漉湖打柴
公元1968年12月,毛主席把手一挥,我们几个属兔的将身一蹿,一头扎进沅江县,插队落户当上了知青。
上山下乡的知青们多是老三届,其中声名狼藉的是我这等初中一族。
七八岁时放眼全球,牵挂着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受苦人。为人类的彻底解放而时刻准备着,持AK-47横扫纽约街头,驾B-29往日本乱丢原子弹,到非洲丛林里发动武装起义,去越南南方的阵地上大喊“向我开炮”。
十四五岁后为国家大事把心操碎,生怕和平演变,江山变色,中国人民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
好不容易熬到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爆发,积压并憋出青春痘的激情井喷般地冲将出来,波澜壮阔地撒了一把野,把学校掀了个底朝天,把城市闹得高位截瘫。
红卫兵万岁!红卫兵死了!一场愚人节狂欢过后,换成了知识青年,被城市当作弃儿撵了出去。
毛主席生怕知识青年不受乡里人待见,乃谆谆教诲说:各地的同志们要欢迎他们去。
主席的话儿闪金光,照到哪里哪里亮。我们生产队热烈欢迎城里来的知识青年,乃大兴土木,搭起杉木条做屋架,匝起芦苇秆做屋墙,拌上牛屎泥巴糊屋壁,盖上稻草成屋顶。好,一个知青屋就建成了。
队长谭宣爹亲自扎脚勒手,打起一个泥巴灶,安上一口好大的锅,锅有好大呢?宣爹得意地说:煮出潲来胀得死五头壮猪。
人如何跟猪比得,哪里要得了这么大的锅。宣爹打着哈哈说:你们要是把堂客崽女接过来,只怕咯样大的锅还嫌细呢。
有了锅灶还要有什么做炊火的,宣爹说湖区不长树不产煤,只有禾田里出稻草。他胸脯一拍,你们要就到队屋里背去。
草有了,但如何烧起火来煮熟饭呢,我们犯了愁。望着一堆堆稻草烧成了一撮撮灰,但手摸锅边不觉得烫,耳朵听不到锅里有响动,只是肚子饿得叫。
宣爹膝下惟有一女叫“春伢子”,年方十六,红皮鸡蛋脸盘大眼睛,嫩毛丝瓜身坯有凸有凹,爱到知青屋里来凑个热闹。她一见那口大锅就摇脑壳,摇得辫子横起甩,“咯样大的潲锅要烧好多草啰!”甩得辫子勒颈根,“咯打灶安锅的人蛮缺德,会生崽不出的啰。”话刚出口又把舌子一吞。
自打我们去队屋里背草烧,那里的草垛就好似雪堆子向太阳,飞快地消蚀,社员们鼓起牛眼睛望着,嘴上有了空话:“公家的草都让青年知识烧了,还拿么子喂牛盖队屋呢?”春伢子学话给我听,又说“还有一句话不学把你听。”经不住劝就说,他们讲我爹咯样偏心,怕么是想嫁女到知青屋里去啵,丑死哒。
湖区冬闲。我等哥几个正是“无事生非”的年龄。那天晚上吃饱了撑着难受就打牌,定好输家要受罚的,规则是:赢家怎么说,输家就怎么做。
我上得桌来总是赢,气指颐使地命令这个棉袄脱光全身起鸡皮,那个大碗凉水喝得肚脐眼冒白气。
庆宝他们的牙齿磕碰作响,不知是冻的,还是气的,惨不忍睹。
我说哥们咱别玩了,天可怜见寒冬腊月里,会出人命的。
庆宝那一伙苦大仇深的哥们哪肯罢休,咬牙切齿地硬要翻身闹革命。
结果就轮到我输了,当时心道一个惨字,默记明年的今日此时便是周年忌日。
庆宝等且舞且歌:“天也笑,地也笑,毛主席革命路线指方向,形势无限好。”
我说“哥们莫来过门,痛快一点。”
庆宝好心情幽我一默:“你猜,钝刀子割颈根,那人是割死的,还是痛死的?”我说“快刀钝刀由你来,怕死不当共产党。”
健生心情好清唱一句“集体智慧能胜天”,然后把脸一抹就宣布,如何收拾我的问题举足轻重,还要开牌友会讨论决定,命我屋外侯旨。
我屋外凛冽寒风中等候,一会儿被招进去听宣。接旨后即风中趔趄潜行至队屋里,捡起一洋铁皮子话筒,把嘴对上去往四方喊:“队屋里起火了!”声音凄厉,反复四次,这是规定动作。
