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院生活
燕赵慷慨悲歌之地。高空广角俯瞰,茫茫一片黄土塬;长焦推进,突兀一片青纱帐;再推进摇移,原来是一警官学院的橄榄绿方阵。
我就站在这个方阵当中,和所有人一样,直势背手跨立,纹丝不动,静默。翘沿盖帽、领章肩章,乃至脸颊、眼眶、嘴角等等到处蒙尘垢土。若不是还有那双眼睛炯然有神,全然就是守望千年的秦兵俑。
现在这些兵俑们的所有耳朵、所有目光都指向一处,那是校阅台。台上夯立着的是警校的督察官,他正在色狞声厉地啃噬着麦克风:“……自打你们生下来,就有了自己的亲爹和亲妈;自打你们当上警察的那一天起,你们的亲爹是法律,亲妈是国家;自打走进警院的今天起,教官就是你们的亲爹,你们的亲妈。……”。
这是开学第一课,从那以后一首“校园民谣”兴起:
当上警察啦,重认爹和妈。
亲爹是法律,亲妈是国家。
走进警校啦,再认爹和妈。
教官是亲爹,教官是亲妈。
毕业典礼啦,教官再说话。
成功我亲儿,失败他后妈。
学兄学姐学弟学妹一勺烩呀,
我们是一家,嘿,我们是一家。
督察官杨姓,就是给我们上开学第一课的那位爷。50出头,身坯墩实,脸颊刮去络腮胡显出大块青面。诨号甚多,如“禁军教头”、“条规教父”等,最流行的还是“老爷子”。
早上6时。宿舍区里一片静悄悄。突然撕心裂肺的哨声响起,然后就是老爷子的嚎叫,“快快起、快快起。”我们狼奔豕突,被老爷子这头愤怒的狮子驱赶着——40分钟
7时,我们齐聚大操场,1000多个嗓门冲着天风海雨嚎着口令,惊骇飞鸟;然后站军姿,酷似1000个木桩伫立,万般寂静,鸟在头上拉屎也不敢动。这时老爷子阴鹜踱步,瞧谁不顺眼就一脚踢去,极有分寸感,让你生气又不能很生气,这是个绝活,没有踢上过上万脚就练不到这个火候。
校园里杀机四伏,冷不丁就会听到老爷子的呵斥声,“忘了吗?三人以上行进必须列队。”“记住了吗?楼道上下应该走中间,让出扶手给教官或领导。”“知道吗?迎面碰上教官和领导要让道,要主动敬礼问好。”“注意了,在教官和领导的背后行进时不许超越。”
我的同学大力装天真,“报告督察官,我在厕所撒尿时碰上教官怎么办?”老爷子笑道:“小兔崽子想找茬是不是,告诉你吧,憋着。”
到了下午5时,老爷子就像一个大笨钟耸立校门口横蛮守卡,学员外出校门凡警容风纪不整者一律挡住,裤线不直或者皮鞋不亮者纠正好后再放行。
每天都能逮到倒霉蛋,老爷子亲自执法,倒霉蛋们整队,一律左手持握扫帚、拖把、抹布等,挥动右臂齐步走。
旁人起哄,“扫帚队来一个,吼一嗓子扫帚队。”
这时候老爷子就会喊,“狼崽子们,打起精气神来唱一个。”歌声起:
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子孙,
老爷子是后爹老爷子是后妈,
我们爱老爷子爱得稀里哗啦。
同学们努力奋斗,吊儿郎当稀里糊涂我们的作风。
……
学院粮食定量每月45斤,5斤大米、15斤白面,剩下的就是高粱玉米面。那怎么咽得下去呀,找老爷子吧。老爷子总是骂:“自打有了你们这群狼崽子,我们家就没了大米白面了。”
