过两百来块钱呀!” “就是。好在分谷子茶油之类的东西除外,小菜嘛也可以自己栽一点。加上阿婆对我们特别好,勉勉强强还是过得下去吧。” “梅柳呀,莫嫌我说话太直。依我看呀,要是孩子她爹老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你还是要找个人家才好。” 话到伤心处,梅柳就忍不住流起泪来。 “我相信他会来找我的。他不会就这样不来找我了。” “要来找也该来了呀!你看看,都几年了。我看你还是不要那么痴情了,趁着自己还年轻,还是找一个靠得住些。” 梅柳也知道,来和自己说这些话的人,都是关心她的人,都是为了她好。自从母亲过世后,大屋里的婶婶阿姨们都把她当作自家闺女一样看待。这一点是令她一辈子都铭记在心没齿不忘的。 但现在听了她们这些说什么都有的话,她又还真的是一时都拿不准主意了。不再嫁人吧,自己确实有点负担不起。特别是将来孩子还要上学读书,还要嫁人成家。嫁人吧,她又实在是于心不甘。难道男人的良心真的都被狗吃去了!他说得那样信誓旦旦海誓山盟的话,难道全都是言不由衷的骗人鬼话!如果他有一句明话,就说他根本就没有爱过自己,之所以那样做完全是逢场作戏,完全是为了一时的发泄和痛快,那她也可以认了。怕就是怕如果她重新嫁了人之后,他又突然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原来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命运的捉弄。当然,与其等来等去的,到头来却是一场空,那她还不如早点再次嫁了。那样的话,起码她的身体和精神上会感到轻松一点。现在对她最不公平的是,一切对于她来说都是一个未知数。面对命运的这种无情捉弄和打击,她感到无从选择。她感到自己真的是命太苦了!苦得令她精神崩溃,苦得让她无法承受。 但她最终还是认了。既然命运已经作了这样的安排,她也就只能认命了。等就等吧。反正四年也等过去了,大不了是再等几年。只要是还没有他的确切消息,她就永远抱有一线希望。 |
农场终于有招工的人来了。 三个单位,一共要招三十五个人。条件是必须下放锻炼两年以上。其中菊花石工艺厂要招二十人,而且还要有一定的美术基础。但总共三十五个指标中,女的只招五个。 这消息象是从天而降的喜讯,一下子给死气沉沉的农场带来了生机,带来了希望,但同时也带来了竞争。 那些够条件的知青们便开始欢呼雀跃起来,一个个都表现出了最好的精神状态。平时从来不出早工的,现在起得早了。出起工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现在出工变得积极了。平时出工不出力的,如今做起事来象一条牛一样卖力斩劲。甚至那些老是呆在家里装病,不想到农场里出工的人,也一下子得到了康复,纷纷赶回农场参加劳动锻炼。 一切都显得那么紧张,而且忙碌。 到了晚上,就有人去找政工人事股长,找农场的场长书记。又都带着好烟好酒。有的人还特地托人从长沙扯来高级料子布。因为只有那么几个关键人物,而跑的人又多,就免不了在这个家里那个家里“碰车”。反正都是心照不宣。就看谁更有本事,就看谁的手伸得更长。 倒是那些女知青的积极性不高。她们都清楚,这是一个最容易上当受骗的时候。全场符合条件的女知青有几十个,又只有五个指标,那是尖子里面挑尖子,矮子里面拔将军的事情。不如干脆不去凑那个热闹。免得到时候吃了哑巴亏,又没有去成,反倒叫人笑话。 然而毕竟还是有人敢于铤而走险。大不了就是那么回事!只要能够早一天招工出去,吃一回亏也只好认命。况且,只要自己灵活一点,也不见得一定要非那样不可。 于是几天来,招工就成了农场里知青们最热门的中心话题。 “罗哥这回是十拿九稳的了!”就有人这样为罗楚生唱赞歌了。 “江静屏其实也可以去试试看。指标少怕什么,说不定都不敢去报名,去了的反倒是碰上了。”也有人这样怂恿江静屏,要她千万不要错过了这样的机会。 最没有发言权的是一鸣和吴茵茵他们了。到农场锻炼的时间还没满两年。因此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与自己失之交臂。 这是一场关系和手段的竞争战。因此显得格外地神秘。只要能够捞到一个指标,只要能够击败对手,就可以从此跳出“农”门。 于是有人向罗楚生建议,要他给以前的“女朋友”写封信,看在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情份上,帮他在她那当县知青办主任的父亲面前美言几句,说不定那样可以增大一点“保险系数”。 却不料一提起他以前的“女朋友”来,反倒是惹发了罗楚生。他横眉怒目粗言秽语地直骂娘:“我肏她妈的娘!