喊完后往回跑,庆宝他们在屋里笑得一脸稀烂满地打滚,我看得火起正要发作时,外面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立马就吹灯噤声不动。
还是晚了。宣爹和一群社员擂门进得屋来,眼睛里火星放肆飚,拳头紧紧地攥得出水,泼口大骂我们咯一群是“白天唯愿牛打架,晚上唯愿火烧天”的化生子。
也有冲着宣爹发火的:宣老倌,你莫只记得做岳老子不记得做好事,赶快派些事把咯几个搅屎(事)棍打发出去啰,莫要他们巴在屋里害人。
转天宣爹来了,我们大呼小叫“岳老子”。宣爹笑眯眯地说:“我们是老乡哩。”话说自家祖上,老屋里也是长沙南门口的。接着问候道:你们老屋里的爹娘堂客崽女还好啵,那栏里猪、窝里鸡、埘里鸭都好啵,那门前的树、田里的禾、土里的菜也都好啵。人畜田土谷禾菜蔬一一问安过得细,讲得好客气。
客气过后讲情况:湖区烧灶用稻草,稻草金贵,盖屋铺床喂牛搓绳都少不得它;余剩下的煮饭烧菜熬不到来年,要到漉湖去打柴。
漉湖远在百里以外,那里是一片好大的芦苇场,上好的芦苇称“芦材”,政府收下造纸、用作建材盖屋,余剩的碎秆败叶等,让给农家当烧柴。
最后挑明:“队屋里的草再不准你们去背了,不想呷生米就到漉湖打柴去。”图穷匕首,直指命穴,活着的问题一下子变得具体而急迫。
我们却是少年不知愁滋味。想想看,那洞庭湖上亲手驾船乘风破浪是何等的风光,这种体验自打娘胎里出来可曾有过。闭眼酝味吞口水,心气躁动跃跃欲试。不料春伢子插一杠子,“去不得去不得,去哒人变鬼回来。”话音未落,宣爹猛地一记“暴栗”挖向她去,我在一旁条件发射般的闭眼,仿佛听见有头盖骨的碎裂声。
三天过后动身了。我、庆宝、健生三个知青,加上一个富农分子尹老倌。船是“猪婆”船,肚子大,芦柴装得多。
湖区垸内的港渠纵横构成水运网。港子狭窄,两船并行勉勉强强;枯水时,空船过身不小心还搁浅。
我们上得船来犹如小鱼放生。庆宝掌舵,我和健生撑篙,船像醉鬼似的摇摇晃晃两边撞。一身黑汗水流,泥巴糊撸的。尹老倌搭讪:“你们做事何解长裤鞋袜都不脱呢?”我说保护皮肤,怕被蚌壳钉螺什么的割伤戳破了。那厮匪夷所思:“肉皮烂了还长得起噻,咯鞋袜衣裤烂哒哪有钱买哟。”
细细打量尹老倌,家织自染的黑土布,空筒子烂絮棉袄,扎兜大档裤吊起,赤脚草鞋,老茧顺着脚跟爬上,延伸到小腿部变成硬硬的鱼鳞皮。但有头顶壮丽辉煌,几尺长的白罗布手巾箍在光脑壳上,圆圆盘起状似土星光环。我们看样学样,也往脑壳上箍手巾。尹老倌笑得鼻子鼓泡泡,只说马桶打箍,不丑不丑。
太阳偏过头顶。停船靠岸。架鼎锅烧上火。尹老倌拿出一个农药瓶子,里面黑糊糊的是棉籽油。他中指抿住瓶口,倒过来粘上油沫,往锅底抹一圈,又塞进嘴里吮一下;接着捧两把芋头丢进去,再吝惜的量一碗米铺上,然后加水、盖盖、烧火,一会就喊呷饭。我拿出一根香肠,掰成几段分到每个碗里。尹老倌望着诧异,“咯是猪身上哪一块地方生成的肉?”我笑答:“猪鞭。”
饭后走下水,太阳西斜到五公闸。停船歇夜。晚饭多了几斤苦栗子酒。酒过三巡且看尹老倌,那脑壳就像大蒜头,掐三道印子是眼睛嘴巴,鼓出一瓣是鼻子。大蒜头此时浸在酒里了,颤颤巍巍唱起了“夜歌子”。唱时尹老倌领上句,我们哽喉破嗓和下句,过门奏打击乐,敲锅盖、捶船板一顿狂噪。
河面雾罩朦胧,船上马灯晦暗,寒气侵衣浸骨。万籁俱寂,唯有“夜歌子”像幽灵一样飘荡:
人活在阳世上冇得搞咧
当不得路边一根(哪)草。
(剁辣椒辣、剁辣椒辣,剁辣椒辣冇得白辣椒辣,白辣椒辣冇得干辣椒辣。白菜、苋菜、萝卜菜打汤,白菜、苋菜、萝卜菜打汤。)
草死来春又发生,
人死一世影无(哪)踪。
……
织布冇衣穿、种田无米煮,
你看咯命就苦不(哪)苦。
……
挑一冬的堤赚哒一尺花布,
给满妹子置一条花短(哪)裤。
……
喝杯子酒、打盘子牌、抱个子堂客呷根把烟,
一世快活如神(哪)仙。
……
草篾席子滚、扁担杠子抬,
早死早埋早投(哪)胎。
