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 轩 面 场 圃
落家山人
早两天社员就在讲,木桐的杨梅快熟了。我们听了,心中暗喜,当即决定:赶早不赶晚,明天就去木桐饱餐一顿。
吃过播饭出工时,队长讲,今天晚上要开知青座谈会,不是在队上,是去大队部邹家团,听说省里来了慰问团。
也不晓得是不是大队统一布置,结果那天竟散了早工。吃罢晚饭,收拾好锅碗瓢盆,知青们三三两两朝邹家团走去。
到了会场,见到几个生面孔,想必是慰问团的。果真,大队长为我们一一作了介绍,会议就开始了。
不管是普通话,还是靖县话,怎么讲的都是官话、套话、空话、大话、废话,直听得你脑袋晕晕乎乎,昏昏欲睡。
夜深了,干部们还在那里吐沫横飞,喋喋不休,丝毫没有收场的意思。
实在忍不住了,我打个哈欠,嘟哝一句:“眼皮漾得很,明朝还要出工咧!”
会场响起一阵窃笑。
目光射过来了。“是哪个队的?!有话就讲!发么牢骚?!”
其实,平日里,我们八队的知青有蛮老实,在全大队口碑不错。社员们都讲,这帮知青不偷懒,天天出工,又不吵架,安心过日子,喂鸡喂鸭,种菜养猪,和我们冇得两样。
既然点名了,那就说几句吧。
————“来队上好久了,还是两个人睡一只铺,夜里都不好翻身。要多做几张床就好!”
————“答应的知青屋还冇立,我们还住在队上的仓库里,煮饭、解手不方便,要跑好远!”
————“种菜冇得肥。何解咧?冇得粪扮桶!一点肥水哈流得别个田里去哒!”
会场里爆发出哄堂大笑!
趁热打铁,其他队的知青也跟着提意见,讲问题———评功摆好立刻变成大倒苦水。
当着慰问团的面,干部们脸上挂不住了,只得喊一声“散会!”
屁股还冇离凳,就听见一声断喝————“八队的,我们明朝清早就去你们队上!”
青青的石板路在夜色中微微反着光。知青们开着玩笑,嘻嘻哈哈,挥手道别。
“那我们明天还去不去木桐?”子耿子忧心忡忡。
“去啰,去吃杨梅啰!”邓郁南从小就爱吃零食。
“不理他,去木桐。”我也想吃杨梅。
“那大队上来了人,我们走了,不照面,怕不好啵?”子耿子很是担心。
“没事,还有女同胞。让她们去应付。”还是王小林脑子转得快。
第二天,我们男知青按计划去了木桐,至于女同胞是如何接待的,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套用一句官话,对我们来说,这次大会是一次“成功的大会”,“胜利的大会。”
何以见得?
队上迅速调集人手,为我们赶制木床,虽然没做油漆,但我们一人一床,已经非常满意了。
粪扮桶很快就竖立在我们菜园里,有蛮高,围着它还搭了个小棚子,挨着顶棚的一圈是通透的,便于采光,也好通风。从此,我们肥水不流外人田,如厕还须步步高。
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身佩砍刀,手执长钩,冒着倾盆大雨,我们跑到山里,趁着山洪暴发放木头。和汹涌的波涛斗,和狰狞的礁石斗,吃尽苦头,我们终于把建房的木头扛回了龙峰八队,扛回了落家山。
这回真正要立屋了!
但是,屋立在哪里?这是个问题。
队上打算把知青屋立到炎夫子那边。但我们不愿意。
那边离水井很远,离公路更远,偏于一隅,远离队上生产生活中心,而且还有一点安全上的隐忧。
其实,我们有自己的小九九。但拿不上台面。
队上的晒谷坪是三合土的,坪的西边是一个平缓的山坡。坡上就是我们的菜园。在菜园与晒谷坪之间,正巧空着一块地,我们就想把知青屋立在这里。
可能是到了农村的缘故,唐诗中那些个描写田园风光,农家景致的篇章,读来格外亲切。特别是孟浩然那首《过故人庄》: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廓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奇怪!同一首诗,在长沙城里和在靖县乡下读,似乎感觉不一样。
我知道,有人对“绿树村边合,青山廓外斜”偏爱有加,但我却对“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情有独钟。
一“开”,一“面”,一“把”,一“话”,充满动感,仿佛看到,诗人潇洒推窗,顾盼生辉,举杯邀朋,笑谈农事;那“轩”,那“场圃”,那“酒”,那“桑麻”,皆为具象,依稀瞧见,农舍雕花窗棂,敞亮场圃,乡间佳酿,繁茂桑麻!
无独有偶,子耿子也非常喜爱这一联。
所以,在挑选知青屋宅基地时,我俩不约而同地相中这块风水宝地,非它莫属!
试想一下,当我们的知青屋雄踞此地,旭日东升,朝霞满天,你推开东轩窗,面临金灿灿的晒谷坪(场);打开西轩窗,但见绿油油的菜园子(圃)。我们不仅能领略到强烈的乡村风味,感受到欢愉的劳作气息,甚至仿佛可以嗅到场圃上的泥土味,看到庄稼的成长和收获,看到生命的孕育和辉煌!那该是多么令人心旷神怡的画面!
但是,这个选择遭到了队长他们的强烈反对!——理由是:知青屋会遮住晒谷坪的阳光!