谁要是再提那个婊子,老子就揍他个鼻青脸肿!” 那些不知是好心还是歹意的人,便不敢再在罗楚生面前说东道西了。都知道他罗楚生是一个说得出就做得出的人,因此在农场里谁都怕他三分。 于是又去议论别人。象是作过专门调查一样,掌握了好多第一手资料。 “听说大刘给杨场长送了一缎凡尼丁布料子。” “你那消息好象是走了火。我听说是送给了邵书记。也不是什么凡尼丁布料,好象是一块‘钟山’牌的手表!” “‘钟山’牌的手表值个屌钱!那样的便宜货也拿得出手?” “便是便宜了一点,但也不好买啵。你以为他买得到‘上海’表?好歹也是一块手表嘛 “我倒是知道一个人,那才叫做花了血本呢!” 便都静了下来,想听听那个花了血本的人到底是谁?又花了怎样的血本?也好见识见识开开眼界。 然而那说话的人却卖起了关子,停下来半天都不吭声了。 “讲沙,鬼掐了喉啊!” “就是嘛 听的人便一个比一个着急。 那人仍不开腔。他知道说出来就一钱不值了。而这样欲擒故纵,是最能抓住人心的,同时也可以显示出自己的份量来。 “又不是讲故事,扳个什么俏呗!” “是不是要开烟罗?” “开烟就开烟!” 便真的有人把“红桔”的香烟递了过去。 接了烟,反倒是觉得有点惭愧。其实他并没有掌握什么独家新闻。只不过是想编造一点离奇的故事来调调口味,既吓唬吓唬他们,也炫耀一下自己。现在把烟一接,反倒是逼得什么也编不出来了。 于是群情激怒,一下子象是炸开了锅。 “真是口里冇味!” “搞了半天,原来是个尿泡子!” 尽是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难听死了。有的人干脆伸出手来要去揍他,就被那些胆小的人拖住了。 就又换个话题,再谈别的能够引起大家兴趣的事情。 “这回杨场长又会有‘食’吃了!” “据说,上次招走的那几个女知青都吃了他的亏!” “我就不相信,她们会有那么蠢?那么容易搞到手,你们有几个搞到过?” “信不信由你。胡胖子走的时候就哭了,我亲眼看见的!” “哭了就一定是被场长搞了?也不知道你是什么逻辑?是不是被搞了要有事实依据!” “要依据也有!那次招工到湘潭纺织厂的,到厂后不久就有人怀了孕。后来厂领导找她谈话,一问就承认了是招工的时候被场里领导搞了。不信你去问问场里的老职工,湘纺还派人来搞过外调呢!” 说得有名有姓,有鼻子有眼的,由不得你不相信。 就在知青们议论得津津有味的同时,招工工作也在悄悄地进行。不几天,场部就公布了被招工知青的名单。写了大半张红纸。好多人都围拢去看。 本来这样写写画画的事情都是由一鸣来做的。但象这样涉及到招工之类非常保密的事情,场部还是不放心由一鸣这样的人来做。一鸣虽然这次因为不够招工条件,不是被招工的对象,但他还是去看了红榜。他想看看到底要具备了什么条件的人才能够招工,也想看看到底都招了一些什么人。 |
他在那红榜上看到了罗楚生的名字。罗楚生虽然也不是有什么硬扎的背景,但他在农场里却是个大哥大的人物,不但横了眼的时候谁都不怕,而且在农场上下还有一定的号召力和影响力。他曾经公开地和邵书记斗过嘴吵过架。有一次还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和杨场长打起架来,把杨场长的脖子都掐红了。因此,罗楚生在农场里属于那种“闹药”级的人物,是场领导见了都让他三分的人。当然,如果是捋捋他顺毛,他也还算是比较听话。特别是在干活方面,那确实是一匹劳力。于是惹不起躲得起。安排他早点招工出去,就当作是送瘟神一样。 但却怎么也找不到江静屏名字。虽然听说光宗也要他的爸爸出面帮忙活动了,也听说送过不少礼,但还是因为下放的时间不长,加上比较爱穿着打扮,据说是小资产阶级的意识比较严重,最后还是被刷了下来。就有点替她难过和惋惜。 待那招工的名单一确定下来,热闹了一阵的农场就象变戏法一样,一下子又复归平静,甚至显得有几分阴沉。于是早工没有人出了。任那排长组长把哨子吹得“嘟嘟”地响,就是不见有人响应。原来出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人,现在是不见打鱼只见晒网了。早几天做事还象一条牛一样斩劲卖力的人,现在又是出工不出力了。最好笑的就是那些“康复”得特别快的人,“病”起来也比别人更快。政工人事股里在热闹了一阵之后便显得得冷冷清清了。书记场长家里原来是踏破了门槛都挤不进去,现在也变得门可罗雀了。 倒是那些不怎么走运的知青们,现在是又抽好烟,又喝好酒。 “送他娘的屌!,老子鼻子底下也有一条缝,送给他白吃还不如自己先享享口福!” “干!不干就是畜牲!醉死了老子抵命!” 就这样对酒当歌,用尼古丁去熏那郁闷忧伤的心,用乙醇去麻醉那耿耿于怀的痛。 生活就是这样具有讽刺意味。象个杰出的魔术师,眨眼多变,变得令人啼笑皆非。