……
更深露尽雾凝成霜,尹老倌行歌醉生梦死。那厮行腔作女声,初听似劁阉骟过后的别扭,再听就有了透心的凄凉。
我插空打岔道:“敢问来世投胎变何人呐?”那厮眼神眯缝射出光亮,顿杯挫地道声“啊呀”,“你们就是阳世上的有福之人呐。”再仰望星空,歌曰:
“心诚则灵求来世咧,要变就变青年(哪)知识。”
天刚擦亮就起锚。进到主航道,船只过往多了起来。港渠水浅且狭窄,两船相向难免挤挤碰碰,争强斗狠拼输赢。但看会家子,先是将船挺占中路,就在两船快要相撞的刹那间,船头的撑篙手眼明手快抢先机,一把戳中对方的船头,肩胛顶死双手把定猛然发力,一阵“喔嚯”声后,赢家蔑视着取笑着扬长而去,那输家多是不幸的我等,每每望着船被捅到边上搁浅时,想死的感觉都有。
却是这股鸟气如何忍得,我和健生冲向船头怒目圆瞪,撑篙平端像拼刺刀,比划着直逼对方撑篙手的前胸。
尹老倌见状大惊,“要不得要不得,咯是玩命,出哒事你们青年知识好说,我咯个富农分子就会死得快。”他眯起大眼细眼支招:邓伢子打落对方伸来的撑篙,健伢子戳开对方的船。往后形势大有改观,但凡有了赢的时候,我们就引吭高歌“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
终于到洞庭湖了。浩浩淼淼,汪洋之中一条船,犹如苇叶漂浮。风势猛,船偏快要侧翻,浪头将人扑倒船板上,又推着向船外湖里滚。这般阵仗何曾见过,我们全都缩在舱里瑟瑟发抖,眼望着尹老倌孤身救急,力挽狂澜。
前面一块湖州,赶快靠船。死里逃生使我变得如此敬畏,双手胸前划十字,心中默念各方神圣法号封尊——耶稣圣母玛利亚,穆罕默德大先知,释迦摩尼如来佛、大慈大悲观世音,齐天大圣孙悟空、龙王水怪蚌壳精……
健生却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身子佝偻像龙虾,却能直起蹦来蹦去,且最恶毒地诅咒天和地,无所畏惧地叫骂一切“把我们害得这样惨的人。”
庆宝的寒气渗出牙缝:“如至今有么子救世主,作天问只有鬼搭白。”
尹老倌检查清点挂篷扯索舵把桨叶子,手不停当嘴放狠话:“还有十几里水路出洞庭湖,哪个偷懒耍奸的,断子绝孙,死哒冇人埋。”
起锚出航。行至漉湖芦苇场,锚泊红旗主港。半夜时分我拿出半导体收音机,细细地转动旋钮。一种旋律清晰起来,我压低声说有了,庆宝和健生马上扯过耳朵贴上。
这是“莫斯科广播电台”的一段音乐:“四只小天鹅”。双簧管轻快活泼,长笛清丽跳跃,小提琴柔美光滑,竖琴颤颤撩拨心弦。甜美圆润、舒缓明快,流光溢彩、绚烂华丽。我热泪盈眶,那风的凛冽、浪的暴戾,冷浸中的颤栗等等,都在虚幻的幸福中缓缓消解。
芦苇场方圆十几平方公里,本是洞庭湖中的天然湿地,原生态下各类物种繁衍生息的天堂,而今在人类的横征暴掠过后已成废墟。
远望天低云重枯黄肃杀;近看灰褐色的土地板结砖裂,破苇叶碎芦秆尸身枕藉;细细看去,所有的芦苇茬上一律残留刀锋斜劈的创口。这是人类一场大屠戮过后的凄绝,风萧萧兮,破败苇叶犹如纸钱漫天纷飞,孑遗芦荻似如亡灵摇曳颤栗,天地间弥漫着生死情殇,末世情怀。
废墟上有我们在劳作,将碎碎的芦枝败苇耙拢,索捆肩担,挑到船泊处归总。芦枝断茬尖锐如竹签,戳穿鞋子划破衣裤,我们浑身上下伤痕累累,皮开肉绽。妈的,这是打柴么,分明就是酷刑。
两天过后,尹老倌忧心忡忡:“你们就收了这么点子茅柴,坟堆子都做不得几个,咯要好多天才装得满一条船。”我怒吼起来,“老子们不干了,回去。”
尹老倌把我喊到一旁咬耳朵,最后一句“邓伢子,做不做是你的路,只莫把我拖进去。”我转身就喊开船。
月黑风高,撑船潜行。但听尹老倌悄声一句:“到了”。爬上堤坡,跟前突兀一座山样的柴垛,全是上好的芦材。原来这里的柴垛连绵数里,都由船队装运出漉湖,现在冬干水浅,船队再也不会进来了,这柴垛为何留此孤独守望?