队长煌兴,三十出头,人称“刁把”,喜欢身着青布对襟衫,腰扎短围裙,头戴黑呢帽,脸膛红扑扑,精明能干,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中国农民的狡黠。他是我们队上少有的见过世面的人,曾到过山西大寨大队,见过陈永贵——毛主席亲手树的典型,此人后来还当了国家副总理。
知青屋到底立在哪里?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们和队长各执一词,怎么都谈不拢。到后来,他干脆就是一句话,“我问你,谷子晒不干怎么办?”
到了这个地步,我几乎绝望了。但子耿子还没死心。
子耿子和我从小一块儿长大,从幼儿园、小学到初中,一直在一起。但他的命运在初中毕业时却急转直下,跌落谷底。
那是1965年夏天,初中毕业快分配时,学校把我们拉到靖港双抢。没想到,靖港公社潘西大队竟成了子耿子的伤心地。
文革中,几经努力,他的冤案终于得到彻底平反,恢复学籍,回到学校复课闹革命。后来,“四个面向”变成“一个面向”,他面临再次下放农村。最终,我们结伴来到落家山。
经过这一番折腾,他过早地踏入社会,看尽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虽然练就了一套犁田插秧、种菜喂猪的傲人本领,但为人处世、待人接物却显得过于谨小慎微,过于老成持重。所以,社员们都尊称他为“耿老”,而不是“老耿”。
也许是出于对古典诗词的无比热爱,也许是出于对未来居住环境的强烈憧憬,我们的子耿子这回可是豁出去了!
“三担牛屎六箢箕,看你信不信!”子耿子下了决心。
他找来了几根竹竿,用草绳绑住接长了,相当于未来知青屋的高度。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他把队长、队委、会计拖到晒谷坪。把竹竿竖起来,他告诉他们,这就是知青屋。然后,他把竹竿倒下来,比划着屋子的影子,看到底能遮住多少谷子。结果,只遮住一小块。
队长说,“那太阳再下去些,影子不就更长了吗?”
子耿子说:“那就不关知青屋的事了。那是山坡遮的。再说,真到那时候,太阳也没有什么热力了,而且晒谷坪的谷子快收完了,没有什么影响。”
此时,队长他们也不说话,都在默神。
我连忙插话,讲炎夫子那边挑水太远,离菜园也远。还有就是那里太偏了,屋里又没有老人看家,一出工就不安全。
“那你们的‘绍勒尔’不看家啊?”
“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们走到哪里,它就追到哪里,赶都赶不走!”我连忙解释。
“那倒是,那倒是。”队长笑了。
大家都笑了。问题就这样解决了。
接下来,队上的老石匠眯缝着眼睛,叼着旱烟袋,开始为我们知青屋打磉子。我们还去平原大队那边的瓦窑里挑回了小黑瓦。待木头干透了,队上的木匠立刻开工拉锯,抡斧推刨,凿眼斗榫,一根根的柱子、横梁、檩子、椽子一转眼就冒出来了。
就这样,我们的屋架子立了起来,可还没等到镶木板隔房间,我就去麻阳县修枝柳铁路了。后来,我又转到怀化县修湘黔铁路。到1971年秋天,公社打电话通知我,说我被资江氮肥厂招工录取,要我火速回县集中,赶往工厂培训。
马不停蹄赶回队上,连气也没歇,挑担谷子跑粮站,转好粮食关系,转好户口,我匆匆离开落家山,赶到县里,取道绥宁,直奔资氮。——我唯恐夜长梦多,噩梦重现。因为就在前年,我招工后曾被无故退回生产队(详见《经典公式》)。
遗憾的是,由于走的太匆忙,我甚至没有静下心来,好好享受住在知青屋的滋味!
不过,不要紧,子耿子他们代我享受了一把!
是的,至今,我们都清楚地记得:四十年前,在湖南靖县甘棠公社龙峰八队落家山,曾经耸立过一座属于我们的知青屋,开轩面场圃------
回复 1# 落家山人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廓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读完山人文,想想当年我们直到回城也没有等到知青屋,一直插居,国家拨了砌屋款,当年怎就没有想起要投诉呢?
回城两年后,县里派人找我们谈话,咨询当年砌屋的款项是不是到我们手中,我们一头雾水,原来生产队长私吞,反说立屋款全部给了我们六个知青。后来听说,调查组回去后将生产队长抓起来了。
呵呵,落家山人是越写越顺了,这又是一篇好文章!
知青当年在乡下遇到了各种困难,最难的莫过没有安身之地了。你们最后经过努力还是在你们想要的地方建起了知青点,这也算是一个小小的胜利。
说到木桐杨梅我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没有吃过的人是想象不到的。木桐杨梅大的有乒乓球那么大,核却很小。水汪汪甜蜜蜜的,全然没有普通杨梅那种酸涩,吃了一次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同一首诗,城里和乡下读,感觉就是不一样。
也许,是因为已经“人入其境”?
谢谢夜深人静!祝新春快乐!阖家幸福!
确实,能够达成心愿,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很有成就感!
谢谢夏悸!祝新年万事如意!健康幸福!
能把知青屋立起来,确实不易。我们同一个大队,有好多知青就没有住上自己的知青屋。
谢谢西岭望雪!祝新春幸福!吉祥如意!
谢谢游客晏生!你最理解我当时的心情。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祝你阖家幸福!万事如意!
当年,我是千万知青中的幸运儿,由于住在干妈家里,生活比一般知青自己起锅火强多了;同时,我也是1971年底招工回城的,比“游客宴生”他们在乡里干十几年强多了哟!fficeffice" />
谢谢知足长乐!
祝新春快乐!阖家幸福!健康吉祥!万事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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