而这些知青们的生活,也如同变戏法一样,实在是有点令人发笑。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 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 你的眼睛比太阳更明亮, 照耀在我们的心上。” 不知是谁在唱一支加拿大民歌《红河谷》。那声音显得好凄凉好惆怅。象是在哭泣一样。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 要离开热爱你的姑娘, 为什么不让她和你同去, 为什么把她留在村庄上。” 一鸣终于听出来了。那是吴茵茵的声音。喉咙好粗,听起来象是男声。却唱得充满着感情。 吴茵茵似乎是开始和罗楚生好了。而现在他又要离开她,那离别之情,就自然要勾起人的怀想。难怪她要唱这首《红河谷》了。因为此时此刻,只有那如泣如诉的《红河谷》才能表达她那难言的心意和忧伤的情怀。 “走过来坐在我的身旁, 不要离别得这样匆忙, 要记住红河谷你的故乡, 还有那热爱你的姑娘。” 吴茵茵还在忧伤地唱着。但在一鸣听来,却不象是在唱,而是在诉说,在伤心地哭泣。便不由得同情起她不幸的遭遇来。 江静屏也被吴茵茵的歌声感染了,变得格外地忧郁伤怀。她到农场也快四年了,好不容易盼到了招工的机会,却都一次次地失之交臂。因此每看到一批人离开农场,她就会在心里伤心地哭一回。 按理说,江静屏比谁都更需要早一天离开农场。因为在醴浏铁路,有一个她曾经热爱,而且也热爱她的人在等着她,盼望着她早一天招工出来,早一天找到工作,好去共同筑建他们爱的窠巢。因为按照不成文的常理来看,离开农场,找到一个正式工作,是他们结合的必不可少的条件和基础。但光宗已经等她几年了。他还能等多久呢?便越想越感到害怕起来。现在再听到吴茵茵这如诉如泣催人泪下的歌声,更是止不住一阵阵地忧心如焚。 在农场里,都知道有个在醴浏铁路当司炉工的光宗跟她相好。他不但经常在跑车的时候到农场里来看她,有事没事的还喜欢鸿雁传情。农场里的人靠书信往来谈情说爱的多得不得了。因此,他们把那种建立在邮票上的爱情,戏称为“八分钱的爱情”。言下之意是虽然也觉得幸福,但却不一定牢靠,也不一定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江静屏最担心的就是怕被知青们不幸言中了。只要是不见光宗人来,又收不到他的来信,或是虽然收到了来信,言辞却不如从前那么充满着感情和向往,她就会莫名其妙地猜疑起来。莫非真的是“江郎才尽”,再也写不出过去那种甜言蜜语的东西来了?抑或是写腻了写倦了,再也没有了过去的那种激情?“八分钱的爱情”就真的那么不值钱,那么靠不住?那么经不起时间的考验? 很长一段时间里,江静屏一直把读光宗的来信当作了自己的一种精神寄托,一种精神支柱和幸福的享受。现在这种寄托好象在消失,这种支柱好象在坍塌,这种幸福好象也在淡化。 她是多么地希望自己能够早一天时来运转,好早一天离开农场啊。可现在是又一次时来而运不转,又一次失去了离开农场的机会。因此她觉得也又一次增加了失去光宗的危险。她为自己茫然的命运和前途感到深深地忧虑。 “茵茵,记得你平时难得唱歌的,今天是怎么啦?”江静屏被她唱得有点心神不安起来,就问。 “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好象不唱上几句,心里面就闷得发慌一样。”吴茵茵自己也觉得有点奇怪。 真实的感情就是这样,你想要掩饰都掩饰不住。 “唱了,就觉得心里舒服一点么?”江静屏仍有点不解地问。 吴茵茵默默地点了点头,眼角里噙满了泪水,嘴角一扭一扭地直想哭的样子,却又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那你就唱吧。只是不要唱得这么压抑。” “不,我不想唱了。” 吴茵茵知道是自己唱歌唱得江静屏也心里烦躁起来,便不唱了。她知道江静屏没有轮上招工后,她和光宗之间的关系好象也变得疏远起来。虽然这种情况在她看来有点不太正常,甚至感到有点危险。但她又觉得,江静屏不应该老是把这种痛苦和失望隐藏在心里。而应该象她一样,唱几句歌来抒发一下自己压抑的情感。或许这样,心里就会好过一点。 “有人曾经说过,唱歌是一个人的感情在冒火花。莫非你也有什么感情在冒火花?” 江静屏突然想起自己在什么书上看到过这么一句话,便问吴茵茵。 吴茵茵一下子就被问住了。她之所以要唱歌,并不是有什么感情在冒火花。而恰恰是有一种刚刚燃起火花的感情在暗淡,在熄灭。她只不过是借着歌声在倾诉自己的伤感而已。 “也许,忧郁也是一种感情。倾诉这种悲伤的感情也会形成一支歌,一支伤心的歌,就象人家家里死了人的人哭灵一样,就象追悼会上那些唱夜歌子的人。” 