好像专此候着我等,那柴垛鬼魅般的如同一道凶谶恶咒:“你被遗弃了,你将在此腐烂。”这是在为谁的命运占卜,阴鹜的气息像蛇一样近身游走,我受惊吓,全身毛孔倒竖,遍体伤痕烧灼起来,“弟兄们,抄家伙,快!”
一顿慌乱的忙碌过了两更天,尹老倌连连叫打住,“够了够了,装多了拖不动。”收拾收拾,快走快走。
东方露出鱼肚白,船行到了芦苇场的出口处。这里有个土堰,内外水位落差有几米。现在船头搁在土堰上,船身过不去。情势危急,天亮有人来检查,一查就会有人死,死得很难看。
尹老倌满面狰狞,“一锄头也是犯土煞,两锄头也是犯土煞,邓伢子,你要何事挖?”我咬牙切齿,“横竖是犯煞,要挖就乱挖。”
事不宜迟。抄窝锹挖土堰,船底的泥巴一点点掏空,渐渐地脚下有了水流滑泄,慢慢地船身有了动静。
说走就走。我跳船头,尹老倌等跳船尾,四把撑篙一齐发力。船头开始望上翘起,待到船身捱过土堰,又猛地栽下,整船“轰”的一声跌落下水,犹如脱网之鱼向前蹿去。
我站船头把方向。眼看船头斜刺冲去,叫声不好就奋力插下撑篙。说时迟那时快,一股神力猛然将我提溜起来,就像撑杆跳,破空划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倏地甩到堤岸上。犹如是钓上岸的一条鱼,我蹦哒几下便瘫倒翻白。
船冲一箭之地后,庆宝、健生才发现不见了我。回头找到我时惊诧莫名,不是落水而在岸上,没有死去还活着,这是一大疑问。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快撤。
胜利大逃亡。不走来时路,专选偏僻跋涉行。纤拉篙撑,穿湖汊、过湿地、趟沼泽,泥泞陷脚水没腰身。裤子湿漉漉的冻后状似冰铁,下身一应部件拼命地往体内缩,又好像在铁上磨。
尹老倌说要不得要不得,湿裤包身再加湖风一吹,就会结冰构凌,若是冻坏了,男人一世无味且不说,还会绝后断香火哩。这话吓人,我们赶快脱下长裤打赤脚。
船行围垸,逃亡大胜利。一路港渠一色焦干的堤坡路,赶紧的,又找出干净的鞋子长裤穿上,冬天里的这份温暖真好。
“猪婆船”负重,我们背起了“虾公纤”。人弯腰头点地,纤绳勒进肩胛里。颈动脉暴突,纤绳吃劲绷得像一把尺,船行却如蜗牛挪步。
晚饭后,尹老倌过来打商量。这几天来,吃的全是芋头还不能管饱,“唉,人冇劲何事背得动纤啰。”说是要回队去赶点吃饭米,黑早赶过来。临走时挑上一担芦材,说挑走一点船就轻一点。挑走一担船能轻多少?我讪笑。尹老倌又有一番道理,说作田人不走空路,总要肩挑手提做些什么,只有女人和干部、还有你们青年知识才甩手走路。
目送尹老倌渐次隐没于昏黄暮霭里。我感慨系言: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富农分子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天一亮就被尹老倌扯起,一嗅有股米饭香,眼睛还没睁开就猛逮,逮了几碗没计数。瞟过眼还有一鼎锅黄芽白,又霸蛮胀几碗。