公元1999年仲秋,我回母校参加授衔仪式,我原所在的区队这次有七名同学晋升警衔,同学们找到政治部,请求让老爷子主席台就座,没获同意。理由是老爷子没有二级以上的警监等级,不够格。
授衔仪式结束了,部长们校长们在簇拥之下离开了,人去楼空。
这时候,我们把老爷子扶到主席台上就座,招呼着说“怎么样,咱爷们也来玩一把。”常言道老小老小,老头听了这话很受用,赶快端正坐好。
口令起,我们7人依次正步向前,立正敬礼。
老爷子端起原督察官的架势,色狞声厉地宣读晋升警衔命令:命令,授予下列同志为三级警监警衔。
最后要念到部长姓名了,老头打住,表情有点尴尬、有些困惑。
我们齐声大喊:老-爷-子。
老爷子乐了,像个孩子。但见老泪纵横,奔腾在脸庞上那刀削斧凿般的沟壑里。
华北。某特警训练基地。一辆摩托车慌慌张张冲进靶场。我驾车,海潮压斗,大力后坐。
大力和那个3K头套不对付,两眼一嘴对不上仨窟窿,只得把那头仰起前瞅,一只82式微型冲锋枪不住地磕我的后脑勺。
我寻思这小子今天不对劲,总会闹出什么动静来的。果不其然,后脑勺上“夸搭”一声,还没到指定的射击位置,这小子枪栓一拉就把子弹上了膛。
我心一急猛刹车,跳下车再一骨碌滚到一个掩墙下,这时就听到啪啪啪一个长点射,大力嗷嗷叫着往前冲,未跑
我探头看,掩身的墙上至少有了五个弹孔。我大骂起来,“你小子把自家兄弟当靶子,心也忒黑了点吧。”
海潮早已跃过突击位置,疾速前进,点射、连发,立式、卧姿,有依托、无依托,只把那30发子弹全部打到靶上。
我顾不得跟大力那小子计较,忙完了自己的活再说。
训练完了回营地。哥仨一路上见商店就进。那年头易拉罐刚时兴还是个稀罕物,我们就冲着易拉罐青岛啤酒下狠手,我们要喝,大力就得掏钱。
这是警队兄弟自家规定,赢家通吃,输家买单。当年武松大闹快活林,十二三家酒店一路饮去,那是何等的快意。
路见一邮局,大力要进去,我问:这邮局也有易拉罐卖吗?
大力愤怒起来,“你们这两头猪真他妈能吃,我养不起了。”
要一个长途挂给他媳妇,电话那边好像有点啰嗦,大力嚎起来“你老公碰上劫匪了,不寄钱来就等着收尸吧。”
跌跌撞撞混完了几十天,培训结束。找到基地培训部去混个门儿亲脸儿熟,教官往结业表上盖了个“及格”的戳子,然后千叮咛万嘱咐,“今后别说我是你们的教官,我丢人不起”。
接着就要回学校了。我说自我总结一下,咱哥几个表现得咋样?大力说太悲壮了,感天动地啊。我说对呀,就这么着回去也忒冤了些吧。
海潮兄弟是个蒙族人,心眼实,说从这往北就是呼伦贝尔大草原了,
哥仨上了路。一辆切诺基风驰电掣,钢筋水泥的建筑丛林掠过,城镇的浮躁喧嚣淡去。
傍晚时分停车小憩。海潮的心中圣火升腾:“哥们,看看我们大草原吧。”
长生天,是您把最美丽的黄昏赐与了草原。现在都快下午8点了,但太阳还眷恋在地平线上。宏大天穹冰浸湛蓝,缕缕晚霞蓬松舒卷套红镶金,广袤草原袒露胸怀是丰硕的金黄。
天苍苍野茫茫,一首悠然婉转的蒙古长调在幻觉里吟哦。我的心一下变得纤弱而敏感起来,崇拜悲悯几乎所有的生命,无论是依然灵动的还是已经逝去的。
凌晨4时,昏头昏脑中被海潮推醒。我眼瞅着外面黑得邪乎就不肯下车。
海潮目光狰狞,从后备箱里拿出三支AK-47冲锋枪。
大力说哥们,你这不是绑票吧。
海潮说醒醒吧,我们到中蒙边境了。
我拿出红外线望远镜什么都看不见,“哪是蒙古呀?”