江静屏突然想起那些哭灵的人来。他们声嘶力竭地哭诉死者生前种种恩德的调子,又何尝不是一支忧伤的歌呢?那是一支用生命作词,用灵魂谱曲,用泪水来吟唱的人生挽歌。虽然听起来悲壮凄惨,却是那样地惊天动地。 于是发现了自己的缺陷:她太过于内向了。无论有什么高兴或是悲伤的事情,都只会珍藏在自己的心里。那怕是流泪,也只往心里流。 就觉得吴茵茵实在是比自己聪明,也比自己开朗。她知道怎样去倾吐自己的心曲。 “静屏姐,我知道你心里烦。其实我也和你一样,还是听天由命吧!”吴茵茵刚刚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就反过来安慰江静屏。 “谢谢你的关心,我会挺得过来的。” “那样就好,我们共同努力吧!” 窗外已是漆黑漆黑的夜了。显得好静好深沉。只有星星还在一眨一眨的,象个眨眼鬼一样。 |
六十九 罗楚生因为平时也比较爱好画画,又有一定的美术基础,因此被招到了县菊花石工艺厂。这是县里一家新成立的专门生产菊花石工艺品的集体所有制企业,归县轻工业局管理。 在浏阳河大溪河的永和境内,河床中蕴藏着大量的菊花石。据《浏阳县志》记载:清乾隆五年(1740年)前后 ,永和镇农民欧阳锡藩在砌芙蓉河堤时,于河底采石偶然发现石头中有白花纹,形如菊花。欧阳锡藩便将河石带回家中细细琢磨,然后将其雕琢成一方砚台。因石质细嫩,磨出的墨汁非常细腻,书写起来也特别地流畅,并且砚台里面的墨汁较其它石砚可久保不干。加上又有洁白的菊花点缀其间,便越发显得俊秀可爱。于是一时传为奇物美谈。欧阳锡藩的亲朋好友又多,看到他雕琢的菊花石砚池高雅别致,精美可爱,便纷纷向其索取。欧阳锡藩便继续雕刻一些砚池用于赠送友人,并且工艺较前更加精细。后来,求赠者愈多,欧阳锡藩应接不暇,便邀同乡木雕艺人程维达共同创作菊花石砚台。浏阳菊花石雕刻便自此开始。 随着喜爱的人日益增多,菊花石砚台也逐步进入市场,产品种类也开始向水盂、笔架、笔筒、花屏、镜屏、印章等方面拓展。从业人数也逐渐增加到几十人,作品品种增加了茶壶、茶杯、花碗、酒杯、假花山、茶几等等。 到清光绪年间,从业艺人增多,品种花样百出。其中蟹爪葵龙石雕、梅兰竹菊假山微妙微俏;壶觞之类,精巧雅致。是人们用于应酬赠送的独一无二的天然特产。后来,更有浏阳人欧阳长厚开设了第一家菊花石雕作坊,取号为“补天石菊花石作坊”。 最初时期的菊花石作品多见于官府或民间藏品。后来菊花石砚成为清廷贡品后,就更为藏砚者青睐。一九一0年,菊雕艺人采用圆雕和镂空雕手法将自然界山水云浮凝聚于作品仿古假山、镜屏摆件之中,参加清政府在南京举办的“南洋劝业会”展出,竟荣获金奖。一九一五年前后,菊雕艺师戴清升与秀才李佩秋、画师刘贤生等根据天然菊花石料的形状、花形及分布进行构思,创作了《梅菊瓶》、《梅兰竹菊横屏》、《荷叶烟缸》、《池趣》、《菊花镜屏》一系列产品。其中《梅菊瓶》、《梅兰竹菊横屏》被民国政府选送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一举荣获“稀世珍品金奖”,被誉为“全球一” 工艺品。此后多年,戴清升艺师在浏阳自营“全球一”菊花石作坊。一九二八年,戴清升还与戴洪源等合伙在长沙药王街开设“全球一菊花石”商号,自产自销。菊花石产品也以梅竹、螃蟹、蝴蝶、假山为题,以观赏型为主,作品远销欧美、香港、日本等地。 在一九三八年上海南洋协会展览和湘、鄂、赣、粤四省工艺品大赛上,浏阳菊花石雕又两次获得金奖。至此,浏阳菊花石雕成为与福建寿山石雕、浙江青田石雕和四川广元石雕齐名的中国四大名雕之一。浏阳菊花石及菊花石雕也被称之为“国宝”。 一九五九年戴清升的作品《石菊假山》被陈列于北京人民大会堂湖南厅(一九七九年由菊花石雕《争艳》替换)。 一九七二年九月,日本首相田中角荣应周恩来总理的邀请访华,受到了毛主席的接见。由于访问成功,两国很快就发表了联合声明,宣布结束中日两国之间迄今存在的不正常状态,正式建立外交关系。由此,中日之间战争状态正式结束,邦交正常化得以实现。 中日正式建立外交关系后,两国各种代表团互访频繁。其中有一个文化代表团在湖南访问时,问及浏阳菊花石的生产情况,接访者却无言以对。于是,待那个代表团走后,负责接待的有关人员便开始调查了解浏阳菊花石的有关情况。并最终决定在浏阳成立菊花石工艺厂,恢复已经停产几近失传的菊花石生产。 厂里第一批一共招了六十多人。先从最初的美术基础抓起,学员们都要先从素描写生学起,等到有了一定的美术基础了之后,再从省工艺美术研究所请来专家,现场指导新工人雕刻产品。于是一时间,菊花石工艺厂成了知青们招工最向往的单位之一。 罗楚生是菊花石工艺厂招的第二批工人。因为又有一定的美术基础,因此没过多久就直接出产品了。