太阳晒着,人仰天一个大字摊开。肚皮爆裂,犹如花开绽放般的美妙无比,幸福之下顿悟人生:只要有米有菜喂肚子,有得衣裤和鞋袜穿,人活一世足矣。
我们起步背纤,“猪婆船”死猪一样赖住不挪窝。撑篙背纤都是空的,只有下水死扛。
我们把全身脱光光,不脱光不行,只剩一套干衣留着穿了。水中三个知青扛着船头往上起,顶着船尾往前推,扳着船舷两边挪。尹老倌站在船上气使颐指,说声试试看,我们就上岸背纤;脑壳摇两下,我们就下水扛船。
这番景象越看越不是味,实在看不下去了。我“喂”一声尹老倌,“在旧社会里,你就是这样欺压贫下中农的么?”那厮一下被打回原形,恓惶喊冤。说在解放前,论田里的犁耙、墈上的扁担箩筐、船上的舵把撑篙桨叶子,那一样比别个少拿过?“唉﹗怪只怪得多了点田亩,请了几个帮工哩﹗”
我现在体会到白罗布手巾的妙处了,它是湖区男性农民的必备用品,譬如现在从水里上得岸来,用它可擦干身子,可围在腰上遮些丑。
冬日暖阳,眼下一幅极平常的农村景象,港渠堤坡上有行人,也有像我们这样的纤夫,上身光棉袄、下身白罗布手巾缠腰,超短裙装。
有堂客们说笑着走来。乡里女人爱俏,出得门来,要把家藏压箱的所有衣裳披挂上身,行走时大敞前襟,袒露出层层叠叠花红叶绿多彩风情。尹老倌发起人来疯,戏谑放话道:“喂,快来看稀奇”。我下意识摁住手巾,夹腿吸气。
一堂客不屑应答:“老子生都生得出来,有么子稀奇冇看过。”步履坚定不迟疑,待到近身处,却又停步叫声“哎呀”。
顿时数道目光射向我来,扫描白生生的大腿撩起万种柔情,只道乡里妹子哪有这等的细皮嫩肉;数落其上的道道血印萌发百般怜悯,又道这城里伢子前世作了么子孽,今世变成青年知识如此遭贱。我背转身不搭理,眼眶有点湿,鼻子有点酸。
折腾一气,船有些摇松活络了。尹老倌喊着再来一把,我欠欠身子却不想起,嘴里嚼着一根草,两眼迷茫,怅望这船这水,那阡陌纵横,那长堤蜿蜒。
倏地眼睛一亮,有一团火跳跃过来。那是春伢子,红花袄子箍得身子绷紧的,跑得辫子不粘背,胸脯气喘吁吁的起伏不停。
我一个激灵就往水里蹿,庆宝健生紧跟其后。尹老倌扯着喉咙叫:“后生子发起骚牯子劲,作死的再来一把。”我们鬼喊着一顿蛮霸起。
尹老倌再喊一声:“上来拖一把试试看。”我们全都矜持着不动。
尹老倌笑得嗝气,只道后生子怕么子丑。春伢子红着脸躲到堤坡的那一边。
我们爬上岸来勒上短裤,下死力背起了“虾公纤”。我四肢着地扯长脖颈,突然间觉着肩胛上的吃重轻了许多,抬头一望竟无天日,充盈满眼一个生动的大苹果。原来在前有了春伢子背纤,但见腰肢发力韵致柔曼,任那辫子直直垂落,轻盈发梢拂过草黄丛丛,洒落透光晶莹的汗珠点点。
快近晚边了,太阳像一个硕大无比的咸鸭蛋黄。尹老倌催着春伢子回去,口气有些急,“春伢子,你怕丑啵,未必还想在咯里过夜。”春伢子斜眼瞟起说:“我爹要我来的,他会来接我。”尹老倌顿时神色大变。
宣爹赶起来了,见面先置客气话,漉湖好耍啵,呷得好啵、睡得好啵,冷不防春伢子又一句好话冒出来:“好个屁,人脱一层皮、鬼变一个形回来哒。”
宣爹顾不得计较,忙着跳上船去。但见眼睛里绿光一闪,随即就起了高腔:“尹老倌,我早就听讲青年知识搞了一船好芦材,昨晚上又明明白白看见你挑了一担回来,你为何还要捏白扯谎,只讲冇得咯回事。”