海潮说草长茂盛的那一边就是蒙古,再过一两个小时,就有大批的黄羊从这过境往蒙古去。那边才是风吹草低见牛羊,哪像我们的草原生态,还不等到秋天就没有草了,所以黄羊成群地往蒙古迁徙。
说着话看见多柱光亮射来,眨巴一下瞬息又灭了。啊,原来这里还有几台车。
我们再登上一辆敞篷车,海潮指定射击位置,嘱咐耐心等待。突然捂住我们的嘴叫别出声,我说怎么啦,海潮说:“来啦”。
慢慢慢慢有了感觉,感觉脚下的地在颤动,过一会就像有上千个鼓点敲动从南往北迅跑而来。
海潮一声枪响打破静默,霎时擦亮所有的车灯,眼前一亮,真真切切,一大群黄羊直冲而来。
嗒嗒嗒、嗒嗒嗒、十几只冲锋枪疯狂扫射,狂暴嗜血。
一刻钟后,几台汽车扇形合围上去,那些形影单只的,舔着伤口跑不动的,还有冲着光柱不知所措的等等,随着啪啪的点射纷纷倒地。
突然海潮把我的头按下车座,然后是轰然的撞击声,原来有十几只黄羊在枪声中折回头跑,突然又转过身来发起抵死冲锋,撞向了吉普车。
一抹晨曦天边亮起,屠戮猎场渐渐清晰,视野所见尸身枕籍,血流汩汩,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浓膻腥气。
我呕吐不止,胆囊巨痛,心口梗塞,头脑窒息。逃也似的爬到一面高坡上大口喘气,正好看见一群秃鹰飞来,这群可恶的腐食动物,我一梭子猛然扫去。再一个念头突然咬噬心灵,就是恨不得再打一梭子,是对着坡下那群捡拾黄羊尸身的两脚兽群,也是对着我自己。
海潮说,别跟一娘们似的,现在草原上的黄羊种群繁衍过剩,又没了狼群之类的天敌,只好由人来扮演魔鬼了。
我和大力背靠背,浑身疲乏,一只眼睁一只眼闭着打盹。大力突然用头撞我一下,“看,三个母警。”
晨曦中有三个身影渐行渐近,逆光下只显出轮廓,敦敦实实的个儿。
大力,你这话算是醒着说的,还是梦里说的,这里可是“白天兵看兵,晚上看星星,见了老母猪都亲”的相思圣地。
大力说,你眼不好使鼻子还好使吧,果然,顺风传来一种女人的香脂气。
“大力,咱打个赌吧,你猜三个妞中谁是海潮的妹妹。”大力说哥们不许赖。
“谁赖呀,告诉你吧,就是中间没脖的那位。”
大力五体投地认罚。原来海潮那小子也是脖子太短,瞅着就像一个酒坛子直接搁在肩膀上一样。
海潮汉名,妹妹其其格蒙族名字,兄妹俩是汉蒙通婚、兄弟民族大团结的硕果。
三个武警女兵站到了跟前,迷彩衣装,英姿飒爽,酷似颗粒饱满的玉米棒。其其格熟稔地招呼着说:“来啦。”初次见面,就跟老相识一样。
我还想套点近乎,却见她们手头的家伙什,剥皮的、割肉的、剔骨的等等,什么样的刀都有,嘴皮子就犯了哆嗦。
中午黄羊宴。三位女兵换上艳丽的蒙族长袍后宛若天仙,向远方的客人献上哈达,端出牛角杯、白银杯和镶金杯,且歌且舞敬酒。
“金杯银杯斟满酒,双手举过头;载歌载舞庆佳节,今天喝个够! ”
大力舌头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但还是硬撑着站起宣布:“告诉你们一个大块人心的好消息,我们都是未婚青年。”
海潮马上更正,“是未离婚青年”。
大力打着嗝,“对、对不起呀,话说快了一点,把个‘离’字给扔了。”
三个女兵就揪着耳朵灌酒。我大声嚷道:“中尉同志,不能强干呀。”
其其格火了,“好好,不强干,轮干。”