于是整天在车间里忙碌。从到永和镇上去采料,运回到厂里,到选料,开花,到粗磨,再到造型设计,描花,雕刻,到最后的抛光定型,无一不是自己亲自动手。加上又虚心向指导老师请教,因此几件作品下来,不但深得老艺人的肯定,而且在厂里还小有名气了。 浏阳菊花石恢复生产后,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东瀛日本。于是受日本有关部门的邀请,要求浏阳派菊花石雕艺人到日本去作现场表演。罗楚生因为技术比较全面,加上构思新颖大胆,刀法精巧熟练,就被推荐作为代表团成员之一,到日本去作技术表演。 刚定下来的时候,罗楚生确实是既高兴又紧张。高兴的是他这样的乡里人终于也可以出国了。以前浏阳出国出得比较多的一般都是北岭花炮厂或是城关花炮厂的领导和技术燃放工人。据说他们每出一次国都可以从国外带回来一些免税电器,真是让所有的人都羡慕得不得了。现在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机会终于也轮到他们头上来了。因此高兴得什么样的。但紧张的是毕竟从来没有出过国,是娘肚子里出爷世——头一回。又不懂日语,更不知道外国会是个什么样子,因此心里一直忐忑不安。 好在艺术是没有国界的。他们完全可以不用语言沟通。只要把手里产品做好了,日本人就会伸出大拇指来表示夸奖赞扬。而且最有意思的是,到了国外他们也就成了外国人。那些日本外国人对他们这些中国外国人同样客气得不得了。而且他们还只要说中国话,就会有人帮他们翻译,根本就不用担心什么语言通不通的问题。 只是到了表演访问快结束的时候,罗楚生才感到有点为难起来。出国时国家按规定发给他们的外汇,他们一分钱都没有用。也不是不想用,而是对那些家电产品了解较少,而日本的家电产品又实在是多得令他们眼花缭乱。因此,一时间他竟不知道自己到底买什么好。 他还想要给吴茵茵买一样礼物。毕竟自己是第一次出国。而且出了这次国后,下次还能不能出国还说不定。但他又真的不知道买什么礼物为好。最后只好是随大流。他们每人带了一部日立彩电,而且办了国内提货的手续。他带给吴茵茵的礼物也成了法国香水。 那时候机关单位上连黑白电视都没有几部,罗楚生他们几个从日本出国回来的人一下就带回来了几台彩电。因此在浏阳县城里一时传为佳话。一些连黑白电视都很少看过的人,都跑到这些人家里来看彩电。只是看过之后又都觉得那彩电也并不是传说中的那么神乎其神,又不是怎么清楚,花花点点的就象是北乡人织的柳条布一样。其实那纯粹是接收信号的问题,但大多数人都没有往那方面去想,也没有那方面的知识,反倒一致认为是日本产品质量不行。 罗楚生还特地到了永和农场,亲手将那从日本带回来的法国香水送给了吴茵茵。吴茵茵接过罗楚生从外国带回来的礼物,高兴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她还从来就没有接受过任何男人送给她的礼物。而这第一次接受男人送给她的礼物,居然就是从日本带回来的法国香水。这实在是太珍贵了,也是她做梦都不敢想象的事情。 因此,当罗楚生把那瓶法国香水交给她之后,就抱着她亲吻的时候,她也没有拒绝,而是完全沉浸在一种甜蜜的幸福之中。她觉得自己从那一刻开始,自己开始接受他了。 只是,她在农场里一直不敢用那瓶法国香水。也不是因为它太名贵了,也不是自己不喜欢那种香味,而是怕用了之后被别人议论,怕别人说她小资产阶级意识严重,怕将来招工的时候给别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影响了自己的前途。 她要留着它等到自己回到了县城里跟罗楚生约会的时候再用。她要让它成为他们之间甜蜜爱情的一种美好回忆。 |
七十 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从什么时候起,在知青中刮起了一股倒流城市的风。招工轮不上,又耐不住农村生活的寂寞和艰苦。于是破罐子破摔,再也不去图那个虚伪的印象,干脆回到那个生养他们的城市或者集镇上去。他们一个个地对自己所熟悉的城市生活表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深深眷恋。 农场也一下子变得动荡不安起来。几乎每天都有知青卷起自己的被子走人,目无领导目无纪律地不辞而别。因为有人带了头,于是就有人跟着学。最终形成一股势不可挡的风,吹遍了农场的每一个排。“后果自负”之类的话对于大多数的知青已经不起作用了,根本就吓不住他们。场领导也就只好听其自然,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但心里却在说:你们这帮家伙,走着瞧吧,总有一天要整死你们的! 