尹老倌全身的毛都耸起来了,“宣老倌,你晓得狗被踢一脚后叫么事呗,那是痛得叫哩,我自己打的柴,自己背一点回去犯哪家的法。”
宣爹咆哮,“你的屁不响只是嗤的臭,青年知识前一向烧队上的草,咯一船芦材是还队上的,分得你有么子份。”
尹老倌耷拉下来,“宣爹您老晓得我的屋,墙壁已经稀垮烂了,我只要一两捆回去补墙壁。”
宣爹冷笑,“你是只要一两捆的人?今天要不是我喊春伢子来守哒,咯一船都会被你偷回去哩。”
我细细思忖,心有所悟。妈的,我们被行抢的惦记上了。
我也起了高腔:“谭队长你就把屁放响点,这船芦材到底归哪个,我要是搞不明白,就一把火烧了它。”
宣爹笑脸圆圆像猫崽,“道理讲得清、王八敬得神,咯船芦材还队上一点,折抵你们原来烧的草;队上还要砌牛屋,再用草跟你们斢一点;余下都是你们的。”
庆宝懒管得这些破事,“随你怎么分,反正老子们不得再背纤哒。”
宣爹一副脸笑得稀烂,“要得要得,我派壮劳力来背。”
天亮队上派劳力来了,把船拖回到了队上。船刚到岸,那群壮劳力就不由分说地搞走一些去了。余下的按宣爹的主张去了一半:再余下的想着不能拂逆良心,又让尹老倌背走一半。好,最后剩下一半的一半,就是我们的了。
消息比风快,“青年知识拖一船芦材回来了。”芦材比稻草还金贵,广大贫下中农鼓起的眼睛比牛大,都赶着过来慰问,一拨一拨的。阶级情,海样深,感动中我们望着芦材被背走,一捆一捆的。
妈的,过一把瘾再说。我们架起芦材烧“蓬蓬火”,火焰蹿起几尺高,将身贴近,撩起前襟熨烫肚皮胸皮,掀起后襟烙烤屁股脊背。火燎火躁惹出李逵性情,索性脱光光赤条条作烧烤。
这时候,细看哥几个的浑身上下,哪里还寻得到一块好肉。就像是鲫鱼剥了鳞后放在砧板上,被砍刀背上下来去地敲打了一遍。红的紫的肿块是冻疮,伤口结了痂的肿胀开裂,未结痂的流水流血。浑身的骨架经络无处不痛。
这般情境好像过电影。我坚贞不屈念念有词:“严刑拷打算不了什么,共产党人的意志如钢铁。”健生大义凛然言辞凿凿:“我愿地下喷出烈火,将我连同这活棺材一起烧掉;我,要在烈火中获得永生。”
我们用芦材烧饭,芦材火势猛烈,烧得灶膛起炸,飙出火星冲眼睛,腾起火焰燎眉毛,泥巴灶台烧得开坼,所有糊住的缝隙都被火气捅开,一锅饭飞快地烧焦了。
春伢子赶来了,我们众星捧月似的围着,望着她把芦材砍成一截截,掺着碎芦苇、稻草做成把子,匀匀净净地往灶眼里送,眨眼间饭香氤氲。世上竟有如此美丽的劳动,温馨得让我等犯晕。
宣爹也看我们来了,客气过后留下一句话,要我晚上到他屋里去对米账算工分。春伢子晚边就来催,喊我去吃晚饭。
湖区农民在大堤上建屋,一字长蛇排起,一个生产队有几里路长。等我到了宣爹的屋里时,桌上四个菜碗已经摆起,一碗鱼虾崽糊糊;一碗萝卜叶子菜,一碗辣椒萝卜;还有一个碗,碗底有什么认不准,春伢子讲是煎鸡蛋。
我和宣爹上桌,春伢子站在桌边。我的碗里多是米饭,宣爹碗里多是芋头,春伢子碗里尽是芋头,春伢子娘窝在灶屋里。
我刚端碗,春伢子就喊“呷蛋啰”,赶一筷子过来,一嚼尽是粗盐粒,咸得发苦没得鸡蛋味。