沿小方桌一圈摆上酒杯,酒斟满了。警院生和武警女兵盘腿坐着面对面,规矩是一方一杯轮着干;喝不下去的酒,男生扯开裤腰灌进去,女兵敞开胸襟倒进去。
大力一边喝着一边神侃胡聊。无非是大城市的灯红酒绿等等,想方设法迷倒这群雏儿,她们还没离开过这片草原哩。
我不能不说话。就说你们蒙古姑娘的眼睛和马的眼睛一样,细长细长的,荡漾着些许忧伤。鼻梁从眉间起一道美丽的弧线,先凹下再凸起,鼻头娇憨翘起,腮帮坚决鼓起,脸蛋红得不畏艰难热情无比。
尤其是你其其格,美得太危险,这俩大酒窝分明就是温柔陷阱,勾魂摄魄,多少痴心男儿将身陷此处,在劫难逃。
其其格细长眼睛眯缝着,像狙击手对我射击,“你们南方来的汉族人忒狡猾,就像草原上的狐狸一样”。
一杯酒照我面门一泼,猛地撕开自己的胸襟,“哥哥,你睁开那双豆豆眼瞅明白了,你妹妹是个没脖子的女人吗?”说罢大哭。
我诚惶诚恐,只是将大杯把自己往死里灌。
大力赶快转移话题,说是妹妹们,你们不知道什么是摇滚吧,哥哥让你们开开眼。
然后把我、还有海潮拽起来,一齐做癫痫抽风状,歌且舞之:“芝麻开门芝麻开门,嚯嚯。巴巴,阿里巴巴,阿里巴巴他身上没有一分钱……”。
又见美丽黄昏。切诺基风驰电掣。那绿色的军用帐篷,黑红的篝火渐渐远离,融入夕阳下的血色浪漫里。
从视野中置换到脑海里的映像,是三个美丽的蒙族姑娘。其其格那条黄头巾总是在眼前飘动,张开双臂一把揽过却又空空如也,我醉了。
20007年8月
回复 1# 雄鸡报晓
警院生活,令人向往,雄鸡每篇散文取题都是那样大气回荡,文字清晰有力。开头结尾简洁明了,“匪”头虎尾黄羊肚,充满野性的呼唤、人性的渴求,全篇充满了磅礴之气,尤其是对蒙古女人别具一格赞美以及将大杯大杯的酒往死里灌,无不流露出浓郁的浪漫气息,可谓年轻的煽情高手。
唯一让我心里不好受的是一群黄羊横尸在“土匪”的枪口下,它们,死得太过悲壮……
回复 1# 雄鸡报晓
警院学员训练艰苦,“老爷子”尽职尽责,可惜警官级别森严,伤了他的心。这是所有级别部门的通病,有时为了排台上的座位还要经过组织的严格核实校对呢。那群可怜的黄羊死于警员的枪口下,实在惋惜!但在草原的那个夜晚值得记忆,遗憾没拍下来让我们见识那位美丽的蒙古姑娘,好在警官先生用笔记录用心回忆了。
谢谢你!拜读欣赏了美文!
报晓兄也让我们嗅到了警院生活的气息,也算是我等短暂的进了警院、感受警院一般……
回复 1# 雄鸡报晓
粗犷、豪放、大气、简洁、明了,不愧是崛起的雄鸡,写的文章都很有男人味。过瘾
虎豹豺狼般的汉子,没生生的撕扯了那三只美丽的小羚羊已经是万幸了。对黄羊的安排太过血腥,要向和尚对待老母鸡那样的态度和行为就好了。
大气的文字,总是让人热血沸腾。
感谢彩云、夜深人静、游客晏生、唐青、隐士安、珊妹、孟晓、五九、雨晴等诸位的鼓励。
雄鸡报晓上
"从视野中置换到脑海里的映像,是三个美丽的蒙族姑娘。其其格那条黄头巾总是在眼前飘动,张开双臂一把揽过却又空空如也,我醉了。"再大胆点,开放些,就更现实!
欢迎光临 湖南知青网论坛2011年度 (http://2011.hnzqw.com/) | Powered by Discuz! 7.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