一鸣在农场里算是表现好的了。但最终还是顶不住回城之风的冲击,也被这股风卷了进去。象长年跋涉在茫茫的沙漠之中忽然见到了如茵的绿洲一样,回到县城里后他才又有了一种亲切感。于是整天去数那胡家巷梅花巷里的麻石,去品读那遗留在刘家老屋里的童年美梦,去海家码头周家码头寻找那曾经失落的青春年华。 小小的县城里,从此到处可以碰到一些身穿旧军装的青年伢子。千万莫以为他们都是复员军人。他们不过是一些因为参军的梦想破灭了,而又找不到更能表现他们青春气质的服饰来,于是用钱或是用粮票,从农村的复员军人那里换来一套,穿着军装过过瘾的。对于他们来说,只要是件军装,大点小点都无所谓。因此很多人穿出来一点也不象是个军人,加上有的军装还很旧了,倒是象突然来了一帮残兵游勇。 于是就有一些婆婆娭毑看不惯了,对他们穿得流里流气的样子,对他们不安心农村劳动锻练的做法,对他们呆在城里吃闲饭的行为颇有微辞。一时间甚至成了人们议论的中心话题。 “毛主席不是说了吗,‘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可这些伢子就是不听毛主席的话,这样下去早晚是要出事的!” “象个什么话,伢子妹子三个四个搞在一起,象是狗婆子起草一样。现在的年轻人呀,真是不好怎么说他们了!” 这样的议论听得多了就有点烦。 “就你的觉悟高吗?你家的子女也下放了?有本事自己也去试试!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痛!” “是不是在城里活得不耐烦了,你要是呆腻了,我们可以换个位置!少跟老子来这一套!” 不但话说得气势汹汹的难听,有时候还干脆用两只晒得黝黑的手将袖子直捋,象是要打人的架式。 因此整个县城里,只要一说是回城的知青,便谁也不敢惹他们,便谁也怕他们三分,也让他们三分。 白天大人们上班去了,他们便三个一群四个一伙地呆在家里打扑克打天九玩。晚上大人们下班回家了,他们便成群结队地去看电影去溜马路。开口就骂娘,动手就打架。很有点老子天下第一的味道。 屈奇也返城了。而且据说正在四处活动,准备办理病退手续。只是他到底得的是什么病,以至于够得上病退的条件,却谁也不太清楚。 林智聪是一直就没有下去。他有医院的病历证明。那种病可不可以下放,谁也找不到明文的政策规定,是个模棱两可的难题。居委会一直在动员他下放,说是有人在抵他。但他却死活也不肯下去。结果是居委会回了硬信:不下放可以,只是也莫指望居委会给你安排工作!林智聪家里也回得硬扎:不安排就莫安排,反正不问你居委会要饭吃!真是针尖对麦芒,各不相让。于是一拖至今,要下放还是不要下放,至今还是一桩悬案。 但不安排工作对林智聪来说,始终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情。就想方设法去找点零活做做。于是到河里去担砂子,到街上去推板车,到郊区的乡下去当代课老师。只要是有事做,做什么都来。但都好景不长。不是做着做着被别人挤掉了,就是有人告状,把他辞掉了。正在觉得呆在家里无聊,不好怎么打发时光的时候,知青返城风把他那些下放了的同学都吹回来了。于是象打瞌睡碰到了枕头,他又找到了打发时间的机会。 就这样,几个人整天呆在一起打扑克打天九玩,消磨那难熬的时光。戴草帽子嫌不过瘾了,就干脆爬桌子钻骨排登子。再到后来,就干脆赢话杨梅输纸烟,搞点变相赌博。直玩得草帽子戴烂了几顶。骨排登子钻得油漆剥落。吃话杨梅吃酸了牙齿。抽烟熏黄了指甲。却仍然是锐气不减,打得津津有味。那纪律性也特别地强,都是吃了早饭便来,中午都不回去吃中饭。肚子饥了就去买几个茴饼饼干或是小花片吃。有钱的出钱,无钱的出力跑腿。既讲友谊又讲风格。那种境界,真象是提前进入到了共产主义社会一样。 当然,有时候认了真,也少不了会偶然斗几句嘴,骂几句娘,甚至闹得不欢而散也是常有的事。好在不是敌我矛盾。又都是同病相怜之人。于是很快就又前疑冰释,然后又象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和好如初。 然而有一天,一鸣竟无意间发现屈奇左手的小拇指少了一截。他几次想问他是怎么回事,但话到了嘴巴边上却又欲言又止。他怕他那样或许又会引出一些不愉快的事来,伤了大家的和气,或是又会因此斗起嘴来。因为他曾经听到过太多诸如此类的故事了。 某某人原本是个小偷,被人抓了几回后,便觉得无脸见人。于是决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但何以为证呢?于是便狠心地举起菜刀,忍痛砍去自己的一截手指,以示决心! 某某人在爱情上朝三暮四,朝秦暮楚,心猿意马,渐渐地,便人人知道他是个见异思迁的伪君子。