宣爹三扒两嚼鼓眼一吞,碗筷一放嘴巴一抹凳子一挪,喊声“邓伢子,你慢呷”,就表示用餐完毕。
春伢子旁边望着像是催命,我筷子一停她就收碗,灶屋里春伢子娘就着收去的碗,装上一点芋头在呷。
宣爹伸脚泡进提桶里,装上一袋烟,“邓伢子,你脸上横七竖八的血印子是哪个妹子抓的啰。”我的回答没好气,“是漉湖里的血糊鬼抓的。”
春伢子娘闻声出来,提起我的裤管看看,撩开我的衣襟摸摸,嘴里不住的喊作孽,“咯一身都会烂下去的,赶快搞点土方子整治。”
这话好恐怖,我忙问有么子土方子。春伢子娘讲烧一锅热水,熬上酒糟、老姜、艾叶子等,再用鸡毛掸子蘸上擦抹。
宣爹强调:扎鸡毛掸子要清一色的白鸡婆毛,刮痂疤挤脓泡水要用白瓷碗碎片,敷抹创口要用焙干的白鸡婆屎。
春伢子端一瓜瓢出来,“我娘已经把酒糟水熬热哒,你试试看。”
瓜瓢尚未近身,一股恶臭便冲将过来,我头发晕人后仰,作呕打挖忙摇手。宣爹说:“邓伢子要听讲,漉湖里的水有毒有血吸虫,不抓紧搞一下就晚了。”
我到了灶屋里,光身子着短裤,春伢子娘细细之烧火,欠欠之舀水,点点之地往我身上淋,感觉立刻麻辣火烧像皮鞭抽,我抖抖索索像筛糠。
春伢子对娘吊起眼,抢身过去动手,猛添草把子烧大火,换过大瓜瓢舀水泼向我,抡起鸡毛掸子在我身上深情挥洒,鬼画桃符大写意。我杀猪般地扯嚎,三脚猫一样的蹦跳。春伢子笑得前俯后仰。
春伢子娘骂道:“你作死,有好多草把你烧得。”宣爹一声吼道:“你晓得么子,随她烧。”春伢子娘立马噤声。
白瓷碎片和白鸡婆屎的法术死活不得搞。我穿上衣服好舒服,送上一箩筐的感谢后就告辞。宣爹讲:“邓伢子你慢留一步,听我打几句里手讲。”春伢子赶快送上一杯芝麻豆子茶。
“邓伢子,你们青年知识的灶是我打的,我晓得,泥巴灶烧不得芦材火,会把灶烧垮去。只烧得春伢子做的那种把子。”
“那我作揖就要作到您老的怀里去,横竖求您老想个办法。”
“春伢子帮你做好烧一年的把子,把子里又有芦秆秆又有草,烧起来火势大还匀净,和你们咯号灶配起好有一比——刘海哥配胡大姐,再合适不过哒。”
我过细端详宣爹那张圆圆的脸,揣摩着与雷锋有哪点挂相。又送上一箩筐的感谢。
宣爹讲莫谢莫谢,还有事要打商量,“邓伢子,你们青年知识的烧柴我都包下了,但也要帮我一个忙。”
我连讲好说好说。宣爹讲,春伢子现在还冇得一间睡房。他准备用芦材间墙隔一间出来。站在身旁的春伢子这时满脸期盼,我马上接话:“您老莫讲哒,看得我起就一句话,那点芦材背起走。”
天已断黑,我打着手电往回赶,一路所经过的农家都是黑黢黢的。在农村,夜里点灯费油太奢侈,不如早上床早起床,两种生产力的发展都不耽误。但看前方一处有亮,不用说,那只能是知青屋。
我从屋后绕向屋前,眼睛探入窗内搜索:庆宝、健生两人正在埋头看书。马灯的光亮涂抹光环,升华蕴意。
要说现在的形势,那真正地是好的下不得卵地,过硬把帝修反一个个气得Y娘不赢。
但就是我们这一群知青死不争气,试问有几个脚踩淤泥放眼世界、身居茅屋心怀天下的?无怪乎广播报纸大会小会大树特树的经验样板,都是如同庆宝、健生的这般模样——白天辛勤劳动改天换地,晚上认真学习反修防修。
我一声叹息激活千年呼唤:相马的伯乐啊、偃苗的贵人啊,而今安在乎?