但是有那么一回,他真地爱上了一位姑娘,希望和她结成伉俪,然后白头偕老。然而那个姑娘就是不肯相信他,以为他的海誓山盟永不变心都不过是骗人的鬼话。于是他急坏了,有口难辩,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但他又确实不愿意也不忍心失去那心爱的姑娘。怎么办呢?于是狠心地举起菜刀,忍痛砍去自己的一截手指,以示忠诚! 某某人常有偷浑吃腥的爱好,有一次偷情时被发妻抓了现场。妻子闹着要和他离婚,他却死活不肯。他知道自己偷情只不过是逢场作戏的事情,偷一回算一回,最多不过是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而已。而自己的老婆却是随喊随到,天天靠得住的生意。于是舍不得离婚,不但作出深刻的检讨,还保证今后不再重犯。但那妻子却不依不饶,坚持要和他离婚。如何才能挽留住心爱的妻子呢?便狠心地举起锋利的菜刀,忍痛砍去自己的一截手指,以示悔改! 现在一鸣看见屈奇也少了那么一截小拇指,便不由得想起一些耳熟能详的故事来。莫非屈奇的手指也包含着这样一个记载着耻辱的故事? “屈奇,你的手指是怎么啦?”一鸣虽然心里有点紧张,但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 屈奇扬起了那只短了一截的小拇指,凝视了半天,却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来。他是被一鸣问住了。这只不幸的手指,顿时勾起了他不堪回首的伤心回忆。 那是去年“双抢”的时候,秃秃的太阳晒在背上,象是着了火一般地灼人。打稻机在田里轰隆隆地响,如同那出征的战鼓。割禾声象蚕食桑叶,沙沙沙地响。因为“双抢”的时候都分了任务,不扮完几亩田几担谷是完不成定额的。于是你追我赶地把个打稻机踩得发疯似地转。尽管汗水湿透了衣服,也没有伸腰的机会。只好去忍受那种疯狂的追赶。忽然之间,屈奇的心中倏忽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何不用手中的镰刀轻轻地割一下自己的手指呢?这样一来,他不就可以退出这场无情的追逐,以受伤的名义躺在住户家里的花架子床上睡觉休息吗?但当他真有了这样的念头之后,他又犹豫不折地有点后怕了。一种来自心灵的震撼使他软软地下不了手。倒不是因为怕痛,也不是看见了出血会晕血。而是陡然想起了他那心爱的小提琴。想到了他拉小提琴时,多么地需要一个修长而又灵活的小拇指。然而,就在他权衡利弊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他“哎哟”地惨叫了一声。那个揉弦揉得极其灵巧的小拇指,便顿时失去了知觉。 怪就怪在那禾镰刀子割禾的时候是那么地笨钝,而到了割手指的时候却是那么地锋利。他还只是刚刚有了那么一点想法,还没有最后想好是不是下那个决心时,他的手指就成了牺牲品。 “不好了,屈奇割了手了!” 待他捂着手走到田坎边时,已有几个社员停下活跑过来看他。 “割得凶不凶?” 当他松开捂着的手,把那只被割伤的手给他们看时,他自己都大吃一惊。 “哎呀!只吊一点点皮了!” “快去捉只青蛙来!要大一点的!” “先让它出点血,好把毒液出掉!” 于是一时都搞慌了手脚。 “青蛙捉到了!青蛙捉到了!”几个社员就真的捉来了一只很大的青蛙。 “快剐皮!快剐皮!”于是三五个人剐一只青蛙的皮。剐得惨不忍睹。 便用那青蛙腿把子的皮包在他那只只吊一点点皮的小拇指上。 虽然帮他包扎手指的人还是队上的赤脚医生,但毕竟还是因为措手不及又没有采取任何消毒措施,最后还是因为红肿、溃烂,以至最后坏死…… “这截手指……在割禾的时候,不小心,割掉了……”屈奇不但讲得结结巴巴,而且显得十分伤感。 “肯定出了好多血吧?” “为什么不找医生把它接好呢?” 声音里充满着惋惜和同情。 “当然接了,只是消毒不好,没有接活。” “真是太可惜了!你今后怎么拉小提琴呢?”仿佛谁的手指都可以割,唯独他屈奇的不能。因为他确实拉得一手好提琴呀! “还拉什么屁琴!连工作都找不到,还有心思拉琴?”便不住地摇头叹息,一副自嘲自解的样子。 在有了这个小小的插曲后,几个年轻人从来没有冷却过的热情,好象就再也恢复不起来了。 只有那条绕城而过的浏阳河,仍旧清清亮亮地流,平平淡淡的,象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
欢迎人中禾火发表处女作!一看就是位写手。写出家乡的老屋,写出时代的变迁,写出心中的感慨, ... 期待着你的更多精彩!
回复 20# 人中禾火
哈哈,终于看到了你的佳作,期待着更多的精彩!