但是,却待擦亮眼睛再一看时,我的感动顷刻间灰飞烟灭。原来那俩小子把“楚辞新注”——好端端的一本书撕成两半,眼下一人捧一摞残书摇头晃脑,悲怀沙、吟离骚、行天问,嗟乎哉路漫漫其修远兮。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后,肚子饿精神更饿。为借一本书走十几路再平常不过了,几个人争抢一本书的事情也经常发生。饿狼抢食,通行的解决方案是把一本书撕开分作几摞,首要满足“先睹为快”,再作商量交换着看。
但这本“楚辞新注”不一般,那是老同学浩然书香门第的传家宝,抄家焚书之劫后遗孤。出借与我时,他的神色悲壮,像是在托付“红灯记”里的密电码,我即向毛主席宣誓——誓死捍卫,全尸奉还。没想到为一顿饭而放松了阶级斗争这根弦,让他们钻了空子。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捶门打户。庆宝溜溜地打开门来,一对面就捂鼻子喊脑壳晕,只问我是不是跘到粪凼里去了,一身喷臭的。
我的脾气顿时化成心虚,只好从实招来。庆宝健生马上不依不饶,吵得我转身又往宣爹屋里跑,撕书一案只好作罢。
春伢子跑过来烧水熬酒糟。我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冲着那俩坏种下狠手,滚烫的酒糟水猛地泼去,抄起鸡毛掸子在他们身上纵横犁耙。顿时一阵鬼哭狼嚎,但看电影里的革命志士遭严刑拷打时,有几个鬼喊鬼叫的。
我说你们是真正的命好,红旗飘飘下的转世灵童,若性急点是民国年间下的蛋,保不准就会有叛徒内奸等历史问题。
庆宝找茬发难:“说是要清一色的白鸡婆毛,你手拿的掸子为何是杂毛的?”
我把那个杂色的鸡毛掸子高高举起,满怀深情地仰望着,“庆宝你须看仔细了,这是出自一对年轻的原配新婚的鸡公鸡婆身上最美丽的羽毛,生命属于鸡们也只有一次,它们在临死的时候坦言一生无悔,因为是把最宝贵的性命和爱情,都献给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
庆宝背诵毛主席语录:“他们经不起糖衣裹着的炮弹的攻击,在糖弹面前是要打败仗的。”
健生朗读列宁同志说过的话:“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
我再无言,此时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当中,满门心思求证一个宏大的命题——贫困的哲学和哲学的贫困。
2007年8月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后,肚子饿精神更饿。为借一本书走十几路再平常不过了,几个人争抢一本书的事情也经常发生。饿狼抢食,通行的解决方案是把一本书撕开分作几摞,首要满足“先睹为快”,再作商量交换着看。"描写得真实,想当初为买一套世界通史(3.6元上下册)忍痛卖掉一双新解放鞋得3元,加自产鸡蛋卖了块多钱;那段时间搞得打煤油的钱都紧张,自我安慰为"精神贵族".
回复 1# 雄鸡报晓
楼主的文章字字血声声泪回顾“青年知识”——“邓伢子”们漉湖打柴死里逃生经过,可怜几个细皮嫩肉的城里伢子前世作了么子孽,“浑身上下,哪里还寻得到一块好肉。就像是鲫鱼剥了鳞后放在砧板上,被砍刀背上下来去地敲打了一遍。红的紫的肿块是冻疮,伤口结了痂的肿胀开裂,未结痂的流水流血。浑身的骨架经络无处不痛。人脱一层皮、鬼变一个形回来”,哪个儿子不是娘的心头肉?!富农分子尹老倌唱的“夜歌子”是当时社会的真实写照,凄萎哀怨比比皆是,让人不堪回首!是啊,“贫困的哲学和哲学的贫困”值得深思!
谢谢隐士安、洞庭风、游客晏生、狄德罗二世、孟晓、唐青等诸位的评点。
哲学是问题的认识论和方法论。当年中国的问题是贫困,哲学应是关于贫困的哲学。如果不认识贫困和解决贫困,而是搞什么阶级斗争等,那就是哲学的贫困。
为什么作文的最后要拿哲学说事,因为那年头学哲学是个时髦事,以致到了现在,我们的老知青还时不时地讲哲学、用哲学。
2010年,我和队上的几个换命的兄弟重返漉湖,寻找过去的足迹。特发几张相片记录:
1. 金盆水道。去漉湖打柴必经之路。
2.五公闸。过五公闸进入洞庭湖。
3. 我、庆生、诗沫,原来下放一个队的知友,屡次在我作文里出现的人物。
回复 8# 雄鸡报晓
兄嫂风韵犹存,严重仰慕报晓兄好福气!
谢谢唐青兄。这篇作文原来有字数两万多,我删去了一万多字。
下放沅江的知青有两个集体记忆,一是漉湖打柴,一是合兴洲担堤。如果我的脑子还好使的话,我将写合兴洲担堤。
雄鸡报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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