作者娓娓道来那逝去的岁月,那似曾熟悉的往事,个中滋味,各自感受,酸甜苦辣均涌入心头。。。
文采飞扬的好文章,还待细细阅读。。。
(回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
精彩,那时候“学习小组”确实是那么回事,不像现在,学生都到老师家“做作业”,(当然没有免费的)。挂名学习小组,实际大家集到一起好玩。家长也乐意,省得伢妹子到外面打架撩祸。
三十四
那是一个政治统帅一切的年代。学生们在学校与其说是接受教育,还不如说是经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洗礼。“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的直接结果,不但是使学制缩短了三年,教学的内容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学生以学为主,也要学工、学农、学军。因此反修防修、备战备荒便成了学生们的必修课。首先是把教室里所有的玻璃窗户都贴上了“米”字纸条,以防止帝修反空袭时炸碎玻璃。然后是分班分组去挖防空洞。待防空洞挖好了,再安排学生去做砖坯,然后烧成红砖,然后再去砌防空洞。学校还办了“五·七”工厂,由驻校工宣队统一安排,组织学生分期分批去学翻砂、学开柴油机、学开车床。谷雨之后安排学生到农村去支援春插。七月盛夏又组织学生到乡下去参加“双抢”。深秋季节再去搞秋收秋种。“教育革命”的结果,就是把学生们都培养成了“闻风而动”、“雷厉风行”的人。
就是到了晚上也不得安宁。因为毛主席经常有“最新指示”发表。而传达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是不能过夜的。因此经常是睡到半夜就被锣鼓喧天的声音吵醒,或是直接就去参加了宣传游行。而每当这时,县城里就热闹得什么样的。
然而有个学期却显得有点特别。翻砂车间正等着开炉,秋收秋种又还没到时候,学校却突然宣布放十天的假。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而且还宣布,放假期间任何人不准来学校,连寄宿生都要卷着铺盖回家。
一中的大门关得严严实实的,一扇小侧门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把守。住在学校里的又是各级干部,说是开什么三级扩干会。但会议重要到如此的程度究竟是为什么,却无人知晓。
于是学校成了县城街谈巷议的话题。
“听说县里还有‘5·16’份子没有揪出来!”
“我听说是学校的女厕所里发现了一条内容十分反动的反动标语!”
“可能是苏修要发动进攻, 现在正在研究如何疏散的问题。”
什么猜测议论都有。但就是谁也说服不了谁。只是有一点是大家一致认同的,那就是肯定出了什么大事。
几天后就有了不太确切的消息,据说是党内传达什么重要文件。凭着以往的经验,年纪大点的人都知道,但凡党内有什么重要文件,它的传达方式总是遵循这样一个原则:即先党内后党外,先干部后群众。
“总会要知道的,再保密也会要向群众传达!”
于是有人不以为然,见怪不怪了。
但当全县人民真的知道了那件事后,人们还是大吃一惊。
“林副统帅不是毛主席的接班人吗?他怎么会叛国投敌呢?”
“害得我们还祝他永远健康呢,真是糟塌了精神!”
“真是太缺德了,那么大的人物,临走了还要偷三只鸡!”有的婆婆老倌子把三叉戟说白了,以为那林彪真的是偷走了三只鸡,便气得嘴角冒白泡子。
“我看过麻衣相术,林彪那副样子,越看越像是个奸臣!但那时候谁个敢说呀!”也有人开始放马后炮了。
于是,一场轰轰烈烈地批林批孔运动便在全县范围内蓬蓬勃勃地开展起来。学校在狠批林彪的“读书无用论”的同时,又开始执行留级制度了。
光宗和江静屏两人的成绩本来就不好,自从明确了那种关系之后,更是没有心思读书了。而且学校越是抓得紧,他们就越是跟班不上。因此两人的成绩每况愈下,甚至几门功课都不及格。
但他们并不在乎这些,反正这是初中的最后一个学期,升不升高中对他们来说也无所谓了,因此只图混完了事。
于是只要一有时间,两个人便偷偷地溜到后山的植物园里去玩。他们常常会踏着枯败的树叶,絮絮叨叨地在植物园里的小径上徘徊。
“这高中是肯定读不上了,因为我们的成绩都跟不上去。”
“那有什么要紧呢,反正我也不想读了。即便是成绩再好,毕了业还不照样是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你应该可以不下放吧,你是家里的独子呀!”
“那你也可以不下乡呀,你不是家里的独女吗?”
“反正不知道政策是怎样的,到时候再看吧!”
“我倒是希望我们能够快点毕业,那样,我们就解脱了!”
“毕业也不见得就是好事,我认为还是不如呆在学校里好。”
“学校能呆多久呢?总不能呆一辈子吧!”
“反正我是害怕离开学校。”
“怕有什么用呢?要下放就下放吧。说不定离开了学校,我们还会更加自由些!”
“如果都要下放,那我们就下在一起好吗?”
这次光宗没有回答。这是一个敏感的话题,也是他最怕触及的问题。
他们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后山的池塘边。这是学农的时候由同学们挖成的池塘,里面放了红尾鲤鱼、乌脊草鱼、大脑壳鳙鱼和扁扁的鲢子鱼。每周星期六下午的劳动课时间,他们就是负责扯草,然后投到这里来喂鱼。
现在他们就站在池塘边上,心不在焉地望着池塘中的鱼儿游来游去。间或有樟树籽掉到池塘里,便引得鱼群过来争食。于是平静的水面上便漾起一叠叠环环相套的涟漪。那波纹渐渐地荡漾开来,把光宗和江静屏映在水中的倒影撕得粉碎,叫人很容易想起伤心的事来。
于是他们坐在了大樟树下的一张石条凳上。
有阳光从树冠的缝隙里穿射下来,仿佛给这绿茵之地扎下了无数根耀眼的银针。偶尔刮来一阵清风,便枝叶婆娑,翩翩起舞。
两人环顾了一下四周,见没有一个人影,便有点紧张而又不由自主地拥抱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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